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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放手也是一种爱

路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很多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迟来,夏天忧虑冬天的将至,所以你们不停地到处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我并不羡慕。

——《海上钢琴师》

1、放手也是一种爱

正如章见飞所预料的那样,就在他与赵成俊相约打球后的次日傍晚,吉隆坡传来消息,泓海股价一日内迅速狂跌,原本闹得势不两立的章见飞和赵成俊竟会联手来对付泓海,这消息绝对是重磅炸弹,据说已经上了槟城当地媒体头版,不仅泓海内部乱了阵脚,连维拉潘集团也受惊不已,中午执行董事苏燮尔打电话给章见飞试图当和事老,章见飞很不客气地提醒他:“这是我们章家的家务事,跟你这外人没关系,而且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分上,我还要劝你谨慎行事比较好,因为大刀砍下来我不能保证不会伤及无辜。”

言下之意要苏燮尔退出泓海,否则连他一起端。

实质上这正是章见飞的一个计谋,他就是要逼退维拉潘,因为泓海这两年气焰嚣张很大程度上就是有维拉潘当靠山,很多项目都有维拉潘的参股,章见飞在泓海任职期间曾多次提醒董事长章世德,不能让维拉潘过度渗入泓海,否则将来若有变故,泓海必会孤立无援,可是章世德哪里听得进去,反而坚信让维拉潘那边更多地参与泓海经营只会牵制对方,“我们倒他们也讨不到好,大家捆在一起,要死一起死。”

章见飞没办法说服章世德,只能提醒他说:“把他们当救命的稻草,一旦他们过河拆桥,先死的是我们,维拉潘反而会趁火打劫更深地侵入泓海,苏燮尔的野心众人皆知。他们很快就是第二大股东了,再进一步的后果,您自己想吧。”

事实上,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章世德不可能看不到这个后果,他只是无计可施,维拉潘也是头狼啊,他岂会不知道?

而章见飞深知泓海的死穴,他只要把维拉潘集团逼退了,泓海失去了依靠,就会不攻自破!因此章见飞领导的nirvana公司不仅大肆收购泓海股权,同时从维拉潘手里夺走多个重量级项目,比如将维拉潘踢出涠洲岛旅游开发项目就是典型的虎口拔牙,最狠的是他通过维拉潘集团的内部人员,对外捅出维拉潘涉嫌股市黑幕交易以及贿赂政府官员等内幕,此举立即在槟城商圈引起轩然大波,多名官员受到调查,维拉潘一时间被推上风口浪尖,掌门人苏燮尔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泓海股价大跌让维拉潘资产也大幅度缩水,不仅被检察机关调查,还丢了多个项目,他必须自保。

这时候就轮到博宇出手了,一直在南宁观战的赵成俊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就含笑添上一把柴,宣布即将与nirvana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将博宇名下全部泓海股权卖给nirvana,消息一经传出,吉隆坡和槟城那边一片哗然,因为一旦转让成功,nirvana就极有可能与维拉潘集团并驾齐驱成为泓海第二大股东,只要再进一步多收购14%左右的股权,nirvana就会成为第一大股东,届时董事会将会改选,章世德只能滚蛋了。

正如章见飞跟章世德撕破脸皮的时候说的,“今天我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将来我若回来,一定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这其实是章见飞负气的话,他收购泓海的真实意图想必章世德自己也很清楚,所以章世德对此采取的同样是不抵抗态度,老头子精明得很,与其让泓海落入苏燮尔手中,还不如让章见飞或者赵成俊收购,叔侄俩表面上斗得你死我活,其实暗地里早已达成默契。再说他年事已高,离退休也没几年了,退位前让泓海有个好着落他才会无愧于章家的列祖列宗,至于自己的儿子章嘉铭,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从来就没抱过希望,如果把泓海交到章嘉铭手里,老头子再清楚不过,那会死得更快,早晚要被他败个精光。

然而,章见飞显然把事情想简单了,他忘了章嘉铭也是泓海的法定继承人,眼看着自己继承人的地位受到动摇,章嘉铭岂会像他老爸那样坐以待毙?就算他接管不了泓海,他也要占尽便宜,所以他给章见飞发了一封邮件,称他手上有泓海15%的股权,如果他们不拿出诚意,他就将这笔股权卖给苏燮尔。章见飞慌了,找赵成俊商量,越成俊要他先去跟章嘉铭谈判,结果章嘉铭开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价格,还提了一系列不合理的条件,比如泓海改组高层后他要继续留任总经理等等。章见飞很恼火,正束手无策之际,两天后,突然从槟城传来消息,章嘉铭遭遇意外车祸,受伤严重,保守估计就算救过来也是个植物人,这让本就风雨飘摇的章家更是雪上加霜。

章见飞当即打电话给赵成俊,“阿俊,是你干的?”正是早上,赵成俊在电话那端懒洋洋的,估计是刚起床,“什么是我干的?”

“章嘉铭出车祸的事。”

赵成俊事不关己地“哦”了声,“他出车祸了?”

“阿俊!是不是你干的?”

“你既然已经认定是我干的,你还打这个电话干什么?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信吗?”赵成俊居然还在电话里打哈欠,“怎么,章世德找你算账了?”

“阿俊,你做得太狠了,就算他不把股权卖给我们,你也没必要……”章见飞气急败坏,他没想到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章嘉铭跟他到底是堂兄弟,有血缘关系,他一向把血缘看得很重,心里再痛恨章嘉铭,也没有想要他的命。

赵成俊却显得异常冷静:“章见飞,你的菩萨心肠又来了是不?先不说是不是我干的,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他手中的股权真的落入苏燮尔手里,我们就全盘输!章嘉铭这个人渣,想收拾他的人多得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一定是我干的,我说是巧合,你肯定也不信,所以我根本不想费口舌解释。听着,股权转让协议照签,明白吗?”

章见飞脑子完全乱了,哽咽着说:“我不想签了,章嘉铭已经这样了,医生说他就是救活也是植物人,我怎么签得下去!”

“可以啊,你可以不签,那我告诉你,你敢不签我就让他从植物人变成死人。”赵成俊冷笑,“既然你已经认定是我动了他,那我就再动一次也无妨,你最好收起你见鬼的仁慈!也许那笔股权根本就不在他手里了,他不过是想讹你一笔,他算准了你不会袖手旁观,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智商比我还高,怎么一到这关键时候就脑子不清楚呢?”

章见飞答不上了,他知道赵成俊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眼看着章嘉铭落到这个下场,他丝毫不觉侥幸,内心反而十分煎熬,他是个善良的人,惯于退让和隐忍,若不是章世德步步紧逼,他也不会另起炉灶,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去伤害别人,赵成俊的狠绝让他心有余悸。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赵成俊还会做出什么不留余地的事,他只能拖延与博宇的合作,赵成俊三番五次打电话催问未果,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你拖,你尽管拖,拖到泓海易主你就哭去吧!维拉潘就巴不得我们内讧,他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阿俊,我不是不合作,只是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下。”章见飞只能搪塞,可是让他万没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一件事验证了赵成俊的断言,就在章嘉铭车祸入院后不久,nirvana与博宇股权转让协议签订之前,从槟城传来消息,泓海突然改选董事会,章世德退位,苏燮尔成为泓海集团新任执行董事!

当副总裁马先勇从吉隆坡打来电话告知这一消息时,章见飞整个人都木了,正是早上,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明晃晃地洒了一地,他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窗外参差林立的高楼在他视线中都好似扭曲了。他呼吸困难,虚弱得连手中的电话都差点拿捏不住,“消息……确定吗?”

“确定,他们今天上午十点举行记者招待会。”

原来,正如赵成俊断言的那样,贪得无厌的章嘉铭一边在跟章见飞索要天价,一边暗地里又跟苏燮尔接触,苏燮尔下手比他们快多了,章见飞不过犹豫了两天,苏燮尔就夺得章嘉铭手中那笔至关重要的15%的泓海股权,这个败家子,章家几代人的心血全葬送在他手里了。所谓家贼难防,就是他老子章世德也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拼命想保住的家业会被儿子败个精光,维拉潘集团因此成功获得泓海的控制权,新的董事会大换血,苏燮尔成为泓海的新主人。

别说章见飞瞠目结舌,连赵成俊也没想到这苏燮尔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他抢在章见飞与赵成俊之前宣布这件事,无非就是想取得绝对的主动权,兵贵神速,这回他赢了,而且是一箭双雕,同时赢了章见飞和赵成俊,想来此时的苏燮尔一定很得意吧。

在赵成俊的办公室,章见飞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大意了!我以为苏燮尔手里的股权不足以控制泓海,哪知道他把章嘉铭给拉过去了!章嘉铭花钱无度,吸毒、豪赌,苏燮尔就是抓住了他这点逼他卖出股权,听说苏燮尔还与章嘉铭一起到拉斯维加斯去玩过……”

“都怪你!如果你不拖延,早点跟我签订股权转让协议,泓海现在就是我们的!”赵成俊简直气疯了,“你现在后悔了吧?后悔有用吗?”

章见飞垂头丧气:“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章嘉铭身上,没有想到苏燮尔会出手这么快。”他又摇头,叹气道,“他盯着这笔股权很久了,而我们都被蒙在鼓里!难怪前阵子泓海股价这么狂跌,维拉潘不但没有卖股票,还暗中收购,我大意了,真是大意了,现在怎么办?章家几代人创下的这份家业眼看被维拉潘集团夺了去……”

“不关我的事!”赵成俊斜靠在沙发上,跷着腿冷笑,“我又不是章家的人,我很乐见泓海倒台,既然苏燮尔替我收拾了章世德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嘿嘿,有意思,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章世德这老东西这会儿是该哭还是该笑,我跟你都没有得到泓海,他如愿将我们挡在了章家的门外,可同时他又失去了泓海,让苏燮尔占了他的位置,你说他是哭还是笑呢?”

“阿俊!”

晚上,赵成俊在办公室继续处理白天没有做完的事情,自从与毛丽分手,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办公室待到很晚才回家,一定要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了,回家洗完澡倒床就睡,早上醒来如同起死回生,又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工作永远忙不完,他其实是很怕自己闲下来。

他把办公室的灯光调小了些,这样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玻璃幕墙外的城市灯火,他总是喜欢站在高处仰望夜空,他喜欢凌驾于万丈红尘之上,没有缘由,只是想离天空更近,离天堂更近,离上帝更近。而世事如棋,命运翻云覆雨,人的力量太薄弱渺小,站得高一点,可不可以将这个世界看得更透一些呢?现在想来,都是惘然,他连自己心爱女人的心都看不透,他还能看透什么?

内线电话此时急促地响起来,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尤显得惊心动魄。

“总裁,章世德先生想与您通电话。”阿莫说。

章世德?他微微一怔:“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他说想跟您说话。”

“接进来吧。”

“是。”

电话接通后,有半分钟双方都没有吭声,他知道章世德想说什么,索性等他开口。良久,章世德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遥远的槟城传过来,“你做得太狠了。”

语气仿佛平淡,与他想象中的咆哮如雷大不一样。

赵成俊非常镇定:“章董何出此言?”

“你说呢?事情都到这分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电话那端停滞片刻,声音越发浑浊起来,“我一直知道你够狠,做事不留余地,哪知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狠。嘉铭纵然不争气,但你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处得不好,说出去终归还是一家人,你心里再有怨气也不至于要把他弄成这样,你干脆弄死他都还好,一死百了,我大不了亲自埋了他!现在他成了植物人,如果我哪天两眼一闭,嘉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阿俊,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歹毒啊,你父母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你到底像谁,生了这么一副狼心狗肺!”

话毕,章世德在电话那端号啕大哭。

赵成俊静静地听他说完,叹口气:“章董,章嘉铭的事我也是才知道,虽然我平常没少诅咒他,但这事确实跟我没关系,你不能因为我跟他有过节就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法庭上也是讲证据的。”

“你少跟我扯这些,要是能让警察找到证据你就不是赵成俊了!我今天打这个电话不是兴师问罪,说实话我拿你没办法,你人本来就聪明,做事狠绝,我老了,怎么斗得过你?正如你所说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是你干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到此为止了,不管嘉铭过去对你做过什么都到此为止了,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过去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算了吧,章董,你们父子作的孽还少吗?不用跟我上演苦情戏,我不会给予半点同情,因为事情确实不是我干的,这只能说明恶有恶报。”

“对,就是恶有恶报!包括你!”章世德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我反正是半截入土的人,我死了后章家的一切终归还是你们的,你跟见飞的路还很长,我不希望你们走我的老路。”

“我不是章家的人,你别把我跟你们扯在一起!”赵成俊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可你是吃章家的饭长大的,这一点你永远不能否认,如果当初不是见飞的父亲收留你们,你跟你妹妹早就饿死了。”

“我宁愿饿死!吃你们章家的饭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你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为你着想你当作了驴肝肺,嘉铭已经是这个样子,章家还能指望谁,不就是指望你跟见飞吗?我即便老了也还不至于老糊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纠缠在过去的恩怨上,你放下了心结,才能好好走完后半辈子。”

“你指望见飞还说得过去,指望我你就别想了,我跟你们章家没有任何关系!我再说一次,我不姓章,我跟你们没关系!想让我原谅你,做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和章嘉铭!永远!”说完赵成俊啪一下挂掉电话,不解气,又抱起电话机朝墙上砸去,接着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相框、笔筒、雕塑全都扫到了地上,办公室里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秘书室的阿莫,她打开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赵成俊就朝她吼,“出去!”

阿莫吓得赶紧关上门。

片刻后,赵成俊从办公室大步冲出来,脸上余怒未消,看都不朝阿莫看就摔门而去,阿莫追出去战战兢兢目送他进电梯,好半天都没缓过来。她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她有些后悔为他接通刚才那个电话,他与章世德有不同戴天之仇,她不是不知道,却没有考虑后果贸然打搅他,如果当时她直接拦下那个电话就好了,虽然是经过他同意接进去的,但作为秘书遇事缺乏判断是不争的事实,老板生气砸了办公室,最后收拾残局的也只能是她。

办公室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玻璃碎渣和文件、纸张,阿莫一个人慢慢清理,她还没有吃晚饭,饿得头晕眼花,胃也开始疼起来了。

这阵子老板每晚都忙到很晚才走,老板不走,身为他的贴身秘书当然也不能走,虽然他多次说不用她跟着熬夜,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就好了,可是阿莫不敢。不单单是为了对得起这份薪水,而是她其实也蛮“享受”跟他独处的夜晚,办公室的同事都走了,就剩下她和他,隔着一扇门,她觉得心里也是暖暖的。有时候老板还会叫上她一起出去吃夜宵,然后开车穿过夜色阑珊的街头送她回住处,虽然他很少说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从来不会超过三秒,但对她来说足够甜蜜好几天,她很看不起自己,却无能为力。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她吓一跳,回头一看是彼得安,他提着个塑料袋也是很受惊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彼得安是给阿莫送晚餐来的,其实说夜宵更恰当,他解释说开车经过楼下时发现办公室还亮着灯,猜她可能没吃晚饭,于是就买了外卖送上来。对于老板发了通怒气后走人,他听完经过一点也不意外,“老板这几天的情绪不好,你没事别惹他,如果不是太要紧的电话不要接进去。”

“是因为跟女朋友分手吗?”阿莫实在饿极了,顾不上装淑女狼吞虎咽起来,她很感激彼得安还记得她没吃晚饭。

“很多事吧,不止这一件。”阿莫吃东西的时候,彼得安帮忙收拾地上的残局,他捡起一个摔烂的镜框,问阿莫,“这还要不要?”

阿莫一看,含着满嘴的蛋塔说:“要,绝对要!”

其实就是张海岛的风景照片,从画面上看像是在海边岩石上拍的,岩石下是细白的沙滩和起伏的海浪,远处海面上还有一艘渔船,很恬静的海岛风光。彼得安仔细端详照片,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这么张照片也要?”

“你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老板随身带的,在槟城总部也有一张这样的,一看就是同一个地方,老板可宝贝了,他笔记本的桌面就是这张照片。”

“这是哪儿呢?”彼得安还真没发现这张照片有什么值得收藏的价值。

“不知道,估计是他去过的哪个地方吧。”

“这种小岛大马有很多,我觉得放他女朋友的照片还说得过去,放这么张风景照实在太奇怪了,不懂他。”彼得安将照片小心地放在桌上,“那你明天给他换个镜框吧,他既然随身带着,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是的,肯定有特别的意义,他随身只带两张照片,除了这张风景照,还有一张就是他母亲的照片,诺,就在那。”阿莫指给彼得安看,整张桌子就剩下这个相框完好无损,可见他对母亲的重视,镜框中的妇人四十出头,含笑面对着镜头,非常美丽,气质高贵,即便是笑着的,眉目间仍郁积着深深的忧郁,赵成俊的相貌很大部分继承了母亲,包括他的忧郁。

“真漂亮。”彼得安忍不住赞叹。

阿莫耸耸肩,“那当然,他们兄妹都很漂亮,都是遗传自母亲。”话刚说完,手机响了,阿莫一看号码,赵玫打来的。

“又怎么了,章太太?”阿莫猜想她这么晚打电话过来,肯定没好事。

果然,赵玫在电话那边哭哭啼啼:“阿莫,我要见你。”

“出什么事了?”

“见面说。”

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下午章见飞陪赵玫在梦之岛选购手袋,碰见了同在商场购物的毛丽,但当时毛丽并没有看见他们,她在lv店对面的一家名店选东西。是章见飞最先发现的毛丽,赵玫选好了手袋要章见飞去付款,喊了他两声没反应,正要拽他,发现他盯着门外看,赵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下就明白了,当即黑脸,如果不是怕惊动对面她肯定要发飙。

回到家两人就一顿大吵,吵得两个人晚饭都没吃成,保姆做了一桌子菜都被赵玫掀了,最后章见飞拂袖而去,留下赵玫一个人在房子里哭得昏天黑地。

这种吵闹近来尤其频繁,按理两个人现在生活在南宁应该很平静,但赵玫却非常在意章见飞执意要留在南宁,在她看来,章见飞将公司开在南宁无非是舍不得前妻毛丽,哪怕他遮遮掩掩的,坚持说是为了事业,是工作需要,赵玫却决不相信,这就是两人矛盾的根源。

哪里不能做事业,偏要选在南宁?特别是毛丽和赵成俊已经分手,毛丽现在是单身了,章见飞徘徊在这座城市的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人是很怕钻进死胡同的,赵玫自从失去孩子精神就有些异于常人,变得非常敏感而多疑,无论章见飞如何解释,赵玫坚持认为他就是为了毛丽才留在这里,章见飞百口莫辩,越解释赵玫越歇斯底里,两人经常为此大吵,闹得鸡犬不宁。

当然,还有件事更加加深了赵玫的误会,章见飞拒绝再生孩子。虽然他说是为她的身体考虑暂时不生,但赵玫却认为他是另有打算,他显然不想让孩子成为他的牵绊,没有孩子,他将来若抽身就容易得多,这反而让赵玫想要个孩子的执念越发强烈了。

夫妻俩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分歧直接导致两人摩擦不断,章见飞自从赵玫流产后在夫妻生活方面非常小心,保护措施做得很到位,这让赵玫觉得他不光是不想要孩子,还分明是嫌弃她,两口子经常半夜大吵,最后章见飞只能去书房睡,而赵玫却整夜整夜地哭泣,没完没了,可以想象章见飞一定崩溃至极。

在曼哈顿大厦的某间咖啡厅里,听完赵玫的哭诉,阿莫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说重了怕进一步刺激她,不说点什么,赵玫一定又是没完没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小玫,我以为你跟章先生复合后想明白了,怎么还是闷在这死胡同里出不来呢?不就是看见毛丽了吗?大家都在一座城市,碰见很容易啊,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对,我是小题大做,可我跟他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座城市?我们为什么不能回槟城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他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得不到她,于是就守在这座城市,他真是够痴心的啊!你们都当我是无理取闹,可我不是傻子,我有感觉的啊,我讨厌这座城市有那个女人,我讨厌这种感觉,我只想离那个女人远点也不行吗?”

赵玫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她一定是伤心到了极点,所以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哭,整张脸都哭得皱了,那深渊一般的绝望,是阿莫从前未曾见过的,她没办法安慰她,只能任由着她哭。后来她哭得疲倦了,又嚷嚷要喝酒,阿莫拦都拦不住,见她在咖啡厅大喊大叫,实在太惹眼,只好要了瓶香槟。

一瓶酒都没喝完,赵玫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去。

阿莫搬不动她,只得打电话给章见飞说明情况,章见飞随即赶来将赵玫抱走。阿莫送他到街边,帮他拉开车门。“谢谢,给你添麻烦了。”章见飞将赵玫放在副驾座系好安全带,转身礼貌地跟阿莫致谢。

“不客气,我只是很担心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劝她都不行。”

“她听不进去,只能随她了。”路灯下的章见飞十分疲惫,声音嘶哑,“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说完黯然上车,一语不发地驾车离去。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章见飞当初选择这场婚姻不是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是在重蹈覆辙,但真实的生活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团乱麻的婚姻,剪不断理还乱,赵玫远比当年的毛丽更难相处,毛丽顶多是任性些,她不爱他于是也就不在乎他,而赵玫是太爱了,这份爱不分青红皂白,她作茧自缚缠死自己不打紧,也试图把章见飞死死缠住,缠住他的人也要困住他的心,两个人的矛盾大抵就在这里。

章见飞知道,就算他回了槟城赵玫一样会不依不饶,只要毛丽存在于这世上,她就一刻也不会放松警惕,她完全是走入了歧途。他们就算搬到火星去住都解决不了问题,她仍然会认为他心里装着毛丽,她要他把心抠出来,把毛丽两个字从他的心上生生切了去她或许才放心,她不管他血流如注,亦不管他死去活来,她只要他心里装进她,她要他爱她!他必须爱她!可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是把心整个地剜了,他也不会爱她,过去他还能把她当妹妹一样疼爱怜惜,两个人走入婚姻后,这份怜惜之情也在日复一日面目狰狞的争吵下消失殆尽,他累了,心力交瘁。

章见飞的确是累了,加上长期以来的睡眠不足、精神焦虑和超负荷的工作,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在与赵玫大吵后的第二天,他晕倒在办公室……

赵成俊应该是最讨厌医院的,他唯愿一辈子不再踏足那个地方,但听说章见飞病倒入院,他作为合作伙伴没理由不去探视。章见飞是感冒久治不愈引发的胸膜炎,病情倒是无大碍,但需要在医院住上些日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房昏睡,赵玫看着他昏睡不醒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这些年来她习惯了被他照顾,现在轮到她来照顾丈夫,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她没料到的是,她会在医院碰上哥哥赵成俊。

兄妹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虽然同在一座城市,赵成俊却一直拒绝见赵玫,章见飞没少在两人间斡旋,但收效甚微。

因为是vip病房,走廊上显得冷清而寂寥,赵成俊从病房里出来,赵玫提着煲好的汤出电梯,两人就这么迎面碰上了。隔着数米的距离,赵玫仍能感觉到哥哥身上渗出来的寒气,目光仿佛生了刺,嗖嗖地扎在她身上格外难受。

“哥,你来了。”赵玫在章见飞面前飞扬跋扈,在赵成俊面前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她从小就怕哥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赵成俊缓步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眉宇间难掩怒气:“你真是不消停啊,在槟城你就闹,到了这你还是闹,你既然跟他过不下去当初为什么嫁给他?”

赵玫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敢出声。

“你这么闹觉得很好过是吧?”赵成俊咄咄逼人。这表示他并非对赵玫的事一无所知,他不见她,但肯定有途径知道她与章见飞之间的矛盾,赵玫也知道身体一向很好的章见飞突然病倒,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因为她,她不是没有内疚,现在被哥哥这么一训斥,心里一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哭!你还有脸哭!”赵成俊脸上绷得像石膏,语调不高,样子却很骇人,“既然跟他过不下去你就离婚,你闹个什么啊你?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赵成俊对赵玫实在是一肚子气,从小到大受宠惯了,她做什么都只考虑自己,她大概从来就不知道为别人分忧,受了点委屈就觉得全世界亏欠她,赵成俊从未如此厌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他也懒得教训她,说了她几句后昂头就走,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

刚刚在病房里,不堪重负的章见飞终于袒露心迹,跟他痛诉这段婚姻的不堪,“阿俊你尽可以骂我,是我咎由自取,我怨不得别人。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婚姻,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证明给小玫看,我对她没有二心,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从头再来,可她就是不依不饶,死活认定我留在南宁是因为毛丽,我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阿俊,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尽我所能来对她好,我不要孩子是为她的身体考虑,医生跟我说了,她短时间内不能再怀孕,否则可能终生不育,这些话我没法跟她说,说了她也不信……”

“活该!”赵成俊就这一句话。

“我是活该,我知道,但是阿俊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我跟小玫过不到头,你是不是会更加痛恨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你们离婚吧。”赵成俊打断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既然过不下去就离了算了,免得我看着闹心,我早就知道你们过不到头,早死早解脱!”

章见飞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怨我?”

“我什么时候怨过你?怨你有用吗?我就是看着你们这个样子烦!”

章见飞没有再吭声,陷入沉思。也许他是该考虑与小玫的婚姻该如何收场了,这个样子下去,小玫不疯,他也要疯。

“如果你离婚了,你心里还惦记着毛丽,你可以去追她,我没意见。”当赵成俊说出这句话时,章见飞震惊得合不上嘴。

赵成俊却反常的冷静,淡淡地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转了一圈,大家都回到原地。”他耸耸肩,“地球是圆的嘛,从最终回到最初不是没有可能。”

“阿俊……”

“我说的是认真的。”

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赵成俊在电梯里也觉得诧异,因为他在病房里跟章见飞说出那番话并非是事先打好腹稿的,也许潜意识里他这么想过,但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让自己很吃惊。他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许证明他是真的放手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就像小玫对章见飞,这丫头就是把命搭上也未必能得到章见飞的爱,章见飞呵护她照顾她容忍她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责任,以及他本性的善良,这一点其实章见飞自己也很清楚。

感情这种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根红绳,一头只能系一人,多出来的那个人只能退出。赵成俊觉得他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他给不了毛丽想要的幸福。

放手也是一种爱,不是吗?

可惜赵玫领悟不到这点,这丫头完全是钻进死胡同了,除非她自己想明白自己出来,否则谁也帮不上她,赵成俊对此几乎不抱希望。

出了电梯,医院一楼大堂俨然是另一番景象,人来人往,病患和医护人员穿梭不停,赵成俊皱了皱眉,他一向讨厌人多的地方。

正快步向门口走去,视线中陡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长发,穿着一身藕粉色的雪纺夏衣,娉娉婷婷从大门外走进来。

她那么清丽,仿佛一株带着露珠的新荷,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仙气,也许是因为她过于清瘦的缘故,加上衣裙飘逸,让她看上去有些飘飘的。

分手有几个月了吧,这还是赵成俊第一次正面遇见她。是不是心有灵犀?刚刚还在病房里与章见飞说到她,这会儿竟然就遇见了,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偏偏就遇见了。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总是那么夺目,茫茫人海,他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她的存在,儿时看科普读物,书上说许多动物之间常凭着气息来寻找同伴的位置,他凭的是什么?

毛丽显然也认出了他,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嗨,很久不见了,毛丽。”赵成俊没办法装作不认识她,这不符合他的绅士风度,他微笑着走过去,伸出手,“你好。”

毛丽局促地也伸出手,蜻蜓点水地碰了碰他的掌心,“你好,太巧了,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个朋友,你呢?”

“我也是。”

都说恋人间再见不是朋友,毛丽和赵成俊好像还没这么糟糕,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是明白人,而且两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投入过感情,再见虽然很难说还是“朋友”,但好在也不是陌生人。见了面,打个招呼,聊几句,似乎也还不错。

毛丽那天的确是来探望病号的,是三编室的一个同事开刀,大家陆续都来医院看望了,她这阵子因为忙,一直耽搁到现在,没想到会在这碰上赵成俊。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太小。毛丽看上去似乎很镇定,但其实很慌,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的。两人客套地说了几句话就道别,毛丽赶时间,赵成俊好像也忙,可是毛丽进了电梯后才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脑子里腾云驾雾,那一刻想起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电梯里挤满了人,那么嘈杂,她居然也不觉得。

“小姐,你到几楼?”电梯上到八楼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毛丽才发觉自己忘了要到几楼,负责摁电梯的人看着她,大概当她在梦游了。

毛丽结结巴巴:“请……请问内科在几楼?”

“六楼,你坐过了。”

“哦,对不起,麻烦帮我摁六楼。”

去病房看了同事出来,毛丽脑子里还是昏昏乎乎的,与同事聊了些什么她一概想不起来。真没出息!她在心里鄙视自己。

下了楼又重新穿过医院大堂,毛丽径直去停车场取车。

因为魂不守舍,眼神很不好,赵成俊在花园里尾随她走了好一段路她都没发觉,最后是赵成俊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慌慌张张地回过头。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慌乱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笑。

他温和地一笑:“等你。”

两人坐在医院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漏下来,闪闪烁烁跳跃在他们身上,仿佛是温柔的抚慰,空气中有香味,是花香味,还是香水味,赵成俊不能肯定。

话题有些不着边际,无非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云云……让赵成俊颇有些意外的是,毛丽估计是缓过了神,态度比先前要热络多了,主动与他说笑起来,问及他的许多事情,以前从不过问的工作上的事她也表现得很热心,还开玩笑说她几次去地王吃饭,想去看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怕被拒绝。

赵成俊那一瞬间真是百感交集,“我怎么会拒绝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是啊,我们还是朋友,呵呵。”毛丽嘻嘻笑着,她看上去比他还激动,也许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很多事情她的看法又不一样了吧,比如她觉得赵成俊其实并没有亏欠她什么,她认为他利用她报复章见飞也不是很准确,因为她听说两人现在在合作,她或许误会了他。当初分手时她没有听他的任何解释,他也不屑解释,她说分手,他就充分尊重她。毛丽自认还是有些了解赵成俊的,这个人骨子里透着根深蒂固的傲慢,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不屑撒谎,在他的逻辑里如果某件东西要靠撒谎去赢得是件很掉价的事情,没有品格的人才去撒谎,这有失他的身份,他做不来这样的事。

毛丽由此开始反思,他既然不肯解释就表明他更不会去撒谎掩饰什么,他就抱着“随你的便,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态度,他太骄傲了,既然她误会了他,他就随她去误会好了,他才不会去降低姿态乞求她回头什么的,这样的事他同样做不来。

两人聊了会,一起去停车场取车。

毛丽先上车,倒车时却很不顺利,捣鼓来捣鼓去的竟然卡在了路口,前后左右都是车,她怎么也没办法调整车头,她知道以自己多年的驾驶技术不至于这样,她是心里太乱的缘故。赵成俊原本也上了车,看不下去了,于是下车过来敲她的车窗,“我来吧。”

他非常熟练地将她的车开出停车场停在了花园的一处树荫下,毛丽坐在副驾座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用目光“抚摸”他脸部的每根线条,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如暗夜下的大海,紧闭的双唇透着坚毅,那唇上的细纹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触感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她心惊肉跳起来,感觉脸上滚烫,心里也滚烫,赶紧别过脸看向车窗外。而赵成俊停好车也没有马上下去,也扭头看向她,她别过脸的样子显出她的窘迫,耳根都是红的,她的耳垂最迷人,他曾经十分熟悉那寸肌肤的触感……

车内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两人都不说话,不是尴尬,而是……难挨,赵成俊只觉非常的焦灼难耐,两人间奇妙的磁场开始发生作用,他慢慢凑近她,伸手替她将几缕碎发拢到耳根后,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毛丽哆嗦起来,从耳根处开始麻痹,一种奇异的快感在心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她转过脸来,隔得太近,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她本能地闭上眼睛,本能地贴上自己的唇,他不过愣了半秒就迅速回应她的吻,行云流水般的吻显示着对彼此的熟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他们只是延续着昨日的温情。

两人在车内吻了许久,赵成俊可能是意识到这里不是亲热的地方,他喘息着放开她,发动车驶离了医院。“你的车还在停车场。”毛丽满脸绯红地看着他。赵成俊一边急切地摆动着方向盘,一边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管了。”

是的,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他即便知道这是对她的极端不负责任,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心,他的身体,都极其渴望着她。

分手的这段日子,他借工作排遣着对她的思念,白天忙起来似乎还好,可是一到晚上,一个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着枕边空空,他心里难受极了。

他每晚都要重温一遍她留下的那张光碟《八月照相馆》,情节和对白都滚瓜烂熟了,他却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窗外总有那种朦胧的晨曦,充满生机而空寂的房子却像是久未人居,透着荒芜的味道。他时常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感觉生命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损耗,拼命活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拼命去爱,却得不到同等的回应,他跟着那房子一起荒芜了。

赵成俊的公寓钥匙丢在自己的车上,他回不了公寓,只能去毛丽的住处。两人下了车,从电梯一直吻到门口,又从门口吻到客厅的沙发上,衣服散落一地。这是他熟悉的纠缠,痛苦而炽烈,如果这也是一种生命的损耗,他愿意就此死去,干干脆脆痛快淋漓地死去。毛丽似乎想迎合他,却不得章法,他引导着她,慢慢将她领入佳境。

客厅的沙发不是很宽整,两人翻到了地毯上,赵成俊有洁癖,似乎不太喜欢在地上做这种事,于是抱起赤裸的她进了卧室,他从前也来过她的公寓,但都是短暂停留,从未进过她的卧室。在这方面他好像有着某种奇怪的心理,一定要是在自己地盘上,至少是自己能主导的地方,他才可以彻底放松,不然很难放开。而毛丽的房间布置得很女性化,田园风格的碎花墙纸虽然温馨,却粉嫩嫩的,立柱式的公主床软得像是睡在棉花上,这就算了,关键是立柱上缠绕着的粉紫色纱幔以及床头堆着的各种mickey毛绒玩偶让赵成俊很窘迫,心理明显有负担。

结束得有些仓促,赵成俊去浴室整理出来,毛丽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收拾残局。两人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未如此尴尬。

赵成俊去客厅重回沙发上坐下,没话找话,“有水吗?”

“哦,我给你倒。”毛丽忙不迭地去倒水。

他喝完了半杯水才恢复些了正常,而毛丽规规矩矩地坐他对面,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女,很难想象半小时前两人还在床上激烈纠缠。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他莫名其妙地说出这句话,掏出烟盒,又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家,问她,“可以吗?”

“你抽吧,没关系。”毛丽说着还将烟灰缸推过去。

他点燃烟,低着头,又显出在医院时的那种焦灼:“我不该这样,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是矛盾的,他心里挣扎得厉害,毛丽全然不知。

“你这话什么意思?”毛丽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刚刚在床上恨不得将她揉进胸膛的男人,怎么片刻工夫就变得这么生疏。

“你并不爱我,不是吗?”一句话,就让毛丽脸色煞白。他抬头凝视着她,慢悠悠地吞吐着烟雾,“明知道你不爱我,还这样冒犯你,我很无耻。”他这句话其实有另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明知道给不了你结果还纠缠你,不只无耻,还很自私。

毛丽一双大眼顷刻间泪光闪闪,她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双唇颤动起来:“我没有觉得你是冒犯我,我是自愿的,你这么说是不是说我无耻,我不爱你却跟你上床,我一定是天底下最不知廉耻的女人,是不是这样?”

“我没这么说。”

“阿俊,我知道我不该写那样的话,如果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不,你不用抱歉,你最好是没有爱上我,也最好不要爱上我,这对大家都好,真的。”他很快吸掉了半支烟,弹着烟灰说,“当然我们彼此喜欢,彼此吸引,这是肯定的,男女间未必有爱情就在一起,我不排斥这种相处的方式,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毛丽霍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我们反正没有爱情,既然彼此还能吸引,上床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是彼此的性伴侣,所以你不排斥这种相处方式?赵成俊!我知道我不要脸,分手了还跟你上床,但我也没你说的这么不要脸!”

“你太激动了,毛丽。”赵成俊冷静地看着她。

“你马上从这房子里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毛丽岂止激动,她是失控,双肩战栗,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赵成俊二话没说摁灭烟头,起身默默退出了房间。

他连声再见也没说。

毛丽陷在沙发里哭得天昏地暗。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明明刚才两人那么好,似乎有旧情复燃的迹象了,他却眨眼工夫翻脸不认人。是他太冷酷,还是她会错了他的意?

不知道哭了多久,白贤德打电话过来了,在电话里吼叫:“喂,毛丽,你看个病号一去就是一上午,现在都是下午三点了,你干吗呢你?”

“我就来。”

毛丽洗了把脸,眼睛还是肿的,找出冰块敷了敷却并不见效。没办法,她只能这个样子去上班。白贤德眼尖,毛丽一进办公室就让她瞧见了红肿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事,在医院看到了难过的事情。”毛丽来上班的路上就想好了托词。

“死人了?”

她含糊地嗯了声。

白贤德啧啧地摇头,“死个人让你哭成这样,你认识那人?”

“嗯,认识。”

“你看着他咽气的?”

“不,我觉得咽气的是我,我宁愿咽气的是我。”

白贤德脸一垮,“干活!”

毛丽觉得这件事真是糟透了,本来分手就分手,两人始终都还保持着面子上过得去,客客气气地各走各路,哪知道最后还是撕破了脸皮。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毛丽一直想不明白,她已经降低了姿态,因为那张冲动下写的便笺,她也跟他道了歉,为什么他还耿耿于怀?她仔细回想与赵成俊在医院碰上后的全部细节,开始都很好,虽然激情过后两人难免有些尴尬,但一触及那个话题,他就翻脸了。

他为什么这么介意她爱不爱他?毛丽感觉得出来他应该是爱她的,他抱住她时浑身都在战栗,仿佛明天就是末日,他将要和她永诀似的,可是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他明显是故意的,他眼神中写满挣扎,从上床到他拂袖而去,他一直在挣扎,他挣扎什么?毛丽最痛恨的是自己,他这么欺负她,她竟然恨他恨不起来,可能是因为她直觉他不是有意这么冷酷,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他犹豫不决,他想接近她,又害怕接近。

到底是什么事情?

出版社九楼是会议室,对于月度工作计划和安排这样的会议,一般是不允许缺席的,所以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社长、总编以及各科室负责人和业务骨干都列席了会议。下午白贤德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毛丽是因为马上要开会,毛丽真是讨厌开会,每次开会,出版社诸多老烟枪齐聚到一起吞云吐雾,会议室里乌烟瘴气,她特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但是今天有些特别,毛丽似乎忽略了烟雾的存在,表情神游,目光没有焦点,她显然走神走得太离谱了,社长大人连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

毛丽慌慌张张四顾张望,坐对面的社长大人斜睨着眼瞅着她,显然是她的走神引起了社长的不满,她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什,什么事?”

社长大人答:“不,应该是我问你,我刚才说的是什么事。”

毛丽耷拉着脑袋,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

“毛丽,开会要集中注意力。”容若诚也板起脸,明着是教训毛丽,其实是给她打圆场。社长随即把矛头对准容若诚:“老容,打圆场好像不是你的强项。”

容若诚尴尬不已:“我,我是在教训她。”

社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回头把她叫到办公室好好训训,要写出一份深刻的思想检讨。”

一说“检讨”,会议室的人哄地一下全笑翻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但社里这帮家伙记性太好了,大家都知道老容与毛丽的绯闻正是源于一年前那份由王瑾代写的乌龙检讨书。

其实会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一向严肃的社长大人不过是拿这事调节下气氛,大家笑笑闹闹的多和谐,毛丽却挨不住了,不等散会就溜去洗手间。

“呃,毛丽别跑啊你。”

“检讨还是要写的啊,老容亲自把关。”

“哈哈哈……”

这些人真是太闲了,毛丽恨得牙根直痒,她又不是专门给大家解闷的,每次都拿出这件事来晒,她咒他们买泡面一辈子没有调料包。在洗手间躲了许久才出来,她估摸着应该下班了,这才快步下楼去办公室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结果隔老远就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在大声叫嚷她的名字,她疑惑着推开门,顿时僵住。

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毛丽不可能不认得她。那女人衣着华贵,容貌美丽,却满脸怒容,分明来者不善,她也决计不会不记得毛丽。

毛丽僵在门口,那女人却快步走上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迎面扑来一阵香风。她出手的动作太快了,飞快扬起手又迅速落下,指间的钻戒在空中划下一道刺目的光线,毛丽还没来得及躲闪,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

“毛丽!”白贤德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