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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琵琶巷把花憐遠嫁 望山莊扳石慨前塵

    在玉嬌龍投入邊荒之後一十九年,此時早先的一般豪俊皆已垂老,而江湖後起之秀又俱登場。是時江湖技擊共分四派,北派為楊健堂之梨花槍,俞秀蓮之風翅雙刃,他們所傳弟子最多;南派為武當山諸道士,門徒皆為羽士;東派為九華山江南鶴李慕白所傳,因功深技奧,且不輕授人,故後起者最為寥寥;西派則出於蜀地,以蜀北板中俠所傳的弟於最眾,蜀南州虎高隆技精術邈,不下於東派,但傳人也不多,三十年來只有柳穿魚韓文佩,金剛跌趙華升,一提金蕭仲遠,連枝箭徐廣梁,這四個人是屬於西派的豪俠,但是高隆的門徒本來最雜,良莠不齊,有的只跟老師學過三四手兒,便在江湖廝混,喪名取辱的事情很多,獨有這四個人不屑與那些同行中的敗類為伍,且羞為西派弟子。

    各人走了幾年江湖,都已略有積蓄,便各自返里務農,四個人於分手時,且拋開師兄弟的稱呼不算,重新磕頭結盟,並各發宏願,第一,願永為人間除不平,行俠仗義;第二,願永遠潔身自愛,不作非義之事,不取非義之財;第三,到了五十五歲須一齊洗手,不準再事爭強鬥勝,讓江湖於後進。

    立誓之後,各自分手,天南地北,弟兄四人很少見面,外間人也不大知道他們的詳情。

    四人之間以柳穿魚韓文佩年最老,技最高,可是也最厭煩武藝,他到了六十多歲的時候,身體變成碩胖,連拳也不能打,劍也不能提了,並且他的名號已久無人知。只是在河南府洛陽縣城東望山莊內,有一位韓老善人。

    韓老善人是村中二百餘家之中的首富,他本不是此地的人,據他自稱他原籍是隴西涼州府,在青海販過鹽,在新疆販過牛馬,所以發了大財。因為久慕洛陽是個大地方,是周朝的首邑,所以全家才搬到這裹來,其實他的全家人口也很簡單,只是老夫婦帶著一兒一女,統共才四口,十年前遷到這裏來的時候,先是在城內開設了一家米糧店,字號是“義佩公”,僱用的司賬和夥計全都是本地的人,他的同鄉跟親戚沒有人看見過一個。生意很好,第二年這老人家就在望山村一帶買了十頃良田,在村中蓋了很大的莊院,又過兩年,老婆兒死了,再過了幾年,兒子到十六歲,他又給娶了一房媳婦,女兒也訂給城裹的大財主劉家,可是還沒娶過去。

    這位老人家的性情極為耿直,不和藹,小有不如意就大發雷霆,但心卻最善,凡有窮苦孤寡,他必慨然資助,有人爭訟毆鬥,他也必力為排解,如遇遠方人困在這裏,不用人來親求他,只要他知道了,必派人送去銀兩助人還鄉,並且放賬不收利,修橋造路不出名,遇有荒年歉收之時,他也必拿出許多資財賑濟。

    因此,河南府十九縣,無人不知“韓老善人”之名,千里之外的人也常慕名來求他救濟,他也不暇細察,多多少少讓人不空手回去,自然,有不少人故意作出死母喪父的樣子來求他可憐,騙取他的銀錢,可是他也不在乎。

    “義佩公”米糧店早先在城中不過開著一家,現在已發展了四家分號,而且他的田地也一年比一年增多,現在望山莊的田地一半多是屬於他的了,人家都知道他是財神爺,是行善而得的好報,可是惟獨他對待一個人,大家卻不明白,那人是自他遷來此地之後,惟一由遠方來找他的人。

    此人姓蕭,年有四十來歲,極窮極瘦,人都叫他“瘦老鴉”。他初來到這裹見了韓老善人,韓老善人對待他非常之好,給他換了新衣服,給他打掃出一個小院來叫他住,令少爺叫他為“蕭三叔”他似是韓老善人舊日的好友,可是他在韓家住了不到十日,就與韓老善人爭吵起來,爭吵的原因也不知道是為甚麼事,他是很無賴的,韓老善人發起脾氣也是沒人敢勸,所以兩人就此絕交,瘦老鴉脱了韓老善人給他置的衣棠,怒衝衝摔在地下,換上他原來的破舊衣棠就走。

    可是他並沒去遠,天天就在洛陽城東關的街上廝混,每天蹲在街頭,跟個乞丐似的,凡是附近店房有客人來了,他就上前幫助卸車、溜馬,臨完了討上五文八文的賞錢,每天頂多也只掙上三四十文,遇著風雨年節的日子旅客稍少,還會一個錢也得不到,所以他度的是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晚間他就在東關外一間草屋內睡覺,那草屋僅容一人居住,並且一進到房裏,連頭都不能抬,躺下連腿也不能伸,但房後卻是一塊平坦的荒地,聽説這裹本來是一座大廟,後來被火燒了,殘磚破瓦,爛木碎石,都已陸續被人盜走,倒成了一塊寬敞的平地。

    此地離市街有裏許,又不靠近大道,平日就沒甚麼人到這裹來,後來才有個行腳僧,來到這兒結廬棲居,天天往附近募化,化了點錢打算將廟重新蓋起,可是還沒有找人動工,那行腳僧就病死在這屋裹了,錢也都叫小偷給偷了去。聽説行腳僧的陰魂不散,天天夜裏在這兒哭號,説:“給我錢!叫我修廟!給我錢!叫我修廟!”因此本地人都管這小屋叫“鬼洞子”,即使白晝,也無人敢來這裏。

    瘦老鴉自從得罪了韓老善人,困頓於洛陽城,他就把這個“鬼洞子”佔住了,作為他睡覺的地方,果然那鬼不肯饒他,雖然他沒得病,也沒死,可是卻一直受窮,越來越瘦。他在這裏也住了五六年,有時在街上與韓老善人相遇,二人也互相不理,竟如路人似的。並且韓老善人沒資助過他一文錢,他也不要。有人問過他説:“喂!你不跟韓老善人是好朋友麼?他那麼闊。”瘦老鴉卻説:“他闊是他有福,我窮是我沒命,彼此不相干!好朋友若是一旦絕了交,就連路人也不如。”這是韓老善人和瘦老鴉的關係。

    至於韓老善人之子韓大相公,早先呼瘦老鴉為“三叔父”,後來見了面也是像不相識。冬天瘦老鴉在鋪子的門前蹲著,身上穿著罩衣,韓大相公騎著棗紅色的大馬,穿著火狐皮的袍子、青緞帽,帽花都嵌著大塊的寶石、大粒的珍珠,同著他三三兩兩的朋友,進城去“琵琶巷”,隨帶著的僕從都穿著「西皮筒兒”,沿路把成串的錢舍給乞丐,但瘦老鴉是一個錢也摸不著。

    韓大相公本年整二十歲,是個漂亮的少年,身高腰細,但肩背很寬,面白貌秀,可又雙目炯炯,一睜起來便很大,他是兼有龍虎之姿,既清秀,且威猛,性情跟韓老善人一樣,極為寬厚,可是若發起脾氣也真難惹,他的名字叫韓良驥,號叫鐵芳,從小就讀書,五經四書,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無所不通,但是卻沒有下過試場,沒博過功名,因為像他那樣的家道,不必做官,也可以享福。而且韓老善人最見不得官兒,他説他一見上官兒,就不由得又生氣,又害怕,所以也就不叫兒子去做官。

    韓鐵芳是四年前結的婚,娶的是登封縣巨紳陳家之女,小夫婦的感情並不壞,可是結婚不多日,他的蕭三叔瘦老鴉走了之後,他就把他父親為蕭三叔騰出來的那個小院落,重新佈置了一番獨自居住,白天雖也許夫妻見面,可是晚間決不同房,但若説他是性喜孤獨,厭嫌女於,他卻又常往琵琶巷裏去遊玩,琵琶巷的那些名妓,沒有一個不認得韓大相公的,所以韓大相公也是個怪人,好在韓老善人只要知道兒子不與做官的往來,不與那些保鏢的教拳的江湖混混為友,他就放心,就甚麼事兒也不管,尤其聽説他見了瘦老鴉竟如不識,他更是喜歡。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瘦老鴉越瘦越窮,韓老善人鬍子越白,身體越胖,大相公韓鐵芳是越發出落得英俊瀟灑,同時,繁華的洛陽城,綠禾如海,紅花如錦,又到了春天了。

    望山村裹桃花最盛,這時開得滿村的紅雲,都像美人的臉兒。向東望去,遠遠的就是青色的嵩山,又像婦人的眉黛一般,兩旁碧綠的田禾隨風飄蕩,如一幅麗人著的衣裙,而那細細的宛轉的道路,兩旁點綴著藍的、白的、紅的心朵野花,又像是女子身邊垂下來的汗巾。小溪的流水像姑娘的眼波,柳絲像嬌娥的頭髮,黃鶯藏在柳葉底邊清麗地説著那好聽的話,東風似女人的温情。

    這天午後一時許,小廝長慶就喊人給大相公備好馬,大相公雖是念書人,可是最愛騎馬,家中有馬十匹,他輪流著騎,今天備的是一匹白毛只臉上有一條紅的駿馬,大相公給他取的名字叫“雪中霞”,與“棗色彪”、“烏煙豹”併為大相公所喜愛。這匹馬一備在莊門前,許多在門前坐在磨盤上繡活計、做衣棠、閒話談天的少婦姑娘們,就都跑進各自的門裹去了。因為韓大相公要出來了,她們都怕臉紅,都不敢看,可是躲到門裹又都向著門縫兒或隔著柴扉偷偷地瞧,要瞧瞧大相公今天換的是甚麼樣的衣棠。

    待了一會,韓大相公就走出來了,手裏提著一條細皮子纏成的馬鞭子,來回輪動著,他白中透著紅潤色的臉兒,真比姑娘媳婦兒們擦脂粉的臉還漂亮,比桃花也俊美。雙肩上挑,兩目閃爍發光。不過今天似乎有些異樣,他臉上沒有往日那常泛的笑容,穿的是淺灰色綢子的夾袍,沒戴帽子也沒穿坎肩,青綢褲子、青緞的變臉鞋、雪白的羅襪,今天他出門特別匆忙,向長慶説了幾句話就上了馬。

    馬高人也高,短牆裹的一些姑娘們都藏不住了,拿著針線活計,小腳兒一顛一扭的又都往屋裏去跑,還有的互相推著笑著,韓鐵芳在馬上著得清清楚楚的,在往常他見此情形,心中必很歡喜,但今天他卻覺得厭煩。出了村子他就策馬向西走去,在道旁正在耕作的一些農夫齊都雙手扶著鋤把,高聲笑喊説:“大相公進城去麼?”若是往日,他就是不駐馬,也會扭著頭向人笑笑,但今天他竟如沒聽見,頭也沒轉,一直地走過去了。

    這條小徑路平坦,平日往來的車馬不多,地下的土堅硬而不松,昨夜剛下週一場細雨,土已濕潤,馬蹄都蕩不起一點煙塵,只有蹄聲達達的緊響著。前面飛著一對蝴蝶,一紅一白,見馬頭快要衝過來時,就翩然地避開了,飛在左邊田禾上飄台著,韓鐵芳不由得目光隨著蝴蝶向左邊一望,左邊田禾的盡頭就是一排楊柳,還有幾十株不大高的松樹,韓鐵芳的母親就葬埋在那裏,他不由得心中一陣悽然,催馬再走,就踏上了大道。馬再往西,路上的人、車子,就多了,都招呼著他説:“韓大相公!……”他只管點首,卻不用眼看人,仍然自顧自走著。

    忽然旁邊走著個窮婦人,見了他就跪下磕頭,説:“大相公!上回老善人給的那二兩銀於,我們又花完了,我男人的痛還沒好,柴米又沒啦,我正要到莊上再求求老善人,可憐可憐我們!大相公………”韓鐵芳卻趕緊下了馬,急忙從身旁袋裹掏出一塊銀子來,也不計多少,就拋在那婦人的眼前,婦人一頭磕在地下,韓鐵芳擺擺手,又上馬走去。

    馬更快,一霎時來到東關,他就收住馬了,輕輕策馬,緩緩而行,這時,正有一幫客人把車馬停在個面飯鋪的門前,進裏邊去用午飯,那敝衣襤褸的瘦老鴉從遠處跑來,亂嚷嚷著説:“老爺們!老爺們!馬交給我溜吧!讓我得幾文錢吃飯吧!”他住回來一跑,正從韓鐵芳的馬旁擦過去,韓鐵芳的鞭子一抬,鞭梢幾乎掠在他的臉上,他把臉一揚,韓鐵芳的臉也一轉,兩雙眼睛瞪在一起,可是兩人的面上全無表情,也各不説話。韓鐵芳將馬稍停了停,就見那瘦老鴉一邊嚷著,一邊跑過去,直著眼睛把往飯鋪裏去的幾個人,詳細的打量,韓鐵芳卻暗自笑了笑,便不再回顧,一直策馬進城。

    他進了城,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他卻有意躲著一般人的硯線。走到“義佩公”老號的門前,以往他常要下馬,進那櫃房裏跟掌櫃的侯大肚子談談夭,今天他卻匆匆走過,轉過了十字大街,進了一條小巷,又轉了兩個彎,便來到一條極幽僻的衚衕,這條衚衕車都進不來,但對門開著的門户雖小而新,在衚衕口向陽蹲著兩個賣花的人,都把花籃放在地下,旁邊還有兩三個閒漢蹲在一塊兒談天。一見馬來到,就有個閒漢趕緊立起跑過來,齦牙笑著説:“韓大相公:我們紅姑娘正在想你呢!”韓鐵芳的臉上卻連一點喜色也沒有,就下了馬,把馬交給這閒漢,便急匆匆地走入衚衕。

    到路東的第二個門户,他就一直走進去了,裏邊的老鴇跟毛夥齊聲迎著説:“大相公來得早。今天天氣還不錯,您請進吧!”老鴇的怪嗓子像個破嗩吶似的向裏院喊著:“我的紅寶貝兒呀!你快出來瞧瞧!是誰來啦。”

    月亮門兒的裏院,正北房,窗上糊著粉紅色綢羅的門一開,那小小的身量、鵝蛋臉兒、兩隻不笑也像笑的眼睛、紅嘴唇,……這是琵琶巷裏最出色的名妓,花名叫作“蝴蝶紅”。

    她一見韓鐵芳來了,倚著門把眼睛一斜,紅嘴兒又一笑,然而韓鐵芳仍然沒有笑,走到臨近,蝴蝶紅拉他一把,説:“你怎麼才來呀?叫我好等!”

    韓鐵芳進到屋裏,將馬鞭子往鋪著紅絨墊子的牀上一扔:髓即將身半躺半坐,説:“家裏有點事,所以我這時候才來……怎樣,我給了你兩天的時間叫你細想,你還沒拿定了主意嗎?”

    蝴蝶紅本來是笑著,拿起茶杯來,要斟茶,聽得韓鐵芳的這一問,她忽然把身子轉過去,把一個一身紅緞子裹著的窈窕的背影向著韓鐵芳,她臉對著紅窗,但是低下了頭去,默默無話,良久才頓了頓繡鞋,説:“我沒主意!叫我……不如叫我死。”

    韓鐵芳像嘆氣似的笑了一聲,把聲音壓小一點,説:“你聽我説!你今年十八歲了,你應當嫁人,這煙花柳巷不是個好地方,在這裏的人決沒有好下場,是聰明的就應當擇人而事,若等到你一過二十歲,漸漸年長色衰,那可就……”

    蝴蝶紅轉過臉來,含著淚嫣然地笑,又頓著腳説:“説過多少回啦?還説啥哈嫁人、從良,還不是我先説出來的麼?甚麼年長色衰,擇人而事……我背也背過啦。現在就是……唉……”

    鴇母進來了,銅盤子託著蓋碗茶,先笑著説:“我知道大相公快來啦,我早就叫小子捏了兩朵茉莉花放在茶碗裏啦,以後,我們紅兒姑娘到了大相公的莊裏,茉莉花歸我採辦。”説著倒了小碗的茶,用錫盤端著,雙手敬給韓鐵芳。

    鴇母送來了大相公平日最愛喝的茉莉花的香茶,桌上原放著的那一壺紫陽紅茶,蝴蝶紅也就不再斟了。她由背後掠過黑亮的辮子解開那紅絨辮梢又重新的繫好,鴇母在屋裏待了半天,他們二人都不説話,等到鴇母走出屋去之後,蝴蝶紅的眼波又掠在韓鐵芳臉上。

    韓鐵芳喝了一口茶,又接著以前的話説:“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咱們相識二三年了,你是願意跟我,但我前天跟你説的,那也並非假話,我也早想娶你,我家裏的妻子,你沒見過,她簡直是個木頭人,甚麼情意她都不懂,她嫁了我,只知道我是她的丈夫,我是韓大相公。至於我是個甚麼脾氣,愛好甚麼,厭煩甚麼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我自認識你之後,確實就有娶你的心,但是……”説到這裏發呆一會,忽然又爽快地説:“我告訴你吧,不成!決不成!我的身世有種種的隱情,種種的難説,最近,我一定要離開這洛陽城,此去也許永不回來!”又擺手説:“這話你可千萬莫對別人去説,説出來關係重大。”

    蝴蝶紅一聽,變成驚慌之色。韓鐵芳又悄聲説:“五年之前,我是預備要走,直到今日,現在已事不可再緩了。這件事我就是跟你説出來你也是不明白,總之,我就告訴你吧,我並不是甚麼大相公,我原是另一個人。”蝴蝶紅嚇得臉色都白了。韓鐵芳又説:“因為你不同別個妓女,我才告訴你這些話,但你也不必細問。我將來一走將田莊、地畝、買賣、金銀、妻子、家人,全都拋下,但我全不留戀全放心;只是你,你要不嫁人,依然這樣沒有著落,我是會永久惦念的。”

    蝴蝶紅擦擦眼淚説:“我可以等著你。”

    韓鐵芳慘然急著説:“我沒告訴作嗎?我此去之後也許永遠不會再返洛陽。”

    蝴蝶紅索性哭了,抽抽噎噎地説:“我跟著你走!”

    韓鐵芳搖頭説:“除了我的馬,我的……甚麼我也不能帶。”又説:“我給你想的主意很好,你就跟那範彥仁去,範彥仁是個唸書人,你一個娼妓能嫁一念書的人作正室夫人,真是一件難得的事。他為人又忠厚,暫時雖然落拓不遇,將來必定得志,他在涇陽縣家中也有幾畝田地,他帶你回家去度日,決無飢寒之憂,他手邊尚有四五十兩銀子,你別叫他動用,預備回家去想個生計。我現在已為你預備下了二百兩銀子,一百五十兩件你自己贖身之用,一百兩算是我贈給你的奩資,其餘五十兩件你夫妻還鄉的盤纏。”

    説時,他從身邊掏出來一個紅封套,慨然説:“收好了!這裏邊是一張三百兩的銀票,憑此隨時可以到西大街利通事去取現。你急速就把範彥仁找來,今日就離開這院子,我也許還能來一趟,給你們賀賀喜!”説著,痛快地大笑了兩聲,拿起馬鞭站起來,拱手又笑説:“從今你是我的範嫂夫人,我少年荒唐,在煙花中遨遊,無意中遇著你這麼個不凡俗的妓女。如今我為事所迫,你又遇著範彥仁那樣一個老實人,我花上一點極少的銀錢,使你有了安穩的歸宿,這比我把你搶到自己手裏還強……”説到這裏,他仰望著壁間一副對聯,是他去年寫贈給蝴蝶紅的:“願從夢裏尋蝴蝶,徒望天涯試劍鋒。”不禁一陣感慨。

    蝴蝶紅卻一手拿著紅封套,一手又把他拉住,説:“可是還有一件事,羣雄鏢店的獨角牛他可説過,不到二十五歲他不許我從良!”

    韓鐵芳瞪著眼問説:“憑甚麼?”

    蝴蝶紅慘悽悽地説:“早先我沒敢告訴你,他也常到我屋裏來,我不敢不接他,他也説過要娶我,但得等他三五年,他湊足了銀子時,我也不敢不答應他。……我要是跟了你,他不至於怎麼樣,他也是在本地混的,不敢得罪財東,但我若跟了範彥仁,那可就不行了。他一定來打鬧,誰敢惹他?昨天他還派人來這兒打聽……”

    韓鐵芳冷冷一笑,搖頭説:“不要緊,我有法子,我走了,我回家還有緊急的事。”

    蝴蝶紅卻把他死死地拉住,仰著可憐的臉兒説:“你還能來一趟嗎?”

    韓鐵芳想了一想,就説:“明天我還能來,可是,我剛才説的那番話,你必須照辦!”

    蝴蝶紅答應著,這才緩緩地將韓鐵芳的胳臂放開了,韓鐵芳卻頭也不回,邁著大步至外院。

    那鴇母從屋裏出來,攔截住他説:“大相公您先別走,我跟您還有幾句話説!”韓鐵芳就站住身。這鴇母就滿面帶笑,説:“大爺!我可不是催您,您既是要把我們紅兒接過去,您就先訂下個大概的日子,錢呢,三兩五兩的也行,您先撥過來一點,我就好把紅兒先送到我家裹去,就不叫她接客啦。”

    韓鐵芳也不禁笑了一笑,説:“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並不想接她,是要她跟那範彥仁從良,明天範彥仁就來把她接出去。”

    鴇母發怔,説:“哎喲!……”

    鐵芳擺手説:“你別不放心!她的身價你不是要一百五十兩嗎?一分一釐也不會短少你的,你就別管她跟誰了!”

    鴇母搖頭説:“身價我倒是不爭,由五六歲時我把她買來,到現在十幾年,她給我賺的銀子、爭的光,也不少啦,銀子我現在是決不多爭。我就是得瞧見她跟個靠得住的人,我也不是貪圖甚麼,也不缺親短友,就是得瞧見她跟個靠得住的人,那我就放了心啦。”

    韓鐵方説:“範彥仁那個人也很好,我曾向幾個認識他的人打聽,都説他為人忠厚老實,而他又願聘娶紅姑娘作嫡室夫人,你們煙花中人能夠給人作正太太,不是件榮耀的事嗎?範彥仁雖然沒多少錢,但也能養得一個老婆,我將來還要叫他們去作生意。這件事可以説是我作的媒,你就只等著拿銀子,其餘的事你就全都不必過問了。”

    鴇母臉色忽然發白,探著頭悄聲説:“既然大相公的主意這麼辦,我還有不喜歡的嗎?可就是……那獨角牛。”

    韓鐵芳冷笑著搖頭,説:“有我作主,你難道還怕他嗎!”

    鴇母更發愁地説:“因為他早先真説過那惡話,他們甚麼事情作不出來呀?”

    韓鐵芳拿鞭子搖擺著説:“不要怕!無論甚麼事情都有我!”説著轉身而出。

    他出了這琵琶巷,那個閒漢趕緊把他的馬牽過來,並笑著説:“大相公,您大喜呀!”

    韓鐵芳也不理他,騎上馬,拐了兩個彎兒就到了大街上,街上很熱鬧,車來人往,但像他這樣在大街上騎看馬行走的人,還沒有第二個,街上的人很多認識他的,很多人特意避路讓他的馬過去。

    他才走到了東大街,就見路南的那羣雄鏢店的門首站著幾個穿短衣的,有靠著牆的,有把兩隻胳臂交插在胸前把手抱著肩膀站著的,還有的雙手插著腰,都長長的一臉橫肉,還狂笑,撇嘴,其中有一人身材高大,臉色黑紫,腦門子上歪長著一個核桃大的瘤子,這就是洛西一帶有名的鏢頭,本地的惡霸,煙花巷裏的魔王——獨角牛。他像正在跟幾個人商量甚麼事情。他認識韓鐵芳,但向來不説話,如今他只向韓鐵芳望了一眼,沒甚麼表情。韓鐵芳的馬就走過去了,韓鐵芳卻在心裏想主意,在馬上稍微一凝神,主意就決定了。於是他緊走,一霎時就出了東門。

    這裏就是東關了,有一條衚衕叫作舉人巷,巷裏卻都是一些小門户,韓鐵芳來到一家門前,不了馬就上前打門,從門裏出來個抱孩子的中年婦人,見了韓鐵芳就説:“韓大相公,您進裏邊坐吧。”

    韓鐵芳搖頭,只問説:“申師傅在家裏沒有?”

    婦人説:“他在家。”

    鐵芳就説:“趕快請他出來。我有幾句話要跟他説。”

    婦人遂抱著孩子又進到院裏,就嚷嚷著説:“韓大相公找你來呀。”

    裏邊有男子答應了一聲,急匆匆地就跑了出來,這男子有三十來歲,身體也頗為健壯,披著汗衫,拖拉著鞋,小辮盤在頭頂上,見了韓鐵芳就連連打躬,笑著説:“大相公!想不到今天您的大駕來此!您看我這樣子,屋裏也亂七八糟,我也不敢往裏讓您。”

    鐵芳説:“我不進去,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要求申師傅幫忙。”

    姓申的挺起胸來説:“大相公有甚麼事情您就只管吩咐吧。您要説求我,我可是不敢當,我枴子申飛,當年在江湖上吃了虧,八百兩的鏢車貨物都被賊劫去,名聲掃地,賬主子逼命,若不是您慨然解囊,救了我那年饑荒,那時我就一定得上吊,現在我的老婆孩子,不一定成了誰的老婆孩子了。我受了您的大恩,無可報答,現在,無論甚麼事,只要大相公一句吩咐,赴湯蹈火下油鍋,我也去,您就説吧。”

    韓鐵芳就説:“也沒甚麼要緊的事情,只是我叫你幫我個忙,把獨角牛替我打了。”

    枴子申飛一聽這話,他卻發了怔,要吐舌頭,趕緊又閉上嘴。韓鐵芳把實話都對他説了,枴子申飛發著怔想了半天,然後一頓腳,説:“得啦!大相公既然託付了我,説不得我得跟獨角牛幹一幹,甚麼叫素日的交情,甚麼叫鏢行的義氣,我也都不能管了。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一定到琵琶巷,只要獨角牛他敢滋事,敢發威,我就敢請他吃枴子,可是我那雙枴子……也不是減低自己的威風,真怕到時敵不過獨角牛的單刀,我還得趕緊去請上幾個朋友。”

    韓鐵方説:“你就去吧,請得人越多越好,無論到那時那個架打得起來打不起來,我每人給一吊錢,若不幸受了傷,也由我出錢買藥。只是千萬別向人説出是我找你們的。”

    枴子申飛笑善説:“我知道!連我朋友我都不會跟他們講實話,只叫他們打獨角牛就是了。”

    韓鐵芳又説:“明天他們若是不下手,咱們也不要找。”

    枴子申飛點頭,又笑著説:“我知道!保了十年鏢,走江湖,爭強鬥勝難道連這個小架全都不會打?大相公您就放心吧!明天您就瞧著,我一定會把事辦得漂亮、乾淨,外帶著麻利、脆快!”

    韓鐵芳笑著,上馬拱了拱手就走了,他在東關的街上沒再遇見瘦老鴉,一直回到望山莊。

    到莊門前,夕陽已斜照進村來,映得桃花益發嫣紅。他下了馬,就有僕人接過去溜,他摸了摸馬毛,覺得有些發濕,又見馬的鼻子跟嘴,都噓噓地喘氣,他不禁有點兒皺眉,就想!這匹雪中霞,還是自己最喜愛的馬,怎麼才跑了這一趟,就累成了這個樣子呢?若是騎著它走江湖,仗著他去追殺仇人,或是踏雪登山,它還能夠勝任嗎?因此決定再牽出一匹馬來試一試。

    自己一共有十匹馬,以前自己是以皮毛顏色和姿式,品評馬的良劣,但如今卻是要以馬的力氣強弱來分一分了,他興致勃勃地由通著馬廊的偏門,就走進了廊裏,這馬廊內有馬棚五間,看馬的人和打更的住屋兩間,院子很大,此時九匹馬都正在槽邊吃草,白色的、棗紅色的、鐵青色的,其色不一,從外表看都頗為矯健,叫鐵芳頗難取捨,他自恨不是善於相馬的伯樂,手扶著石頭馬樁,不禁的為難。

    這院裏栽著的石樁一共四根,石頭全有碗口租,栽在地下很深,這是幾年前韓老善人親眼瞧著叫人刻的、栽的,四根石樁像桌子腿兒似的那麼列成兩排,兩根樁子的距離都有一丈,假若上邊再蓋上一塊一丈見方的扁平石頭,那麼正好是個高腿兒的石頭桌子。這四個東西怪模怪樣的立著,可是因為年久啦,也就沒有人覺得它怪。

    韓鐵芳在此看了半天,覺著還是他的那匹“烏煙豹”強健,別看黑色的馬不值錢,但雄健、高大,無論哪一匹馬還是都比不上它。旁邊有管馬的兩個人,都笑著問他,一個就説:“大相公您看!烏煙豹那傢伙拿頭亂頂,就許它吃,不許別個吃,這傢伙一天半包料都不夠,真是個大飯桶,大相公這幾天也不常騎它,要叫它長了膘,可就更跑不動呀!”

    韓鐵方剛要叫人把烏煙豹牽出去,想繞著村子跑上一回,但這時忽聽兩個看馬的人説:“老員外來啦。”

    韓鐵芳疾忙將手離開了石樁,回身一看,只見他父親穿著灰布的夾褲襖,嘴叨著旱煙袋,他肥大的腦袋,寬闊的紫臉,蒼白的連鬢胡,又高又肥的身子昂然直立,邁著大腳步,直跟一隻巨象似的。而且這幾天來他都沒有笑容,如今更為可怕。

    他不看兒子,卻先看那幾匹馬,就説:“養活這些匹馬乾嗎?有人牽了來就買,買了來又沒用,將來越聚越多,又不叫它們下田耕地,豈不是養一大羣廢物嗎?再説,我看這些匹馬,沒有一個看得過去的,毛三!”他叫著那個管馬兼打更的人的名字,就發號令似的説:“明天把這些馬挑一挑,留下兩匹拉到田裏去耕地,其餘的一堆都賣了,換來銀子我要把城裏的財神廟修修呢。”毛三答應著。

    韓鐵芳卻在旁邊一聲也不言語,臉有些氣得變了色。他父親忽然過來拉了他一下,他覺得他父親的力量極大,幾乎把他摔了一跤,就聽他父親説:“你來!”韓鐵芳就隨著他父親由偏門進到正院裏,韓家的院落空大,但人口稀少,鳥兒在地下啄著被風搖落的桃花,見了人來都不大躲避。

    西房是鐵芳之妹,玉芳小姐的閨閣,有丫鬟在房裹説笑聲,東房是少奶奶的房子,韓鐵芳輕易也不到那房裹去。他卻隨著他父親進到了北房,北房內供著佛香煙鐐繞,而房中的器具陳設都很簡單,只有幾隻鎖得很嚴的大木箱。紅木的大靠椅,當然是有的,韓老善人就坐下,又滿滿裝了一鍋子煙,打著了火鐮,點著了抽,就慢慢地問説:“前天你説你要走,你現在拿定了主意沒有?……我的話你可別當作耳邊風!走江湖,覓仇家,決不是一件易事,別説你嬌生慣養地慣了,連只鵲你也打不過,就説我,我敢説我是川陝甘涼青海新疆闖過了幾十年的英雄好漢,手下殺……”

    瞪起兩隻大眼,流露出逼人的凶氣,忽然又長嘆了一聲,臉上現出幾條皺紋,竟又跟個老菩薩似的了,他的聲音也緩和了,就擺動著肥大的手掌説:“不行呀!黑山熊他神力無敵,武藝沒有對手。連當年我正年輕力壯,尚且鬥他不過,何況你?”又表示出一種輕視的樣子來。

    在他眼前站立的韓鐵芳卻忿忿地説:“兒子雖然不會武藝,但是這個仇,我也是一定要報!我的母親臨死之時曾對我説:你本來不是我生的,我本是一個僕婦,真正的太太方二太太被黑山熊給搶了去了,現在她三分是活著,七分已喪命……”

    韓老善人才聽兒子説到這裏,就又暴跳起來,大聲嚷嚷説,“她胡説!我想不到她臨死時還背著我,跟你説那些混賬話!媽的!……”罵了幾句的他可又把聲音降低了,站起身探著頭,啞著嗓子説:“她不是你的親孃,那為甚麼她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兒子呢?”

    韓鐵方説:“據我想,她是我的後母。只可惜她臨死時只説了那幾句,她後來就不能説了。但爸爸你既不願意告訴我實情,我也不願問你。反正我是要往青海去找黑山熊,我要知道我的親孃到底是生是死?有我那母親臨時給我的表證在此……”説時由身邊取出一件柬西來,原是個桑皮紙的包兒,扁扁兒地。

    打開了紙包,韓老善人驚奇地瞪直眼睛,一看原來卻是個極平凡的東西,是一塊三角形的紅羅,一邊是參差不齊,好像是用剪子匆匆忙忙剪下來的衣服邊,卻還都鑲著窄窄的花邊,可見是由女人身上剪下來的,韓老善人就問説:“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這麼一塊破爛布,我怎麼沒見過這東西?……”

    韓鐵芳有些悲傷地説:“這塊紅羅,我那母親收藏不止一日,她臨死之時才將這交給了我……”

    韓老善人又忿怒地罵著:“媽的!這些年她連我也瞞著,媽的!”

    韓鐵芳又説:“我那母親説這是我親生母親的東西,她現在如在世間她看見了這東西,就必能認我。”

    韓老善人冷笑著説:“那你就把這塊破紅布,快些縫在你的帽子上吧。不然,你難道見了女人就掀人家的裏邊衣棠看?媽的,你那個死娘,臨死還給你出這壞主意,你也真相信她的話?這幾年也真難為你,藏著這塊破布沒丟,媽的!只不知她臨死時告訴過你沒有,我是你的親爸爸不是?”

    韓鐵芳卻搖頭説:“她沒説,我也不打聽這些事,爸爸你既從我小時,就將我養大,即使不是親的,這種深思也是跟親的一樣。爸爸對待我的深恩我不會忘!我此去只是去訪查我的親孃生死,並去找黑山熊。”説到道里,胸中的怒焰又起,又忿忿地説:“黑山熊擄去我的親孃整整十九年,並且連爸爸也不敢惹他,近日且聽説他要來找爸爸,他來時必定沒存著好意,還許想把我也擄走呢!不如我先去找了他去。”

    韓老善人卻冷笑著,説:“現在我倒不怕黑山熊,他來了,我也不跟他拼鬥,我只跟他去打官司。而且當年把好女人歸他,爛女人歸我,他還有甚麼不服氣呢?”説到這裏,急忙又把話止住,似乎是自悔失言,而且有些殲悔往事。他就長嘆了口氣,又坐下用力磕了幾下煙袋鍋兒,又問説:“你知道黑山熊住在其麼地方嗎?”

    韓鐵芳説:“最近我聽説他仍住在祁連山陽。”

    韓老善人又問説:“你是聽誰説?”

    韓鐵芳遲疑了一會,才説:“這是由一個由祁連山來的人説的。”

    韓老善人又問説:“可知道祁連山有多麼高嗎?”

    韓鐵芳搖搖頭。

    韓老善人卻把煙袋高高舉起,説:“祁連山的高啊,令人不敢仰著臉去瞧,你也知道咱們這裏望得著的嵩山,人説嵩山是五嶽中的中嶽,但你不知道,那祁連山比十個嵩山還要高,無冬無夏,那山上永遠有雪,山路曲折,連一條寬平的道兒都沒有。

    “山南就是青海,那裹住著喇嘛和許多蕃人,牛羊成羣,咱們説的這種話,到那裏無人能懂,咱們這點銀錢,到了那裹也算不著數,他們都闊極了,而且個個身強體壯,有的人且會妖術邪法,我的這點武藝拿到那裏,一點也施展不開。”

    “山陰就是甘涼大道,那所在,在太平的時候也是非常難行,響馬成羣,武藝高強的人不計其數,你説的那個黑山熊吳鈞,就是三十年來祁連山一帶第一個大財主,第一位綠林好漢,由秦川、蘭州、涼川、甘州起,直到新疆伊犁、迪化,北過長城,南到青海,提起來吳大太爺之名,無人不膽戰心寒。

    “假若在那裏有人敢批評吳大太爺一句,立時這個人就得沒命,因為那幾千里之內的腳伕、車户、店家、酒保,所有的人全都是黑山熊的手下,黑山熊這個人,家住在哪一縣郡沒有人曉得,也沒有人敢説,不過當年我卻見過此人一面,此人的年歲與我相差不多,但論起武藝來……”

    説到這裏,韓鐵芳不由得注意地往下聽,韓老善人卻臉色變得發慘,搖了搖頭,説:“我真不是他的對手!二十年前,那時我尚跟你的二師叔同在一處,我們一同在青海一帶做買賣……”

    韓鐵芳就問:“做其麼買賣?”

    韓老善人搖手説:“這你不要問,你那二師叔名叫金剛跌趙華升,……”

    説到這裏,韓老善人的臉忽然發出一陣煞煞的白,白了半天,翻著兩隻眼睛,把黑眼珠完全翻上去,只露著兩顆白眼珠,十分的可怕,他就這樣,呆子似的,又像老和尚唸經似的,嘴裏叨叨唸念地説:“他是一條好漢子:武藝超羣,生平沒做過半件虧心事。他與我,跟你四師叔徐廣梁,還有那瘦老鴉,我們不但是師兄弟,還是盟兄弟。可是現在我們三個好歹還都活著,只有他死了,而且死得甚慘!……”

    韓鐵芳聽了,不禁又皺了皺眉,又問説,“他就是被黑山能給殺死的嗎?”

    韓老善人見問,當時並不答話,臉色變得愈為悽慘,那白眼珠並且滾下幾顆豆子一般大的淚水,半天他的黑眼珠方才漸漸地放下,點了點頭,説道:“不錯,他死得真是慘!但也不能全怪殺他的那個人。”

    韓鐵芳卻忿忿地説:“我雖沒見過我那趙叔父之面,但我真佩服他,他必是一位正人君子俠義英雄,想當年他們三人跟父親一同結拜,雖不同生願同死,你們在神前發過誓,他被黑山熊殺死了二十年,你老人家卻在這裏享福,竟把他忘了。我蕭叔父來找你,要請你同去給盟兄報仇,你不但不管,反倒與他翻了臉,把他窮困在此地,幾年來他飢寒交迫,你從來不看顧他。……”

    韓老善人一聽兒子説話袒護瘦老鴉,就勃然大怒,霍然又站起身來,暴躁著説:“休要再提他!我知道他在這裏裝窮,誠心使我的面子難看。”

    韓鐵芳急急地説:“他怎麼是裝窮?他又不會偷盜,他哪裏來的錢?”

    韓老善人冷笑著説:“他只是不敢來偷盜我家罷了。爽快説一句吧,無論甚麼親故,我早已一概不認了。但是如果有人來求我,不管他是多生疏,我都能好好待承他,花多少錢我也不計。江湖的事兒我早已洗手不幹,別説黑山熊只殺過我的盟弟,就是黑山熊曾殺過我的爸爸,我也不管他了。今天我跟你説明白了,我不是不許你走……”

    説到這句話時,聲如霹雷,又大聲嚷嚷著説:“我養你長大成人,為你娶妻納室,錢由著花,我待你並不錯。我,誰不知我柳穿魚韓文佩,二十年來都在黑山熊的眼前甘心低頭,憑你,你連鵝都鬥不過的一個文弱書生,你會敢去找黑山熊?”

    韓鐵芳也忿然説:“我一定要去!不但是為找尋我生身的母親下落,報十九年來的欺凌侮辱,我還要替我那二師叔報仇。”

    韓老善人卻冷笑,眼內迸出了兇光,就點點頭説:“好!隨你去辦吧!但是我告訴你,你若是敢走,就不許走出洛陽縣,你若身首異處,那時,你可千萬不要後悔,你這爸爸可是救不了你!”

    韓鐵芳一聽,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因為他父親説的這句話,分明是個嚴重的警告,他的臉色也白了一陣,又把他父親瞪了一眼,就見韓老善人坐在那把大靠椅上,又裝上了滿滿的一袋煙,閉著眼睛微微地側著頭,韓鐵芳覺得非常奇怪,不知他父親為甚麼反倒那樣袒護著黑山熊,而且他寧可殺了兒子,也不叫人去見黑山熊的面。然而這樣的殘忍無情的父親如何能攔得住自己千里尋母的一片孝心?遂就將那塊紅羅揣在懷裏,扭頭就走。

    他並不到他妻子的屋中去,卻回到小跨院裏,這院裹只有三間房屋,這幾年來全是他一個人住著。白天有小廝伺候著,一到天黑,他怕有人攪他睡覺,就把小廝也趕出去。他閉上院門,獨自在院裏,有時聽他讀書、吟詩、彈琵琶,有時又靜靜地,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知他整夜在做甚麼事。

    他的屋中,四壁都是圖書,琳琅滿目,但也掛著一口寶劍,普通讀書的人都要有一口寶劍為的鎮邪,也決無人想到他會武藝,劍旁並掛著一隻琵琶,他本是個風流公子,聲色犬馬,無所不好。他又常出入平康,那琵琶巷裹的妓女都會彈、歌、唱,所以他也就請過一位教師,教過他幾手兒琵琶,有時他也彈起來,據聽過的人説:他比琵琶巷裏的姑娘彈得好呢。但近日因為煩悶,此調也久已不彈了。

    當下他回到屋中,就叫小廝給他開飯,匆匆地用完了飯,就把小廝趕出去,將門閉好,他在屋中咄咄書空,時而發笑,時而頓腳,時而又把拳頭向桌子上擂,如此直到了天黑,他的屋中也不點燈,只焦急地等待著。

    等過了初更,又等過了三更,這時外面天色已然漆黑,萬點銀星在那漆黑的天幕上亂迸,韓鐵芳就將長衣換了短衣,扎束利便,將劍抽出插在背後,隨後就出屋,從西牆一越而過,其身如燕,其疾如貓。四五年來,無人知道韓大相公竟有這一身本領,但是他一越過了這道牆,牆外就有一個人在那裹等著他,這人就是打更兼管餵馬的毛三,這可以説是唯一知曉他家大相公行跡奇秘的人。

    四五年來,每天是如此,每一到了二更天以後,他就給他家的大相公完全預備好了。當下他見大相公跳過了牆,就悄悄地走過去,低聲説了一句話,韓鐵芳點了一點頭,走到外牆的近而又一縱身,就上了牆頭,然後向下一跳,到了莊外,輕輕地跑了十幾步,就在一棵桃花樹下找著了他的烏煙豹,解將下來,先牽著慢慢地走,走出約半里,道旁已沒有甚麼人家了,他就跨上了馬,只用手向馬股骨上一拍,這匹馬真好,當時四蹄飛起,得啦的發出清亮而緊快的響聲,不用怎樣領導它,一口氣就跑到了韓鐵芳的目的地。

    這裏原是一片荒地,四周漆黑,連那搖搖如黑浪一般的麥苗在這裹都看不見,只有孤零零的一間小草屋,屋裏有一盞豆子大的發著綠色的燈光忽明忽滅地,好像是鬼火一般,這地方原來就是當地人所謂“鬼洞子”。韓鐵芳來到這裏,就跳下馬來,同時把繮繩撒了手,他的這匹“烏煙豹”普嚕了兩聲,轉過頭來慢慢走了幾步,就去吃那地下的草根,韓鐵芳卻直到草屋前低頭進去。

    屋裏,炕上半蹲半卧著一個餓鬼似的,就是那瘦老鴉,韓鐵芳卻開口就叫他“師父”,説:“師父,我們真得走了,我想咱們明天晚間就走,馬匹一切,到了時候我一定都能給你預備好,咱倆最好能在十天之內,就趕到祁連山。”

    瘦老鴉這時就不像白天那樣頹靡不振,如同個大煙鬼,又像是個叫化子似的;這時他的頭髮雖仍蓬鬆如亂草,但他的神氣改變了,睜起兩眼來非常有精神、英爽,而且表現他的一種堅忍不移的意志,他説:“我也想要走!五年來我把武藝傳授給你,你已可助我去給我盟兄報仇,並去尋找你的母親了,但你那伏地風,騰步反舞,幾手劍法還沒有學熟,如何能夠隨我去闖江湖呢?再説你那四師叔連枝箭徐廣梁也快要來了,我們還要共同去逼一遍你的父親,逼得他也去幫一幫我們才好,不然那黑山熊實恐難敵。”

    韓鐵芳卻擺手説:“千萬不要再提他,今天我們父子幾乎反目!”遂把今天他父親韓老善人所説的那話重述了一遍,瘦老鴉也不由吃了一驚,韓鐵芳又説:“我看他那樣子,非僅是畏懼黑山熊,簡直是袒護黑山熊,我只是納悶,十九年前,不知道他們到底做的是怎麼一回事?”

    瘦老鴉説:“十九年前,你父親與你二師叔邀遊至祁連山內,正遇黑山熊吳鈞和他的弟弟吳錫搶了一家官眷,你父親與你二師叔就拔刀相助,上前與吳鈞兄弟交起手來,你二師叔當場即死。你父親也被殺得逃走,但是他救走了一個女人,就是你那死去的母親秦氐。”

    韓鐵芳搖頭説:“我覺著這話不對,當時的事絕不是這樣。”

    瘦老鴉又説:“這是你父親自己對我説的,當時的事我們並未眼見,不過你父親從那時可就成了家,把他救了的那婦人作為他的妻室了,同時他可也就有了你這個兒子,等到過了三四年才又生了你那妹妹,黑山熊也似是由那時候起洗了手,現在甘涼一帶橫行的,卻是他的兄弟吳錫,和他的兒子吳元猛。……”

    韓鐵芳氣得冷笑,説:“那是自然,想那家官眷一定是連人帶錢全都被他們分了,他們當然都各自洗手,享了福,充了善人了。”

    瘦老鴉又擺手説:“也不是,黑山熊他這些年所以不再走江湖,並非是為了有錢,有了美妾,……”

    韓鐵芳提拳忿忿地問説:“那,他為的是甚麼?他當了一世的強盜,怎會又洗了手?”

    瘦老鴉説:“江湖人都知道,黑山熊這些年徘徊於祁連山一帶,連一定的住所也沒有,就是因他懼怕一個人。”

    韓鐵芳又趕緊問:“他怕的是其麼人請師父快些告訴我。”

    瘦老鴉説:“這個人是一個女的,原本是名門小姐出身,名叫玉嬌龍,又名龍錦春。二十年之前,這人與李慕白、俞秀蓮齊名。曾往北京幹出過許多驚人之事,武藝之高,舉世無匹。二十年來,黑山熊時時託人打聽此人的下落,聽説俱之甚深,可又不知道為甚麼緣故。”

    韓鐵芳聽了,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種欽羨,便問説:“不知道這一位玉小姐現在還活著沒有?”

    瘦老鴉搖頭説:“這可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個人已多年沒有下落,因為她的兄長現在都做著大官,對這事也諱莫如深。此人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並無人知道。”

    韓鐵芳聽了,默然了一會,心中卻幻想著,若能得到這位女俠相助,能有多好!還愁不能把黑山熊捉住、殺死,還愁自己與母親不能見面嗎?

    這時瘦老鴉也沉思了一會,就説:“這樣吧!因為前日我聽説黑山熊又派人來打聽你父親韓文佩的下落,也許他們還有舊債未清,還許會找到這裏來跟你父親見上一面。如果他來到這裏,我們就不必跋涉長途找他們去了,在這裏把他收拾了,並不是為幫助你父親,卻還是為咱們這幾年來時刻未忘的那仇恨!再説,你四師叔也將來此,他若來到,咱們又可得到一個幫手,憑咱們三人的武藝,足可以應付黑山熊那一羣,所以,我想咱們再在格陽住十天,十天內他們若仍然不來,那咱們倆人就走,先進函谷關。”

    韓鐵芳點了點頭,説:“就依師父之命吧。師父吩吩何時起身,我就何時跟隨師父走,現在我把私事已全都安頓好了。”

    瘦老鴉忽然帶著笑問説:“怎麼樣?琵琶巷裏你沒有甚麼割捨不下的人吧?”

    韓鐵芳的臉紅了一陣搖頭説:“沒有!我出入琵琶巷,也不過是逢場作戲,並且我是要在那裏認識些人,以便打聽黑山熊的確實下落。”

    瘦老鴉點頭説:“我知道。我曉得!你家中的那位夫人也難怪你不滿意,出去走走也好,一來辦辦咱們的正事,二來如遇江湖上的俠女,風塵間的標緻姑娘,你還可以招一門親事。”

    韓鐵芳低著頭,連連地搖著。

    瘦老鴉把他的肩頭一拍,笑著説:“你別以為這事情辦不到,你還別不信江湖間真有俠女,玉嬌龍她現在就是活著也一定老了,假如你早生二十年,或是二十年前我有現在這樣的本事,人物再像如今你這樣的英俊,安知那時不……”

    瘦老鴉説到這句話時,不禁眉飛色舞,他這人是嚴厲時極端的嚴厲,但一開起玩笑來就忘了形,不顧甚麼長幼尊卑了。當下韓鐵芳自覺得侮辱了心中所欽表的那位過去的女俠,他恨不得閉上耳朵,不聽他的師父往下説。

    可是瘦老鴉也沒把下邊的話説出來,就下了炕,又拍下徒弟的肩頭一下,就説:“出來把那幾手兒再練練吧!走到江湖上,武藝就是隨身寶,須得都預備好了才能出門,不能臨時現湊到時現學。這幾手兒伏地追風、翻身反砍、騰步撩雲,你若學得熟了,雖然未必能戰勝了當年的俠女玉嬌龍,可是眼前那對頭黑山熊,我也包你足足能夠敵得過。”説著師徒二人都低著頭走出了草屋。

    韓鐵芳自背後抽出了寶劍,劍身與天上的星光相映,閃爍奪目。自從瘦老鴉與韓老善人反目的那一年,他就已與鐵芳暗中約好,每夜二更以後,就來此從他學習武藝,由有手怎樣執劍,左手怎樣拍劍訣,腳步怎樣朝前進,身子怎樣的翻轉,以及踢腿打拳,躥房越脊的本領,瘦老鴉已將自己三十年來所學的武技,在四五年中一絲不遺的盡皆傳授給了他,只是這最精巧的幾個招數,他雖都已會使了,可是瘦老鴉見他運用得還是不大爛熟。當下在星光之下,由瘦老鴉指導著,韓鐵芳就又舞起劍來。

    只見劍身閃閃,身隨劍挪、砍、撩、摸、刺、抽、提、橫、倒,割風撩月,起鳳回鸞,眼硯四方,身飛上下,一口劍舞得真是鬼神出沒,風雲變幻,使人的肉眼迷離。然而瘦老鴉竟還能挑尋出幾個錯處來,在旁改正著,又叫韓鐵芳練了一遍,他才點頭。

    此時由天上星光的疏密來看,瘦老鴉就知道天色已過了三更,遂叫韓鐵芳把劍勢收住,説:“不用再練啦,這幾手劍法回去天天關上小院子的門熟一熟,也就行啦,無論你爸爸他怎樣吵,你暫且都不要作聲,反正剛才我也説過了,咱們至多在此再住十天。十天之後,連我也會叫洛陽城平常看不起我的那些人嚇一大跳,叫他們都猜不透我這個瘦老鴉是何許人。”

    當下韓鐵芳又把寶劍插在背後,便躬身向師父告別。瘦老鴉自己回到小草屋裏,吹滅了燈。韓鐵芳又牽過馬來,騎上去就走,他依舊循著來時的大道,不多時就回到了望山莊,他的馬還沒來到桃花林下,就有一個黑忽忽的人影迎著他過來,並且走三步跳兩步,這麼特意表示出暗號兒來,韓鐵芳就曉得是毛三。

    下了馬,將馬交給他,自己就一直回返到莊內,他仍是跳牆進去,但跳到自己的小院裏卻非常的驚訝,想起自己臨走之時,屋中並未點燈,但這屋內竟燈光熒然,他不禁嚇了一跳,急忙自背後抽出寶劍,躡著腳步兒走近窗前,扒著窗縫兒往裏一看,見屋中只在桌上並擺著兩隻燭台,紅焰呼呼地燃燒著,卻沒有一個人,韓鐵芳又急忙回身到小門前去查看,見門也閉得很緊,而且上下的插關還插得很結實,可見那進屋裏點上燈的人一定是越牆進來的,他忽然心裏明白了,趕緊又挺劍進屋,四下查看,見屋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沒動,只是椅子旁邊的地方留著兩小堆煙灰,可見進屋來的那個人是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抽完了兩袋煙才走的。

    韓鐵芳呆了半晌,旋又想:反正我已決定走了,就是我父親知道了我會武藝,他又能將我奈何?於是就吹滅了一枝燭,只留下一枝,寶劍並不放手,出了屋子在小院裏又練,室內燭光搖搖,院中劍光閃閃,天空星光爍爍,一直到星光漸隱,燭光慚微,韓鐵芳這才收住了劍式,回到了屋中,上牀傍劍,掩衣而卧,心中已然突突地,十分感到不安。

    此時隔牆雞聲已鳴,窗上的顏色已發白,韓鐵芳這才睡著,一睡直睡到正午,醒來,他開了小院的門,小廝才進來,韓鐵芳就問他説:“老員外昨天是其麼時候睡下的?你知道嗎?”小廝搖頭説:“我不知道!”韓鐵芳就叫小廝給他開飯,小廝去後,他就開了箱,又拿出一些銀兩和銀票,少時,小廝帶著廚役進來擺列菜販,韓鐵芳又叫小廝傳話到廊裏,立時給他備馬,並説,還是備那匹“雪中霞”,因為烏煙豹昨日他騎了一夜,怕它太累了,所以他不忍得騎。

    當時他用飯很是匆忙,彷彿心裏有一件急事,吃完了,扔下筷子,他就一邊嘴裏還嚼著飯,一邊就叫小廝服侍他更衣,今天他所換的衣服與往目不同,穿的是一身青布的短衣褲,外單著青布大褂,一洗往日的奢華,反襯出他人物更為英俊精悍。

    今天他並且帶上了寶劍,挾著寶劍出了小院就往外跑,不想他父親拿著旱煙袋,那肥胖高大的身體,正堵住了二門,他不由止住步了,他父親卻扭頭一看他,把身子斜了一斜,韓鐵芳就趁著這個隙兒低著頭往外就跑。

    跑出了二門,卻聽他父親在身後忿忿地罵著説:“瘦老鴉那王八蛋!教壞了我家裏的人!遲早我非宰了他不可!”韓鐵芳頭也不回,話也不説,就急急走出了莊門。

    此時那僕人長慶又牽著備好了的雪中霞候在門外,可是他站的地方離著門口有十多步遠,彷彿他也怕被門裏的韓老善人看見似的,一見了他的大相公,他就悄聲説,“您快快上馬吧。”還驚驚慌慌地不住轉頭去看,但韓鐵芳卻把在身邊掛了半天的一口運銷的寶劍掛在鞍旁,接過度鞭跨上了馬,卻見旁邊的短牆裏,正有兩個小姑娘笑顛顛地往屋裹跑去,他不由得想笑,這時卻轉身前有人“哈哈哈!”發出來一陣大聲的狂笑。他吃了一驚,只見他父親韓老善人已走出了大門,身軀昂然地站立,手拿著旱煙袋像拿著刀的姿式,瞪著大眼睛又向他哈哈大笑,連長慶的臉全都嚇白了,韓鐵芳卻忿然揮鞭離去。

    馬出了望山莊,田裏有幾個做活的人都帶笑招呼他,他也沒有看見。鐵劍磨著看銅鐙,馬蹄踏著泥塵,鏘鏘哨哨,有節奏地疾快地響,他想著將來馬走祁連山之時,必也是這般情景,此時他雖不顧得旁邊的東西,可是那桃花林的一片嫣紅色,如美女的長袖,不住的在他的眼前撩著,他心中不禁生了一些輕微的悲感:洛陽城甚麼都不好,只是有幾個標緻的妓女。第一個就是蝴蝶紅。……自己雖然覺得慷慨把事辦得對,但究竟心中還是非常留戀。他緊緊催著馬走,要以蹄聲劍響這雄壯的聲音打破心中難捨的柔情。

    馬又到了東關了,只見瘦老鴉捧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東西,大概是面,正蹲在一家店門旁吃著,韓鐵芳只用眼掃了他一下,便驅馬走過去,進了城,又見東大街那羣雄鏢店的門首站著許多人,有的手中提著刀,有的拿著梢子根,韓鐵芳吃了一驚,馬更發急,少時就來到丁琵琶巷。

    只見這巷口今天也是人特別的多,枴子申飛率領他的七八個朋友,跟徒弟,各各拿著木棍鐵尺,和明晃晃的鋼刀。有個人且替申飛拿著他的那隻三尺長、鐵棍兒上邊有個橫樑兒的“枴子”,申飛的雙腿並沒有殘疾,可是他的枴子卻是江湖馳名。

    韓鐵芳下了馬,有閒漢將馬接了過去往遠處溜去了。韓鐵芳手提寶劍走過去,悄聲對申飛説:“預備一些,我看他們鏢店門前的人可不少。”

    申飛淡然地一笑,説:“不要緊!獨角牛他也知道我在這兒啦,所以他也得先斟酌才敢來,要不然會等到這時候?早就他媽的來啦!今天若能把他們嚇回去,那我們還省了事啦。”

    又一低頭,見了韓鐵芳拿著寶劍,他就笑著説:“怎麼大相公今天還帶來了防身的兵器?”擺擺手兒又説,“其實用不著,大相公您是千金之軀,我雖是個俗人,可是也懂得兩句古語,俗語説:“千金之子不站在……甚麼高山底下,我可不大記得清了。反正您跟他們合不著,別説您不會武藝,就是武藝高強,也跟他們犯不上,您到時千萬別管,全都交給我們辦,獨角牛是個潑皮,我也不是個老實人,我們倆是烏龜抬轎子,硬碰不定誰把誰碰碎了為止,您大相公千萬別管,請您到衚衕裏邊歇著去吧,紅姑娘一定正在等著您呢!”

    韓鐵芳就向申飛等人拱了拱手,遂走進巷去。巷裏,那賣花兒的人在地下蹲著,他仰著臉望看韓鐵芳笑了笑,叫聲:“大相公!”

    韓鐵芳見他的花籃裏紅紫繽紛,除了桃花、丁香就是一種比桃花朵大、面帶著嫩綠的葉兒的“榆葉梅”。

    往常在這琵琶巷至少有兩個賣花兒的,他們在各妓院串一串,吆喝幾聲,便到巷口外一蹲,跟閒漢一談天,各妓院裏的姑娘要是想買花兒,自然會派人把他們叫進去,但今天也許都知道事情不妙都不敢來了,只剩下這一個人遠躲在巷口裏。

    韓鐵芳身掛寶劍進了那家妓院,就見鴇母和夥計們也全都慌慌張張地齊説:“大相公這可怎樣好?獨角牛把枴子申飛勾來啦。您沒看見巷口外嗎?他們都拿著傢伙呢!”

    韓鐵芳連連擺手説:“不要怕,枴子申飛是個好人,剛才我問他啦,他説他今天勾了人來,是為來打不平,是為護著你們的。大概有他們在此,獨角牛必不敢來,即或來到,也得叫他們打走。”又説:“你們放心吧!”他往月亮門裏就走,鴇母從身後追了過來,悄聲訊:“範大爺在屋裏了,他本想待會就叫車來,把紅姑娘接了出去,可是這麼一來,鬧得他們也不敢走啦。”

    韓鐵芳聽説範彥仁現在屋中,他就止住了步。但屋中的蝴蝶紅和範彥仁早聽見他的語聲兒了,就一齊迎了出屋,範彥仁是一個年在四十歲上下的文弱書生,身穿著一件灰色緞子的夾袍,腰間繫著青緞帶子,同韓鐵芳深深地打躬,往屋內恭請,蝴蝶紅是滿頭的紅絨花,臉上擦著很濃的紅胭脂,上身穿著紅緞襖裙子,真是做了新娘啦,她是倚著門,倩目流波地説:“大相公請進,我們正候著您呢!”

    韓鐵芳拱手笑説:“我正是給你們道喜來!”

    他被範彥仁蝴蝶紅讓進了屋,一眼又看見了壁間掛的那副對聯,他就説:“可以把這副對子摘下去了。”

    蝴蝶紅笑著説:“我們還沒顧得摘呢,今天由一清早起就忙,直忙到這個時候,心剛安定一點,外頭可又……”

    韓鐵芳擺手説:“外頭的事你們不要怕,只要我一來到,就準保甚麼事都不會有。甚麼人,天大的膽,也不敢鬧進這衚衕來,我來,……”又笑著向範彥仁和蝴蝶紅拱手説:“我來此是專為給範兄台和嫂夫人賀喜。”

    蝴蝶紅低著頭説:“不敢當!”

    範彥仁又一揖到地,説:“大相公這樣慷慨好義,使我們……”

    韓鐵芳一手把他拉住,一手向他擺著,説:“不要再提,一件小事,只要我能看見你們夫唱婦隨,花好月圓,白首偕老,我就很高興了。”

    落了座,韓鐵芳又向範彥仁説:“範彥仁兄雖然不認識我,可是在街上我卻見過範彥仁兄,也託許多人打聽過,深知範彥仁兄是一位老成的人,而且才學絕高!”

    範彥仁又連連打躬説:“大相公太誇獎了!我來到洛陽本是投奔舍親,舍親是府衙中的幕賓,但是,不幸得很,我來到這裏不到一個月,舍親就被兩江總督之處聘去,但在這裏還有一兩個同鄉,他們就給我在府衙裹安頓了一個很小的事情,我因所遇不合,自嘆潦倒,就常常到這裹來遊逛,因此就認識了……”指一指蝴蝶紅,又説:“我雖愛花有心,但系鈴無力,幸承大相公慨解義囊,助我二人成為夫婦,我夫婦實沒齒不忘!…”

    韓鐵芳又擺手説:“不要客氣了!我只問你們夫婦將來是還想在洛陽再住著呢?還是打算往別處去呢?”

    範彥仁説:“這件事我剛才也跟她商量好了,只是還要向大相公稟明一下……”

    韓鐵方正靜著心要聽他們的辦法,忽見鴇母驚驚慌慌地跑進來,兩眼發直,喘著氣悄聲兒説:“獨角牛手下的人來了足有二十多個,來啦!都拿著刀、槍,……枴子申飛正在那兒攔他們,跟他們講理呢!……大相公,這可怎麼好呀?”

    蝴蝶紅跟範彥仁都又驚慌失色,韓鐵芳就又擺手,從容鎮定地説:“不要緊,別怕!……範彥仁兄你往下説。”

    範彥仁嚇得直哆嗦,眼睛不住的向屋門去看,説:“我現在這裏本來就是沒有事,長此以往,一定也要受窮,再説如今又有了這件事,我更不能……”

    這時鴇母驚慌慌地跑出去,又更驚慌慌地跑回來了,這回她並不悄聲兒説了,卻扯著那隻怪嗓子嚷嚷,頭一句就是:“打起來啦!……申飛拿枴子把人的頭給打破啦!……那個血呀!……可真怕死人!”

    範彥仁嚇得臉色慘白,但是韓鐵芳連神色都不變,依然叫他往下去説,蝴蝶紅抖抖顫顫,鴇母把門敞開,直著脖子直嚷嚷,別的屋裏的妓女也都像受驚的鶯燕亂飛,有的嬌聲嚷嚷,有的由自己的屋裏,又跑到別人的屋裏去躲藏,有的就拍手兒説:“這可怎麼好,待一會就許打到院裏來啦。”有的彼此拉扯著,一半像怕,一半又像有意裝嬌。

    韓鐵芳卻不管不顧,又問範彥仁説:“你想的均是頂對的,這地方你們不能再住了,只是你要帶她往哪裹去呢?到了別處是否有投奔?有著落?……”這時候範彥仁哪裏還能答得出話來,他的臉色一陣發白,又一陣發灰,蝴蝶紅在旁邊是幹著急,她此時與韓鐵芳的關係不同了,所以也不敢説甚麼話。範彥仁結結巴巴地又説:“我想帶著她,離開道個地方,到……”

    忽然又有兩個毛夥由外面跑來,急急地説:“大相公,您快拿出張名帖來,我們到衙門去叫官人去吧。”

    韓鐵芳冷笑説:“我們平日又不結交官府,官人們那裏能聽我調動?”

    毛夥説:“不好,獨角牛雖沒親身來,可是他派的手下人都很兇,看這樣子枴子申飛他們敵不過。……”

    正説著,那賣花的人又提籃跑進來,幾枝桃花掉出了籃子,都顧不得撿啦,他也驚喊:“枴子申飛受了傷啦。”

    韓鐵芳的臉色一變,但仍然坐著不動,此時外面的一片吵鬧之聲已然傳到了門前,鴇母就給韓鐵芳跪下了,那賣花的往茅房去躲。韓鐵芳這才忿然立起了身隨手抽出了寶劍,一躍而出屋,就直往門外跑去。

    蝴蝶紅追出屋來,驚喊著説:“大相公!您哪能打得過他們呀!您還是不要出去吧!”她急急地追著,要把韓鐵芳拉回來,毛夥們也喊著説:“大相公您賞給我們一張名帖,我們請官人去就得啦,您何必要自己出頭呢?……”

    但這時已有兩個獨角牛的手下掄刀進來了,他們橫眉瞪眼説:“姓範彥仁的在哪兒啦?我們倒要看看蝴蝶紅的新郎官,他是怎麼樣個人才!”

    韓鐵芳橫劍過去説:“休往裏邊走!”這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一齊止住了步,一個就笑著説:“韓大相公,這件事您別管,您是個貴人,我們櫃上跟您的錢個櫃上也都有來往,我們也知道姓範彥仁的那窮小子由窖接姑娘,是借您的錢。”

    韓鐵芳搖頭説:“不是,範彥仁本來有錢,他們這件事是我作的媒,你們要是欺負他,就如同是欺負我了。”

    兩個人一齊搖頭,同時可都發出了冷笑,一個説:“沒有的話!十年來我們跟你寶莊上從沒有一點過節,無論怎麼説,我們也不敢跟大相公翻臉。”另一個卻跟韓鐵芳發兇了,罵著説:“你這小子快滾開!除非蝴蝶紅是你的姊姊,你可以護著你的姊夫,不然,你孃的小子就休管閒事!……”旁邊那個又趕緊勸,他們的身後又有獨角牛手下人打進來了,來了一共五六個,又有三個枴子申飛的朋友全都臉上帶傷,奮勇地追來,韓鐵芳卻怒喝道:“申師傅的朋友都請閃開!獨角牛手下的小子都滾蛋!”

    他向來沒有這樣罵過人,如今他真氣極了,三個申飛的朋友一齊喘吁吁地躲開了,獨角牛手下的幾個人卻都彼此相望著大笑,其中有一個黑大個,手持一杆梢子棍,他把梢子棍抖動得嘩啦的亂響,大聲狂笑著説:“想不到韓老善人的兒子會給蝴蝶紅當叉杆。”

    這人的身後又一個年輕漢子,指著韓鐵方説:“憑你這一陣風就吹倒的樣子,我戳你一指頭你也得爬下,你還敢耍著一口小寶劍兒,來跟我們發威嗎?……”他一言未了,這裏温如處子一般的韓鐵芳,竟如虎豹一般的兇猛了,挺身前進,寶劍翻飛,幾個人齊用刀棍上前招架,只聽得“喀喀喀!”又聽“嗆嗆嗆!”更聽“哎喲!哎喲!”雜以慘呼、大罵、亂跑,他只掄了十餘劍,便將五六個人齊都劈出門去了。

    那個剛才罵他是蝴蝶紅的當叉杆的人受傷趴在當院,那個説蝴蝶紅是他姊姊的人是頭向外腳向裏,右臂已被斬斷了半截,趴在門檻上不住抽顫,血水像小河一般順台階流下來,鴇母追出來一看,就頓著腳説:“這可怎麼辦呀!弄出人命來啦!哎喲我的媽呀!”其餘的毛夥,各屋中的妓女,連那賣花兒的全都不敢出這月亮門了。

    韓鐵芳的英俊臉上卻露出煞氣來,雙目炯炯發出怒焰,他的劍鋒上已染了血,但還怒猶未息,直追出了琵琶巷口,就見獨角牛手下的那些人已都跑淨,連受傷的幾個都叫他們抬走了,地下卻卧著枴子申飛跟他的兩個朋友。

    枴子申飛是左肩上受了一刀,雖然爬不起來了,可是他運眉都不皺,一見韓鐵芳來了,他就談笑自若地説:“韓大相公!這真是,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恨我肉眼凡胎,這麼些年來,會沒看出大相公竟有這身武藝。好!今天我申飛受的這點傷算是值得!韓大相公總算是我的患難朋友了。可是,大相公,今天獨角牛還沒有出頭呢!不給那小子一個虧吃,洛陽城就沒有好人走的道兒了,你不會找他,待會兒他也會來找你。不如,大相公索性到羣雄鏢店的門前去罵罵陣,殺死了他,我枴子申飛替您給他抵命,我只要立時就出這口氣。”

    韓鐵芳一頓腳説:“好!”遂就先吩咐那幾個受傷不重的人説:“煩勞你們幾位,把申師傅送回家去吧。趕緊請醫治傷,無論多少錢都可以到我的櫃上去拿。”幾個人齊聲答應,過去攙抱申飛起來。

    那蝴蝶紅又從巷裏跑出來,淚痕已沖壞了她臉上的胭脂,她哭著央求著説:“大相公您千萬別去啦!別弄出人命來!”

    韓鐵芳卻搖頭説:“你不要管我!我也不會胡亂殺人,我只是非得把獨角牛打服了我心裏才能痛快。反正,我學武藝的事如今也瞞不住人了,我倒要在我臨離開洛陽城之前,將本地的惡霸土豪,全都除盡。”

    説著,他輕輕一推,就將蝴蝶紅推開。腋腋長夜,挽挽袖子,又説:“你們快叫車去!快收拾東西,等我打完了獨角牛就保護你們離開此地,”説著他提劍匆匆走去,蝴蝶紅還在身後哭著,他也不回頭。

    才走了十幾步,就見那個熟識的閒漢牽著他的那一匹雪中霞來了,見了他就一吐舌頭説:“我的大相公:你老人家快躲躲吧,待會兒就是官人不來,那獨角牛可也得來。”

    韓鐵芳忿然説:“我正要找他去!”遂就搶了馬騎上,連鞭子也不接,手仍提著寶劍,一放轡就來到大街上。

    此時大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但一見韓大相公催馬提劍,滿面的煞氣,衣服上還沾著血跡,就齊都驚得止住了步,車也都停住了,韓鐵芳的馬尚未走到羣雄鏢店的門首,恰好那獨角牛正走來,又不知從哪裏勾來了十幾個人,個個全都持著刀槍,由他率領著。

    待韓鐵芳的馬一來到,他就把刀向懷中一捧,左臂平掄了半圈兒説道:“站住!”又冷笑著説:“嘿嘿!這麼幾年我還不知道韓大相公會使劍,還不知道韓大相公原來在琵琶巷裹還當著一份差事,早要知道是這麼回事,剛才我就去了,何必叫我的朋友們受傷、吃苦?現在你來了很好,別叫旁人上手,咱們兩人來鬥鬥吧。”

    韓鐵芳已跳下馬來,挺劍迎上,忿然説:“好!好!別人都不準上手,只咱們兩個鬥鬥。”

    獨角牛擺手説:“別忙別忙,你再聽我説幾句話。”

    韓鐵芳點頭説:“好,你説!”獨角牛又把胳臂平掄了一個圈兒向著在道旁圍觀的百十多個人説:“請諸位睜大了眼睛看著,現在我要跟大相公比武了!刀槍無眼,難免死傷,我獨角牛是人走江湖的,命本來就不值錢,他韓大相公卻家財萬貫,這是諸位都知道的,如今我們二人動手拼命,可是不管誰貧誰富,刀劍之下決沒有客氣,我們先説好了,一不驚官,二不動府,官人這時來了,我們作揖把他請回去,受了傷自己花錢治,喪了命也自家去買棺材,除非有一方叩頭認了輸,才能住手,他要是輸了,我不許他再進洛陽城,只要他再敢進城,我就要他的命,我若是輸了,我自打斷了我的腿,我永遠不保鏢……”

    韓鐵芳卻一劍刺來了,説:“誰聽你瞎-嗦?打就是了。”

    獨角牛卻又退後了一步説:“別忙呀,別忙呀!既是拼命嘛,那麼我這口刀可又覺著不大合手了。”説著,從他身後頭的一個人手中把兵器換了,換的是一杆丈許的長槍,這長槍本來是兵器中之王,最為難惹,而且最能制壓短劍,獨角牛原是想在兵器上佔一點便宜,因為他也猜著了,韓鐵芳平日不露形跡,今天突然顯出武藝,而且把他剛才派去的那些人全都打了個落花流水,他就知道韓鐵芳的武藝絕非等閒,所以他處處謹慎,運用著心機,剛才説了那些廢話,也是為使韓鐵芳平一平氣,減低一點兇猛之氣,如今他卻要先發制人了。他站定了腳步,徒然抖起了長槍,向韓鐵芳的胸前刺去,真如一條惡蛇一般。

    但韓鐵芳用劍叭地一撩,他的槍尖可就偏了,同時韓鐵芳將劍順著他的槍桿推去,極快,目的是要削去他的五個手指頭,但獨角牛雙臂高高抬起,身子向後連退,躲開了劍,一換手向旁緊走幾步,突地又抖起了槍花,使了個鳳點頭,打算將對面的劍法攪亂,然而韓鐵芳一步也不肯讓,劍隨身進,一劍緊似一劍,獨角牛隻好用槍桿去迎劍,他的槍法卻施展不開了。

    他手下的夥計們拿刀驅開旁邊圍觀的人,為的是騰出地方來好使獨角牛施展開槍法,這些人齊都氣勢洶洶,逼得一些好熱鬧的人都退出了兩丈多遠,這些人裏有的是擁護獨角牛這面兒的,齊都大聲喊著給助威,還有是認識韓家的,和議佩公櫃上的夥計們,這些人都驚驚慌慌地喊著:“別打啦,別打啦!有事情可以好説好辦!”但他們又怕受誤傷,都不敢近前。

    此時,圈子裏的劍光槍影越殺越緊,如一條三尺長的白蛇在鬥一條丈許長的黑蟒,颼颼颼地抖了起來,閃閃閃的劍鋒和槍纓使人看著眼亂,獨角牛的槍法,始終是被劍壓著,雖然也掄得開,然而應付得卻不夠精密,常有破綻之處,韓鐵芳的劍法卻越使越熟、越猛,只見他疾如追風,迅若掣電。

    前後交手不到二十回合,旁邊的人誰也沒有看出來是怎麼一下子,獨角牛就如同一塊石頭似的,忽然咕咚摔倒,他手下的人全都急了,一齊掄起刀槍,向著韓鐵芳撲去,韓鐵芳撤步倒劍,足尖點地,左膝稍彎,腰直胸挺,眼視四方,等待著這羣人上來,只要有人再進前兩步,他就要殺。

    此時趴在地下的獨角牛,手中的槍並未撒手,用槍桿一柱地就站起來,他那高大的身軀血順著左脖往下流,褲腿都染紅了,他的大黑臉已變成煞煞的白了,他的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往下滾,瞪眼咧嘴,加上他額間的那個疙瘩,樣子真跟惡鬼似的,十分的可怖,他大聲急喊著:“算了算了!我都不行,你們還送甚麼鳥命!算了吧!從今洛陽城的好漢,河南府的英雄,我讓給他姓韓的當就是了!拿刀來!……”

    他柱著槍桿跳蹦了幾步,由他一個夥計的手裹奪了一口刀,就要砍斷他自己的兩條腿,以踐剛才的誓言,但被他的夥計一齊上前,把他的刀奪過去,腰抱住,他的胯上創傷極重,痛極了,他忍不住哎喲一聲,身子又向後一倒,被他手下人抬起來就送往他的鏢店裹去了。

    此時圍觀的人,有的目瞪口呆,臉色都嚇白了,有的拍掌大笑,説:“痛快!洛陽城的這個魔王,算是被韓大相公打回去了。”但人羣之中有一個人忽然一躍而出,踏著連枝步兒直奔韓鐵芳,此人是南方口音,説聲:“朋友你先別走,我要領教領教。”把雙手一拍,表示手無寸鐵,挺腰站立,又現出他的氣度不凡。

    這時旁邊想要回身走的人也都不走了,人圍得更密,大家眼睛更發直,韓鐵芳本來刺傷了獨角牛之後,剛喘了一口氣,劍尖才放下,才要轉身去上馬走開,不想又出了這麼一個人,他急忙又將劍撩起,以劍斜對著這個人要刺,這人卻擺手笑笑説:“別動兵器。”又拱拱手,臉色沉下,腮下的黑胡不住的飄動,這人就説:“兩下無仇,不必動刀動劍,兄弟自幼學武,近年來又下過一番苦功,如今是出來訪友,路過貴處,不想就遇著兄台,常聽人説洛陽城除了獨角牛再無第二個英雄,我不信我知道這地方還有幾位老師傅,可是沒想到此地竟有年少的英雄,剛才我看了半天,心中頗為欽佩,兄台既會使劍,拳法必然更是精絕,兄弟今天要冒昧一下,領教領教,請放下寶劍,跟兄弟我對一套拳,我若輸了,雖不能像獨角牛那樣輸腿,可是你打死了白打,來!指教兄弟吧。”

    這人雖年已過四旬,但極為氣盛,突的就一拳打來,韓鐵芳卻退後一步,冷笑説:“我跟你並不相識,鬥甚麼氣?”四周圍的人就有的過來要拉這個人,不想這個人更逼進了一步,右手橫挑,左手攻臍,好厲害的拳法!但韓鐵芳又躲開了,氣忿忿地説:“我今天沒有工夫,改訂個日期,我們再比武。”

    不料這人更連進了兩步,拳像鐵錘,不住地左擊右打,旁邊看的人都不平了,韓鐵芳也真捺不住氣了,就把劍一扔,噹啷的一聲墮在地下,他就借勢用手一黏,對方的這人把身疾忙一閃,韓鐵芳拳又吐出,反近了一步,那人的拳勢突變,發若疾風,同時腳起身挪,韓鐵芳也拳法加速,捺頸樞檔撈腳搶腿,二人如雙虎搏鬥,兩鶴齊飛。

    相擊約二十回合,韓鐵芳一拳擂在此人的胸上,這人的身子向後一仰,但他的雙腿來得很便利,站得很穩,幸而沒有倒下,可是韓鐵芳已然得了勝,他拾起劍抓住馬,騎上了向西就走,連頭也不回,後面卻有許多人亂議論著、亂笑著,並聽那搶著比武捱了一拳的人高聲喊著:“朋友留下名姓!下回再比……”韓鐵芳哪管他,催馬飛似的又回到了琵琶巷。

    此時巷裏巷外所有受傷的人,都已被人抬走了,雖然地下還印著幾片血跡,幸而沒有死人,已有官人來此查看,韓鐵芳就下了馬跟官人説了幾句話,説是:“因小事而相毆,各方都有兩三個人受傷,都願自己去調治,也不必驚官動府,下次我擔保,決不會再出這樣的事,就完了。”官人們本來都認得韓大相公,不好傷面子,因此笑了笑,也就都走了。韓鐵芳卻看見這裏停著一輛跑遠程的驟子車,他很喜歡,覺得範彥仁倒還很會辦事,把馬和寶劍都交給那間漢,抖了抖衣棠,兢又進到妓院裏院裏。

    此時倒是十分寧靜,只是他一進到屋中,見蝴蝶紅仍然滿面的憂容,見他來了,翻著明媚的眼睛,把他審視了半天,見他臉上身上手上至都沒有傷,連衣服也沒被人撕破,她便又噗哧地笑了。

    範彥仁又打了一躬,説:“為我們的事,使大相公跟那些市井小人惹氣,我們的心中真……”

    韓鐵芳又擺手止住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很快地説:“你們到底是打算往哪裏去?快説明了。”

    範彥仁依然期期艾艾説:“我打算,打算……只好上南京,金陵去,投靠我那個親戚,以後再謀生計。”

    韓鐵芳點頭説:“很好,金陵是個富庶的地方,你到那裏一定會大有發展,萬一謀事不成,我望你趕緊攜妻回鄉去務農,或是隨便擇個城市,作個小本經營,千萬別捧著你的書本死讀,也千萬別穿著你的長衫,自命為風流才子。還有,她!”指著那別意黯然的蝴蝶紅,説:“你一定得把她看作你的原配,當作你的賢妻!”

    範彥仁又一躬到地説:“這不勞大相公多囑,我決不會負義無情。”

    韓鐵芳又同蝴蝶紅囑咐説:“你也應當恭謹的事奉丈夫,跟著人家好好過日子,要能受貧,要學吃苦,在這裏所染的一些習氣,都應當痛改。”

    蝴蝶紅拿手帕擦著眼睛點點頭。

    韓鐵芳見炕上的行李包裹等等都已收束好了,他就點點頭説:“好!你們現在就走吧,現在天色尚早,出城還可以走一二十里,我可以保護你們一程。”

    這時那鴇母又走進來了,她拍著手兒笑説:“大相公您的本事真大!……”

    韓鐵芳指揮著説:“趕快叫人來幫忙搬東西,範大爺跟範夫人即刻就起程。”

    鴇母搓著雙手説:“曖喲!……”她表示出又失望,又難捨的樣子,彷彿要哭,韓鐵芳由身邊取出銀票來給了她一張,她又笑了,説:“得啦!”走過去拍著蝴蝶紅的柔肩説:“也算是你的福氣,也是咱們琵琶巷的一件體面事,咱們孃兒倆將來再見吧。等將來範彥仁大爺升了官,我再被一陣暴風吹到南京,那時我再給你們道喜去吧。一路平安!再見再見!到了那裏,有順便的人,千萬要給我帶封信。”

    這時毛夥們也都進來道喜,搬行李,並全以驚詫的眼光兒仰著臉來瞧韓鐵芳,有人還説:“獨角牛已經被大相公給打瘤了,還怕甚麼呢?範彥仁大爺跟紅姑娘多住幾天,找個飯莊子辦辦喜事,好不好?”

    韓鐵芳卻不許眾人説閒話,只催著快往外搬行李,他又給了範彥仁兩張銀票,約二百兩,並説:“這種票子往東至開封府,無論甚麼地方都可兑現。”

    範彥仁幾乎要跪在地下叩頭,又連聲的稱謝,韓鐵芳又將他攔住。這時同院的姊妹又都來給蝴蝶紅送別,屋門口站滿了鶯鶯燕燕,有的把親手做的花鞋贈給她,有的説著吉祥話兒,還有的帶著妒意,説:“你是有福氣啦!我們誰比得了你呢?”又有的自感身世,倚著窗子擦眼淚。蝴蝶紅卻悲咽不勝,用淚眼時時望著韓鐵芳,韓鐵芳卻是毫不動色,彷彿已忘記了二三載的花月柔情,竟像是個鐵石的人兒一般。

    少時行李都搬出去了,大家擁著範彥仁跟蝴蝶紅走出屋去,蝴蝶紅的兩隻手被鴇母和姊妹許多人拉著,韓鐵芳此時已然走出了門,他忽見那個賣花的人又在巷口蹲著,籃子裹的嫣紅的桃花正如飄零無主的妓女,榆葉梅的紅衣棠綠襖兒卻是又如新婚婦人似的,丁香的深紫淺白,又帶有一種閨閣氣派,不!確實如同一個才脱風塵,未減嬌豔,可是態度已足很正經了的女子。

    他便俯身拿起兩枝丁香來,給了賣花的一小塊銀子,迴轉身來,見範彥仁邁著方步在前走著,蝴蝶紅低著頭,跟著他,那幾家妓院的門首,都有人站立著以目相送,韓鐵芳就把兩枝丁香分開了,一枝白的贈給範彥仁,一枝紫的贈給蝴蝶紅,並笑著説:“我無物可贈,看這丁香還好,開得正旺盛,又鮮豔,又芬芳,以此略表薄意,這也可説是[聊贈一枝春]吧!”範彥仁又深深地打躬,蝴蝶紅的纖手拿著紫丁香,又用眼波掠了韓鐵芳一下,嫣然地微笑,韓鐵芳的臉色卻突然發出一陣悽慘。

    那鴇母又跑過來,把蝴蝶紅的那枝紫丁香要過去摘下一小枝來,笑著説:“我給你掛在衣襟上吧!”説著,她在蝴蝶紅的紅襖鈕釦上掛了一小枝花,又瞧著笑著,直送蝴蝶紅跟範彥仁上了車,此時韓鐵芳也騎上了馬,寶劍入銷,鴇母跟毛夥們又都喊著:“一路平安!”

    蝴蝶紅扒著車窗向外點首,車輪就動了,這裏有些人還在站立著、呆望著,韓鐵芳又分給毛夥們一些賞錢,才策馬離去。

    雪中霞在車後一箭之遠,緩緩地行著,走過了大街,出了北門,範彥仁就下了車,又同韓鐵芳打躬,説:“不敢再勞大相公遠送了。那獨角牛已經受了傷,諒他手下的人也不會再壓迫我們了,我們現在已經離開了此地,就請大相公放心!沿途我們一定會託人給大相公來信。”

    韓鐵芳擺手説:“不必不必!你們走後不到三五日我也就走了,將來咱們在異地再見吧。”

    範彥仁又深深地打躬,説:“將來我們夫婦必報大德!”

    韓鐵芳又笑著擺手,説:“這話更談不著。”

    此時那蝴蝶紅又從車上探頭,同他這裏來看,她看韓鐵芳強作出笑容兒來,其實並掩不住他惜別的悲哀之情。韓鐵芳就又同蝴蝶紅拱拱手,笑笑,然後同範彥仁説:“好吧,沿途須要謹慎,不到天黑就須投店。好,後會有期!”

    範彥仁又同他打了一揖,那裏的蝴蝶紅卻用手絹捂著眼睛,退身到車裏,範彥仁也回到車上走了。

    韓鐵芳在馬上發了半天呆,眼看著漸走漸遠的車身,漸紅的雲霞,漸漸發著金光滾動的麥浪,漸漸變成紫色的遠處桃林,心中惆悵了一番,忽然又疾轉馬頭,抄著便道,揮鞭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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