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雨落在窗台時,停了片刻,讓狂跳的心能稍微平和一些。她聽到了屋裏有呼吸聲,卻沒有驚慌。那人深吸,緩出,與她一樣儘量壓抑着起伏不定的心。
熟悉的呼吸之聲
這當兒,她忽然想起了師父的話,想笑,然而嘴還未咧開,鼻子酸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師父平平淡淡地説出的那句話,她以往以為只是那麼一瞬的心境,現在才明白,原來是要用一生去承受的。
師父説:因為命運就是如此安排的呀。
好吧。她沒有猶豫多久,決定順從安排。深吸了一口氣,她挺起胸膛,推窗而入。月光、燈光從破洞處投射進來,照亮了房間,照在業已沉睡的孃親臉上,更讓她很清楚地看見了阿集蒼白的臉。
啊,他臉上一貫的神氣不見了,永遠倔強上翹的嘴角也消失了。雖然看不見他眼裏的光澤,可是尚雨分明感到他正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自己,一如自己正緊緊地盯着他。
他們在沉默中對望。三十六個月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阿集的殺氣,尚雨握刀的手心裏滲出了汗。她看見阿集也伸出手,很鄭重地拭去手裏的汗水,再緊握住劍柄,不禁慶幸先與那三個傢伙拼了一場,才能讓他也感到自己的騰騰殺氣
過了良久,兩人始終沒有説話。忽聽咚咚薦福寺的鐘聲綿綿傳來,報時三更。阿集渾身一震,那逼人的殺氣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終於開口説道:小雨
嗯。
小雨他一連串地嘆息着,小雨小雨呀
怎樣呢?尚雨昂起頭。
我我該怎麼辦?
你來報仇,還問我怎麼辦?
不問你,我又該問誰去呢?他向尚雨伸出一隻手,這個世界上,我願意相信的,就只有你而已。
尚雨強壓下戰慄的心,別過頭去,道: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對吧?
大師兄自盡前,託人告之擒他之人,乃是一名使碎葉刀的年輕女子。那時候我就知道小雨,你不是説要離開長安,遠遠地去了嗎?為何還不走?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天,你還不走?
我説這麼多天來,一直沒有動靜呢,原來是你在拖延。你想背叛師門嗎,傻瓜?
我不是傻瓜,不是!阿集跨前一步,從破洞透進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臉。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目光灼灼,嘴線拉得筆直,看得尚雨心中一凜。
他的臉漸漸逼近尚雨的臉,到最後近得彼此呼出的熱烈的氣息噴到對方臉上。他停住了,因為尚雨一步也沒後退。
那三個人,是你的師兄麼?
你沒有殺他們吧?
當然。我也根本沒想過要害你大師兄送命。我我只是隻是她哽了半天,實在説不出百金兩個字。
你與我交手這麼多次,難道沒有認出大師兄的功夫?
沒有尚雨嘆道,你大師兄功夫與你相差太遠,而且他被周南風擊成重傷,我擒下他幾乎沒費什麼周折,哪裏會知道他是你為何還不動手?
阿集滿臉兇惡地道:你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本可以我卻不能我我不能
尚雨還是不退,卻柔聲道:我知道。
阿集兇狠的神情在這句話面前迅速軟去。他怔怔地看了尚雨兩眼,垂下頭,重新退回到陰暗之中。
今天,我在師父面前跪了很久。我對他説了很多話,孝順的話,不孝順的話他沒頭沒腦地道,終於,求得了這次機會。我不知道該怎麼説為何不離開這裏呢?
上哪裏去呢?
哪裏都行!阿集急切地張開雙臂,離開長安,天下能去的地方還多得很呢!其他的事以後再説不遲。
那麼,報仇的事呢?尚雨跨前兩步,兩人的臉再一次捱得很近,呼吸相接。只是這一次,沒有了燈火,他們各自在暗中看着對方,難道我走了,此事就可了結麼?難道僅僅我離開,你那些師兄師弟們,就可完全忘卻你大師兄的死了麼?你
可是我不能看着你死!阿集一把抓住她的手,又挺起了腰。尚雨瞪圓了眼,他改口道:好吧我無法想象我們倆以死相拼的樣子,你懂嗎?我絕對不會和我心儀的女子在刀口上分生死。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死的人一定是我。
他説完這話,坦然退後。尚雨腦子裏驟然嗡響,心頭怦怦亂跳,連腳都軟了,伸手扶着牆才勉強站穩。
忽聽窗外遠遠地有人叫道:老十三,你來了麼?還不出來!正是剛才那三人中的老三。隨即聽見屋頂腳步聲逼近,似乎那三人正在尋找阿集。阿集一驚,抽出長劍,道:小雨,與我對上兩招,我便走了。剛才我説的話,希望你認真考慮,好不好?
尚雨顫聲道:阿集,你曾經説姻緣天定,可是為什麼?你告訴我。阿集默然搖頭,把長劍舉到面前。光潔的劍脊上映出他的臉,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瞧了片刻,頹然道:我不知道出手吧。
碎葉刀一振,疾向阿集長劍上劈去,叮叮噹噹,兵刃相交聲疾風驟雨般響起。兩人心有默契,就任刀劍在極小的範圍內剎那間拼了十幾下,又驟然分開。尚雨咬着牙道:我不要你死在我的刀下!
很難説。阿集咧嘴笑道,不過能聽你這麼講,我已經知足了。小雨,我們是宿命的朋友呢。
聽外面老三大叫道:老十三!這賤人手硬,我來幫你!阿集面上變色,急切地道:快,砍我一刀!
尚雨使勁搖頭。阿集急了,挺劍刺向尚雨肩頭。尚雨本能地回手斜砍,阿集硬把手往前伸,尚雨卻也硬生生止住刀勢,紅着眼道:不砍!
阿集不答話,兩人一個交錯,手臂相交,阿集一把握住尚雨的手,兩人再一次凝目對望。也許是最後一次近在咫尺的對望了,兩人同時屏息靜氣,生怕一絲風就吹走了對面的人兒。
阿集仍然淡淡地笑道:此生娶不到你,你可怨我?
尚雨顫聲道:我恨你!
阿集手上發力,彈開尚雨,猱身攻她中盤,仍然欲搶她背後的碎葉彎刀。尚雨身子向後疾翻,雙足夾住身後的柱子,倒吊着手掌切向阿集。
阿集出手一次比一次力大,尚雨使盡全力硬頂了兩下,手臂被震得痠麻。她身子後仰,以彈腿功夫纏住阿集。啪啪啪一陣急響,阿集以掌為劍,連着卸去尚雨腿上的力道,還順勢切了她小腿一掌,只是未盡什麼力道。尚雨吃痛,重新縱起身,剛要後退,便在此時,只聽一個人驚恐地道:你你是誰?
尚雨叫道:娘!快退後!阿集眼見尚大娘全身戰慄,往窗前爬去,大吼道:不要過去!他猛地住手,卻不退後,尚雨見到孃親驚醒,心中慌亂,一掌擊出忘了收回,正中阿集右胸,阿集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尚雨的心一下不知道跳到哪裏去了,頓了片刻才尖叫道:阿集!
窗外同時有人喊道:老十三!跟着砰砰砰數聲響,幾枚鐵蒺藜撞破窗紙射入,疾向尚雨襲來。尚雨兀自發呆,阿集長劍一挑一帶,將鐵蒺藜悉數打落,咧着鮮紅的嘴勉強笑道:保重,小雨!
他向前衝去,一下撞出窗户。窗外的老二老三兩人正要第二輪攻擊,見他飛身而出,縱到隔壁樓頂,落下時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傷得最重的老七潛伏在那上面,忙上前扶他,隨即驚道:老十三,你怎樣?
阿集吐出一口血,喘息着道:二哥,那女子有幫手,先撤!老二老三仍對剛才的打鬥心有餘悸,見功夫最高的老十三都受傷不輕,哪裏還敢多留。各自攙扶,跳上馬車,飛奔而去。
尚雨在房裏目送阿集遠去,見他走得艱難,心中絞痛。那一掌擊中阿集的胸口時,他幾乎卸去所有內力,硬受了下來。她記得至少聽到了兩三聲肋骨破裂之聲,還不知傷到肺沒有
她正在出神,忽聽娘虛弱地道:雨兒娘娘心口好痛
娘!尚雨撲上前扶她起來,卻摸到一手的血。她驚得魂都飛了,就着燈仔細察看,原來適才襲來的鐵蒺藜有一枚反彈,擦破了她的腿。
尚雨拼命按住傷口,待要包紮,忽覺孃親的手足冰涼,眼睛漸漸翻白,不住道:心心口好痛她一下醒悟,原來孃親素有心絞痛之病,大夫説夜裏必須靜躺安睡,不得驚擾。沒想到今晚打鬥驚動了她,這毛病竟突然犯了。尚雨曾親眼見到婆婆死在這病上,霎時急得滿頭大汗,顫聲道:娘娘你先躺下,我我立刻就去找大夫來!
她剛要跳起身,尚大娘一把緊緊拽住她,力氣之大,指甲都掐入尚雨手臂的肉裏。她的嘴歪了,嘴角流出白沫,仍然掙扎着説:雨雨兒別走聽聽娘一句話
尚雨眼淚奪眶而出,叫道:娘!娘你説!
別為了仇恨去去殺人娘想看到你做媳婦的樣子那可多好
娘尚雨已經泣不成聲,抱緊了孃親,感到她的身體迅速冰冷下去。她突然全身僵直,重又睜開了眼,看着尚雨,笑道:雨兒,你真像你爹真像
説完這話,她沉重地向後倒去,再也沒有起來。尚雨嘴張得大大的,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頭一歪,昏死在孃親胸前。
周南風站在五穀樓三樓的窗前,遙望數十丈之外的曲江池。堤上柳樹成陰,日近中午,仍有不少人在堤上游玩,其中一些正在攀折柳枝,送給離別的友人。周南風瞧在眼裏,輕輕念道:近來攀折苦,應是離別多。
一名侍女端坐在幾前,泡好了茶,用盤子呈給周南風。周南風端起翡翠碎玉杯,先聞了聞香,再淺淺地嚐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回托盤,道:茶水的感覺對了,但味兒還是不對。這不是淄羽泉的水吧?
侍女躬身道:奴婢已經問過師父了,説是山中連日瓢潑大雨,淄羽泉比平時升高了兩尺,水便濁了些。送來的三桶,師父只取了一瓢,沒想到少爺還是嚐出來了。奴婢該死。
周南風微笑道:什麼事呢,不過一杯茶而已,值得大驚小怪麼?他順勢輕輕捏着侍女的手,道,紫嫣,娘已經答應,等我娶了親後,就收你做妾,別再整天奴婢奴婢地叫,聽着讓人心痛。
紫嫣頭俯得更低,露出白如玉石一般的後頸,低聲道:奴婢從六歲就開始侍奉少爺,要叫奴婢換個稱呼,奴婢不習慣
周南風接過托盤,隨手放在几上,將紫嫣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哼道:我也習慣你在身旁呢邊説邊抱着她走到一張桌前。
紫嫣驚道:別少爺,這不是在府裏!
周南風拔下她頭上的簪子,任她一頭秀髮披散下來,笑道:這店還不是我家?你侍候我最久,卻要做小,着實委屈了。等拜過了堂,我便把這樓賞給你
紫嫣嚶嚀一聲,就要把頭湊過去,驀地腰間一緊,跟着騰身而起,飛出數丈。她身子扭動,在撞上牆壁前一剎那反轉身體,卸去周南風推她的力道,輕輕落在靠牆的桌上。落下之前她已看清,偷襲者來自窗外,半掩的窗户破了一大塊,但襲擊的東西是什麼卻沒瞧見。周南風在將自己拋出時,扇子已經出手,此刻卻長身而起。
她習慣地摸到頭上,簪子卻被周南風取下了,當即手臂猛揮,手臂上的兩枚刻絲銅圈向窗外擊去。誰知周南風手一長奪了下來,淡淡地道:你出去吧。
少爺!
周南風笑道:故人來訪,不必驚慌。你去替我準備一桌好酒菜來就是。紫嫣見他面上雖帶着笑,手足間卻凝而不發,全神貫注,知道遇到了強敵,便點點頭,推門出去了。
周南風拱手道:一直未見姑娘出手,原來是散刀門的高徒。三十年前散刀門主主父克用名震天下,在下今日得見碎葉刀法,足慰平生。姑娘請進來一敍如何?
咯吱一聲,尚雨推開了窗户。她一身灰白裝束,頭上沒有梳髻,繫着根白布。她並不進內,冷冷地道:周公子若有雅興,可否陪小女子練兩下?
周南風毫不遲疑地道:如何練?還請姑娘示下。
我攻你躲,不得有任何防禦反擊。
周南風舉起右手,將袖口處的破口展示給尚雨看,説道:剛才那一刀,已經破了在下的防禦,在下實不知單憑閃避,怎樣才能僥倖逃生。
尚雨道:那是因為你要顧及懷中女子,現在我只出五招,你輸了便須答應我一件事情,我輸了,任你處罰。如何?
周南風把扇子收入懷中,微笑點頭道:非常合理。但你得等一小會兒。
我傷到你了?
周南風吐了口氣:你嚇到我了。
紫嫣下到一樓時,周南風的兩名侍從週二、張三正站在樓中間的天井口向上張望。見她下來,忙道:上面是什麼人?
紫嫣搖頭道:我不知道。那人藏在窗外,突然發動偷襲。我聽到風聲的時候,少爺已經與他對了一招,真是快得驚人。我本想出手幫少爺,可是少爺似乎認識來者,不肯讓我插手。二叔,你怎麼看?
論輩分,週二是周南風遠房的叔叔,一手鐵掌功在周家也排得上號。他皺緊眉頭,拈着山羊鬍須道:剛才那一擊,單從力道上講,少爺應該已經盡了力了。
張三道:要讓少爺盡力一搏,此人武功可不簡單。我似乎還聽見了破裂之聲。
紫嫣點頭道:少爺為了救我,袖口被對方劃破了。可是我卻沒有瞧見暗器什麼的,真奇怪。張三道:少爺救你?你當時在做什麼?
紫嫣臉上飛紅,垂頭不語。週二瞧她髮髻散亂,忙咳嗽兩聲,道:其實也不必太過擔心。少爺的絕頂輕身功夫還未使出來,若在力道上不輸對方,應該吃不了虧少爺有什麼吩咐?
少爺吩咐準備一桌好酒菜。
那就是要他們置身事外了。三人一起抬頭向上看,過了片刻,三樓上驟然響起利刃破空之聲,跟着便是一連串咯咯的木頭斷折之聲、乒乒乓乓的杯盤飛濺之聲,其聲勢之大,簡直似十幾二十人同時開打一般。樓上的爭鬥迅速移動,啪啦啦一陣摧枯拉朽之聲,隔斷房間的厚重的楠木屏風倒塌了,殺場擴大到兩間房,然後是三間。但奇怪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同時在幾間屋子裏迴響。
紫嫣顫聲道:他們在圍攻少爺?
張三道:是!七人!
不!週二舉起一隻手,三人!
少爺呢?他出手沒有?紫嫣急得直冒冷汗,張三與週二同時道:沒有還擊!
他們身後傳來幾聲尖叫,卻是小二和侍女們。週二厲聲道:都退到廚房裏去,沒叫不許出來!不許出聲!封了大門,今日不做生意了!
砰的一下,周南風撞破天井一側的窗户,飛身落下,叫道:閃開!他還沒落到二樓,突然猱身轉向,一隻手攀住一根柱子上突出的雕花,借力越過數丈寬的天井,撞入另一側的房間中。
樓下三人正自驚訝,頭頂轟然響動,只有張三和週二瞧清楚了一柄刀橫着切破整面木牆,接着啪啦一下,有人踢開碎木,欺身而出,飛入對面周南風撞出的破洞中。無數木屑向下墜落,紫嫣驚叫一聲,向後縱去。張三、週二兩人拼着老命瞧了兩眼,趕在最後一刻才閃身進屋。巨大的轟隆聲中,一樓天井幾乎被塌下來的碎屑斷木填滿,周圍的桌椅亦被震翻。
一個女人!張三掩飾不住驚恐地道,那是什麼功夫?只一刀就劈碎了整面牆!
不知道好強的刀勁!橫切的同時,我看見刀鋒抖得厲害,震裂了木頭,所以整面牆都倒了。週二抹去臉上的汗,道,是少爺那日帶回的母女倆裏的女兒。她一身孝服,難道那母親已經死了,所以來跟少爺討血債?
怎怎麼會?少爺怎麼會殺人?紫嫣也隱約聽過這件事,驚惶地道,少爺不是救了她母女二人麼?
週二張三悄悄對視一眼。他二人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卻不能對紫嫣説,週二便道:也許她誤會少爺了。這般打法,確實拼盡全力,難似作假。
張三拔劍在手,道:要去幫手嗎?週二搖搖頭:不用。剛才見到少爺只是全力閃避,還未出手,想來應該是留有餘地的。再説,以她的功夫,我倆上去並沒什麼用。
可是難道就在這裏乾瞪眼看着?
紫嫣忽道:聽!兩人一哆嗦,同時抬頭,卻發現激烈的打鬥聲不知何時突然消失,三樓上除了偶爾還有一兩聲斷裂的桌椅翻倒的聲音外,竟完全寂靜下來。紫嫣手捧胸口,壓抑狂跳的心,顫聲道:誰誰得手了?
週二張三正一起搖頭,忽聽周南風略微喘氣的聲音傳來:紫嫣,叫人上來收拾一下。三人同時長出一口氣。
周南風在樓上聽見紫嫣應了,才回過身,扶起一張還勉強能坐的椅子坐下,抹着汗道:姑娘真好功夫。當年主父克用前輩被江湖中人稱作雷霆刀客,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尚雨也在喘氣,聞言疲憊地搖搖頭道:可惜我所學不及祖師爺十之一二,讓公子見笑了。今日之戰,是我輸了,公子要如何懲罰,就請示下,小女子絕無怨言。
周南風正色道:不然。姑娘只應承了五招,其實若再多一招,在下便只有認輸的份兒了。又或者這裏的牆若是石塊砌成,在下無法如此快速地穿越,也是輸了。這個勝利,在下決不敢妄認,今日最多平手而已。
尚雨見他神情慎重,咬咬牙道:你這麼説我可就這麼認了。
姑娘客氣了。在下心中,已經認定如斯。
此時紫嫣帶着兩名小二跑上來收拾。她見屋裏亂得一塌糊塗,幾乎沒一件完整的桌椅,到處都是又小又長的刀痕。
周南風道:姑娘,在下還有個約,不能不赴。姑娘若不嫌棄,不如到在下府中稍事休整,等在下回來再敍如何?
紫嫣第一次見到尚雨,只覺她眉淡目長,容貌清麗,但那雙眸子卻亮得讓人一見難忘。她全身素色,頭上戴着孝,神色間難掩憔悴。聽到周南風的話,她剛才進攻的時候何其猛烈果斷,現下卻垂首坐着,兩手放在膝上,右手使勁地扯着左手食指,遲疑了半天,終於默默地點了點頭。紫嫣偷偷瞧着周南風,忽見他肩頭向下微微一沉,心中暗驚:見這姑娘答應,他竟着實鬆了口氣呢。
周南風道:紫嫣,你去備車,送這位尚姑娘回府,不可怠慢。我會盡快回來。
紫嫣忙應了,還待問是否該向老爺交代,周南風已站起身,向尚雨一拱手,匆匆下樓而去。紫嫣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口,才無聲地嘆了口氣。
當下紫嫣吩咐下人們收拾殘局,自己領着尚雨上了馬車,徑直向周府駛去。路上也曾遇到一兩位身份較高的女子,紫嫣恭敬行禮,但問到尚雨,則只輕描淡寫地説是少爺的朋友,便無人再敢多問。
不多時來到一處院子。院前有片荷塘,院後則是密密的竹林,紫藤爬滿院牆。進了門,只三間廂房,一口古井,與周府其他地方比起來,這裏顯得甚是侷促,卻也別有一番脱俗之感。
紫嫣見尚雨強作鎮靜,其實打進府門開始,她一直垂着頭,兩手捏緊放在兩邊,幾乎僵直着身體一路走來,想是心中惶恐不安。她將尚雨領進堂屋,道:尚姑娘請隨意些。這裏是奴婢住的院子,平時並無旁人,所以左邊廂房空着。姑娘在此稍坐,奴婢吩咐下人打掃一下房間。
尚雨呆呆地哦了一聲,半晌,才突然驚問道:啊?打掃房間做什麼?
紫嫣道:姑娘要在這裏住,當然要打掃一下。已經很久沒人住了呢。説着就要出門去。尚雨跳起老高,一把抓住她的手。紫嫣本能地一反手腕,尚雨情急下兩指一夾,扣住她的脈門。紫嫣半邊身體頓時痠麻,半跪下去。
尚雨嚇了一跳,趕緊拉她起來,道:我我不是想你沒事吧?
紫嫣痛得眼淚花花,卻笑着道:沒事,都是奴婢的錯。尚姑娘是否有什麼話要吩咐?
尚雨雙手亂搖,叫道:不是吩咐!我我只是想説,我我在這裏等你家少爺回來,跟他説件事就走。不用勞煩姐姐了。
紫嫣道:你是少爺的貴客,在此小住,有何不妥?你還不知道少爺的脾氣呢。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去就來。説着閃身出門。
尚雨坐在椅子上,眼珠亂轉,四處打量。這屋子雖然看着簡陋,裏面的陳設卻不簡單。單是桌上那對紫凝釉七澤琉璃瓶就價值不菲,其餘牆上掛的字畫、檀香木屏,尚雨雖叫不出名字,也知道不是凡品。
她看得眼睛發脹,便垂頭閉目養神。眼睛一閉上,那對紫凝釉七澤琉璃瓶就浮現在了面前。
尚雨驟然全身一顫。為何自己知道這對琉璃瓶的名兒?啊,是了以前父親的桌上,就擺着這麼一對瓶,每當夕陽照入室內,瓶身上便映出七彩光芒,如夢如幻這印象太深,以至事隔多年,她還常常在夢裏見到。
周南風的家中,為何會有同樣的一對瓶?尚雨心中驚疑不定。見屋內無人,她小心地捧起一隻瓶細看,沒有錯,真的一模一樣。她把看良久,手心裏都滲出了汗,忽地想起一事,便用一根手指伸進瓶口,在內壁上輕輕摸着摸到了!一個淺淺的劃痕,依稀是個小字。尚雨雙手亂顫着把瓶放回原處。
不必再摸,她知道另一隻瓶裏定是個雨字。那是三歲的時候,父親見她如此喜愛這對瓶兒,便摸索着在瓶內刻下小雨二字,答應她以後出嫁的時候,一併跟了她去
尚雨深深呼吸,不停地眨着眼,卻還是止不住淚流。她怕紫嫣見到,便裝作累了,伏在桌上,吞聲而泣。
以為過去的一切已經逝去,永不再現,可是今日竟鬼使神差地見到了這對瓶兒。一定是洛陽尚家之人在父親去後,將此瓶贈與周家了。不也許並非是贈的。曾隱隱聽芸姨説過,尚家這兩年衰敗得厲害。他們定是遷怒於父親,家道衰落之時,便首先將父親的遺物當賣了
尚雨的手指幾乎掐入堅實的楠木桌面好得很,那個家,終於與自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傍晚時分,周南風仍未回來,天卻稀稀拉拉下起了雨。紫嫣已經收拾好了房間,請她進屋歇息,她卻一再婉拒。她不肯進屋,不肯再看見那對瓶兒。這是別人的家,瓶也已是別人的瓶兒,逝去的過往,她不要了。
紫嫣命人掌起了燈,張羅了一桌飯菜,請尚雨過去坐了。尚雨見桌上的菜多是家常菜餚,跟幾樣精緻小點,沒有那些誇張的大菜,鬆了口氣。後來想想,大概是周南風怕她窘迫,特意安排的,又不覺會心一笑。紫嫣本站在她身後侍候,尚雨死活不肯,要她坐下一起吃。
尚雨一邊吃,一邊隨口問到周南風為何還不回來吃飯,紫嫣道:我們少爺應酬極多,一年裏除了清明、寒食、中秋、除夕等幾個日子在家外,其餘時候只能在各大酒樓裏見到。
尚雨咂舌道:那那可多辛苦?她本待説那可有多好吃,幸好臨出口改了。
紫嫣道:是啊。這幾年,老爺逐漸將生意交給少爺打點,他更是忙得團團轉,能在子時前回來都算好呢。姑娘嚐嚐這湯。
尚雨胡亂喝了兩口,面露難色:那那今日我豈不是等不到了?
紫嫣笑道:姑娘擔什麼心?左右他會回來,姑娘在此歇息,明日早上也可見到。
尚雨雙手亂搖,道:使不得,使不得!阿紫姐姐,你別張羅了,我家裏還有些事呢。等用完了飯,他還不回來,我就先回去,明日再來
紫嫣也不多言,見她身着孝服,隨口説些周府裏的趣事,想逗尚雨一樂。然而尚雨緊鎖着眉,無論怎樣也提不起精神。兩人吃完了飯,尚雨便要告辭,紫嫣忽道: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不客氣,叫你聲妹子了。妹子,姐姐有件事想你幫忙,你肯不?
尚雨忙道:那是自然,姐姐但説無妨。紫嫣笑道:姐姐就不客氣了。説着拉着她進了自己房間,捧出一個檀木盒子,放在榻上,伸手打開。尚雨忍不住使勁眨眨眼睛。
那盒裏裝了數不清的各色簪子,玉簪、銀簪、木簪、金簪像堆枯柴一般亂七八糟碼在一起,直看得尚雨目瞪口呆。
紫嫣反轉盒子,將簪子們倒了一榻,道:少爺明日要赴壽筵,命我侍候,我正犯難呢,該戴哪支簪子好?左右又沒幾個説得上話的姐妹,可巧妹子在此。幫我選一支如何?不待尚雨回答,先取了一支插在髮間,這支如何?
尚雨結結巴巴地道:還還好。
當下紫嫣一支支試着,又讓尚雨幫着梳理髮髻,捧起銅鏡。過了不久,又端出兩隻盒,一隻裝滿各色鐲子,另一隻卻是西域傳來的臂圈、腳環之類。尚雨長這麼大,別説戴,見也沒見過這麼多樣式各異、花樣繁多的飾物,瞧得眼花繚亂。她雖重孝在身,但這般小小年紀,好奇心大過天,早忘了提回去之事。
兩人在屋裏擺弄半宿,紫嫣只勉強定了簪子和衣服,外面披的錦袍、手鐲等仍未滿意。尚雨咚咚咚地跑來跑去幫忙,忙得額頭見汗,興致卻愈發高漲。聽外屋的紫嫣似乎説了句什麼話,她在裏間抱了一堆衣服向門走去,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尚雨瞧不見,叫道:阿紫姐姐,看看這些合適不?
那人不答。她張大了嘴,聲音戛然而止。燈火跳躍,照在周南風的臉上,把他嘴角的笑意暴露無遺。啊!尚雨胸膛裏怦怦作響,那雙好看的眼睛近在咫尺,灼灼目光幾乎穿透了自己。
阿紫姐姐呢?尚雨背過身,匆匆拂了拂散在臉前的碎髮,這才發現紫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去了。她心中更是驚慌,外面風雨如梭,自己卻跟周南風獨處一室該如何是好?他在笑什麼?在笑我麼?
只聽周南風道:坐坐吧。這天也討厭,下什麼雨呢。
尚雨聽他説得奇怪,定了定神,再仔細瞧瞧他,卻見他並沒有笑。他額前的頭髮散了,寬闊的肩膀也垮了下去,一身酒氣。原來他淺淺的笑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尚雨這般想着,總算鎮定下來。周南風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冷了,隨手擱下。稍頓片刻,他似乎連冷茶杯都無法忍受,一手推出老遠,咣噹一聲,在牆上摔得粉碎。他瞧也不瞧在一旁面露驚詫的尚雨,大聲叫道:茶!茶!
門應聲而開,紫嫣端了茶進來,道:奴婢料到少爺要醒醒酒,一直備着呢。
周南風喝了口熱茶,吐着氣恨恨地道:他們劉家又不是天王老子,憑什麼壓貨?憑什麼腳踏兩隻船?得了便宜還糟蹋人!去去他媽的!紫嫣,你去告訴老頭子,大後天劉家的壽筵我不去了,就説我到揚州去了,禮金差李管家送去便是。給了我兩耳光,再叫我磕頭,我就真磕下去嗎?我真是賤呢。哼!
他憤憤地蹬着腳,紫嫣知道他酒勁上來,想要脱了靴子就在這裏睡,忙道:是,奴婢知道怎麼做這位尚姑娘已經在此等了很久了。
嗯?什麼東西?滾、滾
紫嫣見尚雨變了臉,湊到周南風耳邊大聲道:尚姑娘在這裏等少爺很久了!
周南風一怔,轉頭看向尚雨,身體突然一震,幾乎跳起來。尚雨已站起身,説道:周公子若不方便,我改日再來。
不啊,不不!周南風縱身攔在她身旁,六神無主地搖手,道,尚尚姑娘,在下得罪了!尚姑娘不是有事嗎?在下一定洗耳恭聽。尚姑娘請坐。阿紫,你你你去吧。
紫嫣道:是。是否就照剛才少爺説的做?
周南風道:我説了什麼哦對了,對了。我真是氣糊塗了早做準備,我要親自去賀壽。告訴賬房,禮金要再加一倍,把那對玉麒麟也帶上,送給劉家的三房。
紫嫣點頭答應,走出房間,順手關上了門。
周南風長出一口氣,頓了片刻尚雨忽然想到他拼命抹平皺緊的眉頭的樣子方轉過身,已換了臉色,嘴角上翹,擺出尚雨慣常見到的無所謂的公子哥架子,笑道:尚姑娘,讓你久等了。在下這裏謝過。
尚雨淡淡地和他拱手見禮,心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從今往後,你可休想再拿這張臉來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