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京,紫禁城內。
當朝的太皇太后“孝莊”也就是康熙皇帝的祖母,這一年,老邁的身子愈見衰敗,宮裏的胡太醫每晚都會前來問安,為她做些保健調理。
今晚自不例外。
孝莊癱坐在躺椅之中,四周站有數名宮娥伺候,她伸手擱在茶几之上,胡太醫便端坐一旁把手號脈。
隔了一隔,孝莊忽覺古怪,怎地胡太醫號了半天的脈,都不説話,莫非是她的身子出了問題?
於是張開眼睛,問道:“怎麼啦?”
豈料胡太醫目光呆滯,渾身僵硬,像個殭屍一般。
孝莊大驚,趕忙坐了起來。
四周的宮娥也都圍近前察看。
陡然間,一陣陰風吹開窗户,驟地吹熄了滿宮燈燭,也把宮娥們一一吹昏倒地。
孝莊驚詫更甚了,然而她畢竟是看過大風大浪的女傑,鎮定心思,盤算道:“此必神鬼降臨,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並不呼號門外的太監、近衞入內。
但見燈燭熄了又亮,胡太醫這時拔地而起,筆直飛到天花板上,頭腳顛倒,倒立而行,須臾,又緩緩降落,以頭着地。
孝莊吁了口氣,嘆道:“哀家頗有自知之明,閣下若是閻王派來的小鬼,請現身吧。”
胡太醫大笑,旋即迴轉頭腳,緩緩落坐,道:“小鬼沒來,閻王卻到了,吾乃地藏王菩薩座下十殿閻王之一,五道轉輪王是也。”
話説五道轉輪王聽從判官建議,飛身北上,趕抵京城,決意附身於人,藏身皇宮。
經過一陣觀察與思量,五道轉輪王認為,康熙皇帝與孝莊太后乃是宮裏的兩大主子,尤其是孝莊,退隱多年,正是他討教的絕佳人選。
五道轉輪王因此借用胡太醫的軀殼現身!
孝莊篤信佛教,禮佛多年,多少也聽過地藏王與十殿閻羅的事,得悉閻王駕到,心頭為之一凜。
五道轉輪王環顧滿地昏厥的宮娥,笑笑:“太皇太后莫驚,本座只是令她們昏厥過去,等會自將醒轉,胡太醫也不會有事。”孝莊起身欲拜,五道轉輪王伸手製止:“欵……本座乃陰間的神祉,你是陽間的太后,咱們誰也不比誰大,莫拜、莫拜。”
孝莊回座問道:“尊駕到此,不知有何見教?”
五道轉輪王道:“本座這就直説了。本座因故犯了天條,避禍人間,希望在你宮中躲上一陣,還請太皇太后應允。”
孝莊愣得一愣:心想:“且不問它犯了什麼天條,這樣一尊陰神,躲在這裏,可不觸了我眉頭?”然而又不敢峻拒,沉吟道:“閻王想在宮中躲上一陣,這一陣,不知是多久?”
五道轉輪王道:“五百年。”
孝莊又是一愣:“五百年?”
五道轉輪王解釋:“本座知道,對你們凡人來説,五百年很長,但對神魔仙狐而言,五百年,不過是幾度寒暑罷了。”
孝莊苦笑:“哀家天年將近,別説五百年了,就連五年,也不知然否,閻王的這個要求,怕是……不容易啊!”
五道轉輪王笑笑:“這個我也想過,太后可以挑選一座小殿,劃為禁地,表面上,就説是供奉菩薩,私底下,卻讓予本座居住,儘管物換星栘、朝代交替,亦不害本座藏身。”
孝莊又問:“宮中門禁森嚴,閻王將以什麼身分度日?”
五道轉輪王道:“宮中以太監與宮娥數目最多,不易引人注意,本座輪流附於他們身上,日子也能打發,總比……”接下來的話,卻不好與外人道:心想:“總比圈禁在福建那間破廟內好。”
孝莊點了點頭,道:“哀家明白了。”卻是遲遲不做表態。
五道轉輪王若有所悟,逕道:“本座雖非天神,所司亦與爾等有關,你們的生死榮辱,多少也得看我臉色。”
孝莊賠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天爺要給、要拿的,縱是皇家,也難奈何。”
五道轉輪王冷哼道:“愛新覺羅(清廷皇家的滿族姓氏)一家人坐擁天下,本座不過要你一座小殿藏身,也需要這麼婆婆媽媽?未免小氣了吧?”
孝莊搖頭道:“閻王有所不知,現今三藩叛變,天下大亂,我孫兒的兵馬正與吳三桂隔江對峙,勝負誰屬,猶未可知。如果、如果吳三桂他贏了,我愛新覺羅氏能否存活,北京城能否完好,別説五年了,五個月內,恐怕都很難説呀。”
五道轉輪王瞭然,問道:“可有本座相助之處?”
孝莊故做怯態,忙道:“哀家乃一將死之老人,敬神禮佛,豈敢向閻王要索?”
五道轉輪王不耐地擺了擺手:“少來這一套!你們凡人,本座看得多啦,有誰在參拜神佛的時候,真是無慾無求、一心禮敬的?哼,還不是要財要名、要這個要那個的。”
孝莊嘆道:“哀家不敢,只求一個天下太平。”
五道轉輪王大笑:“天下現是你家的,你當然要天下太平羅。”收笑道:“太后,你就直説了吧。”
孝莊道:“三藩之亂,首在平西王一支,平西王大軍,繫於吳三桂一人,吳三桂若死,其軍必散,平西王軍隊若敗,天下必平。”
五道轉輪王道:“你是要我……提前吳三桂的死期?”
孝莊道:“此人前半生背叛明朝,後半生背叛清朝。一輩子榮華富貴,卻讓天下遭禍兩次,他不快死,那天下人可死得快啦。”
五道轉輪王心想:“晤,我因顛倒了常無赦的生死,以致釀禍,如今難道還要一犯再犯,竄改生死簿麼?”轉念又想:“也罷,犯一次是天條,犯兩次也是天條,我就圖個方便,也教天下人圖個痛快。”
慨然應道:“好!你若允我,我便允你,管叫吳三桂活不過明天日落之前。”
孝莊頷首道:“如此甚好。”
偏在這一會兒,門外走入了一名太監,跪倒在垂簾前方,呼道:“老祖宗,有、有人求見。”
孝莊皺眉疑道:“什麼‘有人’、‘有人’的?懂不懂規矩呀?誰哪?”
太監爬近了些,説道:“老祖宗,是、是行痴和尚。”
行痴和尚何許人也?原來康熙皇帝的父親,也就是孝莊的兒子“順治皇帝”愛新覺羅·福臨。當年並非暴亡,而是剃度出了家,行痴正是他的法號。
當年,天下方定,人心不穩,福臨卻因為愛妃病故,決意出家,無論孝莊怎麼苦苦勸告、如何軟硬兼施,福臨只是不聽,留下孝莊與玄曄(康熙)祖孫二人,棄國遠行。
職是之故,孝莊等一干皇族,都對行痴很不諒解。多年來,孝莊、行痴這對母子也沒見上一面。
今晚行痴突然出現,孝莊自是百感交集,激動莫名。
孝莊顫聲問道:“他?他怎麼來的?”
太監答道:“回老祖宗的話,一個時辰以前,行痴和尚直扣宮門,差點被禁軍給拿了,還是奴才正巧經過,這才將他接進內苑,置於北書房外候着。”
孝莊又問:“稟報皇上了麼?”
太監道:“奴才託當值的內廷侍衞去稟了,皇上這會該知道啦。”
孝莊點頭,吩咐道:“你啊,傳我的話,先到北書房把人帶過來,給我先見見。”
太監拜道:“奴才遵旨。”臨退去前,瞥見簾內躺了一地的宮娥,驚問:“老祖宗,這是……”
孝莊道:“這沒你的事,下去吧。”
太監愣了一下,滿臉疑慮,隔得一隔,方才快步退去。
五道轉輪王旋問:“太后,這個行痴是誰呀?本座前腳剛到,後腳他便來了?”
孝莊吁了口長氣,緩緩説道:“他是我兒子……”遂將福臨出家的故事,一五一十道出。
五道轉輪王聽罷説道:“既是你們母子重逢,那本座先行告退,暫借胡太醫的軀殼,迴避一下。”
孝莊道:“閻王且慢。哀家雖跟他久未謀面,但曾派人去他託身的寺廟打探,得知他重病在身,唉……我這個兒子,苦命呀。”
五道轉輪王悟道:“太后是希望本座看一看他的面相、算一算他的命數?”
孝莊點了點頭:“尊下可願意?”
五道轉輪王苦笑:“竄改生死簿茲事體大,本座都願意了,還有什麼是不行的?”
孝莊喜道:“那就屈就閻王一陣,扮做胡太醫,留在此處。”
五道轉輪王唯恐滿地的宮娥啓人疑竇,揚袖一擺,把她們全弄醒了。
宮娥們渾渾噩噩爬起,不知剛才究竟怎麼回事,惟囿於宮廷規矩,不敢多問,眼見孝莊神色自若,也就不疑有他。
不一會,先前那名太監領着一名中年和尚步入,和尚形削骨毀、病容厭倦,看不出便是當年的順治皇帝,眉宇間,全然不復往日英氣。
入門之後,行痴合掌長揖,卻是不跪,念道:“阿彌陀佛……”
孝莊急起身迎入,抱住行痴的雙肩,上下端詳:“兒啊,兒啊……”嘰哩咕嚕説起了滿洲土話,約莫是與行痴敍舊。
行痴也以滿洲上話回應。他神色祥和,情緒平穩,回異於孝莊的激動。
五道轉輪王聽不懂滿洲土話,他是神仙,若用神通傾聽,照樣能夠聽懂,可他看人家母子難得重逢一敍,説的又是家鄉上話,顯然有私事要説,也就不好意思“偷聽”了,轉過身子,候在一邊。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孝莊聊到了行痴的身子,這才改回京話口語,轉身説道:“……胡太醫,你來為他號個脈,看看他的病況。”
五道轉輪王心下明白,走近行痴,佯裝為他把脈,暗地裏,卻是施展神通,替他算命。
良久,孝莊問道:“如何啊?”
五道轉輪王萬沒想到,算了個半天,竟算不出行痴的命盤,託了陰間小鬼去翻生死簿,怎麼也翻不到行痴的頁數。
皺眉道:“這位和尚的命盤……我算不出。”
孝莊忙問:“怎麼會哪?”既知胡太醫軀殼之內,藏的是十殿閻王之一,她當然聽得一頭霧水。
五道轉輪王有點氣急了,心想:“今晚我是怎麼搞的?先是算命輸給一個老頭,現又算不出一個和尚的命數,唉,轉輪王呀轉輪王,你做的是哪一門子的閻王?”
行痴疑道:“施主不是要為貧僧號脈?怎麼?聽施主的話,好像在為貧儈算命?”
孝莊一旁解釋:“這位胡太醫不但精通醫術,且還精通算術,他有一邊為人號脈、一邊為人算命的習慣。”
行痴“喔”的一聲,道:“如若這樣,那請施主止消號脈,不需算命了,貧僧的命,早在菩薩掌中,與他人無關。”
一般修行的僧人,倘使證道成佛,便能超脱生死輪迴,不受地府生死簿列管,所以這種得道高僧的命盤,全由佛祖或菩薩掌握,就連神仙也算不出來。
五道轉輪王不會不懂這道理,聽了行痴的話,半信半疑,又驚又怒,應道:“就憑你?”
行痴微笑點頭,道:“施主這麼喜歡替人算命,偏又算得奇準,不怕泄露了天機,遭致天譴?”
五道轉輪王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覺,問道:“你怎麼曉得我算命奇準?”
行痴輕輕掙脱轉輪王的掌,以自己腕上戴的佛珠,反叩轉輪王的手,道:“施主位列十殿閻王,掌理人間生死,算命能不準麼?”
五道轉輪王聞言大驚,瞿目瞪視:心想:“他怎麼識破我的身分?是孝莊告訴他的?”陡然發現行痴眉眼之間,隱然浮現一痕淡墨,不禁脱口呼問:“你、你開了天眼啦?是誰幫你‘開天眼’的?”
所謂“開天眼”,意指神佛或修為高深之輩,在凡人的眉眼之間施法,使能目睹諸神,親見佛顏,而在天眼之下,妖魔鬼怪也將原形畢露。
(注:凡人亦有天賦異稟,生得“陰陽眼”者,但陰陽眼僅能看見遊魂,既識不出妖魔,更看不列神佛。)
行痴反問:“施主身為陰神,豈能不識誰為貧僧開的天眼?”
五道轉輪王趨近再看,忽地一陣天旋地轉,令他長聲高呼,須臾,胡太醫的軀殼便軟癱而下。
四周的宮娥無不面面相覷,莫名所以。
孝莊見狀忙問:“我兒,這、這是怎麼回事?”
行痴道:“施主勿須擔心,請聽貧僧道來。一個時辰前,地藏王菩薩召見貧僧,命我手持拘令,”説到這裏,揚了揚腕上的那串佛珠,“往捉罪神五道轉輪王。貧僧領命,復問菩薩,轉輪王身在何處,菩薩告訴貧僧,轉輪王就在施主這裏。”
孝莊接道:“因此,你才突然叩宮見我?”
行痴點了點頭,續道:“菩薩還為我開了天眼,一踏入門,貧僧便識破轉輪王的身分,適才略施小計,已然將他捉下,此刻,轉輪王正在地府,接受審訊。”指着地上的胡太醫,“太醫無恙,待他醒來,仍是原來的他。”
孝莊皺眉道:“兒呀,那五道轉輪王乃是閻王之一,是了不得的陰神,你這樣做,會不會惹禍上身、招來報復啊?”
行痴道:“貧僧早巳出家,哪裏在乎禍福?”合掌再拜,轉身欲走。
孝莊一把拉住,泣道:“你這就要走啦?咱們母子多年不見,難道你心腸如此冰冷,竟不肯多留片刻?”
行痴回頭,嘆了口氣,道:“施主,咱們母子原不該相見的呀!今晚一敍,那是菩薩的恩典。”
孝莊道:“母子相聚,天經地義,奈何説是菩薩恩典?”
行痴道:“母子固能相聚集,陰陽豈能相會?”
孝莊驚疑道:“陰陽?什、什麼意思?”
行痴道:“地藏王菩薩職司陰間地獄,貧僧得以獲得召見,這話裏的意思,施主還聽不出來嗎?”
孝莊恍然大悟:“你是説……你是説……”
行痴點頭道:“一個時辰前,貧僧便已圓寂了。”(注:僧人死亡,稱做圓寂。)
孝莊“咚”的一響,坐回椅中,淚眼看着行痴,失魂落魄。
宮娥們雖聽得頭皮發麻、寒毛倒豎,卻又擔憂孝莊的身子,紛紛湊近扶持探看。
行痴這時又道:“貧僧死後復生,皆因菩薩有託,辦完了事,仍須回到地府。”
先前行痴曾言,他的命“早在菩薩掌中”,原意卻是這般。無怪乎五道轉輪王算不出他的命數。
孝莊出了好一會的神,方道:“橫豎要死,你……你就留在這兒死吧,不必走啦。”
行痴想了一陣,低迴再嘆,走至母親腳邊盤腿端坐,靜候死期。
孝莊朝左右宮娥説道:“今夜所見所聞,不許走漏一字,否則,定斬不饒!聽到沒有?”
“是!”“奴俾聽到了!”宮娥們嚇得一起跪倒,參差答應。
孝莊擺了擺手:“都出去吧,順道,把胡太醫也給抬出門外。”
宮娥們趕緊七手八腳抬起了胡太醫,速速退下。
華麗而淒涼的宮殿裏,今晚,顯得格外寂寥。
孝莊與行痴這對皇母子,必須面對任何人都要面對的問題:生老病死,於焉生離死別。
孝莊尋思問道:“兒啊,你心性良善,禮佛甚誠,怎麼、怎麼死後還會下地獄呢?”
行痴緩緩仰頭,淡淡説道:“貧僧為帝之時,殺人無數,後來卻為了紅顏而出家,非為普渡世人而剃度,唉……貧僧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孝莊為兒子感到憤憤不平,拍腿道:“胡説!你做皇帝的時候,勤政愛民,哪裏來的殺人無數?”
行痴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施主未有聽聞?”
當年清軍入關,打到了江南,曾因強迫漢人剃髮結辮,遭到反抗,尤以揚州與嘉定兩地為最。為了順利推行“剃髮令”,清廷對揚州與嘉定兩地施行鎮壓,以儆效尤。揚州城內,清軍燒殺淫掠了十晝夜,而嘉定,清軍也前後屠城了三次,是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孝莊支吾道:“那、那是在打仗啊,豈能全算在你的頭上?”
行痴道:“菩薩若全算在貧僧頭上,貧僧就算下十九層地獄,也償還不了。可貧僧當時貴為人君,坐擁血腥爭來的天下,又豈能不負一絲半毫的罪?”
孝莊道:“照你這麼説,那哀家死後,不也活該下地獄麼?”
行痴搖了搖頭,道:“施主之命,貧僧實不知也,施主若信得過佛祖、信得過菩薩,便不需煩惱或猜度。只要力行佛祖之道,慈悲為懷,無慾無求,屆時,便能歸往西天,永享極樂。”
孝莊伸手抱緊行痴的頭臉入懷,哭道:“那額孃的寧肯下地獄去,與你為伴,省得教你一個人孤零零在地獄裏受苦,讓我不捨。”
行痴仍是平靜的説道:“死生尚且看破,何況苦樂?施主,您就節哀了吧。”
正説間,又是一陣陰風吹開窗户,光影搖晃之下,牆上多了兩道陰影,一為牛首人軀,一為半人半馬。
行痴看見,欠身拜道:“時候到了,貧僧走矣。”
孝莊心頭一凜,暗忖道:“這是牛頭馬面來勾魂啦!”上前抱住行痴,四下狂吼:“滾開!你們滾開!我兒子是好兒子,你們別來抓他!別來抓他!”喊着喊着,又以滿洲土話嘰哩呱啦的破口大罵。
宮門外的宮娥、太監與近衞們耳聞,哪裏還能容得?當即一窩蜂衝進門內。
待眾人關窗點燈、安撫了孝莊之後,發現行痴和尚早巳氣絕多時,屍體僵硬得難以措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