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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奇功異藥妙手術

    矮漢子説道:-既是兩個人,怎麼先前只有一行腳印?-

    藍衣少年道:-那是因為在毒沼之前,由年老的揹着年輕的,越過毒招的時候,年老的一個不慎中毒,只得自斷雙腿,然後由年輕的的一個,揹着年老的,如此而已-

    兩人聽了,都有些半信半疑。

    攣豹詫異的道:-少島主怎知道她們是兩個女人?而且知道她們是一個年老,一個年輕?-

    藍衣少年道:-這隻斷腿的肌膚雖然嫌鬆弛,卻並不粗糙,靴襪的形式,一望即知是屬於中年以上女人所有——

    至於她揹着的一個,足印比較纖小,如果她是男子,必然不肯讓一個女人揹着,由此可知她不僅也是女人,而且多半是中年女人的晚輩,年齡決不會太大。"李豹聽得太感敬服,連聲道:"少島主推斷精確,竟如親眼目睹的一般,老奴現在明白了-

    矮漢於又道:-但少島主卻從那裏看出她們是關外來的呢?-

    藍衣少年笑道:-這更簡單,第一、她們都是完好之足,第二、只有關外寒冷甜地方,女人才常穿厚襪和靴於,第三,此島接近遼東,若非由關外近海之處出發;豈能以單桅小舟遠渡重洋-

    矮漢於咬牙道,"難怪這女人好大一隻腳-

    這"句話,引得李豹也嘿嘿笑了起採。

    藍衣少年用一幅布巾,將兩隻斷腿小心的包好,遞給矮漢於道:-這兩個女人涉險潛入內島,來意令人可疑。"-李榮,你把這隻斷腿送到呂管那裏去,李豹暫時留在此地,我得回去稟告爹爹,早些想辦法把她們找出來-

    葫蘆島腹寬頸細,恰如一個飄浮在大海上的葫蘆,島上三面是高山峭壁,只有那細頸部分才是平坦的沙灘。

    在沙灘和內島之間,卻橫亙著「毒泥沼澤-和-化骨泉-兩道天然屏障。

    平坦的外島是對外唯一出入通路,高山環抱的內島則是島主們居住的地方,可是,無論外島和內島。都看不見一棟房舍,從海上望去,白天不見炊煙,夜晚不見燈火,全島一片荒蕪,決不像有人居住。

    在一座由岩石砌成的洞府內,陳設卻極盡豪華,壁間裝飾精美,地上鋪着厚而柔軟的豹皮地毯。

    錦榻繡凳,紗幔低垂,洞頂懸着七粒鳥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全室通明,案頭一隻鑲鑽鏤花金猊香爐中,正燃着檀香,使整座洞府,都籠罩在珠光香霧中。

    一個年約六旬的錦袍老人,負手在室中徘徊,在他紫紅色的臉點上,兩道濃眉深鎖,似乎正陷入沉思。

    考人躺後虎皮椅子旁邊,侍立着兩名青衣小婢,椅子前面,站着那藍衣少年,室中寂然無聲。

    那錦袍老人不時停下來,用手摩擦着自己額下鋼刺般的虯髯,然後又搖搖頭,繼續繞室徘徊,神色顯得十分焦急不安。

    洞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名勁裝挎刀大漢掀開簾子,快步走了進來,躬身説道:-稟告島主,李總管回來了-

    虯髯老人一轉身,跌坐進椅子裏擺擺手道:-好,請他進來-這時,他才想到伸手去矮几上取茶。

    觸手才知道一碗滾熱的茶,已變得冰涼了。

    一名青衣小婢急忙道:-茶冷了,小婢替島主去另斟一杯熱的?-

    虯髯老人道:-不必!-

    舉起冷茶一飲而盡。

    剛剛放下茶杯,一個四十來歲的青衣人已低頭而入。

    這人渾身錦服,背插長刀,步履矯健,兩邊太陽穴鼓如鴿蛋,一望而知是個精明強幹,內外兼修的高手。

    虯髯老人沒等他開口,搶着問道:-揚彬,可曾找到?-

    李揚彬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欠身道:-屬下幾乎已將全島搜遍,除了那隻斷腿,毫無蹤跡可尋-

    虯髯老人霍然道:-這就奇怪了,方圓不過數千裏,整整一天,竟會尋不到?何況她們還有一個人負傷中毒/李揚彬顯得頗有些尷尬,唯唯道:-島上方圓雖然不大,荒蕪隱蔽的地方甚多,屬下已下令全島戒備,加派人手把守各處路口和水源,來人忍不住飢渴,必然會現身,那時……-

    虯髯老人忽然截口道:-揚彬,你看來人會不會誤入化骨泉,因而被泉水溶爛腐化了?-

    李揚彬道:-屬下曾想到這個可能,而且親自去泉邊查看過,如果來人被泉水溶爛應該遺下毛髮和兵刃,結果什麼也沒有見到-

    虯髯老人又問道:-那艘空船上,有沒有搜查過?-

    李揚彬道:-查過了,船上連一隻括的螞蟻也沒有,食水和米缸都已耗盡,除了幾樣女人用的梳具,可説別無他物-

    虯髯老人不禁沉吟道:-這麼説,真被壽兒料中了,是兩個女子,而且是專程到葫蘆島來的-

    李揚彬道:-島主請放寬心,無論來人是誰,咱們只要截斷他的食物和飲水,遲早會讓他現身的,時候不早,請島主安歇吧!-

    説完,躬身告退,。

    虯髯老人擺擺手道,"好,你們都去休息了,傳話夜間巡邏的弟兄,小心戒備,休得疏忽。

    李揚彬施禮退下去,但那藍衣少年卻沒有走,仍然垂手侍立在椅側。

    虯髯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親切的道:-壽兒,你也已經累了一整天,早些去休息吧-

    藍衣少年微笑道:-我一點也不累,待侍候爹爹安歇了,再睡也不遲-

    虯髯老人長吁了一聲道:-不用了,爹是上了年紀的人,心裏有點事,往往就不能入睡,你們都去睡吧,讓我一個人靜靜的坐一會兒-

    藍衣少年道:-我陪爹下一盤棋好嗎?"虯髯老人見他很有誠意,不忍卻他一番孝心,微微一笑道:-也好,但只下一盤,下完你就去睡了,年輕人睡眠重要,別陪爹爹熬夜-

    藍衣少年-面答應。一面自去搬來一張矮凳,在下首斜着身子坐下兩名青衣小婢連忙布幾置棋,送上棋盒。

    父子倆對坐下棋,才下了幾手,籃衣少年便對兩名侍女道:-你們去休息吧,這兒不用侍候。

    兩名侍女早已坷欠連連,心裏巴不得早些鑽進被窩。急忙含笑道:-婢子們告退,廚下還煨着蓮子羹,待會兒請少島主叫我們一聲-

    藍衣少年揮手道廣不用叫你們,待會兒我自會去取-

    兩名侍女道:-謝謝少島主-

    雙雙檢衽,低頭退去。

    虯翼老人信手落下一子,喟然嘆道:-唉!時間過得真快,你娘去世,轉眼三年了,如果她還活着,這些瑣事那用得着咱們父子操心啊-

    藍衣少年道:-娘在世的時候,常跟孩兒提到,只可惜投生下一位姐妹,侍候爹爹,就不會像孩兒這般粗心大意,笨手呆腳了-

    虯髯老人道:-這是命,你娘正當盛年,何曾料到她先我而去?撇下咱們兩個大男人,縱然有婢女如雲,怎麼及得你孃的體貼入微?唉!爹這一生能得你娘為妻,雖死無憾,只恨蒼天太狠心,竟令咱們夫妻斷橋-

    提到愛妻的去世,老人似有無窮恨意,手中略一用力,將手中棋子捏得粉碎。

    藍衣少年頗想安慰老父,卻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才好,默然良久,輕嘆道:-爹,這是娘命中無福,好人常遭天妒,你老人家別再難過了——

    不!虯髯老人憤然搖頭道:-你娘何嘗無福,她是被一個人活活氣死的-

    藍衣少年驚伺道,-誰?-

    虯髯老人道:-被你外……-

    剛説到-外-字,突然聽見後間廚房裏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虯髯老人語聲頓住,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濃眉微皺道:-難道是秋月她們還沒睡嗎?-

    藍衣少年道:-孩兒去看看-

    起身向後走去。

    這座石洞分有四大間,除開正廳之外,左右是卧室和書房,靠近卧房另外一間,又分隔為兩間小屋。

    一間作侍女的睡房,另一簡便是島主夜間調製點心而設的小廚房,共有三道門户,一通屋外花園,一通侍女睡房,"通李長壽的卧房。

    藍衣少年李長壽雖然是少島主,卻因年齡關係,不便經過侍女們的睡房,於是,由父親卧房繞路進入後面小廚房查看。

    他一腳跨進去,發覺廚房中三道門都是打開的,房中卻不見有人,爐上餘火猶存,煨着半鍋蓮子羹,鍋蓋已經掀開。

    一柄細磁湯匙卻跌落地上,業已破碎。

    呵!李長壽心裏一動,目光掠過,只見春花和秋月兩名侍女正擁被高卧,睡得正酣,廚房後門外吹來陣陣夜風,壁間油燈閃閃熄滅。

    他毫不遲疑,一掠身穿過廚房後門,停身在花園中,凝聚目力援緩向牆角和花叢中搜視了一遍,並無所見-

    於是,又折回房裏,俯身從地上拾起那隻破碎湯匙,卻見匙上沾滿了餘温猶有的蓮子羹。

    李長壽嘴角不由泛起微笑,輕輕收拾了地上破匙殘屑,卻用一隻碗,盛了半碗蓮子羹,端進正廳內來。

    李一傑問道:-是誰在廚房裏?-

    李長壽道:-沒有人,大約是貓兒偷吃東西,跌碎了一柄湯匙-

    李一傑道:-這屋裏一向很少貓!喵喵!-

    李長壽笑道:-可能因為秋月她們忘了關上後門,溜進來的-接着又道:-爹!蓮子羹已爛了,我替你老人家盛-碗涼着,下完棋再吃好嗎?-

    李一傑搖頭道:-我不餓,這甜東西也吃膩了,你若愛吃。就吃了吧!-

    李長壽道:-多謝爹爹-用一柄銀匙,慢慢攪動着碗中羹汁,一面用嘴輕吹着,似嫌太燙,一時難以入口。

    過了一會,李長壽忽然問道,-爹!你老人家今天到"堂屋"去過沒有?-

    李一傑哦了一聲,道:-你不提起爹真忘了,現在什麼時候啦?-

    李長壽道,-才至戌正時刻不久;-

    李了傑起身道:-時間還早,我得去一趟,壽兒"這盤棋留着明天再下吧,去替我把那件黑鬥蓬取來-

    李長壽放下蓮子羹,隔室取來一件墨色的厚絨鬥蓬,一面為父親披着,一面道:-爹!

    我跟你老人家一塊去?-

    李-傑道:-夜間寒露太重,不必跟着去了,再説那種惡症最容易傳染,-且染上了,天下無藥可治,爹雖然不害怕,你們年輕人卻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繫好斗篷,順手摘下壁間長刀佩在腰際,又接着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等我了-説罷掀簾走了出去。

    李長壽直送父親到洞府門外,望着那黑色的鬥蓬,消失在漆黑夜中,然後緩步回到石府。

    他故意又去廚房轉了一圈,拉上通後園的後門,將門一拴,又暗暗將栓兒鬆開,回到原處。

    又故做飲食之聲,卻悄悄把半碗蓮子羹潑在暗角處。最後,假意打個哈欠,説道:-秋月睡覺警醒些,我要回房去了,島主只怕得過會才能回來,你把卧房抽屜裏的那包敷傷止痛的藥物準備好,明天可能要用,聽見了嗎?-

    後房中投有回答。春花和秋月兩個丫頭睡得正熟,但李長壽也沒有在意,伸手舒臂呵欠了兩下,逕自掀簾而去。

    一出洞門,立刻-倦意全消,快步繞過山壁,一閃身進了洞側小花園,藏身在一叢矮樹影下。

    這時,夜色深沉,星月慘淡,海風拂面正寒,整個葫蘆島寂然無聲,對面山壁上,排着-層層形如蜂巢般的洞穴。

    那就是島民們居住的家,但每個洞口都有厚簾掩蔽,看不見一絲燈光。

    夜顯得陰森森而恐怖,遠遠驚濤拍岸的聲音,隨着海風飄透過來,一聲聲都像撞擊夜李長壽的心頭。

    他目不轉瞬的注視着石府廚房後門,許久,許久,不見絲毫動靜,耳中卻聽到-縷沙啞的歌聲,順風傳來,唱着——-

    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

    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

    那判官手拿着生死符,小鬼手拿着追魂牌……-

    這是一首陰側側的小調,在這黑沉沉的夜晚聽來,令人分外覺得毛髮悚然。

    尤其那沙啞的聲音,反來覆去的只唱着這四句,其聲單調。其韻生硬,越發使人從心底泛起無限寒意。

    李長壽知道這歌聲是由-鯊屋-那邊傳來,在那兒,住着一個孤零零的老人——也是葫蘆島上唯一的客人。

    老人身世如謎,五年之前一個風雨之夜,一艘破爛小舟飄到葫蘆島來,鐵掌李一傑救起他,卻發現他是個被人遺棄的淋瘋病人。

    淋瘋惡症,染人無救,為了這件事,的確很使李一傑為難,棄而不顧,於心不忍,收留他們又擔心會給島民們帶來無法醫治的惡疾,那時,長壽的母親還沒有去世,虧得這位好心的女主人一力承擔,才將他收容下來。

    並且選擇了一塊離岸不遠的礁石,親手替他建了一棟別緻的-鯊屋-,所需飲食之物,也是這位好心的婦人親自送去,數年以來從無間斷。

    三年前,李長壽的母親病重,仍念念不忘那位寓世獨居的可憐老人,彌留之際一再握着丈夫的手,含淚叮嚀道:-你們父子相依。我倒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唯一讓我擔心的是鯊屋那位病人,我死之後,記住每天替我去看望他,供應的東西。千萬不可缺少,一個人晚景淒涼,已經夠慘了,何況又得了那種惡症-

    從此,李一傑遵守愛妻遺囑,每日必赴-鯊屋。

    而奇怪的是,當那位淋瘋病人得知島主夫人去世的消息,只長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説。

    可是,自從那天開始,每天探夜,就聽見-鯊屋-那邊隨風飄來這沙啞而單調的歌聲,反來覆去的。總是這四句小調,往往終宵不停……

    老人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他唱這四句小調的緣故?

    更無人瞭解,反正聽不了,也就習慣了。

    或許他是籍小調中的幽冥景象,表示財好心腸的女主人一份懷念之意吧!

    李長壽心念飛馳,目光片刻末離鯊房,但那扇門始終沒有動靜,花園裏也不見異狀,守候了許久,竟然毫無所獲。

    突然,他若有所思,暗吸-口氣,躡足掩近門前,輕輕推了推那扇木門,咦!木門已經栓上了,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的假掩門,已將門栓鬆開……

    驀地心絃一震,恍然大悟,急忙轉身穿過花園飛步進入前面正廳,廳裏仍然靜悄悄的。几上殘棋如舊,那隻空碗也投有人移動過。

    李長壽撩起垂幔,一腳跨進父親的卧室。目光橫掃,不覺欣然笑了,原來櫥櫃前一隻抽屜,已經被人打開,內衣和襪子散落了一地。

    李長壽笑道:-朋友,請出來吧,你躲不了-

    叫了兩遍,房中卻依然無人回應。

    李長壽聳聳肩,遊目環顧,早看見羅帳正無風自動,不停的顫抖,卻假作沒有看見,自顧和衣向牀上一躺,喃喃説道:-我就不信會猜錯了,這房裏明明有人躲着,難道還能飛天遁地不成?好吧,你不出聲,我就在這兒睡上一覺,咱們且看誰躲得過誰!-説到最後一個-誰-字,身子突然向牀裏一滾,飛快探出左手,向羅帳後面抓去-

    呀!-隨着一聲驚呼,羅帳應手扯落,一個半裸的躲體;撲跌在李長壽身上。

    那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身上只穿着褻衣。

    珠光映照下,但見她秀髮零亂,凝膚似雪,觸手之處,玉腕冰涼,驚惶失措,就像一隻被人從樹窟中拖出來的小白兔。

    那少女許是驚傻了,半裸的身子被李長壽拖到牀上竟只顧瞪着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怔的忘了掙扎。

    李長壽也楞住了,他雖然早已猜到了來人是一老一少兩個女子,卻沒想到這女孩長得如此美,而且身上只穿褻衣。

    兩個人同時一呆,那少女才順手抓起羅帳掩住胸前,奮力挺坐起來,失聲叫道:-你這混蛋,還不快些放手!-

    李長壽急忙鬆手,連滾連爬離開了卧牀,慌不迭地背轉身去,心裏-撲通通-狂跳,倒像是自己躲在牀後,被人扣住了似的。

    春花和秋月兩個丫頭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奔了進採,一見這情景,都吃了一驚,忙問道:-島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長壽揮手道:-你們先別問,快找件衣服給她穿上再説……——

    鯊屋-在一塊突出海面的大石上。大石距島約十餘丈海潮退落時,其間有一塊淺礁,宛若橋堤,可通行人,可是在滿潮的時候,大石和島岸就完全隔斷了,無路可通。

    李一傑抵達岸邊,正值午夜漲潮之初,潮水衝激着礁峻,濺起一線白色的浪花,恰似在-鯊屋-和島岸之間,繫了一條長線。

    淺礁已被潮水淹沒了一部份,李一傑來到岸邊,暫時停下腳步。

    倒並非區區十丈距離難住了他,而是那沙啞陰森森的歌聲,使他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牛頭啊馬面兩邊排,那判官手拿着生死符,小鬼手拿着追魂牌……-

    每逢月黑風高之夜,這淒涼單調的歌聲,總是盪漾在島上每-個角落。

    三年來,他不知聽了多少避,卻從來投有像今天這種毛髮驚然的感覺:這不是歌,也不是調,倒像是一首送喪的衷樂。

    他彷彿看了那陰森森神殿,慘淡的鬼火。以及牛頭,馬面判官,小鬼……一長串猙獰可怕的行列……

    李一傑當年縱橫江湖,刀頭舐血,從不知什麼是-怕-字,如今卻被陰沉的歌聲弄得心顫抖起來。

    剎那間,他忽然覺得這淋瘋老人有些討厭了。

    他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愛妻臨終時-再叮嚀,只得又將心中那股悶氣強壓了下去。

    他氣凝丹田,揚聲叫道:-老人家還沒有休息麼?-

    歌聲倏然停止,片刻之後才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是島主來了嗎?快請過來,等一會就滿潮了-

    李一傑心裏傲然一笑,暗道,-哼!就算沒有這些淺礁,二十丈海面不在老夫的眼中-

    豪念一生,猛吸一口真氣,雙足微點島岸,鬥蓬一展,身形如巨鳥騰空而起。

    但見礁石周圍,以人力建了一匝木柵。

    面向葫蘆島這一方,搭了一座半圓形的拱門,門前砌有石級。也栽有鐵椿,作為拋錨靠船時使用。

    木柵內,聳立着一棟古怪的房屋,圓圓的圍牆,尖尖的屋頂,沒有門,也沒有窗,只有下端一個寬大的洞以供出入。

    那是一具碩大無比的海螺空殼。

    螺殼外表粗厚,可蔽風雨,內部光潔可供休息,晶瑩的殼壁,永遠用不着修飾粉刷,螺紋形的底層,連席子也不需要,便是一架最舒服的安樂牀,至於光線,珠光充足,氣流的暢通,以及冬暖夏涼……等等優點,更是述説不盡了。

    這,就是好心的李夫人別出心裁,專為淋瘋老人所安排的居所——鯊屋。

    李一傑憑藉-口真氣,飛越二十餘丈海面,飄然落在鯊屋前的空地上,屋中緩緩站起一條襤樓的人影,舉步迎了出來。

    那人全身卻裹在一條灰色毛毯內,頭上戴着寬大的風帽,臉部圍着極厚的頭巾,只露出兩隻精光灼灼的眼睛,和風帽邊緣透出的幾縷白髮。

    淋瘋病者肌膚必然潰爛,甚至毛髮也會脱落。

    那人以毛毯裹身,厚巾圍臉,除了禦寒和蔽體的作用,最重要的,還是不願自己丑陋可柏的面部,顯露在李一傑眼前。

    他舉動緩慢,步履維艱的走了出來,自己非常識趣的站在下風方向,然後朝李一傑恭謹的欠身為禮,説道:-如此夜探了,島主還沒有安歇?-

    李一傑微笑道:-老人家興致也不淺,非但未睡,還在對月高歌嘛!島上今天發生了一點事,故爾遲睡了些,臨寢之時,忽然想到今天尚未來看望老人家,所以特地過來談談-

    老人感激的道:-島主救命收留的恩德,厚比天高;在下怎敢當再這般日日屈駕下顧?-

    李一傑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避世閒居的人,反正無所事是,我是怕他們疏忽大意,短缺了老人家每天的飲食,或者所需用品,可以隨時告訴我-

    老人嘆道:-能得苟延殘生。人貴知足,何敢再作奢求-

    接着又微微欠身道:-席具骯髒,不便給島主使用,請隨意坐一坐-

    孿一傑拱手道:-老人家也請坐——撩衣角,坦然席地坐下。

    那老人也在對面盤膝坐丁下來略作寒暄之後,便關切的問道:-適才島主説因事遲睡,但不知今天島上發生了什麼事故?-

    李一傑道:-唉!説來真是一樁怪事,今日凌晨,壽兒和兩名屬下在外島近攤發現一艘空船,顯然有人舟登岸,到了島上——

    追查的結果,又在毒泥沼澤尋到一雙中毒的斷腿,但經過全島搜索,整整-夭,卻找不到那女人藏匿的地方……-

    老人岔道:-島主怎知是女人呢?-

    李一傑道:-那隻斷腿和靴襪形式,分明是屬於-中年以上女人所有-

    老人似乎有些震驚,緊按着問道:-那隻空船有多大?登岸的共有多少人?-

    李一傑搖搖頭道:-船不大,根據沿途腳印推測,來人可能只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但實際真相卻尚未分曉-

    老人道,-以島主揣度,她們是無意中飄流到此的呢?還是專程而來?-

    李一傑道:-看情形是專程而來成份多些,那老人聽了這話。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兩眼中光芒劇增,卻怔怔的沒有接口。

    李一傑暗覺詫異,等候片刻。不見他説話,便問道:-老人家在想什麼?-

    那老人輕哦了一聲,忙道:-沒有什麼,在下只是在奇怪,那兩個女人如果確是專程而來,究竟有何目的?-

    李一傑道:-是啊!我也百思莫解,回想當年行走江湖,武林恩怨總是難免,但若説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家,卻也未必——

    自從歸隱海島。一向未再與外界來往,甚至當年的知己好友。都沒有人知道我隱居的地方,那兩個女人究竟為何而來?-

    淋瘋老人沉默了,許久,才茫然的喃喃自語道:-不錯,她為何而來?為誰而來?-

    他一連把這兩句話敍述了三遍,好像在暗自推敲,又好像有所領悟。

    李一傑忽然仰面長吁一聲,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李一傑問心無愧,這一輩子沒有做過昧良心壞事,也沒有結過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來,就讓它來吧,等我找到那兩個女人,我決定按照島規處置-

    老人微怔道:-島覿?-

    李一傑道:-是的,凡是踏上本島土地的人,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歸化本島,永世不得再離開,這是唯一的抉擇-

    老人點了點頭道:-島主訂此規例。是不願有人泄露島上的秘密了?-

    李一傑道:-葫蘆島並無秘密,但我不願外人知道葫蘆島,更不想本島的人感染了外間陰險奸詐的習性——

    這世上已充滿了卑污骯髒,縱使葫蘆島成為唯一的乾土地,我們自耕自食,與世無爭,不願打擾別人,也不容許外人來打擾……-

    説到這裏,微微一頓,目光投落在老人身上,含笑接道:-所以,我從採沒有追問老人家的姓氏來歷,只要你不離開葫蘆島,你可以無憂無慮在這裏過一輩子,生養死葬,李一傑是義不容辭的!-

    老人身軀微微一震,但隨即低下頭去,誠摯的道:-島主厚恩大德,在下今世縱然無法圖報,來世亦當……-

    李一傑大笑而起,道:-別説客氣話了,時間已經不早,老人家請安歇吧!

    我也該走了-

    整一整鬥蓬,舉步向柵門走去。

    老人緊跟着站起身來,恭送到木柵門口,忽又低聲問道:-島主明天還會來吧?-

    李一傑正要提氣騰身,聞言一頓,回顧道:-自然要來了,老人家有什麼事?-

    老人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麼事,在下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島主請好走,恕在下惡疾纏身,無法遠送了-

    李一傑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也未放在心上,揮一揮手,飛身掠過海面,大步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島邊密林中,那老人忽然匆匆奔入鯊屋,片刻之後,屋後暗影-刷-地輕響,一道矯捷輕靈的黑線,翩然落在海面上。

    那是一個渾身勁裝的黑衣蒙面人,只見他雙腳踏在海面上,竟然浮而不沉,身形展動,踏波疾行如飛。

    一眨眼,已經越過二十餘丈水面,登上了葫蘆島……

    就在那黑衣蒙面人跟蹤李一傑離去的同時,鯊屋內又飄送出沙啞而單調的歌聲-

    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那判官手拿生死符,小鬼手拿追魂牌……-

    奇怪,鯊屋中分明只有淋瘋老人獨自居住,那黑衣蒙面人是誰呢?如果他就是淋瘋老人現在哼小曲的又是誰?難道這光禿禿岩石上,鬧鬼了不成?

    李一傑回到石窟洞府,已是子夜時候,當他一腳踏進自己的卧室,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楞住了。

    室內燈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晝,在他那豪華麗舒適的大榻上,躺着一個形貌枯槁的老婦人。

    旁邊長髮披肩的少女,正用銀湯匙在喂那老婦人吃着又香又甜的蓮子羹。

    老掃人雙腿俱裂,創處纏着厚厚的布帶,潔白的牀單上沾滿了血漬,春花和秋月正忙碌的清理地上血污。

    李長壽則在屋中用水盆洗着手。

    那少女最先看見李-傑,急忙站起身,端着小半碗蓮子湯,畏縮的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長壽來不及擦乾手,匆匆在衣服上抹了兩把,立即迎着父親叫道:-爹,你老人家回來了……-

    李一傑沉聲道:-她們是誰?-

    李長壽含笑道:-爹怎麼忘了?她們就是昨天尋了一整天的兩位客人呀!你老人家再也猜不到,原來她們就躲在這張卧牀下面-

    接着,又對那長髮少女説道:-表妹來見見,這就是我爹爹-

    那少女怯生生的福了一福,低叫了一聲道:-姑父!-

    牀上的白髮老婦人忽然顫聲道:-萍姑娘行大禮-

    少女慌忙放下碗匙,盈盈下拜了下去,道:-萍兒拜見姑父-

    李一傑側身倒退了一步,詫異的問道:-壽兒,這是怎麼回事?-

    那老婦人沒等李長壽開口,便搶着道:-姑爺不認識咱們了?這位萍姑娘,就是大步爺的獨生女兒周萍,老身便是卓嫂——

    卓嫂!-李一傑的臉色突然變了,用手指着榻上的斷腿老婦,吶吶道:-你……你是周家堡的卓大娘?-

    卓大娘那宛如蛛網般的臉上,擠出一抹淒涼的笑容,嘆息道:-都快二十四年了,難為姑爺還記得我這孤寡的婆子,不枉我千里迢迢尋到這兒-

    李一傑又是喜,又是驚,探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周萍,激動的道:-真想不到會是你們,我遷居海島已經十年,早就斷絕了一切交往,你們怎麼打聽到我這地方的?-

    卓大娘苦笑道:-説來話長,若非好心的姑娘當年留下一線訊息,老婆子真要流落天涯,無處投奔了-

    李一傑道:-莫非周家堡出了什麼事故?——

    唉!一言難盡-卓大娘伸出枯搞的手,顫聲道:-萍姑娘,把咱們包裹那隻小香袋兒取出來-

    萍兒俯身從牀頭地上拖出,一個小包裹,解開繩釦,找出一陳舊的小香囊,雙手遞了過去。

    卓大娘接過香囊,眼淚忽然簌簌而落,哽咽道:-姑爺,你聽我説,千不念,萬不念。只求你念在玉姑娘這隻香袋的情面上,可憐我老婆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孤舟渡海,腿斷身殘,好不容易見到了,這千斤重擔,你要承擔啊……-

    説到這裏,早巳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李一傑暗暗皺了皺眉頭,擺手道:-大娘先別激動,你且説下去,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卓大娘吞聲道:-姑爺先允許了,老身才敢説-

    李一傑道:-我還不知道緣由,你要我答應什麼?-"卓大娘巍巍顫指萍兒道:-就是周家堡的滿門三代血仇-

    這句話,不僅使李一傑父子齊吃一驚,連春花和秋月兩個了環,也聽得心頭大震,驚然失聲。

    李一傑目射精光,神色連變,過了好一會才凝聲問道:-大娘,你説得詳盡些,血仇因何而起?-

    卓大娘哽咽道:-提起這件事,當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怪只怪咱們大少爺不該帶回來兩個朋友……-

    李一傑道:-兩個朋友怎麼樣?-

    卓大娘道:-那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不過三十來歲,聽口音是關內來的南方客人,不知怎的和咱們大少爺結識了,被邀到周家堡作客……姑爺,你記得咱們家的大少爺嗎?他就贛是萍姑娘的父親-

    李一傑微微頷首,道:-怎麼不記得?堂堂關外三俊之首,藍衫神劍周少君,無人不知?那個不曉?-

    李長壽不覺詫異的望向父牽,皆因父親口頭雖然在褒揚,語氣卻十分冷落,分明包含着譏諷的意味。

    那卓大娘也感慨的道:-大少仗着父母餘蔭,少年得志,的確是跋扈了些,但他心地並不壞……-

    李一傑截口道:-大娘,咱們別説這些閒話,你把事情經過説下去吧,那一男一女到堡中作客又怎麼?-

    卓大娘點頭道:-那男女兩個在堡裏前後住了五天,每日除了盛宴款待,便是緊閉房門,不知跟大少爺躲在裏面商量什麼大事?——

    起始只有他們三個人,到後來。連老堡也也親自參加了,每次密談,都遲到深夜才散,事後看堡主及大少爺的神情,好像都十分興奮……-

    李長壽突然岔口道:-卓奶奶,我能請問幾句話嗎?-

    卓大娘道:-哥兒,有話儘管問-

    李長壽道:-那兩位客人,可曾説道叫什麼姓名?-

    卓大娘想了想道:-只知道他婀姓胡,大少爺吩咐下人們稱他為胡公子和胡姑娘,名字卻不和道!-

    李長壽道:-他們到堡上來,是白天還是夜晚?是步行還是騎馬?有沒有攜帶特別的行李包裹?-

    卓大娘回憶着道:-是深夜時分,騎馬來的,只有簡單的隨身行李……啊,對了,那女的背上揹着一副豹皮製的革囊,時刻不肯離身,好像珍貴的樣子-

    李長壽微微一笑道:-好了,現在請繼續説以後的經過吧-

    於是,卓大娘接着道:-……,那兩個姓胡的客人在堡中住到第五天,老堡主忽然吩咐準備馬匹衣物,説要離家遠遊——

    並且嚴禁泄漏離家的消息,對外只推稱患病,閉堡謝客,誰知人還沒有動身,當天夜晚就出事了-

    説到這裏,語聲一哽,淚水又湧了出來,抽搐良久,才繼續説道:-那天也是適逢萍姑娘外出,不在劫數內——

    老身一個遠方侄兒新娶媳婦,來請我去觀禮,萍姑娘纏着跟去看新娘子不可,爭她不過,只好帶她一同去了——

    咱們是申牌左右離堡,原來説定了子夜前返堡替老堡主和大少爺送行的,那料戌刻還不到,突然聽説周家堡失火-

    "喜宴還沒終席,便急急趕了回來,一路上,望見堡中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嚇得咱們老小倆直冒冷汗,到家一看,唉!那真是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萍姑娘忽然痛哭失聲,用力搖着頭,叫道:-好了,別説!-

    卓大娘喘息道:-不,姑娘,我得説不去,事關你滿門血仇,怎麼能不説呢?-

    萍兒哭道:-我怕,我一聽您老人家説這件事,就會想到娘慘死的樣子-

    卓大娘長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是的,那的確是太慘了,但沒有什麼好怕的,有一天,你若能尋到仇人,也要讓他嚐嚐凌遲碎割的滋味-

    李家兩父子都默然無語,因為他們深深瞭解,如此血海深仇,決不是區區幾句安慰的話所能化解的。

    好半晌,萍兒才漸慚收斂了哭聲,李長壽轉身從洗臉架上取了一條濕面巾,默默遞在她手中。

    卓大娘嘴唇蠕動,用一種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説道:-那批賊子手段好毒,周家堡裏外兩三百户。設留一個活口,婦孺嬰兒,無一倖免,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才滅——

    等到火熄,堡裏只剩下遍地死屍和斷垣焦木,但是,他們都故意留下正樓房屋沒有縱火,好橡存心叫人認識他們的殘忍手段-

    李長壽聽得心中一動,但他投有岔口,只靜靜的傾聽下去。

    卓本娘繼續又道:-正樓房屋四周有花園和空地,來遭火勢蔓廷,但前後五進院落,莫不被血水染遍——

    老堡主和大少爺在前廳石階旁邊。管事何老夫子被殺在園門口,老夫人和大少奶奶最慘,竟被凌遲碎割,殘殺在後樓上——

    其餘丫頭僕婦,更是殘肢斷體,觸目皆是就連萍姑娘的唯中弟弟盛官,六歲不到的小孩子,也被活活劈在牀上……-

    突然,她雙手-用力,競從牀上撐坐起來,淚眼望着李一傑,哽咽叫道:-姑爺,你是周家的女婿,這血海深仇,千斤重擔,全在你肩上-

    如今周家就剩下萍姑娘這點血脈,老身能把她交到你手中,總算沒有辜負老夫人的託付,縱然現在就死,也死得瞑目了-

    李一傑閉着嘴唇,低頭不語。

    李長壽看得出,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也很凝重。

    室中頓時沉寂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傑身上,等待他的回答,他既然是周家堡的女婿,又是一島之主,現在周家滿門被宰,外甥女千里投奔,這血海深仇的千斤重擔,除了他,誰還擔當得起呢?

    可是,等了許久,李一傑的嘴唇仍然緊緊閉着,沒有説一句話,更沒有任何表示。

    卓大娘忍不住了,惶然問道:-姑爺,你怎麼不説話?-

    李一傑恍如未聞,垂首無語。

    卓大娘又道:-姑爺,你不念周家堡是岳家,也該念在死去的玉姑娘的父母兄嫂,再退一步説,也求你可憐老身千里迢迢遠涉重洋,可憐老身當年一口奶一奶將玉姑娘喂大,姑爺,你……-

    李一傑突然抬頭來,接口道:-啊!,大娘!説了了許久,你還沒有告訴我,究竟怎樣尋到這兒來的?-

    卓大娘急忙將那隻香袋遞給他,道:-姑爺請把這隻袋子拆開。看看裏層上韻圖和字-

    李一傑接過香袋,依言拆開,迎着燈光一看,兩行熱淚登時滾滾而下。

    原來那香袋內層,用綵線精繡着一幅地圖,正是葫蘆島的位置形勢。

    旁邊述有一首小詩,寫的是:-島在鐵山西,地處渤海北,滄海浮葫蘆島,急時可相覓,乙丑冬月,周氏玉姑娘密贈-

    卓大娘悠悠嘆道:"這隻香袋。是十年前你們初遷海外的時候,玉姑娘遣人送給老身的,我也知道姑爺舉家遠遷,曾經發誓不再與人交往——

    所以,登岸之後,便打算私自潛入內島,先見玉姑娘;不想一時失慎,雙腳誤沾毒泥,更想不到玉姑娘已去世三年了-

    李一傑一面點頭,一面流淚,直等她説完,才嘆息道:-既然如此,你們就在這裏安安心心的過一輩子吧,島上頗有出產,我會奉養你們過一輩子安安適適的日子的……-

    卓大娘忙道:-可是,姑爺?那周家堡……-

    李一傑擺了擺手道:-其他的事不用再提了,我已經發誓永不再履中原,寧願終老海島,此志不移-

    接着,又吩咐李長壽道:-天亮以後,你去告訴李總管,要他撤回弟兄,另外準備居室安頓大娘和你表妹,一切應用的東西,都要和我這裏一樣,不可短缺-説完,道聲安歇,便逕自往書房休息去了。

    卓大娘愕然良久,兩眼熱淚泉湧,緊捏着雙拳;嘶聲仰首道:-姑爺,姑爺,你就這麼狠心嗎……-

    萍兒一把抱住卓大娘,大哭道:-我們走吧!萍兒不要過安適的日子,寧可拼了這條命,也要替慘死的爹孃報仇,奶奶,我們走吧!-

    李長壽暗暗嘆了一口氣,柔聲勸道:-表妹,不要性急,先讓卓奶奶養好腿傷,咱仍再慢慢設法央求爹爹……-

    哪知話還沒有説完,萍兒竟反手打了他一記又脆又響的的耳光,嬌叱道:-不用你來假殷勤,等奶奶傷一好,咱們馬上就走,寧死也不會再求你們-

    卓大娘沉聲喝道:-萍姑娘,不許説這種話,快跟表哥賠禮!-

    萍兒抽搐道:-我恨死他們了,他們自以為了不起,心腸都是石刻的……——

    不許再苒胡説!——

    啊……-

    書房和卧室隔着一座大廳,這些哭鬧聲,李一傑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假作沒有聽見,緊閉房門,和衣而卧。

    片刻間,淚水已將枕頭浸濕了一大片。

    他當真是鐵石心腸嗎?或是礙於曾設重誓不願食言,破例重入武林?不,都不是,最大的原因,只是當年那段往事,曾經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日出日落,海島的日子平靜而枯燥,轉眼過了三天。

    三天之中,卓大娘的腿已漸漸有起色。

    李一傑也每日按時前來問疾侍候,對這位亡妻的乳母,宛如生母般尊敬,但是,卻絕口不提周家堡血仇的話。

    萍兒氣在心裏,語態總是冷冰冰的,無奈卓大娘雙腿已成殘廢,葫蘆島又遠隔大海,無舟可渡,只得委曲的住了下來。

    不過,幾天相處之後,她對李長壽的印象逐漸的改變了。

    這位陌生的表哥,給了她無限的關切和照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雖然無緣無故捱了一耳光,臉上始終還是掛着親切真誠的笑容,這倒使她自己感覺不好意思,見面的時候,總是訕訕的紅着臉,低垂着頭。

    這天午後,李長壽又來探望,恰巧卓大娘正在午睡,萍兒獨自坐在洞外石階,呆呆的望着天際白雲,默想着心事。

    李長壽輕輕走近身邊,含笑叫道:-表妹!——

    唉呀!-萍兒猛的跳了起來,連連拍着胸口道:-你要死了,走路那麼輕,把人家嚇了一大跳-

    李長壽急忙施禮道:-我不是故意的,因為見屋裏悄悄沒有聲音,怕驚動了卓奶奶-

    萍兒道:-嚴奶奶剛睡着,你有什麼事?-

    李長壽道:-沒有什麼事,我只是看望卓奶奶的傷勢,既然她老入家睡了,表妹。咱們去海邊逛逛好嗎?-

    萍兒道:-有什麼好逛的,除子海水,就是沙石-

    李長壽道:-我帶你去看個稀奇的東西,包準你一輩於從未見過-

    萍兒道:-什麼稀奇東西?你先説説看-

    李長壽笑道:-一棟用海螺空殼做的屋子,表妹,你沒有看見過吧!-

    萍兒微怔道:-是海螺堆成的?-

    李長壽搖搖頭道:-不!是用一隻好大的海螺空殼做成的,裏面可以睡兩三個人,一點也不擠-

    萍兒終究是童心未泯,聞言之後,不禁大喜道:-當真,一隻海螺竟能住下三個人?在那兒?遠不遠?-

    李長壽道:-不遠,就在靠近東南方海岸邊。

    萍兒欣然道:-好!你等我一會,我去拿件外衣-

    她急忙回房披了一件皮衣,又用一根彩繩將長髮束在腦後,短襖長褲,腳上套雙皮製小蠻靴,輕盈的奔出洞來。

    那一身剛健婀娜打扮,竟把李長壽看得呆了。

    萍兒見他目不轉睛的望着自己,不覺也低頭四顧,詫異地問道:-表哥,你在看些什麼?-

    李長壽情不自己,讚道:-表妹這樣一打扮,真是美極了……-

    萍兒臉一紅,嬌啐道:-討厭!你究竟去不去嘛?不去我就……-

    李長壽忙道:-去!去!去!專程前來奉邀,那有不去之理,表妹,請!-

    説着,欠身一禮,舉手請客。

    萍兒掩口笑道:-好死相,看你平時老老實實的,原來也這麼油滑喲!-

    表兄妹倆説説笑笑,前日的悲傷暫時拋向腦後,一路向-鯊屋-而來。

    抵達海邊,望見那奇特的別緻的房屋。萍兒不由脱口驚呼起來,嘖嘖稱讚道:-呀,好漂亮的海螺!咱們快些過去!-

    李長壽急忙攔住道:-表妹,只能在這兒遠遠觀看,可不能到那小島上萍兒不悦道:-為什麼?-

    李長壽道:-因為那小島上住着一位患淋瘋的老人,去了會被傳染,那種病人,無藥可治,千萬去不得!-

    萍兒大感失望,聳聳肩道:-那麼漂亮的海螺卻讓一個患病的老頭霸佔着,真可惜-尋了一塊礁石,怏怏的坐了下來。

    李長壽也在旁邊坐下,微笑道:-其實,那小島上寸草不生,並不好玩,倒是坐在遠處觀望,才能領略到它的美妙-

    萍兒道:-誰希罕什麼小島。我只想去看看那個大海螺-

    李長壽道:-咱們坐在這裏,不是一樣能看得很清楚嗎?-

    萍兒搖頭道:-不一樣,至少咱們看不見它的內殼,內殼裏一定很晶瑩,夜晚也不必點燈,你説對不對?-

    李長壽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從來不許我到小島上去,他怕我感染上那種無藥可治的惡病。?-

    萍兒忽然問道:-你説那島上寸草不生,那老頭兒吃什麼東西呢?-

    李長壽道:-應用飲食衣物,都是由這裏專人按時送去的-

    萍兒道:-這話就不對了,難道那送東西之人,就不怕感染上病毒嗎?-這句話,竟也問得李長壽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

    萍兒站起身來,冷哼道:-既然別人能去,咱們為什麼不能去?我不管,今天非去看看不可?-

    説着,一跺小蠻靴,便飛身掠上了海中那塊礁石。

    李長壽一把拉住,急叫道:-表妹,快回來……-但萍兒充耳來聞,逕自踏着礁石向小島奔去。

    李長壽來不及阻止,四顧無人。只得也跟着追了上去,一面壓低聲音道:-表妹,咱們只去看一看就回來,千萬不能耽擱太久,若是被爹爹知道,愚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萍兒不答,腳下卻陡然加快,片刻已登上小島,觸目那小巧木門,精緻的欄柵,不禁歡呼道:-多別緻的房子,瞧!比一棟樓房還要高哪!-

    説完,邁步向鯊屋走去。

    李長壽緊追而去,忙道:-表妹,別進去。

    萍兒道:-又為了什麼?-

    李長壽低聲道:-你忘了?屋裏住着一位患惡疾的病人……-

    萍兒一撇嘴道:-我才不怕呢,你若害怕,儘管站遠些-

    李長壽探手握着她的手腕,正色道:-表妹,這可不是鬧着好玩的,你一定要進去,且讓愚兄先喚那位老人家出來-

    於是,提高聲音叫道:-老人家在休息麼?在下李長壽特來探望!-誰知叫了兩聲,鯊屋裏竟毫無回應。

    萍兒道:-原來你是騙我的,這兒根本沒有人嘛!-

    李長壽也有些詫異,沉聲道廣或許他睡熱了,你且等一等,我進去看一看-

    他放開萍兒的手腕,一面屏住呼吸,一面緩步走進堂屋,探頭朝裏一望,不禁呆了——鯊屋中只有幾件零亂的衣物毛毯,果然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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