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視野好好喔!”
薛雅箏推開透亮潔淨的玻璃窗,眯起眼,舒暢地凝視遠方。
這裏是士林,地點正好位於陽明山下,站在八樓打開窗户,就可遠眺連綿葱翠的陽明山羣。
天氣好時,遠山含笑,綠意入眼,好不宜人;天氣不好時,倒也能瞧見山影朦朧,嫵媚動人。她真是挑對了好地方!
薛雅箏甜甜的菱唇噙着笑意,順着山勢流轉雙眸,然而在看見對面大樓窗邊那個悠閒吞雲吐霧的高大身影時,唇角呈直線急速下垂,整張臉像被扔進零下二十度的急凍室裏,瞬間繃成了一張冰塊臉。
對方顯然也發現了她,移開含在嘴裏的煙,略揚了揚手,禮貌地對她扯扯嘴角算是打招呼。
“喲。”
“哼!”向來知書達禮的薛雅箏沒有回以笑容,而是冷哼一聲,用力將窗户關上。
她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將自己扔進皮椅裏,開始煩躁地咬起指甲。
“倒楣!真是倒楣!怎麼會遇上樑爾競那傢伙呢?”
她至今仍不明白,是孽緣嗎?還是她已經徹底被詛咒了?
她大學畢業後便出國留學,接着留在美國的律師事務所實習,今天六月才從美國回來,之後就積極籌畫開設律師事務所事宜。
看過不少出租的辦公室,她都不甚滿意,後來經學長介紹,得知這裏有不錯的辦公室,她不抱期望地過來看看,沒想到一眼就愛上了,當天就簽下租約還付了訂金。
環境整潔、交通便利、離捷運站近是主因,但窗外的青翠山景,才是真正吸引她之處。
終於找到滿意的辦公室,她開始進行搬遷事宜,然而直到那一天,她才發現自己的芳鄰——不,該稱為惡鄰。
原來在她辦公大樓的隔壁那一棟,同樣八樓,與她僅有一窗之隔的,就是她多年的死對頭——梁爾競。
知道的那一刻,她超後悔的,好想立刻衝到房東面前大叫——我不租了!
然而現實是她已經簽了約,也付了一個月的租金跟兩個月的押金,那金額説多不多、説少也不少,恰好二十萬。
她打小至今還未曾替家裏賺過一分錢,這二十萬也是父親代為支付的,她實在不想平白浪費父親這筆錢,只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再説,她什麼事也沒做錯,該滾的人應該是隔壁那個沒人性的黑心律師,而不是她,急急忙忙搬走,只會讓她看起來像落荒而逃的怯弱小動物,她沒必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百般思量後,她決定留下來,與那個黑心律師的“惡勢力”抗爭到底。
薛雅箏討厭梁爾競,這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知道的。
至於這個樑子不知是何時結下的?老實説連她自己都不太記得了,只隱約知道好像是從大學時期就開始了。
説起她與梁爾競,可説是律師界最極端的兩種範例,如果説是梁爾競是律師界的魔鬼,那麼她毫無疑問就是戴着耀眼光環的天使。
薛雅箏是法律世家出身,家學淵源。父親是法官,母親與哥哥都是律師,叔叔是檢察官,甚至是已過世的祖父生前也是名律師。梁爾競常笑她是温室裏養大的花朵,根本不曉得人間疾苦的律師,如何替人打官司?
而他們不但是同行,還是大學時期的同班同學,曾聯袂代表學校參加過校外的辯論比賽,一開始,薛雅箏並不是那麼討厭他,甚至有點欣賞他。
平心而論,梁爾競是個長得挺不錯的男人,五官端正,眼眸深邃,身材高大修長,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美男子。
即使現在,處在那些寬廣身材居多的中年律師羣當中,他依然有如鶴立雞羣般耀眼醒目。
學生時期的他,早已經是個氣度沉穩、斯文俊逸的美男子,頗受女孩青睞,時常有貌美可愛的小女生送來情書和點心。
而他不但長相俊逸,表現還非常優異,每學期都領獎學金,獎狀獎牌掛滿整面牆。
話説回來,既然他長得好看又優秀,那她為何會對他如此不滿,甚至可説是厭惡呢?她想,或許是因為看不慣他死愛錢的個性吧!
沒錯,梁爾競這傢伙很愛錢。
非常、非常愛錢,超級、超級愛錢。
金錢是他的生命、他的喜樂,是他人生的光明燈、更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她從來沒見過像他這麼愛錢的人——尤其是男人。
順道一提,她上一次見到這麼愛錢的人,是一個年過五十的歐巴桑,在市場裏大呼小叫地與一個攤販爭奪滾到她面前的一塊錢。
梁爾競那傢伙眼裏只有錢,而且積極可怕地賺錢,是個叫人恨得咬牙切齒的搶錢妖怪。
她相信如果上帝要他選擇除了人類之外的東西作為妻子,他一定毫不猶豫選擇鈔票,即使夜夜抱着睡覺,他也樂此不疲。
打從學生時期開始,這傢伙就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盡辦法掙錢。打工兼家教,自是不用説,舉凡什麼報社投稿、雜誌徵文,哪怕只是三百五百,賺些蠅頭小利他也樂得很。
不只這些,他偶爾還會參加奇奇怪怪的比賽——譬如什麼喝水比賽、三天不睡覺比賽、單腳站立二十四小時比賽……只要獎金夠誘人,一定少不了他的名字。
她相信若有人舉辦一個“徒手游泳到金門”比賽,只要提供高額的獎金,他絕對毫不猶豫地撲通跳下海。
總之,這傢伙愛錢不是新聞,更稱不上舊聞,而是鐵的定律,任何人想從他口袋裏污走一塊錢,根本是作夢。
然後呢,這傢伙愛錢就算了,魔爪竟然伸向自己的同學……每回到了期中考、期末考,或是該交報告的時候,就是這個搶錢怪獸兜售自己腦袋瓜裏的腦容量的時候。
要重點整理?行!每堂科目五百元。
要代打報告?沒問題!每頁一百元,熬夜加班費另計。
需要考前衝刺總複習?好好好!每小時六百,最低時數兩小時起跳。
這樣的黑心買賣有人上門嗎?
有!而且還不少咧。
基本上,篤信大學是“任你玩四年”的學生真的不少,而且不可否認,這傢伙確實是個很會讀書的天才,凡經他指點過的同學,最起碼都能低空蕩過,因此他的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甚至還有外校的學生慕名前來請託,所以看來荒謬的生意,其實還頗受歡迎。
每回期末考過後,他的户頭裏少説賺進五位數。
至於他的“客户”們呢?被他吸過血後,當然是荷包榨得乾乾,肚子餓得扁扁,只能靠泡麪度日,得熬到下個月領零用錢才行。
薛雅箏是個盡責的學生,平常玩歸玩,但是考試或是該交報告的時候,絕對會乖乖坐到書桌前定心用功,所以他從沒賺過她一毛錢,但她就是瞧他搶錢的行徑不順眼,認為他有趁火打劫之嫌。
後來大學畢業後,她負笈美國,他已通過律師高考,一邊念研究所,一邊替人打官司,她時常能從同學那裏輾轉聽聞他的消息——像是他最近又接了多少案件,所辯護的案件又再創佳績等等。
當然,從委託人那裏榨來的黑心錢也相當可觀。
林林總總,讓極富正義感又從不把錢看在眼裏的她開始討厭他,她厭惡他搶錢的行徑,沒想到上天作弄人,竟讓他們又在這裏相遇。
從不信神佛的她心想,或許該回家請教奶奶如何燒香拜佛,求求老天爺快把那個滿腦子只有錢的傢伙從她的生命中弄走吧!
看完最後一份資料,捻熄枱燈,薛雅箏疲累地打個呵欠,伸伸懶腰,從辦公椅裏起身。
為了即將開業的律師事務所,這幾天她一直在加緊趕工看判決案例,務求更貼近台灣當地的律法與民情。
畢竟她是在國外受的訓練,國內的法律條文、風俗民情與國內並不盡相同,她必須藉由這些實際的判決案例,瞭解國內法界的生態。
瞄了眼桌上的小時鐘,已經快十點了,她也該回家了。
慢吞吞地收拾東西,不經意瞄了眼窗外,訝然發現對面辦公室的燈還亮着。
咦,那個黑心律師還沒下班呀?
還是他自己老早溜了,卻刻薄虐待員工逼他們留下來加班?
她好奇地走到窗邊,仰高脖子朝僅有三五公尺間隔的對面窗內望去——奇怪,沒看到有人走動耶?難道是人全走光了,只是電燈忘了關?
她將身子往前傾,正探頭探腦打量時,對面窗前冷不防竄出一道身影,嚇了她好大一跳。
“呀!”她驚叫出聲,但在下一秒急忙掩住嘴,沒歇斯底里地失控尖叫。
“喲,是你呀?”
那個差點嚇死人的傢伙,竟然還一派輕鬆地微笑。
“你沒事躲在那裏幹什麼?嚇人啊?”最氣人的是,她還真被他嚇到了。
“我沒嚇人呀,我只是蹲下去撿筆罷了。”他流利地轉玩指端的筆,笑得有點可惡。“説到這裏我有個小小的疑問,你在你的辦公室辦公,我在我這兒撿筆,你怎麼會‘正好’被我嚇到呢?”
“噢,那、那是……”薛雅箏一時語窒,臉蛋兒倏地漲紅。
“哈,我知道了!你躲在窗前偷窺我?”
他佯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無恥地説:“呵,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慕我,儘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我,雖然我還沒打算定下心來談感情,但倒也不是完全不解風情的人,只要你誠心要求,或許我可以——”
“我什麼也沒要求!”
薛雅箏連忙比了個STOP的手勢,要他停止他的白日夢外加大頭症幻想。
“我不是在偷窺你,OK?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們辦公室裏沒人,電燈卻沒有關而已。”
“喔,是嗎?”他臉上又浮現那抹有點壞壞的邪氣笑容,瞧得不爭氣的薛雅箏一陣臉紅心跳。
“那你還是有偷窺嘛!你若沒有偷窺,怎麼知道電燈沒有關呢?”呵呵,偷看就大方承認嘛!
薛雅箏説得嘴都幹了,那傢伙卻還是不相信,硬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認為她躲在對面愛慕地偷窺他。真是——
孰可忍孰不可忍!
“我已經説過了,我沒有偷窺,只是不小心看見的!”薛雅箏大喊一聲,隨即忿忿然用力拉上窗户,不再理會對面那張自戀又得意洋洋的嘴臉。
“不要管那傢伙,我要回家了!”
她氣鼓鼓地抓起皮包,踩着高跟鞋,急速離開辦公室。
“氣死人了!”那個黑心的傢伙竟然以為她偷窺他,還愛慕他——不好意思,她瘋了才會去跟錢爭寵!
而那厚顏無恥的男人竟然還以為她是“愛在心裏口難開”——害臊?噢,讓她死了算了!
她快步往前走,高跟鞋的鞋跟敲擊地面,發出篤篤篤的清脆聲響,不過——除了高跟鞋之外,好像還有其他什麼聲響?
是另一道腳步聲。
她故意慢下腳步,發現後方的腳步聲也減緩了。加快腳步,後方的腳步聲又變得急促。
果然!有人在跟蹤她。
不管跟蹤她的人是誰,絕對非奸即盜,但她可沒怕得亂了手腳,她不是那種遇事就哭的軟腳蝦,而且畢竟是學法律的人,決定用最有效的方法解決。
她也不敢貿然回頭,怕打草驚蛇,一面假裝不知情地往前走,一面咬唇觀察四周環境。
很快地,她擬好作戰計畫。前方正好有條巷弄,她決定好好利用它。
她繼續假裝若無其事地緩慢往前走,到達巷弄的入口處,快速俐落地閃進巷子裏,隱身於黑暗中,果然聽到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接着,一道黑影從巷子口冒出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皮包就往那個人頭上、臉上一陣亂打。
“你這個壞蛋、大渾蛋!你跟蹤我想做什麼?你説啊!告訴你,本小姐可不是那隻會哭泣任你為所欲為的女人,你給我搞清楚!”
那人被攻擊得有點狼狽,臉上還被抓花了幾道,最後終於忍不住,用力揮開她的手大叫:“住手!”
喲,跟蹤人還這麼兇,現在的“變態狂”真是膽大妄為。不過——這個“變態狂”的聲音怎麼有點耳熟?她忍不住眯眼細瞧。
這時正好有輛摩托車經過,車燈的光線照亮了“變態狂”的臉,薛雅箏立即驚訝地張大了嘴。因為她發現那個“變態狂”竟然是——
梁爾競!
“你在這裏做什麼?”她呆愣地問。
“我才要問你在幹什麼!”梁爾競沒頭沒腦地遭到一頓“好打”,再也笑不出來。“你為什麼無緣無故攻擊我?”他面色鐵青,像法官質問犯人一樣質問她,那模樣比閻羅王還可怕。
“我……在打壞人呀!”
雖然她不知道變態狂怎麼會變成梁爾競,但還是理直氣壯地辯解。
“壞人?”梁爾競冷笑。“虧你還是律師,連自己的同學都認不出來,我看你的觀察力要好好再訓練了。”
薛雅箏一聽也火了。他竟敢質疑她最引以為傲的觀察力?
“是同學又怎樣?誰教你會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後頭?我看你八成心懷不軌!”
“不好意思,我再怎麼飢渴,也不會把腦筋動到你身上。”他還故意緩慢地上下打量她一番,那無禮的注視,更令她備感屈辱。
“你——”氣死她了!真的氣死她了!
“好,既然你對我毫無胃口以及興趣,那麼為何跟在我的屁股後頭呢?請你好解釋,並説明清楚!”
這是在考他申論題嗎?梁爾競冷冷扯了扯嘴角道;“我想我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我以為像你這樣‘嬌弱秀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深夜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必定需要一位男士的保護,沒想到——”
他不但刻意強調“嬌弱秀氣”那兩句話,還故意不把剩餘的話説完,聽起來十足十就是大大的嘲諷。
但她沒生氣,因為那話語中隱含的關心,讓她感到心魂盪漾。
“你……我……”她赧紅着麗顏,不知該説什麼才好。
她沒想到他竟然會因為她晚歸而默默跟在身後保護她,厭惡他的心田,好像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東西抽芽了。
“是我多管閒事!憑你這般‘強悍’的身手,就算遇上一票壞人也安全無虞,以後我不會再多事了。”説完,梁爾競冷着臉,提着公事包率先走出暗巷,頭也不回地朝捷運站的方向走去。
薛雅箏看看陰暗的四周,急忙跟在他後頭走去。
而説了不會再多事的梁爾競,還是忍不住偷偷偏頭打量後方,見她老老實實地跟上了,才又冷哼着轉回頭,繼續往捷運站走。
望着他彆扭的僵硬背影,薛雅箏突然噗哧笑了。
原來這個人也會生氣的呢!看他平常總是一副笑咪咪、彷彿沒有脾氣的模樣,沒想到動起怒還挺有魄力的,她必須承認,自己還真有點畏懼他的怒氣。
不過,她才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
“哼,不過就是不小心把他誤認為匪徒,打了他一頓嘛,有什麼好生氣的?果然小氣的男人,連器量都很狹小。”
薛雅箏一路嘀咕着,卻還是牢牢跟在他屁股後頭。
畢竟夜深了,而她真的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呀!
幾天後
梁爾競一上捷運,便發現薛雅箏也在同一節車廂裏。
雖然此刻不是上下班的交通顛峯時間,但這班列車上人還不少,再加上她正低頭看書,所以並沒有注意到他。
而他知道她對他向來沒啥好感,所以也沒厚着臉皮上前攀談,自討無趣,只逕自找了個位置站定,然後從人牆的縫隙間悄悄注視她。
她今天穿着一套簡單俐落的白襯衫、黑窄裙,身段窈窕玲瓏,腳上穿着一雙樣式保守的黑色低跟鞋,襯得雙腿白皙修長,及肩的黑髮以髮夾在耳鬢夾起,清純得像個女學生,卻意外顯得性感。
她一直是個漂亮的女人,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從學生時代開始,薛雅箏不乏人追求,大一大二時追得最兇的是學長,大三大四時便成了學弟,還有外校的學生,甚至還發生過她在大三暑假時到律師事務所打工,開學後該名已婚律師追到學校來的醜聞。
這件事在法律系引發一場不小的風暴,也招來不少同學對她嚴厲的抨擊——當然嫉妒者或是挾怨報復者也不在少數,但他卻從來不曾質疑過她的節操。
他從不認為那是真的。她是那麼驕傲的人,他不相信她會自願成為別人的第三者,介入他人的婚姻。
或許是這樁醜聞的影響,大學甫畢業她就立即出國去了,並不像其他同學留在國內念研究所或是參加律師高考。
車行到士林站,門一開啓,她合起書本下車,他也隨後下車,默默跟隨在後方几步的距離。
她一直沒發現他,而他也樂於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靜靜地觀察她,而不必忍受她的毒舌攻擊。
不説那些會氣死人的話的時候,她其實是很可愛的,看得出她是個好奇寶寶,總是不斷地東張西望,興致勃勃地瀏覽櫥窗裏的東西。
而且她很愛美食,卻又不得不為了身材節制,瞧她猛盯着玻璃櫥櫃裏鮮豔欲滴的草莓蛋糕,但是摸摸腰際之後,連忙搖頭走開的模樣就知道了。
其實她已經夠苗條了,只吃一塊蛋糕絕對不會讓她臃腫到不能見人,他不知道她何必這麼在意呢?
離開熱鬧的站前商店街,她拐個彎走向辦公大樓的方向,一邊繼續觀賞路旁商店裏的玻璃櫥窗,就在這時,她從玻璃的反射中,發現身後不遠處有個人影跟着。
那是——
“梁爾競?!怎麼又是你?”她非常用力地扭過頭,詫異地瞪着後方施施然走近的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