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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避世孤島

    在沙灘和內島之後,卻橫亙着毒泥沼澤和化骨泉兩道天屏障。

    平坦的外島是對外唯一出入通路,高山環抱的內島則是島民們住的地方,可是,無論外島和內島,都看不見一棟房舍,從海上望去,白晝不見炊煙,夜晚不見燈火,全島一片荒蕪,絕不象有人居住。

    在一座由岩石砌成的洞府內,陳設卻極盡豪華,壁間彩飾精裝,地上鋪着厚而柔軟的貂皮地氈。

    錦榻繡凳,紗幔低垂,洞頂懸着七粒鵝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全室通明,案頭一隻鑲鑽鏤花金猊香爐中,正燃着檀香。

    使這座洞府,都籠罩在珠光香霧中。

    一個年約六旬的錦袍老人,負手在室手徘徊,在他紫紅色的寬臉上,兩道濃眉深鎖,似乎正陷入沉思。

    老人身後虎皮椅子傍邊,侍立着兩名青衣小鬟,椅子前面,站着那藍衣少年,室中寂然無聲。

    那錦袍老人不時停下來,用手撫捏着自己頷下鋼刺般的虯髯,然後又立頭,繼續繞室徘徊,神色顯得十分焦急不安。

    洞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名勁裝跨刀大漢掀開簾子,快步走了進來,躬身説道:“稟島主,蔡總管回來了!”

    虯髯老人一轉身,跌坐進椅子裏擺擺手道:“好,請他進來!”

    這時,他才想到伸手去矮几上取茶。

    觸手才知道碗滾熱的茶,早巳變得冰涼了。

    一名青衣小婢急忙道:“茶冷了,小婢替島主去另斟一杯熱的!”

    虯髯老人道:“不必!”

    舉起冷茶一飲而盡。

    剛剛放下茶杯,一個四十來歲的青衣人已低頭而入。

    這人渾身疾服,背插長刀,步履矯健,兩邊太陽穴鼓如鴿蛋,一望而知是個精明強幹、內外兼修的高手。

    虯髯老人沒等他開口,搶着問道:“德勝,可曾找到了?”

    總管蔡德勝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欠身道:“屬下幾乎已將全島搜遍,除了那雙斷腳腿,毫無蹤跡可尋。”

    虯髯老人聳然道:“這就奇怪了,方圓不過數十里,整整一天,竟會尋不到?何況她們還有一個負傷中毒。”蔡德勝顯得頗有些尷尬,唯唯道:“島上幅圓雖然不大,荒蕪隱蔽的地方甚多,屬下已下令全島戒備,加派人手把守各處路口和水源,來人忍不住飢渴,必然會現身,那時……”

    虯髯老人忽然截口道:“德勝,你看來人會不會是誤食化骨泉水溶爛化滅了?”

    蔡德勝道:“屬下也曾想到這個可能,而且親自去泉邊查看過,如果來人被泉水溶爛,應該遺下毛髮和兵刃,結果什麼也沒有見到。”

    虯髯老人又問:“那艘空船上可曾搜查過”

    蔡德勝道:“查過了,船上連一隻活的螞蟻也沒有,食水和米缸都已耗盡,除了幾樣女人用的梳具,可説別無他物。”

    虯髯老人不禁沉吟道:“這麼説,真被書兒料中了,是兩個女子,而且是專程到方丈島來的?”

    蔡德勝道:“島主請放寬心,無論來人是誰,咱們只可截斷他的食物和飲水,遲早會逼他現身時,時候不早,請島主安歇吧!”

    説完,躬身告之。

    虯髯老人擺擺手道:“好,你們去休息了,傳話夜間巡邏的弟兄,小心戒備,休要疏忽!”

    蔡德勝施禮退去,但那藍衣少年卻沒有走,仍然垂手侍立在椅側。

    虯髯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親切的道:“書兒,你也已經累了一整天,早些去休息吧!”

    藍衣少年微笑道:“我一點也不累,待侍候爹爹安歇了,再睡也不遲。”

    虯髯老人才籲一聲道:“不用了,爹是上了年紀的人,心裏有點事,往往就無法入睡,你們都去睡吧,讓我一個人靜靜的坐一會兒。”

    藍衣少年道:“我陪爹下一盤棋好嗎?”

    虯髯老人見他説得誠摯,不忍拂他的——番好意,微微一笑道:“也好,但只下一盤,下完你就去睡了,年輕人睡眠重,別陪爹常熬夜。”

    藍衣少年一面答應,一面自去搬來一張矮凳,在下首斜着身子坐下,兩名青衣小鬟連忙布幾按枰,送上棋盒。

    父子倆對坐奕棋,才下了幾手,藍衣少年便對兩名侍女道:“你們去休息吧,這兒不用侍候。”

    兩名侍女早已呵久連連,心裏巴不得早些鑽進熱被窩,急忙含笑道:“婢子們告退,廚下還煨着島主臨睡要吃的蓮羹,待會請少島主叫我們一聲。”

    藍衣少年揮手道:“不用叫你們,待會我自會去取拿。”

    兩名待女樂聲道:“謝謝少島主!”

    雙雙低頭退去。

    虯髯老人信手落下一子,喟然嘆道:“唉!時間過得真快,你娘去世,轉眼三年了,如果她還活着,這些瑣事哪還用得着咱們父子操心啊!”藍衣少年道:“娘在世的時候,常跟孩兒提到只可惜沒有生下一位姐妹,侍候爹爹,不然就不會像孩兒這般粗心大意,笨手呆腳了。”

    虯髯老人道:“這是命,你娘正當中年,何曾料到她會先我而去?撇下咱們兩個大男人,縱然有婢女如雲怎能及得你孃的體貼入微?唉!爹這一生能得你娘為妻,雖死無憾,只恨蒼天太忍心,竟不令咱夫妻多廝守數年!”

    提到愛妻的去世,老人似有無窮恨意,手中略一用力。,將一粒棋捏得粉碎。

    藍衣小年頗想慰解老父,卻不知該如何措辭才好,默然良久,輕嘆道:“爹!這是娘命中無福,好人常遇天妒,你老人家別再難過了。”

    “不!”

    虯髯老人憤然搖頭道:“你娘何嘗無福,是被一個人活活氣死的!”

    藍衣少年驚問:“誰?”

    虯髯老人:“被你外……”

    剛説到“外”字,突然聽見後間廚房裏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虯髯老人語聲頓住,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濃眉微皺道:“難道是小翠她們還沒有睡嗎?”

    藍衣少年道:“孩兒去看看。”

    起身向後行去。

    這座石洞分有四大間,除開正廳之外,左右是卧室和書房,靠近卧室的一間,又分隔為兩間小屋。

    一間作侍女的睡房,另一間便是島主“霹靂掌”蔡衞城的小廚房。

    那間專為替島主夜間才制點心而設的小廚房,共有三道室。

    藍衣少年蔡中書雖是少島主,卻因年齡關係,不便經過侍女們的睡房,於是,從父親卧室繞路進入後面小廚房查看。

    他一腳跨進去,發覺廚房中三道門都是打開的,房中卻不見有人,爐上餘火猶存,煨着半鍋蓮子羹,鍋蓋已經掀開,一柄細磁湯匙卻跌落地上,已破碎。

    蔡中書心裏一動,目光掠過,只見秋香和小翠兩名侍女正擁被高卧,睡得正甜,廚房後門外吹來陣陣夜風,壁間油燈閃閃熄滅。

    他毫不遲疑,一掠身穿過廚房後門,停身在花園中,凝聚目力緩緩向牆角和花叢中搜視一遍,並無所見。

    於是,又拆回房裏,俯身從地上拾起那隻破碎湯匙,卻見匙上沾滿了餘温猶存的蓮子羹。蔡中書嘴角不由泛起微笑,輕輕收拾了地上破匙殘屑,卻用一隻碗,盛了半碗蓮子羹,端進正廳內來。

    蔡衞城問道:“是誰在廚房裏?”

    蔡中書道:“沒有人,大約是貓兒偷吃東西,跌碎了一柄湯匙。”

    蔡衞城道:“這屋裏一向很少貓兒進來。”

    蔡中書笑道:“可能因為小翠她們忘了關上後門,溜進來的。”

    接着又道:“爹!蓮子羹已爛了,我替你老人家盛一碗涼着,下完棋再吃好嗎?”

    蔡衞城搖頭道:“我不餓,這種甜東西也吃膩了,你若愛吃,就吃了吧!”

    蔡中書道:“多謝爹爹!”

    用一柄銀匙,慢慢攪動着碗中羹汁,一面厥嘴輕輕吹着,似嫌太燙,一時難以入口。

    過了一會,蔡中書忽然問道:“爹!你老人家今天到‘禁城’去過沒有?”

    蔡衞城哦了一聲,道:“你不提起爹真忘了,現在什麼時候啦?”

    蔡中書道:“才交戌正初刻不久。”

    蔡衞城起身:“時間還早,我得去一趟,書兒,這盤棋留着明天再下吧,去替我把那件黑鬥蓬取來。”

    蔡中書放下蓮子羹,去隔室取來一件墨黑色的厚絨鬥蓬,一面為父親披着,一面道:“爹!我跟你老人家一塊兒去?”

    蔡衞城道:“夜間寒露太重,不必跟着去了,再説那種惡症最容易傳染,一旦染上了,天下無藥可治,爹雖然不害怕,你們年輕人卻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繫好鬥蓬,順摘下壁間長刀佩在腰際,又接着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説罷,掀簾走了出去。

    蔡中書直送父親到洞府門外,望着那黑色的頭蓬,消失在漆黑夜色中,然後緩步回到石府。他故意又去廚房轉了一圈,拉上通後園的後門,插上門栓,又暗暗地將栓兒鬆開,回到原處。

    又故作飲食之聲,卻悄悄把半碗蓮子羹潑在暗角處……

    最後,偽意打個哈欠,説道:“小翠,我要回房去了,島主只怕得夜過後才能回來,你把卧房抽屜裏那包敷傷止血的藥物準備好,明天可能要用,聽見了嗎?”

    後房後有回答,秋香和小翠兩個丫環睡得正熟,但蔡中書也沒有再問,伸手舒臂呵欠了兩聲,逕自掀簾而去。

    一出洞門,立刻“倦意”全消,快步繞過山壁,一閃身,進了洞側那座小花園藏身在一叢矮樹陰影下。

    這時候,夜色深沉,星月滲淡,海風拂面正寒,整個方丈島寂然無聲,對面山壁上,排着一層層形如蜂巢般的洞穴。

    那就是島民居住的家,但每個洞口都有厚簾掩蔽,看不見一絲燈光。

    黑夜顯得陰森而恐怖,遠遠浪濤拍岸的聲響,隨着海風飄送過來,一聲聲都像撞擊在蔡中書的心頭。

    他目不轉瞬的注視着石府廚房後門,許久,許久,不見絲毫動靜,耳中卻聽到一縷沙啞的歌聲,順風傳來,唱着——“神前腳呀鬼後腳,神鬼難分!黑無常呀白無常,黑白不分!拘魂閻羅呀不拘鬼,專拘人,人妖顛倒!哎呀呀……”

    這是一乎陰惻惻的小調,在這深沉沉的黑夜中聽來,令人份外覺得毛髮悚然。

    尤其那沙啞的聲音,反來複去只唱着這四句,其聲單調,其韻生硬,越發使人從心底泛起無限寒意。

    蔡中書知道這歌聲是由“禁城”那邊傳來的,在那兒,住着一個孤零零的老人——也是方丈島上唯一的客人。

    老人身世如謎,五年前的一個風雨之夜,一艘破爛小舟栽着他飄流到方丈島來,“霹靂掌”蔡衞城救起他,卻發覺他是個被人遺棄的麻瘋病人。

    麻瘋惡症,染人無救,為了這件事,的確很使蔡衞城為難,棄而不顧於心不忍,收留他吧,又擔心會給島民們帶來無法醫治的惡疾,那時,蔡中書的母親還沒有去世,虧得這位好心腸的女主人一力承擔,才將他收容下來。

    並且選擇了一塊離岸不遠的礁石,親手替他建了一棟別緻的“禁城”,所需飲食之物,也是這位好心的婦人親自送去,數年來從無間斷。

    三年前,蔡中書的母親病重,仍念念不忘那位離世獨居的可憐老人,彌留之際,一再握着丈夫的手,含淚叮嚀道:“你們父子相依,我倒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唯一讓我擔心的是‘禁城’那位病人,我死之後,記住每天替我去看望他,供應的東西,千萬不可缺少,一個人晚景淒涼,已經夠不幸了,何況又得了那種惡症……”

    從此,蔡衞城恪遵愛妻遺囑,每日必赴“禁城”。

    而奇怪的是,當那位麻瘋老人得知島主夫人因病去世的消息,只是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有説。

    可是,自從那天開始,每天深夜,就聽見“禁城”那邊隨風飄來這沙啞而單調的歌聲,反來覆去,總唱這四句小調,往往終宵不輟……

    老人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他唱這四句小調的緣故?更無人知道,反正聽多了,也就習慣了;或許他是借小調中的幽冥景象,表示對好心腸的女主人一份懷念之意吧!蔡中書心念飛馳,目光片刻未離廚房,但那房門終沒有動靜,花園裏也不見異狀,守候了許久,竟然毫無所獲。

    突然,他若有所悟,暗吸一口氣,躡足掩近門前,輕輕推了推那扇木門,咦!木門已經栓上了,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偽作掩門,已將門栓鬆開……

    驀地心絃一震,恍然大悟,急忙轉身穿過花園,飛快奔入前面正廳,廳裏仍然靜悄悄的,殘棋如故,那隻空碗也沒有人移動過。

    蔡中書撩起垂幔,一腳跨進父親的卧室,目光疾掃,不覺欣然笑了,原來廚櫃前一隻抽屜,已經被人打開,內衣和襪子散落了一地。

    蔡中書笑道:“朋友,請出來吧,你躲不了!”

    叫了兩遍,房中卻寂然無人回應。

    蔡中書聳聳肩,遊目環顧,早看見羅帳正無風自動,不停的顫抖,卻偽作沒有看見,自顧和衣向牀上一躺,喃喃説道:“我就不信會猜錯了,這房裏明明有人躲着,難道還能飛天循地不成?好吧!你不出聲,我就在這兒睡覺,咱們且看誰耗得過……誰?”

    説到最後“誰”宇,身子突向牀裏一滾,飛快的探出左手,向羅帳後面抓去。

    “呀——”

    隨着一聲驚呼,羅帳應手扯落,一個半裸的身體,撲跌在蔡中書身上。

    那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身上只穿着褻衣。

    珠光映照下,但見她秀髮零亂,凝膚似雪,觸手處,五腕冰涼,驚慌失措,就像一隻被人從樹窟出拖出來的小白兔。

    那少女也許是嚇傻了,半裸的身子被蔡中書拖到牀上,竟只顧瞪着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怔的忘了掙託。蔡中書也愣住了,他雖然早已猜到來人是一老一少兩個女子,卻沒想到這女子長得如此美,而且身上只穿褻衣。

    兩個人同時一呆,那少女才順手抓起羅帳遮住前胸,奮力挺坐起來,尖聲叫道:“你這混蛋,還不快些放手!”

    蔡中書急忙鬆手,連滾連爬離開了卧牀,慌不迭地背轉身去,心裏“噗通通”直跳,倒像是自己躲在牀後,被人捉住了似的。

    秋香和小翠兩個丫環從睡夢中驚醒後,匆匆奔了進來,一見這情景,都吃了一驚,忙問道:“少島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蔡中書揮手道:“你們先別問,快找件衣服給她穿上再説……”

    “禁城”,在一塊突出海面的大石上。

    女石距島岸約二十餘丈,海潮退落時,其間有一列淺礁,宛若橋堤,可通行人,但在滿婆潮的時候,大石和島岸就完全隔斷,無路可通了。

    蔡衞成抵達岸邊,正值午夜漲潮之初,潮水衝激着礁石,濺起一線白色的浪花,恰似在“禁城”

    和島岸之間,繫了一條長線。

    淺礁已被潮水淹沒了一部分,蔡衞城來薊岸邊,暫時停下腳步。

    倒並非區區二十丈距離難住了他,而是那沙啞陰森的歌聲,使他突然產生一種不樣的感覺。“神前腳呀鬼後腳,神鬼難分!黑無常呀白無常,黑白不分!拘魂閻羅呀不拘鬼,專拘人,人妖顛倒!哎呀呀……”

    每逢月黑風高之夜,這淒涼單調的歌聲,總是盪漾在島上每一角落。

    三年來,他不知聽了多少遍,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種毛髮悚然的感覺,這不是歌,也不是調,倒像是一首送喪的哀樂。

    他彷彿看見了那陰森森的神殿,慘淡的鬼火,以及黑無常,白無常,拘魂閻羅……

    一長串猙獰可怕的行列……

    蔡衞城當年縱橫江湖,刀頭舐血,從不知什麼是“怕”字,如今卻被陰森的歌聲弄得心顫意抖起來。

    那剎那,他忽然覺得這麻瘋老人有些討厭了。

    他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愛妻臨終時一再叮嚀,只得又將心裏那股悶氣強壓了下去。

    只聽他氣凝丹田,揚聲叫道:“老人家還沒有休息麼?”

    歌聲倏然頓止,片刻之後才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是島主來了嗎?快請過來,等一會就滿潮了。”

    蔡衞城心裏傲然一笑,暗道:“哼!就算沒有這些淺灘,二三十丈海面又豈在老夫的眼中!”

    豪念一生,猛吸一口真氣,雙足微點島岸,鬥蓬一展,身形已如巨鳥騰空而起。

    那是一堆光禿禿的礁石,方圓不過丈許,除了依附石邊的海苔之外,一片灰黑,寸草不生。

    但礁石周圍,卻以人力建了一匝木柵。

    面向方丈島這一方,搭了一座半圓形的拱門,門前砌有石級,也立有鐵樁,作為繫纜靠船時使用。

    木欄柵內,聳立着一幢古怪的房屋,圓圓的屋牆,尖尖的屋頂,沒有門,也沒有窗,只有下端一個寬大的闊口以供出入——那是一具碩大無朋的海螺空殼。

    螺殼外表粗厚,可蔽風雨,內光潔可供休憩,晶瑩的殼壁,永遠用不着修飾粉怖,螺紋形的房層,連席子都不需要,便是一架最舒服的安樂牀,至於光線的充足,氣流的暢通,以及冬暖,夏涼……

    等等優點,更是述説不盡了。

    這,就是好心的蔡夫人別出心栽,專門麻瘋老人所安排的居所一一“禁城”。

    當然,説是“禁城”,顯然是誇張的説話。

    蔡衞城憑藉一口真氣,飛越二十餘丈海面,飄然落在“禁城”前的空地上,屋中緩緩站起一條佝僂的人影,舉步迎了出來。

    那人全身卻裹在一條灰色氈毯內,頭上戴着寬大的風帽,臉部圍着極厚的頸巾,只霹出兩隻精光灼灼的眼睛,和由帽邊緣透出的幾綹白髮。

    麻瘋病者肌膚必然潰爛,甚至發甲也會脱落。

    那人以氈毯裹身,厚巾圍臉,風帽罩頭,除了禦寒和蔽體的作用,最重要的,還是不願自己丑陋可怕的面部,顯露在蔡衞城眼前。

    他舉動緩慢,步履艱難的走了出來,自己非常識趣的站在下風方向,然後朝蔡衞城恭謹的欠身為禮,説道:“如此夜深了,島主還沒有安歇?”

    蔡衞城微笑道:“老人家興致也不淺,非但未睡,還在對月高歌嘛!”

    那老人歉意的垂下頭去,輕哦道:“想不到在下又把島主吵醒了。”

    蔡衞城呵呵笑道:“那倒不是,島上今天發生了一點事,故爾遲睡了些,臨寢之時,忽然想到今天尚未來看望老人家,所以特地來談談。”

    老人感激的道:“島主活命收留的恩德,厚比天高,在下怎敢當島主再這般日日屈駕下顧?”

    蔡衞城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避世閒居的人,反正無所事事,我是怕他們疏忽大意,短缺了老人家每天的飲食,或者所需用可以隨時告訴我。”

    老人嘆道:“能行苟延殘生,人貴知已,何敢再作奢求?”

    接着,又微微欠身道:“席具骯髒,不便給島主使用,請隨意坐一坐。”

    蔡衞城拱手道:“老人家也請坐。”

    一撩衣角,坦然席地坐下。

    那老人也在對面盤膝坐了下來,略作寒喧之後,便關切的問道:“適才島主説因事遲睡,但不知今天島上發生了什麼事故?”

    蔡衞城道:“唉!説來真是一樁怪事,今日凌晨,書兒和兩名屬下在外島近灘發現一艘空船,顯然有人棄船登岸,到了島上,追查的結果,又在毒泥沼澤尋到一雙中毒的斷腿,但經過全島搜索,整整一天,卻找不到那女人藏匿的地方……

    老人岔口道:“島主怎知那來的是女人呢?”

    蔡衞城道:“從那雙斷腿的靴襪形式,分明是屬於一箇中年以上女人所有。”

    老人似乎有些震驚,緊接着又問:“那隻空船有多大?登岸的共有多少人?”

    蔡衞城搖頭道:“船不大,根據沿途腳印推測,來人可能只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但實際卻尚未分曉。”

    老人道:“以島主揣度,她們是無意中飄流到此的呢?還是專程而來?”

    蔡衞城道:“看來情形是專程而來成份多些。”

    那老人聽了這話,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兩眼中光芒劇增,卻怔怔的沒有接口。

    蔡衞城暗覺詫異,等候片刻,不見他説話,便問道:“老人家在想什麼?”

    那老人輕哦一聲,忙道:“沒有什麼,在下只是在奇怪,那兩個女人如果確是專程而來,究竟有何目的?”

    蔡衞城道:“是啊!我也百思莫解,回想當年行走江湖,武林恩怨自是難免,但説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家,卻也未必,自從歸隱海島,一向未再與外界往來,甚至當年的知己好友,都沒有人知道我隱居的地方,那兩個女人究竟為何而來,為誰而來?”

    麻瘋老人又沉默了,許久,才茫然的喃喃自語道:“不錯,她們是為何而來?”

    他一連把這兩句話複述了三遍,好像在自行推敲,又好像有所領悟。

    蔡衞城忽然仰面才嘆一聲,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蔡衞城問心無愧,這一輩子沒有做過昧良心的杯事,也沒有結過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來的,就讓它來吧,等找到那兩個女人,我決定仍按島規處置……”

    老人微怔道:“島規?”

    蔡衞城道:“是的,凡是踏上本島土地的人,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歸化本島,永世不得再離開,這是唯一的抉擇。”

    老人點了點頭,道:“島主訂此規倒,是不願有人泄露島上的秘密了?”

    蔡衞城道:“方丈島上並無秘密,但我不願外人知道方丈島,更不願本島的人感染了外間陰險奸詐的習性,這世上已充滿了卑污骯髒,我要使方丈島成為唯一的乾淨土地,我們自耕自食,與世無爭,不願打擾別人,也不容許別人來打擾……”

    説到這裏,微微一頓,目光投落在老人身上,含笑接道:“所以,我從來沒有追問老人家的姓氏來厲,只要你不離開方丈島,你可以無憂無慮在這兒過一輩子,生養死葬,蔡衞城是義不容辭的。”

    老人身軀微震,但瞬即低下頭去,誠摯的道:“島主厚恩不德,在下今世縱然無法圖報,來世亦當……”

    蔡衞城大笑而起,説道:“別説客氣話了,時間已經不早,老人家安歇吧!我也該走了。”

    整一整斗篷,舉步向柵門走去。

    老人緊跟着站起身來,忝送到小柵門口,忽又低聲問道:“島主明天還會來吧?”

    蔡衞城正要提氣騰身,聞言一頓,回顧道:“自然要來,老人家有什麼事?”

    老人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麼事,在下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島主請好走,恕在下惡疾纏身,無法遠送了。”

    蔡衞城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也未放在心上,揮一揮手,飛身掠過海面,大步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島邊密林中,那老人忽然匆匆奔人“禁城”,片刻之後,屋後暗影“唰!”

    地輕響,一道矯捷輕靈的黑線,翩然落在海面上。

    那是一個渾身勁裝的黑衣蒙面人,只見他雙腳踏在海面上,竟然浮而不沉,身形展動,踏波疾行如飛。

    一霎眼,已經越過二十餘丈水面,登上了方丈島……

    就在那黑衣蒙面人跟蹤蔡衞城離去的同時,“禁城”內又飄送出沙啞而單調的歌聲一一“神前腳呀鬼後腳,神鬼難分!黑無常呀白無常,黑白不分!拘魂閻羅呀不拘鬼,專拘人,人妖顛倒!哎呀呀……”

    奇怪,“禁城”中分明只有麻瘋老人獨自居住,那黑衣蒙面人是誰呢?如果他就是麻瘋老人,現在哼小調的又是誰?難道光禿禿的礁石上,竟會鬧鬼了不成?蔡衞城回到石窟洞府,已是子夜時候,當他一腳跨進自己的卧室,不禁被眼前景象愣住了。

    室內燈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晝,在他那豪華而舒適的大牀上,躺着一個形貌枯槁的老婦人。旁邊一個秀髮披肩的少女,正用銀湯匙在喂那老婦人吃着又香又甜的蓮子羹。

    老婦人雙腿俱斷,創處纏着厚厚的布帶,潔白的牀單上沾滿了血漬,秋香和小翠正忙碌的清理地上血污。

    蔡中書則在屋角水盆邊洗着手。

    那少女最先看見蔡衞城,急忙站起身來,端着小半碗蓮子羹,畏縮的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蔡中書來不及擦乾手,匆匆在衣服了抹了兩把,立即迎着父親叫道:“爹,你老人家回來了……”

    蔡衞城沉聲道:“她們是誰?”

    蔡中書含笑道:“爹怎麼忘了?她們就是昨天尋了一整天的兩位客人呀!你老人家再也猜不到,原來她們就躲在這張卧牀下面。”

    接着,又對那長髮少女説道:“表妹來見見,這就是我爹爹。”那少女怯生生的福了一福低叫道:“姑父!”

    牀上的白髮老婦人忽然顫聲喝道:“丹姑娘要行大禮”

    少女慌忙放下碗匙,盈盈拜了下去道:“丹兒拜見姑父!”

    蔡衞城側身倒退了一步,詫異的問道:“書兒,這是急麼回事?”

    那老婦人沒等蔡中書開口,便搶着道:“姑爺不認識咱們了?這位丹姑娘,就是大少,爺的獨生女兒柳丹,老身便是祥林嫂。”

    “祥林嫂!”

    蔡衞城的臉色突然變了,用手指着牀上的斷腿老婦,吶吶道:“你……你就是柳家堡的祥林大娘?”

    祥林大娘那密如蛛網般的臉上,擠出一抹淒涼的笑容,嘆息道:“都快二十四年了,難為姑爺還記得我這孤寡的婆子,不枉我千里迢迢尋到這兒!”

    蔡衞城又是喜,又是驚,探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柳丹,激動的道:“真想不到會是你們,我遷居海島已經十年,早就斷絕了一切交往,你們怎麼打聽到我這地方的?”

    祥林大娘苦笑道:“説來話長,若非好心的嫣姑娘當年留下一線訊息,老婆子真要流落天涯,無處投奔了!”蔡衞城驚道:“莫非柳家堡出了什麼事故?”

    “唉!一言難盡。”

    祥林大娘伸出枯槁的手,顫聲道:“丹姑娘,把咱們包裹那隻小香袋兒取出來。”

    丹兒俯身從牀頭地上拖出一個小包裹,解開繩釦,找出一隻陳舊的香囊,雙手遞了過去。祥林大娘接過香囊,眼淚忽然簌簌而落,哽咽道:“姑爺,你聽我説,千不念,萬不念,只求你念在嫣姑娘這隻香袋的情面,可憐我老婆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孤舟渡海,腿斷身殘,好不容易見到了,這千斤重擔,你要俯允承擔……”

    説到這裏,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蔡衞城暗,暗皺了皺眉頭,擺手道:“大娘先別激動,你且説下去,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祥林大娘吞聲道:“姑爺先俯允了,老身才敢説。”

    蔡衞城道:“我還不知道緣由,你要我答應什麼?”

    祥林大娘巍顫顫指着丹兒道:“就是柳家堡的滿門遭斬的三代血仇!”

    “啊——”

    這句話,不僅使蔡衞城父子齊吃一驚,連秋香和秋明兩個丫環,也聽得心頭大震,怵然失聲。

    蔡衞城目射精光,神色連變,過了好一會才凝聲問道:“大娘,你説得詳盡些,血仇因何而起?”

    祥林大娘哽嘆道:“提起這件事,當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怪只怪咱們大少爺不該引回來兩個朋友……”

    蔡衞城詫道:“兩個朋友怎麼樣?”

    祥林大娘道:“那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不過三十來歲,聽口音是四川巴蜀人,不知怎的和咱們大少爺結識了,被邀到柳家作客……姑爺,你記得咱們家的大少爺嗎?他就是丹姑娘的父親……”

    蔡衞城微微頷首,道:“怎麼不記得,堂堂閩南劍王,無影神劍柳中華,無人不知?那個不曉?”

    蔡中書不覺詫異的望望父親,皆因父親口頭雖似讚揚,語氣卻十分冷淡,分明包含着譏諷的意味。

    那祥林大娘也感慨的道:“大少爺仗着父母餘蔭,少年得志,的確是跋扈了些,但他心地倒並不壞……”

    蔡衞城截口道:“大娘,咱們別提這些閒話,你把事情經過説下去吧,那一男一女到堡中作客又怎麼樣了?”

    祥林大娘點頭道:“那男女兩個在堡前後住了五天,每日除了盛宴款待,便是緊閉房門,不知跟大少爺躲在裏面商議什麼大事,起初只有他們三個人,到後來,連老堡主也親自參加了,每次密談,都遲到深夜才散,事後看老堡主及大少爺的神情,好象都十分興奮……”

    蔡中書突然岔口道:“祥林奶奶,我能請問幾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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