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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骷髅魔教

    祥林大娘道:“哥儿,有话尽管问。”

    蔡中书道:“那两位客人,可曾说出叫什么姓名?”

    祥林大娘想了想道:“只知道他们姓江,大少爷吩咐下人们称他为江公子和江姑娘,名字却不知道。”

    蔡中书道:“他们到来堡,是白天还是夜晚?是步行还是骑马?有没有携带着特别的行李包裹?”

    祥林大娘回忆着道:“是深夜时分,骑马来的,只有简单的随身行李……啊!对了,那女的背上背着一副貂皮制的革襄,时刻不肯离身,好象很珍贵的样子。”

    蔡中书微微一笑道:“好了,现在请继续说以后的经过吧!”

    于是,祥林大娘又接着道:“……那两个姓江的客人在堡中住到第五天,老堡主忽然吩咐准备马匹衣物,说要离家远游,并且严禁泄漏离家的消息,对外只推称患病,闭堡谢客,谁知人还没有动身,当天夜晚就出事了!”

    说到这里,语声一嗄,泪又涌了出来,抽搐良久,才继续说道:“那天也是合当丹姑娘不该在劫数内。

    “老身一个远方侄儿新讨媳妇,来着我去观礼,丹姑娘缠着非跟去看新娘子不可,老身争她不过,只好带她一同去了。

    “咱们是申牌左右离堡,原来说定了子夜前返堡替老堡主和大少爷送行的,那料戌刻还不到,突然听说柳家堡失火。

    “喜宴还没终席,便急急赶了回去,一路上,望见堡中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吓得咱们老小俩直冒冷汗,到家一着,唉!那真是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丹儿忽然痛哭失声,用力摇着头,叫道:“好了,别说了!”

    祥林大娘喘息道:“不!姑娘,我得说下去,事关你满门血仇,怎么能不说呢?”

    丹儿哭道:“我怕,我一听您老人家说这件事,就会想到娘惨死的样子!”

    祥林大娘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是的,那的确是太惨,但没有什么好怕的,有一天,你若能寻到仇人,也要让他尝尝凌迟碎割的滋味!”

    蔡家两父子全都默然无语,因为他们深深了解,如此血海般的仇恨,绝不是区区几句宽慰的话所能化解的。

    好半晌,丹儿才渐渐收敛了哭声。

    蔡中书转身从洗脸架上取了一条湿面巾,默默递在她手中。祥林大娘嘴唇蠕动,用一种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道:“那批贼子手段好毒,柳家堡里外两三百户,没留一个活口,妇孺婴儿,无一幸免,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灭,等到火熄,堡里只剩下遍地死尸和断垣焦木,但是,他们都故意留下正楼房屋没有纵火,好象存心叫人认识他们的残忍手段……”

    蔡中书听得心中一动,但他没有岔口,只静静的倾听下去。

    祥林大娘继续又道:“正楼房屋四周有花园和空地,未受大火蔓延,但前后五进院落,莫不被血水染遍。”

    “老堡主和大小爷死在前厅石阶旁边,管家谭夫子被杀在园门口,老夫人和大少奶奶最惨,竟被凌迟碎,残杀在后楼上!”

    “其余丫鬟仆妇,更是残肢断体,触目皆是,就连丹姑娘的唯一弟弟小闯儿,才八岁不到的小孩子,也被活劈在床上……”

    突然,她双手一用力,竟从床上撑坐起来,泪眼望着蔡卫城,哽咽叫道:“姑爷,你是柳家的女婿,这血海深仇,千斤重担,全在你肩上!如今柳家就剩下丹姑娘这点然脉,老身能把她交到你手中,总算没有辜负老夫人的付托,纵然现在就死,也死得瞑目了!”

    蔡卫城紧闭着嘴唇,低头不语。

    蔡中书看得出,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也很凝重。

    室中顿时沉寂下来,五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蔡卫城身上,等待他的回答,他既是柳家堡的女婿,又是一岛之主,现在岳家满门被杀,外甥女儿千里投奔,这血海深仇的千斤重担,除了他,谁能担当得起呢?

    可是,等了许久,蔡卫城的嘴唇仍然紧紧闭着,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任何表示。

    祥林大娘忍不住了,惶然问道:“姑爷,你怎么不说话?”

    蔡卫城恍如未闻,重首无语。

    祥林大娘又道:“姑爷,你不念柳家堡是岳家,也该念在死去的嫣姑娘的父母兄嫂,再退一步说,也求你可怜老身千里迢迢远涉重洋,可怜老身当年一口奶一口奶的将嫣姑娘喂大,姑父,你……”

    蔡卫城突然抬起头来,接口道:“啊!大娘,说了许久,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究竟怎样寻到这儿来的?”

    祥林大娘急忙将那只香袋递给他,奋然道:“姑爷请把这些袋子拆开,看看里层上的图和字!”

    蔡卫城接过香袋,依言拆开,迎着灯光一看,正是方丈岛的位置形势。

    旁边还有一首小诗,写的是:“岛在长江东,地当东海中,沧瀛浮方丈,急时可相觅,乙丑冬月,柳氏嫣娘密封。”

    祥林大娘悠悠道:“这只香袋,是十年前你们初迁海外时,嫣姑娘遣人送给老身的,我也知道姑爷举家远迁,已发誓不再与柳家堡交往,所以,今番登岸之后,便打算私自潜入内岛,先见嫣姑娘,不想一时失慎,双脚误沾毒泥,更想不到嫣姑娘已经去世三年了!”

    蔡卫城一面点头,一面流泪,直等她说完,才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岛上颇有出产,我会奉养你们过一辈子安安适适的日子……”

    祥林大娘忙道:“可是,姑爷,那柳家堡……”

    蔡卫城摆了摆手,道:“其它的事不再提了,我已经发誓永不再履中原,宁愿终老海岛,此志不移!”

    接着,又吩咐蔡中书道:“天亮以后,你去告诉蔡总管,要他撤回弟兄,另外准备居室安顿大娘和你表妹,一切应用的东西,都要和我这里一样,不可短缺。”

    说完,道声安歇,便迳自往书房休息去了。

    样林大娘愕然良久,两眼热泪泉涌,紧捏着双拳,嘶声仰首呼叫道:“姑爷!姑爷!你就这么狠心吗……”

    丹儿一把拥住祥林大娘大哭道:“我们走吧!丹儿不要过安适的日子,宁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惨死的爹娘报仇,祥婆,我们走吧!”

    蔡中书暗暗叹了一口气,柔声劝道:“表妹不要性急,样林奶奶养好腿伤,咱们再慢慢设法央求爹爹……”

    谁知话还没有完,丹儿竟反手打了他一记又脆又响的耳光,娇叱道:“不用你假殷勤,等样婆作一好,咱们马上就走,宁死也不会再求你们……”

    样林大娘沉声喝道:“丹姑娘,不许说这种话,快跟表哥赔礼!”

    丹儿抽搐道:“我恨死他们了,他们自以为了不起,心肠都是石头刻的……”

    “不许再胡说!……”

    书房和卧室只隔着一座大厅,这些哭闹之声,蔡卫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假作没有听见,紧闭房门,和衫而卧。

    片刻间,泪水已将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他当真是铁石心肠吗?或是碍于曾设重誓,不愿食言破例重入武林?不!都不是,最大的原因只是当年那段往事,曾经深深刺伤了他的心日出日落,海岛的日子平静而枯燥,转眼过了三天。

    三天之中,祥林大娘的腿已渐有起色。

    蔡卫城也每日按时前来问疾侍候,对这位亡妻的乳母,俨如生母般尊敬,但是,却绝口不提柳家堡血仇的话。

    丹儿气在心里,语态总是冷冰冰的,无奈祥林大娘双腿已成残废,方丈岛又远隔大海,无船可渡,只得委屈的住了下来。

    不过,几天相处之后,她对蔡中书的印象逐渐的改变了。

    这位陌生的表哥,给了她无限的关切和照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虽然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脸上始终还是挂的亲切真诚的笑容,这倒使她自己感觉不好意思,见面的时候,总是讪讪的红着脸,低垂着头。

    这天午后,蔡中书又来探望,恰巧祥林大娘刚吃了药,正在午睡,丹儿独自坐在洞外石阶,呆呆、的望着天际白云,默想心事。

    蔡中书轻轻走近身边,却笑叫道:“表妹!”

    “唉呀!”

    丹儿猛地跳了起来,连连拍着胸口道:“你要死了,走路那么轻,把人家吓了一大蔡中书急忙施礼道:“我不是故意的,因为见屋里静悄悄没有声音,怕惊动了祥林奶奶。”

    丹儿道:“祥婆刚睡着,你有什么事?”

    蔡中书道:“没有什么事,我只是看望祥林奶奶的伤势,既然她老人家睡了,表妹,咱们去海边逛逛好吗?”

    丹儿道:“有什么好逛的,除了海水,就是沙石。”

    蔡中书道:“我带你去看个希奇的东西,包准你一辈子从未见过。”

    丹儿道:“什么希奇东西?你却说说看。”

    蔡中书笑道:“一栋用海螺空壳做的屋子,表妹没有看见过吧?”

    丹儿微怔道:“是海螺堆成的吗?”

    蔡中书摆摆头道:“不!是用一只好大好大的海螺空壳做成的,里面可以睡两三个人,一点也不挤!”

    丹儿终究是童心未泯,闻言之后,不禁大喜道:“当真?一只海螺竟能住下三个人?在哪儿子远不远?”

    蔡中书道:“不远,就在靠东南方海岸边。”

    丹儿欣然道:“好!你等我一会,我去拿一件外衣。”

    她急忙回房披了一件皮衣,又用一根彩绳将长发束在脑后,短袄长裤,脚上套双皮制小蛮靴,轻盈的奔出洞来。

    那一身刚健婀娜的打扮,竟把蔡中书看得呆住了。

    丹儿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不觉也低头四顾,诧异的问道:“表哥,你在看些什么?”

    蔡中书情不自己,赞道:“表妹这样打扮,真是美极了……”

    丹儿脸一红,娇啐道:“讨厌!你究竟去不去嘛?不去我就……”

    蔡中书忙道:“去!去去!专程前来邀请,哪有不去之理,表妹!请!”

    说着,欠身一礼,举手肃客。

    丹儿掩口笑骂道:“死相,看你平时老老实实的,原来也这么油嘴!”

    表兄妹俩说说笑笑,前日的悲伤暂时抛向脑后,一路向“禁城”而来。

    抵达海边,望见那奇特而别致的房屋,丹儿不同脱口惊呼起来,啧啧称赞道:“呀,好漂亮的海螺,咱们快些过去仔细瞧瞧!”

    蔡中书急忙拦住道:“表妹,就在这儿远远观看,可不能到那小礁岛上去……”

    丹儿不悦道:“为什么?”

    蔡中书道:“因为那小岛上住着一位患麻疯症的老人,去了会被传染,那种病,天下无药可治,千万去不得!”

    丹儿大感失望,耸耸肩道:“那么漂亮的海螺,却让一个患病的老头霸占着,真可惜!”

    寻了一块礁石,慢慢的坐了下来。

    蔡中书也在旁边坐下,微笑道:“其实,那小礁岛上寸草不生,并不好玩,倒是坐在远处观望,才能领略到它的美妙。”

    丹儿道:“谁希罕什么小礁岛,我只想去看看那个大海螺。”

    蔡中书道:“咱们坐在这里,不是一样看得很清楚?”

    丹儿摇头道:“不一样,至少咱们看不见它的内壳,内壳里一定晶莹,夜晚也不必点灯,你说对不对?”蔡中书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从来不许我到小礁岛上去,他怕我感染上那种无药可治的恶病。”

    丹儿忽然道问:“你说那小礁岛上寸草不生,那老头儿吃什么呢?”

    蔡中书道:“一应饮食衣物,都是由这里专人按时送去的。”

    丹儿道:“这话就不对了,难道那送东西去的人,就不怕感染上恶病吗?”

    这句话,竟问得蔡中书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丹儿站起身来,冷哼道:“既然别人能去,咱们为什么不能去?我不管,今天非去看看不可!”

    说着,一跺小蛮靴,便飞身掠上了那块礁石。

    蔡中书一把没拉住,急叫道:“表妹,快回来!”

    但丹儿充耳不闻,迳自踏着礁石向小礁岛奔去。

    蔡中书来不及阻止,四顾无人,只得也跟着追了上去,一面压低声音叫道:“表妹,咱们只去看一看就回来,千万不能耽搁太久,若是被爹爹知道,愚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丹儿不答,脚下却陡然加快,片刻已登上小岛,触目那小巧木门,精致的栏栅,不禁吹呼道:“多别致的房子,瞧!比一栋楼房还要高哪!”

    迈步向“禁城”走去。

    蔡中书紧追而至,忙道:“表妹,别进去!”

    “为什么?”

    蔡中书低声道:“你忘了?里面住着一位患恶疾的病……

    丹儿一撇嘴,道:“我才不怕哩,你若害怕,尽管站远些!”

    蔡中书探手握着她的手腕,正色道:“表妹,这可不是闹着好玩的,你一定要进去,且让愚兄先唤那位老人家出来。”

    于是,提高声音叫道:“老人家在休息么?在下蔡中书,特来探望!”

    谁知连叫了两声,“禁城”里竟毫无回应。

    丹儿道:“原来你是骗我的,这儿根本没有人嘛!”

    蔡中书也有些诧异;沉声道:“许他睡熟了,你且等一等,我进去看一看。”

    他放开丹儿的纤腕,一面摒住呼吸,一面缓步进入“禁城”,探头向里一望,不禁呆了——“禁城”中只有几伴零乱的衣物毡毯,果然不见人影。

    丹儿也跟着探进头来,冷哼道:“奇怪吧?一个患了麻疯病的老头儿,竟会长翅膀飞了?”

    蔡中书摇摇手道:“你先别发脾气,衣物尚在,他一定就在附近。”

    丹儿冷笑道:“附近是哪儿?你以为这座小礁岛有多大?十万八千里么?”

    蔡中书道:“咱们去屋后找一找!”

    两人绕着“禁城”寻找,一直寻到屋后,仍然不见人影,小礁岛范围仅只这么大,事实上也无处可以隐藏,那麻疯老人竟象轻烟般消失了。

    蔡中书好生狐疑,沉吟道:“这真是怪事,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失了踪影呢?”

    丹儿哂笑道:“可不是吗,分明没有人,偏想无中生有变出一个来,那才是莫名具妙哩,表哥,你请慢慢想吧,我可要去海螺壳里玩玩了!”

    一拧纤腰,独自绕回前面了。

    蔡中书苦笑着摇摇头,刚待举步,突然听见丹儿一声惊呼,飞也似的奔了回来,张臂一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连声道:“吓死我了!”

    蔡中书忙道:“你看见了什么?”

    丹儿牙关“得得”相碰,反手向“禁城”前面指了指,呐呐道:“他……他……他……”

    蔡中书一手护胸,一手环抱丹儿肩头,沉声道:“别怕!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待他们再度绕回“禁城”正面,赫然发现禁城入口外,坐着一个头罩风帽,颈围厚巾,身上紧裹毡毯的老人。

    蔡中书也不期吃了一惊,他们方才遍寻小礁岛未见人影,这老人不知从何而来?但看他悠闲的拥毡盘坐,倒象是已经坐在那儿很久了。

    老人仰头凝视着蔡中书,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招呼道:“这位公子,就是少岛主吗?”

    蔡中书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敢问老人家里……”

    老人道:“老朽便是那身患恶疾的可怜人,一向得令尊堂豢养,只是尚本见过公子……”

    蔡中书道:“可是,咱们刚才在这儿呼叫时,怎么没有看见老人家?”

    “哦!是的。”

    老人轻叹了一声,说道:“适才老朽正在‘禁城’顶上午睡,仿佛听见人声,却未便答应。”

    蔡中书道:“为什么?”

    老人道:“皆因老朽身患恶疾,全身溃烂,为恐沾污了衣服,睡觉时是赤身露体的,再说,这小礁岛一向罕有人来,忽然听见女孩子的声音,老朽几疑尚在梦中,怎敢胡乱笞应呢?”

    这一解释,蔡中书犹自有些半信半疑。

    丹儿却羞红了脸,心想:“刚才幸亏是在下面碰见的,如果冒冒失失闯了上去,岂不羞死人了!”

    老人似乎也发觉丹儿的窘态,诧异的问道:“向闻岛上只有一位公子,不知道这位姑娘应,当如何称呼?”

    蔡中书道:“是我的表妹,前几天刚由闽南柳家堡来的。”

    老人忙欠身为礼,道:“原来是表小姐,老朽不知,多有失礼。”

    丹儿想到他那“全身溃烂”的可怕形状,心里要呕吐,怯生生偎在蔡中书身后,悄语道:“咱们回去吧!”

    老人站起身子,说道:“表小姐不是要进‘禁城’内玩玩吗?老朽这就去整理一下……”

    丹儿忙道:“不!不用了,我想早些回去,下……下次……下次再来玩……”

    一面附耳向蔡中书道:“快走,我心里好害怕!”

    蔡中书便拱手道:“打扰老人家午睡,实在对不起,咱们暂且告退,下次再来看望老人家。”

    老人笑道:“少岛主太客气了,此地是尊府产业,老朽更身受令尊令堂活命厚恩,只要少岛主有兴趣光临游玩,老朽总是随时欢迎的。”

    蔡中书道:“但家父不许我等擅自打扰老人家,今日之事;还望老人家千万勿对家父提起。”

    蔡中书告辞转身,目光掠过,忽然发现“禁城”旁边靠近木栅的地方,有一片水渍,并且地上有几个零乱的湿脚印。

    他心中一动,疑云又生,暗忖道:“这分明是有人从海里爬上来留下的痕迹,老人为什么伪说在‘禁城’上睡觉呢?”

    那麻疯老人见他低头查看地上水渍,也猜想到他心中的疑惑,便招呼道:“二位请当心些,地上潮湿滑溜,那是老朽洗濯衣物时不小心弄湿的,仔细些,以免会滑倒了。”

    蔡中书也看见木栏栅上搭晒着一条湿淋淋的短褂,但却不似洗濯后拧干晒在那儿,倒象是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

    不过,他并未当面说破,只微微一笑,把满腹疑云暂时隐藏在心底……

    回到方丈岛上,丹儿眺望那飘浮在波光水面的别致“禁城”,不禁又有些留连难舍起来。

    只听她喟叹道:“可惜一处好地方,竟被肮脏老头儿占去了,不然,我真愿意跟祥婆搬到那海螺壳里去住。”

    蔡中书笑道:“表妹又说笑话了,那海螺虽然好玩,毕竟不如岛上舒适方便,当初我娘也是万般无奈中才想出来的办法。”

    丹儿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我是真心真意的,如今我已家破人亡,无倚无靠,不辞艰苦跟着祥婆投奔到这儿来,只道姑父会念在亲戚份上,替咱们报复满门血仇,谁想到竟被他一口拒绝,现在祥婆残废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走又不能走,迫得寄人篱下,受你们的豢养,我和那麻疯老头儿有什么两样?”

    她缅怀身世,越说越难过,玉首一低,泪水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蔡中书连忙劝慰道:“表妹快别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怎好和那患病的老人相比呢?”

    丹儿猛然仰起泪脸道:“既然是一家人,姑父为什么袖手旁观,不肯替柳家堡报仇?”

    蔡中书道:“这也不能全责怪爹爹,他老人家早已对江湖武林的事心灰意冷发誓不再重履中原。”

    丹儿愤然道:“他不愿重履中原,就该让我和祥婆自己回去,生死祸福,由咱们的命运,他为什么又不答应呢?”

    蔡中书道:“我想他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丹儿道:“什么好意?”

    蔡中书道:“譬如祥林奶奶的双腿已经残废了,表妹又年轻,万一再与仇家遭遇,岂不……”

    丹儿冷哼道:“他既不管咱们的血仇,何必又顾咱们的死活?这不是猫哭耗子,伪慈悲吗?”

    蔡中书叫道:“表妹……”

    丹儿硬声道:“以请你别再叫我的表妹,听到这两个字,我真恨不得大哭一场,我爹和你娘,是一母所生的向,胞兄妹,如今我全家惨死,你们竟袖手旁观,视同陌路,这是什么亲戚?什么兄妹?”

    蔡中书默然无词以对,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不明白其中缘故,问爹,他老人家不肯说,我曾经要求由我陪表妹走一趟中原,爹也摇头不准,唉!这叫我应该怎么说才好!”

    丹儿道:“你不明白其中缘故么?要不要我告诉你?”

    蔡中书喜道:“你当真知道其中原因?”

    丹儿冷冷道:“原因很简单,为当年我姑姑要嫁给你爹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反对,为了这件事,你爹一直耿耿于怀,对柳家的人记恨在心,所以不肯加以援手!”

    蔡中书正色道:“这是不可能的,表妹,你可不能信口胡说诽谤尊长。”

    丹儿大声道:“你不信可以去问姑父,看我有没有冤枉他!”

    蔡中书肃容道:“这些闲话,你是听谁说的?”

    丹儿道:“告诉你也不怕,这是祥婆亲口对我说的,她原来以为事隔多年,你爹应该早就淡忘了,如果早知道你爹是这样心胸狭窄,咱们宁可死在柳家堡,也不会千里迢迢,老远寻到这里来。”

    祥林大娘是蔡中书母亲的乳娘,话由她口里说出来,蔡中书不能不信,但他决不相信父亲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恩受逾恒,夫妻情深,父亲岂会为了一点多年前的不愉快,记恨于母亲的娘家?然而,父亲一口回绝替柳家堡报仇的要求,却又是铁一般的事实,难道内中另有其他因素,他不禁迷惑了。

    丹儿见他闷不出声,心里越加气愤,一挺身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们宁愿帮助一个全身脏病,毫无干系的病老头,却不愿意帮助至亲姻眷,还说什么一家人?还说什么一番好意?”

    “这……”

    “哼!我再问你,就算咱们柳家曾经冷恢过你们蔡家,祥婆总没有对不起你们,何况姑母也姓柳,又是由祥婆哺乳带大的,你们跟看她断瓣残废,任凭她苦苦哀求,仍然摇头不肯,你们还有一点良心道义没有?”

    蔡中书无辞可辩,只好点点头道:“表妹责备的很对,这件事我一定要去问问爹爹。”

    丹儿泫然道:“我并不想勉强姑父替我报仇,但是他既然不肯援手,就该让我回去,我只求你们看在去世的姑母份上,好好照顾祥婆,派船送我回大陆,让我用自己的力量,替惨死的父母亲人报仇雪恨,这点请求总不过分吧!”

    蔡中书道:“我会跟爹爹商量的,但报仇的事,绝非一举可成,还望表妹能耐心些,不可急躁。”

    丹儿发作了一顿,气也渐渐消了,见他委婉抚慰,毫无介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便歉然的说道:“大仇未报,我在这里真是渡日如年,方才言语多有失礼,表哥不要生气。”

    蔡中书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岂能不体谅表妹的心情,再说,你也并没有……”

    丹儿凄惋的笑了笑,道:“谢谢表哥,咱们出来太久,该回去看看祥婆了。”

    她好像突然对“禁城”完全失去了兴趣,说完话,转路便走,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蔡中书刚想跟过去,忽听身后一声低喝道:“书儿,等一等!”

    不知什么时候,蔡卫城已经站在一块石巨旁边,显然,他一定来了很久了。

    蔡卫城负手而立,脸上神色一片木然,许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并非爹心胸狭窄,而是他们当年做得太绝情!”

    蔡中书静静倾听着没有接口,对当年的事,他一无所知,是以不便擅自表示意见。

    过了片刻,蔡卫城又缓缓说道:“这些上一代的恩怨,我本来不想再提,如今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索性全告诉你吧!”

    “孩子,方才你丹儿表妹说得不错,为父的确在记恨着当年那件恨事,因为若不是他们做得太绝情,你娘就不会年纪轻轻便得了那呕血的绝症,更不会抛下我们父子俩撒手而去,她是活活被柳家那些亲人气死的……”

    蔡中书骇然一震,不禁脱口叫道:“爹爹……”

    “听我说下去!”

    蔡卫城的声音冷峻至极,虬髯丛丛的脸上,闪着晶莹的泪光,深吸一口气,道:“二十年前,当我和你娘结识之初,许多武林同道,包括为父几位生死之交结义盟弟在内,还不相信我会和你娘真的能结成夫妇。

    “那时,你娘正是绮年玉貌,生长豪富世家,是武林中顶顶有名的美人,而为父满脸虬须,其貌不扬,既非名门大派出身,也不是翩翩浊世公子,非仅容貌粗鄙,年纪更大过你娘将近二十岁,和你娘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分,云泥之别。”

    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但我俩相爱之深,却不是任何人所能了解的,为了要获得你娘为妻,我不顾好友们的劝阻,不顾天下人的耻笑,毅然携带厚礼,亲往柳家堡纳聘求亲……”

    “啊!”

    蔡中书发出一声轻呼,说不出的兴奋?还是同情?

    倏然间,他发现父亲竟是那么慧直可爱,不觉含笑道:“爹终于如愿以偿,娶得自己心爱的人作了妻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份安慰,又岂是任何人所能了解的?”

    “不错,爹终于如愿以偿了,但其间所经受的艰难和凌辱,也是任何人都未曾领受的!”

    只见蔡卫城远眺大海,整个人都沉缅在悲愤的回忆之中,那语声呢喃,似梦叫,又似自语……

    “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秋季,闽南狂风,摧屋拔树,呼啸冲天,爹怀着满心热望的去,换来的只是嘲笑和侮辱,他们掼碎爹的礼品,甚至用粪便浇淋在爹的头上。”

    “然后将爹从堡中赶了出来……这些,爹都默默承受了,因为爹知道,他们的目的在激怒我出手,以便名正言顺将我杀死。”

    “第二天,爹仍然一本初衷,重整衣衫再备礼物,又到了柳家堡,结果被‘无影神剑’柳中华用荆条毒打了一顿,并且将爹绑在马后,在泥地沙石上拖着狂奔,一直到爹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才罢手。”

    “为了你娘,爹咬牙忍受,没有作丝毫反抗,匆匆裹伤敷药,第三天,又去了柳家堡……”蔡中书情不自禁地低叫:“唉!可怜的爹爹!”

    “这一次,爹的几位结义好友都已闻讯赶到,你娘也顾不得羞耻,含泪亲自跪求着父兄,他们才没有痛下毒手,但却将你娘割发断钗,剥去外衣,当众驱出了家门。”

    “就这样,爹和你娘总算结成了夫妇,可怜成婚之日,你娘身上还穿着由邻妇处借来的旧衣,当行礼合卺,洞房里面看不见一丝笑容,那情景,当真是‘红烛照愁颜,冷酒合泪咽’,你娘痛哭了一整夜,从此成了蔡家主妇……”

    蔡中书听得热泪盈眶,鼻酸欲泣,轻问道:“从此以后,娘就没有再回过柳家堡?”

    “不!”

    蔡卫城摇头道:“每年的三月,我们都不辞千里赶去柳家堡向你外公祝寿,但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前后整整十年,柳家堡始终对我们恩断义绝,闭门不纳,除了乳母祥林大娘还偷偷由后堡溜出来和你娘私见一面之外,父女之情,岳婿之义,早巳荡然无存了。

    “你娘心灰意冷,忧悒成疾,竟不幸染上了呕血绝症,于是,我们全家才迁隐海岛,发誓永不再回中原……”述完了往事,蔡卫城紧揽着爱子,颤声问道:“孩子,你替爹想想,这能叫人不恨么?如果此事发生在三年前,或许为父会勉为其难点头承担,现在你娘已经饮恨而殁,我们和柳家堡还有什么情?还有什么义?”

    蔡中书无话可答,只好低头不语。

    蔡卫城仰面长叹,喃喃又道:“那十年之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企求他们的谅解,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何当不愿娱亲情,尽孝道?是他们吝于接受,岂能责备我心地狭窄?”

    蔡中书轻叫道:“爹!别再说,咱们回去吧。”

    蔡卫城沉声道:“孩子,你爹是个心地狭窄的人吗?”

    蔡中书道:“书儿不敢批评爹爹,但是……”

    说到这里,连忙住口。

    蔡卫城迫问道:“但是什么?你说下去呀!”

    蔡中书迟疑了好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道:“书儿斗胆,想请问爹爹几句话。”

    “好,你尽管问,爹是知无不言。”

    “你老人家当年受尽屈辱,才和娘结婚厮守,十七年来,娘是不是一直过得很快乐呢?”

    蔡卫城微微一怔,随即答道:“你娘是个孝心极重的人,自从被驱出柳家堡,感怀身世,愁闷少欢,终至忧悒而逝,可说是从未过得一天快乐的日子。”

    蔡中书又道:“假如娘还活在世上,你老人家是不是愿意让她活得快快乐乐,称心如意呢?”

    蔡卫城黯然道:“傻孩子,这还用得着问吗?爹愿意倾其所有,连性命亦在所不惜!”

    蔡中书轻叹道:“可惜娘去世了,如果她老人家还活在世上,只怕会对爹爹大感失望……”

    蔡卫城不悦道:“书儿,你这是什么话?”

    蔡中书膝跪了下来,仰面道:“爹,请恕孩儿直言冒犯,爹当年所受的委屈,孩儿深感难过,但那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而娘一生耿耿于怀的,正是未能重回柳家堡侍亲尽孝,爹既然深爱母亲,夫妻苦乐相共,为什么竟不肯成全母亲的夙愿,替她老人家代尽孝道呢?”

    “住口!”

    蔡卫城须发怒张,沉声喝道:“你娘何曾有过夙愿,要为父替她代尽孝道?即使有,柳家堡已经片瓦无存,这孝道也无从谈起了。”

    蔡中书应声道:“娘留下香囊地图,绣有急时可相觅的字句,这就是她老人家的夙愿遗言,爹爹若愿挺身出面,承担下缉凶复仇之责任,岂非等于替娘尽孝了么?”

    (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