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大娘道:“哥兒,有話儘管問。”
蔡中書道:“那兩位客人,可曾説出叫什麼姓名?”
祥林大娘想了想道:“只知道他們姓江,大少爺吩咐下人們稱他為江公子和江姑娘,名字卻不知道。”
蔡中書道:“他們到來堡,是白天還是夜晚?是步行還是騎馬?有沒有攜帶着特別的行李包裹?”
祥林大娘回憶着道:“是深夜時分,騎馬來的,只有簡單的隨身行李……啊!對了,那女的背上揹着一副貂皮製的革襄,時刻不肯離身,好象很珍貴的樣子。”
蔡中書微微一笑道:“好了,現在請繼續説以後的經過吧!”
於是,祥林大娘又接着道:“……那兩個姓江的客人在堡中住到第五天,老堡主忽然吩咐準備馬匹衣物,説要離家遠遊,並且嚴禁泄漏離家的消息,對外只推稱患病,閉堡謝客,誰知人還沒有動身,當天夜晚就出事了!”
説到這裏,語聲一嗄,淚又湧了出來,抽搐良久,才繼續説道:“那天也是合當丹姑娘不該在劫數內。
“老身一個遠方侄兒新討媳婦,來着我去觀禮,丹姑娘纏着非跟去看新娘子不可,老身爭她不過,只好帶她一同去了。
“咱們是申牌左右離堡,原來説定了子夜前返堡替老堡主和大少爺送行的,那料戌刻還不到,突然聽説柳家堡失火。
“喜宴還沒終席,便急急趕了回去,一路上,望見堡中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嚇得咱們老小倆直冒冷汗,到家一着,唉!那真是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丹兒忽然痛哭失聲,用力搖着頭,叫道:“好了,別説了!”
祥林大娘喘息道:“不!姑娘,我得説下去,事關你滿門血仇,怎麼能不説呢?”
丹兒哭道:“我怕,我一聽您老人家説這件事,就會想到娘慘死的樣子!”
祥林大娘長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是的,那的確是太慘,但沒有什麼好怕的,有一天,你若能尋到仇人,也要讓他嚐嚐凌遲碎割的滋味!”
蔡家兩父子全都默然無語,因為他們深深瞭解,如此血海般的仇恨,絕不是區區幾句寬慰的話所能化解的。
好半晌,丹兒才漸漸收斂了哭聲。
蔡中書轉身從洗臉架上取了一條濕面巾,默默遞在她手中。祥林大娘嘴唇蠕動,用一種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説道:“那批賊子手段好毒,柳家堡裏外兩三百户,沒留一個活口,婦孺嬰兒,無一倖免,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才滅,等到火熄,堡裏只剩下遍地死屍和斷垣焦木,但是,他們都故意留下正樓房屋沒有縱火,好象存心叫人認識他們的殘忍手段……”
蔡中書聽得心中一動,但他沒有岔口,只靜靜的傾聽下去。
祥林大娘繼續又道:“正樓房屋四周有花園和空地,未受大火蔓延,但前後五進院落,莫不被血水染遍。”
“老堡主和大小爺死在前廳石階旁邊,管家譚夫子被殺在園門口,老夫人和大少奶奶最慘,竟被凌遲碎,殘殺在後樓上!”
“其餘丫鬟僕婦,更是殘肢斷體,觸目皆是,就連丹姑娘的唯一弟弟小闖兒,才八歲不到的小孩子,也被活劈在牀上……”
突然,她雙手一用力,竟從牀上撐坐起來,淚眼望着蔡衞城,哽咽叫道:“姑爺,你是柳家的女婿,這血海深仇,千斤重擔,全在你肩上!如今柳家就剩下丹姑娘這點然脈,老身能把她交到你手中,總算沒有辜負老夫人的付託,縱然現在就死,也死得瞑目了!”
蔡衞城緊閉着嘴唇,低頭不語。
蔡中書看得出,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也很凝重。
室中頓時沉寂下來,五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蔡衞城身上,等待他的回答,他既是柳家堡的女婿,又是一島之主,現在岳家滿門被殺,外甥女兒千里投奔,這血海深仇的千斤重擔,除了他,誰能擔當得起呢?
可是,等了許久,蔡衞城的嘴唇仍然緊緊閉着,沒有説一句話,更沒有任何表示。
祥林大娘忍不住了,惶然問道:“姑爺,你怎麼不説話?”
蔡衞城恍如未聞,重首無語。
祥林大娘又道:“姑爺,你不念柳家堡是岳家,也該念在死去的嫣姑娘的父母兄嫂,再退一步説,也求你可憐老身千里迢迢遠涉重洋,可憐老身當年一口奶一口奶的將嫣姑娘喂大,姑父,你……”
蔡衞城突然抬起頭來,接口道:“啊!大娘,説了許久,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們究竟怎樣尋到這兒來的?”
祥林大娘急忙將那隻香袋遞給他,奮然道:“姑爺請把這些袋子拆開,看看裏層上的圖和字!”
蔡衞城接過香袋,依言拆開,迎着燈光一看,正是方丈島的位置形勢。
旁邊還有一首小詩,寫的是:“島在長江東,地當東海中,滄瀛浮方丈,急時可相覓,乙丑冬月,柳氏嫣娘密封。”
祥林大娘悠悠道:“這隻香袋,是十年前你們初遷海外時,嫣姑娘遣人送給老身的,我也知道姑爺舉家遠遷,已發誓不再與柳家堡交往,所以,今番登岸之後,便打算私自潛入內島,先見嫣姑娘,不想一時失慎,雙腳誤沾毒泥,更想不到嫣姑娘已經去世三年了!”
蔡衞城一面點頭,一面流淚,直等她説完,才嘆息道:“既然如此,你們就在這兒安心住下吧!島上頗有出產,我會奉養你們過一輩子安安適適的日子……”
祥林大娘忙道:“可是,姑爺,那柳家堡……”
蔡衞城擺了擺手,道:“其它的事不再提了,我已經發誓永不再履中原,寧願終老海島,此志不移!”
接着,又吩咐蔡中書道:“天亮以後,你去告訴蔡總管,要他撤回弟兄,另外準備居室安頓大娘和你表妹,一切應用的東西,都要和我這裏一樣,不可短缺。”
説完,道聲安歇,便逕自往書房休息去了。
樣林大娘愕然良久,兩眼熱淚泉湧,緊捏着雙拳,嘶聲仰首呼叫道:“姑爺!姑爺!你就這麼狠心嗎……”
丹兒一把擁住祥林大娘大哭道:“我們走吧!丹兒不要過安適的日子,寧可拼了這條命,也要替慘死的爹孃報仇,祥婆,我們走吧!”
蔡中書暗暗嘆了一口氣,柔聲勸道:“表妹不要性急,樣林奶奶養好腿傷,咱們再慢慢設法央求爹爹……”
誰知話還沒有完,丹兒竟反手打了他一記又脆又響的耳光,嬌叱道:“不用你假殷勤,等樣婆作一好,咱們馬上就走,寧死也不會再求你們……”
樣林大娘沉聲喝道:“丹姑娘,不許説這種話,快跟表哥賠禮!”
丹兒抽搐道:“我恨死他們了,他們自以為了不起,心腸都是石頭刻的……”
“不許再胡説!……”
書房和卧室只隔着一座大廳,這些哭鬧之聲,蔡衞城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假作沒有聽見,緊閉房門,和衫而卧。
片刻間,淚水已將枕頭浸濕了一大片。
他當真是鐵石心腸嗎?或是礙於曾設重誓,不願食言破例重入武林?不!都不是,最大的原因只是當年那段往事,曾經深深刺傷了他的心日出日落,海島的日子平靜而枯燥,轉眼過了三天。
三天之中,祥林大娘的腿已漸有起色。
蔡衞城也每日按時前來問疾侍候,對這位亡妻的乳母,儼如生母般尊敬,但是,卻絕口不提柳家堡血仇的話。
丹兒氣在心裏,語態總是冷冰冰的,無奈祥林大娘雙腿已成殘廢,方丈島又遠隔大海,無船可渡,只得委屈的住了下來。
不過,幾天相處之後,她對蔡中書的印象逐漸的改變了。
這位陌生的表哥,給了她無限的關切和照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雖然無緣無故捱了一耳光,臉上始終還是掛的親切真誠的笑容,這倒使她自己感覺不好意思,見面的時候,總是訕訕的紅着臉,低垂着頭。
這天午後,蔡中書又來探望,恰巧祥林大娘剛吃了藥,正在午睡,丹兒獨自坐在洞外石階,呆呆、的望着天際白雲,默想心事。
蔡中書輕輕走近身邊,卻笑叫道:“表妹!”
“唉呀!”
丹兒猛地跳了起來,連連拍着胸口道:“你要死了,走路那麼輕,把人家嚇了一大蔡中書急忙施禮道:“我不是故意的,因為見屋裏靜悄悄沒有聲音,怕驚動了祥林奶奶。”
丹兒道:“祥婆剛睡着,你有什麼事?”
蔡中書道:“沒有什麼事,我只是看望祥林奶奶的傷勢,既然她老人家睡了,表妹,咱們去海邊逛逛好嗎?”
丹兒道:“有什麼好逛的,除了海水,就是沙石。”
蔡中書道:“我帶你去看個希奇的東西,包準你一輩子從未見過。”
丹兒道:“什麼希奇東西?你卻説説看。”
蔡中書笑道:“一棟用海螺空殼做的屋子,表妹沒有看見過吧?”
丹兒微怔道:“是海螺堆成的嗎?”
蔡中書擺擺頭道:“不!是用一隻好大好大的海螺空殼做成的,裏面可以睡兩三個人,一點也不擠!”
丹兒終究是童心未泯,聞言之後,不禁大喜道:“當真?一隻海螺竟能住下三個人?在哪兒子遠不遠?”
蔡中書道:“不遠,就在靠東南方海岸邊。”
丹兒欣然道:“好!你等我一會,我去拿一件外衣。”
她急忙回房披了一件皮衣,又用一根彩繩將長髮束在腦後,短襖長褲,腳上套雙皮製小蠻靴,輕盈的奔出洞來。
那一身剛健婀娜的打扮,竟把蔡中書看得呆住了。
丹兒見他目不轉睛望着自己,不覺也低頭四顧,詫異的問道:“表哥,你在看些什麼?”
蔡中書情不自己,讚道:“表妹這樣打扮,真是美極了……”
丹兒臉一紅,嬌啐道:“討厭!你究竟去不去嘛?不去我就……”
蔡中書忙道:“去!去去!專程前來邀請,哪有不去之理,表妹!請!”
説着,欠身一禮,舉手肅客。
丹兒掩口笑罵道:“死相,看你平時老老實實的,原來也這麼油嘴!”
表兄妹倆説説笑笑,前日的悲傷暫時拋向腦後,一路向“禁城”而來。
抵達海邊,望見那奇特而別緻的房屋,丹兒不同脱口驚呼起來,嘖嘖稱讚道:“呀,好漂亮的海螺,咱們快些過去仔細瞧瞧!”
蔡中書急忙攔住道:“表妹,就在這兒遠遠觀看,可不能到那小礁島上去……”
丹兒不悦道:“為什麼?”
蔡中書道:“因為那小島上住着一位患麻瘋症的老人,去了會被傳染,那種病,天下無藥可治,千萬去不得!”
丹兒大感失望,聳聳肩道:“那麼漂亮的海螺,卻讓一個患病的老頭霸佔着,真可惜!”
尋了一塊礁石,慢慢的坐了下來。
蔡中書也在旁邊坐下,微笑道:“其實,那小礁島上寸草不生,並不好玩,倒是坐在遠處觀望,才能領略到它的美妙。”
丹兒道:“誰希罕什麼小礁島,我只想去看看那個大海螺。”
蔡中書道:“咱們坐在這裏,不是一樣看得很清楚?”
丹兒搖頭道:“不一樣,至少咱們看不見它的內殼,內殼裏一定晶瑩,夜晚也不必點燈,你説對不對?”蔡中書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從來不許我到小礁島上去,他怕我感染上那種無藥可治的惡病。”
丹兒忽然道問:“你説那小礁島上寸草不生,那老頭兒吃什麼呢?”
蔡中書道:“一應飲食衣物,都是由這裏專人按時送去的。”
丹兒道:“這話就不對了,難道那送東西去的人,就不怕感染上惡病嗎?”
這句話,竟問得蔡中書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丹兒站起身來,冷哼道:“既然別人能去,咱們為什麼不能去?我不管,今天非去看看不可!”
説着,一跺小蠻靴,便飛身掠上了那塊礁石。
蔡中書一把沒拉住,急叫道:“表妹,快回來!”
但丹兒充耳不聞,逕自踏着礁石向小礁島奔去。
蔡中書來不及阻止,四顧無人,只得也跟着追了上去,一面壓低聲音叫道:“表妹,咱們只去看一看就回來,千萬不能耽擱太久,若是被爹爹知道,愚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丹兒不答,腳下卻陡然加快,片刻已登上小島,觸目那小巧木門,精緻的欄柵,不禁吹呼道:“多別緻的房子,瞧!比一棟樓房還要高哪!”
邁步向“禁城”走去。
蔡中書緊追而至,忙道:“表妹,別進去!”
“為什麼?”
蔡中書低聲道:“你忘了?裏面住着一位患惡疾的病……
丹兒一撇嘴,道:“我才不怕哩,你若害怕,儘管站遠些!”
蔡中書探手握着她的手腕,正色道:“表妹,這可不是鬧着好玩的,你一定要進去,且讓愚兄先喚那位老人家出來。”
於是,提高聲音叫道:“老人家在休息麼?在下蔡中書,特來探望!”
誰知連叫了兩聲,“禁城”裏竟毫無回應。
丹兒道:“原來你是騙我的,這兒根本沒有人嘛!”
蔡中書也有些詫異;沉聲道:“許他睡熟了,你且等一等,我進去看一看。”
他放開丹兒的纖腕,一面摒住呼吸,一面緩步進入“禁城”,探頭向裏一望,不禁呆了——“禁城”中只有幾伴零亂的衣物氈毯,果然不見人影。
丹兒也跟着探進頭來,冷哼道:“奇怪吧?一個患了麻瘋病的老頭兒,竟會長翅膀飛了?”
蔡中書搖搖手道:“你先別發脾氣,衣物尚在,他一定就在附近。”
丹兒冷笑道:“附近是哪兒?你以為這座小礁島有多大?十萬八千里麼?”
蔡中書道:“咱們去屋後找一找!”
兩人繞着“禁城”尋找,一直尋到屋後,仍然不見人影,小礁島範圍僅只這麼大,事實上也無處可以隱藏,那麻瘋老人竟象輕煙般消失了。
蔡中書好生狐疑,沉吟道:“這真是怪事,活生生一個人,怎麼會莫名其妙失了蹤影呢?”
丹兒哂笑道:“可不是嗎,分明沒有人,偏想無中生有變出一個來,那才是莫名具妙哩,表哥,你請慢慢想吧,我可要去海螺殼裏玩玩了!”
一擰纖腰,獨自繞回前面了。
蔡中書苦笑着搖搖頭,剛待舉步,突然聽見丹兒一聲驚呼,飛也似的奔了回來,張臂一把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連聲道:“嚇死我了!”
蔡中書忙道:“你看見了什麼?”
丹兒牙關“得得”相碰,反手向“禁城”前面指了指,吶吶道:“他……他……他……”
蔡中書一手護胸,一手環抱丹兒肩頭,沉聲道:“別怕!咱們一塊兒去看看。”
待他們再度繞回“禁城”正面,赫然發現禁城入口外,坐着一個頭罩風帽,頸圍厚巾,身上緊裹氈毯的老人。
蔡中書也不期吃了一驚,他們方才遍尋小礁島未見人影,這老人不知從何而來?但看他悠閒的擁氈盤坐,倒象是已經坐在那兒很久了。
老人仰頭凝視着蔡中書,用沙啞而低沉的聲音招呼道:“這位公子,就是少島主嗎?”
蔡中書深吸了一口氣,徐徐道:“敢問老人家裏……”
老人道:“老朽便是那身患惡疾的可憐人,一向得令尊堂豢養,只是尚本見過公子……”
蔡中書道:“可是,咱們剛才在這兒呼叫時,怎麼沒有看見老人家?”
“哦!是的。”
老人輕嘆了一聲,説道:“適才老朽正在‘禁城’頂上午睡,彷彿聽見人聲,卻未便答應。”
蔡中書道:“為什麼?”
老人道:“皆因老朽身患惡疾,全身潰爛,為恐沾污了衣服,睡覺時是赤身露體的,再説,這小礁島一向罕有人來,忽然聽見女孩子的聲音,老朽幾疑尚在夢中,怎敢胡亂笞應呢?”
這一解釋,蔡中書猶自有些半信半疑。
丹兒卻羞紅了臉,心想:“剛才幸虧是在下面碰見的,如果冒冒失失闖了上去,豈不羞死人了!”
老人似乎也發覺丹兒的窘態,詫異的問道:“向聞島上只有一位公子,不知道這位姑娘應,當如何稱呼?”
蔡中書道:“是我的表妹,前幾天剛由閩南柳家堡來的。”
老人忙欠身為禮,道:“原來是表小姐,老朽不知,多有失禮。”
丹兒想到他那“全身潰爛”的可怕形狀,心裏要嘔吐,怯生生偎在蔡中書身後,悄語道:“咱們回去吧!”
老人站起身子,説道:“表小姐不是要進‘禁城’內玩玩嗎?老朽這就去整理一下……”
丹兒忙道:“不!不用了,我想早些回去,下……下次……下次再來玩……”
一面附耳向蔡中書道:“快走,我心裏好害怕!”
蔡中書便拱手道:“打擾老人家午睡,實在對不起,咱們暫且告退,下次再來看望老人家。”
老人笑道:“少島主太客氣了,此地是尊府產業,老朽更身受令尊令堂活命厚恩,只要少島主有興趣光臨遊玩,老朽總是隨時歡迎的。”
蔡中書道:“但家父不許我等擅自打擾老人家,今日之事;還望老人家千萬勿對家父提起。”
蔡中書告辭轉身,目光掠過,忽然發現“禁城”旁邊靠近木柵的地方,有一片水漬,並且地上有幾個零亂的濕腳印。
他心中一動,疑雲又生,暗忖道:“這分明是有人從海里爬上來留下的痕跡,老人為什麼偽説在‘禁城’上睡覺呢?”
那麻瘋老人見他低頭查看地上水漬,也猜想到他心中的疑惑,便招呼道:“二位請當心些,地上潮濕滑溜,那是老朽洗濯衣物時不小心弄濕的,仔細些,以免會滑倒了。”
蔡中書也看見木欄柵上搭曬着一條濕淋淋的短褂,但卻不似洗濯後擰乾曬在那兒,倒象是剛從海水裏撈出來的。
不過,他並未當面説破,只微微一笑,把滿腹疑雲暫時隱藏在心底……
回到方丈島上,丹兒眺望那飄浮在波光水面的別緻“禁城”,不禁又有些留連難捨起來。
只聽她喟嘆道:“可惜一處好地方,竟被骯髒老頭兒佔去了,不然,我真願意跟祥婆搬到那海螺殼裏去住。”
蔡中書笑道:“表妹又説笑話了,那海螺雖然好玩,畢竟不如島上舒適方便,當初我娘也是萬般無奈中才想出來的辦法。”
丹兒正色道:“誰跟你説笑話?我是真心真意的,如今我已家破人亡,無倚無靠,不辭艱苦跟着祥婆投奔到這兒來,只道姑父會念在親戚份上,替咱們報復滿門血仇,誰想到竟被他一口拒絕,現在祥婆殘廢了,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走又不能走,迫得寄人籬下,受你們的豢養,我和那麻瘋老頭兒有什麼兩樣?”
她緬懷身世,越説越難過,玉首一低,淚水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蔡中書連忙勸慰道:“表妹快別這麼説,咱們是一家人,怎好和那患病的老人相比呢?”
丹兒猛然仰起淚臉道:“既然是一家人,姑父為什麼袖手旁觀,不肯替柳家堡報仇?”
蔡中書道:“這也不能全責怪爹爹,他老人家早已對江湖武林的事心灰意冷發誓不再重履中原。”
丹兒憤然道:“他不願重履中原,就該讓我和祥婆自己回去,生死禍福,由咱們的命運,他為什麼又不答應呢?”
蔡中書道:“我想他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丹兒道:“什麼好意?”
蔡中書道:“譬如祥林奶奶的雙腿已經殘廢了,表妹又年輕,萬一再與仇家遭遇,豈不……”
丹兒冷哼道:“他既不管咱們的血仇,何必又顧咱們的死活?這不是貓哭耗子,偽慈悲嗎?”
蔡中書叫道:“表妹……”
丹兒硬聲道:“以請你別再叫我的表妹,聽到這兩個字,我真恨不得大哭一場,我爹和你娘,是一母所生的向,胞兄妹,如今我全家慘死,你們竟袖手旁觀,視同陌路,這是什麼親戚?什麼兄妹?”
蔡中書默然無詞以對,良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唉!我也不明白其中緣故,問爹,他老人家不肯説,我曾經要求由我陪表妹走一趟中原,爹也搖頭不準,唉!這叫我應該怎麼説才好!”
丹兒道:“你不明白其中緣故麼?要不要我告訴你?”
蔡中書喜道:“你當真知道其中原因?”
丹兒冷冷道:“原因很簡單,為當年我姑姑要嫁給你爹的時候,家裏的人都反對,為了這件事,你爹一直耿耿於懷,對柳家的人記恨在心,所以不肯加以援手!”
蔡中書正色道:“這是不可能的,表妹,你可不能信口胡説誹謗尊長。”
丹兒大聲道:“你不信可以去問姑父,看我有沒有冤枉他!”
蔡中書肅容道:“這些閒話,你是聽誰説的?”
丹兒道:“告訴你也不怕,這是祥婆親口對我説的,她原來以為事隔多年,你爹應該早就淡忘了,如果早知道你爹是這樣心胸狹窄,咱們寧可死在柳家堡,也不會千里迢迢,老遠尋到這裏來。”
祥林大娘是蔡中書母親的乳孃,話由她口裏説出來,蔡中書不能不信,但他決不相信父親是個心胸狹窄的人。
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兩位老人家恩受逾恆,夫妻情深,父親豈會為了一點多年前的不愉快,記恨於母親的孃家?然而,父親一口回絕替柳家堡報仇的要求,卻又是鐵一般的事實,難道內中另有其他因素,他不禁迷惑了。
丹兒見他悶不出聲,心裏越加氣憤,一挺身站了起來,大聲道:“你們寧願幫助一個全身髒病,毫無干係的病老頭,卻不願意幫助至親姻眷,還説什麼一家人?還説什麼一番好意?”
“這……”
“哼!我再問你,就算咱們柳家曾經冷恢過你們蔡家,祥婆總沒有對不起你們,何況姑母也姓柳,又是由祥婆哺乳帶大的,你們跟看她斷瓣殘廢,任憑她苦苦哀求,仍然搖頭不肯,你們還有一點良心道義沒有?”
蔡中書無辭可辯,只好點點頭道:“表妹責備的很對,這件事我一定要去問問爹爹。”
丹兒泫然道:“我並不想勉強姑父替我報仇,但是他既然不肯援手,就該讓我回去,我只求你們看在去世的姑母份上,好好照顧祥婆,派船送我回大陸,讓我用自己的力量,替慘死的父母親人報仇雪恨,這點請求總不過分吧!”
蔡中書道:“我會跟爹爹商量的,但報仇的事,絕非一舉可成,還望表妹能耐心些,不可急躁。”
丹兒發作了一頓,氣也漸漸消了,見他委婉撫慰,毫無介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便歉然的説道:“大仇未報,我在這裏真是渡日如年,方才言語多有失禮,表哥不要生氣。”
蔡中書笑道:“這是什麼話?我豈能不體諒表妹的心情,再説,你也並沒有……”
丹兒悽惋的笑了笑,道:“謝謝表哥,咱們出來太久,該回去看看祥婆了。”
她好像突然對“禁城”完全失去了興趣,説完話,轉路便走,竟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蔡中書剛想跟過去,忽聽身後一聲低喝道:“書兒,等一等!”
不知什麼時候,蔡衞城已經站在一塊石巨旁邊,顯然,他一定來了很久了。
蔡衞城負手而立,臉上神色一片木然,許久,才長長吁了一口氣説道:“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並非爹心胸狹窄,而是他們當年做得太絕情!”
蔡中書靜靜傾聽着沒有接口,對當年的事,他一無所知,是以不便擅自表示意見。
過了片刻,蔡衞城又緩緩説道:“這些上一代的恩怨,我本來不想再提,如今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索性全告訴你吧!”
“孩子,方才你丹兒表妹説得不錯,為父的確在記恨着當年那件恨事,因為若不是他們做得太絕情,你娘就不會年紀輕輕便得了那嘔血的絕症,更不會拋下我們父子倆撒手而去,她是活活被柳家那些親人氣死的……”
蔡中書駭然一震,不禁脱口叫道:“爹爹……”
“聽我説下去!”
蔡衞城的聲音冷峻至極,虯髯叢叢的臉上,閃着晶瑩的淚光,深吸一口氣,道:“二十年前,當我和你娘結識之初,許多武林同道,包括為父幾位生死之交結義盟弟在內,還不相信我會和你娘真的能結成夫婦。
“那時,你娘正是綺年玉貌,生長豪富世家,是武林中頂頂有名的美人,而為父滿臉虯鬚,其貌不揚,既非名門大派出身,也不是翩翩濁世公子,非僅容貌粗鄙,年紀更大過你娘將近二十歲,和你娘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分,雲泥之別。”
説到這裏,突然提高了聲音道:“但我倆相愛之深,卻不是任何人所能瞭解的,為了要獲得你娘為妻,我不顧好友們的勸阻,不顧天下人的恥笑,毅然攜帶厚禮,親往柳家堡納聘求親……”
“啊!”
蔡中書發出一聲輕呼,説不出的興奮?還是同情?
倏然間,他發現父親竟是那麼慧直可愛,不覺含笑道:“爹終於如願以償,娶得自己心愛的人作了妻子,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份安慰,又豈是任何人所能瞭解的?”
“不錯,爹終於如願以償了,但其間所經受的艱難和凌辱,也是任何人都未曾領受的!”
只見蔡衞城遠眺大海,整個人都沉緬在悲憤的回憶之中,那語聲呢喃,似夢叫,又似自語……
“那是一個颱風肆虐的秋季,閩南狂風,摧屋拔樹,呼嘯沖天,爹懷着滿心熱望的去,換來的只是嘲笑和侮辱,他們摜碎爹的禮品,甚至用糞便澆淋在爹的頭上。”
“然後將爹從堡中趕了出來……這些,爹都默默承受了,因為爹知道,他們的目的在激怒我出手,以便名正言順將我殺死。”
“第二天,爹仍然一本初衷,重整衣衫再備禮物,又到了柳家堡,結果被‘無影神劍’柳中華用荊條毒打了一頓,並且將爹綁在馬後,在泥地沙石上拖着狂奔,一直到爹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才罷手。”
“為了你娘,爹咬牙忍受,沒有作絲毫反抗,匆匆裹傷敷藥,第三天,又去了柳家堡……”蔡中書情不自禁地低叫:“唉!可憐的爹爹!”
“這一次,爹的幾位結義好友都已聞訊趕到,你娘也顧不得羞恥,含淚親自跪求着父兄,他們才沒有痛下毒手,但卻將你娘割發斷釵,剝去外衣,當眾驅出了家門。”
“就這樣,爹和你娘總算結成了夫婦,可憐成婚之日,你娘身上還穿着由鄰婦處借來的舊衣,當行禮合巹,洞房裏面看不見一絲笑容,那情景,當真是‘紅燭照愁顏,冷酒合淚咽’,你娘痛哭了一整夜,從此成了蔡家主婦……”
蔡中書聽得熱淚盈眶,鼻酸欲泣,輕問道:“從此以後,娘就沒有再回過柳家堡?”
“不!”
蔡衞城搖頭道:“每年的三月,我們都不辭千里趕去柳家堡向你外公祝壽,但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前後整整十年,柳家堡始終對我們恩斷義絕,閉門不納,除了乳母祥林大娘還偷偷由後堡溜出來和你娘私見一面之外,父女之情,嶽婿之義,早巳蕩然無存了。
“你娘心灰意冷,憂悒成疾,竟不幸染上了嘔血絕症,於是,我們全家才遷隱海島,發誓永不再回中原……”述完了往事,蔡衞城緊攬着愛子,顫聲問道:“孩子,你替爹想想,這能叫人不恨麼?如果此事發生在三年前,或許為父會勉為其難點頭承擔,現在你娘已經飲恨而歿,我們和柳家堡還有什麼情?還有什麼義?”
蔡中書無話可答,只好低頭不語。
蔡衞城仰面長嘆,喃喃又道:“那十年之中,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企求他們的諒解,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們何當不願娛親情,盡孝道?是他們吝於接受,豈能責備我心地狹窄?”
蔡中書輕叫道:“爹!別再説,咱們回去吧。”
蔡衞城沉聲道:“孩子,你爹是個心地狹窄的人嗎?”
蔡中書道:“書兒不敢批評爹爹,但是……”
説到這裏,連忙住口。
蔡衞城迫問道:“但是什麼?你説下去呀!”
蔡中書遲疑了好半晌,才緩緩抬起頭來道:“書兒斗膽,想請問爹爹幾句話。”
“好,你儘管問,爹是知無不言。”
“你老人家當年受盡屈辱,才和娘結婚廝守,十七年來,娘是不是一直過得很快樂呢?”
蔡衞城微微一怔,隨即答道:“你娘是個孝心極重的人,自從被驅出柳家堡,感懷身世,愁悶少歡,終至憂悒而逝,可説是從未過得一天快樂的日子。”
蔡中書又道:“假如娘還活在世上,你老人家是不是願意讓她活得快快樂樂,稱心如意呢?”
蔡衞城黯然道:“傻孩子,這還用得着問嗎?爹願意傾其所有,連性命亦在所不惜!”
蔡中書輕嘆道:“可惜娘去世了,如果她老人家還活在世上,只怕會對爹爹大感失望……”
蔡衞城不悦道:“書兒,你這是什麼話?”
蔡中書膝跪了下來,仰面道:“爹,請恕孩兒直言冒犯,爹當年所受的委屈,孩兒深感難過,但那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而娘一生耿耿於懷的,正是未能重回柳家堡侍親盡孝,爹既然深愛母親,夫妻苦樂相共,為什麼竟不肯成全母親的夙願,替她老人家代盡孝道呢?”
“住口!”
蔡衞城鬚髮怒張,沉聲喝道:“你娘何曾有過夙願,要為父替她代盡孝道?即使有,柳家堡已經片瓦無存,這孝道也無從談起了。”
蔡中書應聲道:“娘留下香囊地圖,繡有急時可相覓的字句,這就是她老人家的夙願遺言,爹爹若願挺身出面,承擔下緝兇復仇之責任,豈非等於替娘盡孝了麼?”
(上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