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蘇硯將方笛叫到身邊,問道:“你可知本門為何名號‘無極’?”他搖了搖頭。蘇硯道:“無極乃是先天而成,萬物之本。正是無極生太極;太極化生萬物之意。故又名先天無極。”頓一頓,道:“咱們無極門的武功重在練氣,須知只要內功一有所成,甚麼武功都可應手而使。從今日起為師便開始傳授你神功的修煉之法,你必須要用功不輟,持之以恆,方能有成。”遂將“無極神功”的第一層修煉心法詳細地講給他聽。
方笛雖讀過些書,於武功一道卻全然不懂,對師父傳授的心法十之八九不明所以然。蘇硯也不着惱,耐心地講解。教給他如何靜心斂神;如何搬運周天;如何以意領氣和經脈穴位等修煉內功的基本道理。方笛的資質頗佳,只用了兩日便記了個大概。半月下來,對“無極神功”的心法已全盤領會,隨即開始自行修煉。
“無極神功”乃系道教一流,須心境平和,一心向善之人方可練成。倘若修煉之人心猿意馬,氣息浮躁,或是心有邪念,終不免外魔紛擾,心魔不止,勢必引致走火入魔,難成正道。所以“無極神功”的第一層心法就是教人如何驅除雜念,靜神平氣,修養內丹的。方笛本不是行事輕佻,生性浮躁之人,但所有的親人才剛剛離去,心中焉能平靜下來?幸而入門神功雖然較耗時日,卻決不致有甚危險,只要勤加修煉,功到自然成。
自此他每日間只是專心練功,蘇硯除了在一旁指教督促外,便是負責一日三餐。山上但有食物短缺之時,他便獨身下山採購,半日即回,卻從不讓方笛隨之同行,實是唯恐耽誤了他練功,六年之後自己若是輸了,可糟之糕矣!
蘇硯為了將來能勝過妻子,竟不苟言笑,在方笛面前儼如一位嚴師。見他與初會時的樣子大相徑庭,方笛大感不解,卻不敢相詢。
方笛初時也曾想過私自下山去找何曉芸,但每次當他走到崖邊之時,看見下面的懸崖峭壁陡得猶如直上直下一般,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再也不敢上前半步。又見師父在峭壁上來去自如,勝似靈猿,着實歆羨不已,對無極門的武功更多了一層信心,遂打消下山的念頭。
轉眼間過了兩年多,正是春暖花開之時。蘇硯見方笛的第一層“無極神功”已有所成,這一日將他帶到屋後的一塊兒空地。看着地上十幾個圓鼓鼓的布袋,他問道:“師父,這些袋子是做甚麼用的?”
蘇硯道:“你的內功已有些根基,現在為師便教你一套腿法,此腿法以迅疾而著稱,故名‘疾風腿’。且先看為師演示一番。”話音才落,身形一縱,站在了布袋中間。他足尖一點,一個圓鼓鼓的布袋“噌”的一下從地上跳起來,直飛至一樹之高,未待升勢行盡,他雙足連點,地上十餘個布袋竟不分先後似地飛將起來。只是他腿上用的力道不一,布袋也是飛起的高低各異。待升勢一盡,紛紛落下。他雙腿疾飛,朝已落下的布袋踢去,使其重拾升勢,決不令其落地。一時間十幾個布袋在空中翻騰飛躍,竟無一隻落在地上或與其它布袋相撞。蘇硯在布袋下身形翻飛,腿如閃電,十餘隻布袋無不在他的控制之下。
方笛根本無法看清他的身形,只依稀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裏晃動,直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自己立時便可以練成這路腿法,方才過癮。
驀地蘇硯向後一縱,已站回到他的身邊。這時十餘隻布袋才紛紛落下,地上“砰砰”作響,想來布袋的份量實是不輕。看着兀自發呆的方笛,蘇硯得意道:“這就是咱們無極門的入門腿法,你可看清了?”他定了定神,看着師父,眼中大有欽佩之意,道:“您適才的腿法太快,弟子無法看清。”
蘇硯笑道:“若是不快,又怎能叫作‘疾風腿’?不過這路腿法並非一味的只求快就可以,每一腿踢出必要做到快、準、狠,令敵人防不勝防,才算是練成了。你若不將此腿法練成,無極門的許多精妙武功便無法習得,所以你可要多下些功夫呀!”
方笛見這“疾風腿”如此神妙,早就欲學之而後快,忙道:“師父放心,弟子自然盡心竭力。”蘇硯當下邊演示邊講,告訴他出腿的方位和力道,以及運氣的法門。待他全部領會,即開始練習踢布袋。
他功力不深,不能像蘇硯那樣用足尖一點,布袋即起。他先是將右足探入一個布袋底下,用力向上一挑,只覺極是沉重,忙運氣加力,布袋只勉強飛起丈餘高,便向下落去。他未及挑起第二個布袋,忙閃身起腳,踢向那落下的布袋。腳一觸及布袋,全身一震,腳上猶如被一塊兒千斤巨石砸了一下似的,大叫了一聲“唉喲”,雙手抱腳,跌坐在地上,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疼痛難忍。
蘇硯見況,急上前察看他的傷勢,挽起他的褲腳,只見右腳腳腕處已成黑紫色,受傷不輕。忙將他抱進屋中,輕輕地捏了捏他的腳腕,發現未傷筋骨,心內一寬。然後找來消腫的草藥搗碎,敷在他的傷處。心裏不住地怪自己太過大意,明知他內功未成,卻忘了減輕袋子的重量,以致使其受傷。
方笛雖痛苦難當,但見師父忙前忙後的,對自己極為關心,甚為感動。本想安慰一下,讓他不必太過擔心,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索作罷。
練“疾風腿”的布袋共有十六個,裏面皆裝滿了沙土,每一個都在三十斤上下。若是從丈餘處落下,力道決不弱於百斤。方笛內功未成,腿上的勁力不足,發力去踢百餘斤的重物,自是非受傷不可。不過踝骨沒有折斷,已是萬幸。
蘇硯每日替他換藥,過了一個多月才痊癒。再讓他練“疾風腿”時,蘇硯先將布袋中的沙土各去一半,而後才讓他開始練習。方笛默默地想了一遍腿法,走到十六個沙袋中間,右足一挑,一個沙袋飛起,急忙左腳又是一挑,另一個沙袋倏然跳起。正要踢起第三隻,先挑起的沙袋已落下,忙一撤身,朝它踢去。此刻另一隻沙袋又落了下來,急又將它踢起。如此十幾個回合,仍只有兩隻沙袋在他的腳上翻飛跳躍,始終無暇踢起第三隻來。
蘇硯看了一會兒,笑罵道:“學女孩子踢花毽麼?”方笛臉上一紅。這一分神,一隻沙袋已落在地上,他也不去管另一隻,任由其落在地上。看着十六隻沙袋,倍感無望,不知何時才能練到師父那樣的境界。
蘇硯上前,怒道:“你若一隻都踢不起來,如何才能學會我無極門的其他武功?”他從未見師父對自己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忙跪在地上道:“弟子知錯,還請師父息怒。弟子一定用心地去練,決不辜負您老人家的厚望。”
他突然大發脾氣,厲聲叱道:“甚麼我老人家,我才多老?這樣叫我,是不是嫌我活得命長?”方笛早就見識過他這副蠻橫不講理的脾氣,也不以為意,笑而不言,起身又去練習腿法了。
此等情形之下,蘇硯稍靜心神,反倒頗為歉然,自知適才言語過重,但若讓他上前道歉,那是擰下他的頭也絕不幹的。遂在一旁認真地看着方笛練習,不時地出言指點,極為耐心,再無半句重話。
“疾風腿”雖是無極門的入門腿法,卻極是難練。習練者須有一定的內力根基,持之以恆,才能做到出腿如風,既快且狠。縱是資質佳者也需數月方可有成。蘇硯當年也是練了七個月,才能做到同時踢起十六隻沙袋而無一落地的,自然清楚其中的難處。不過他好勝心切,太過着急,方笛才第二次習練,便想讓他同時踢起十六隻沙袋,當然絕無可能。待罵過方笛之後,自己也頗覺無理,暗生悔意。
其實蘇硯自從收下方笛為徒,一直裝作不拘言笑的嚴師,縱是有時想要説笑幾句,也強行忍住,唯恐自己在其眼中不像個師父,因此把他隨意灑脱的個性久久憋在心裏,委實難熬。今日能發上幾句脾氣,已是心中大暢。美中不足的是方笛不肯和自己頂撞幾句,否則那才真是痛快淋漓,美不勝收!
方笛每日苦練,只用了八天,已能同時踢起五隻沙袋。見他進展不慢,蘇硯也自歡喜。待能踢起十一隻沙袋時,進展變緩。此後若想再多踢起一隻沙袋,少則十餘天,多則近一月方可。直過了八個月,終於可以同時讓十六隻沙袋在自己的雙腿之間翻飛自如。
蘇硯知他的腿法迅疾已夠,力道不足。遂將十六隻沙袋裝滿了沙土,以求增強他腿上的力度。初時他踢著有些吃力,最多隻能踢起十二三隻沙袋。過了月餘,十六隻沙袋復又可在他雙腿間紛飛翻騰。至此他的“疾風腿”終告大成。而第一層“無極神功”也於兩個月前練成。
蘇硯接着將“無極神功”的第二層心法傳授於他。方笛在山上待了已近三年,心境極為平和,不似初上山時那樣心煩意躁,那第二層神功雖比第一層兇險得多,倒也不致出甚差池。加之蘇硯當他練功時都守在身邊,更是萬無一失。
這一年冬天,蘇硯知道方笛的第二層“無極神功”已將練成,便將他叫到户外,指着一棵碗口大小的松樹道:“你用盡全力打這松樹一掌。”
方笛知道師父在考教自己武功,緩步走上前,氣沉丹田,內力直貫於臂,驀然出掌,只聽“喀嚓”一聲,松樹應手而折。他見自己的掌力竟有如此威力,驚喜不已。
蘇硯笑道:“想不到你的掌力已如此渾厚,倒不弱於我年輕之時。好,現在為師便教給你一套擒拿手。”方笛大喜,忙磕頭拜謝。
蘇硯道:“這套武功喚作‘七十二式困龍擒拿手’。意思就是説即便遇上了龍,它在咱們這路擒拿手面前也只有束手被擒的份兒,故名‘困龍’。不過你要記住,這路擒拿手出手狠辣,與人對之,非死即傷,因而決不可輕用。”他忙點頭稱是。蘇硯便將“困龍擒拿手”的“折、纏、卸、卡、撇、摔、搶、踢”八字訣一一解釋清楚。
次日,蘇硯開始傳授他“困龍擒拿手”。方笛見招數雖不繁雜,但每一招均是狠辣之極,不是殘人肢體,就是取人性命,暗感心驚。
“困龍擒拿手”乃是無極門第二代傳人,也就是蘇硯的師祖所創,他名叫範清風,原是江湖黑道人物,一次在山中為惡,被無極門的創派祖師撞上,將他制住。本欲殺之,但見他確有悔改之心,便將其留在身邊,後來收為弟子。
範清風本身的武功已然甚高,又學會了“無極神功”,便將自己會的一套擒拿手融入其中,果然威力驚人。哪知創派祖師偶見之下,極為不喜,嫌此擒拿手不僅戾氣十足,而且狠毒陰辣,便勸他不要再練。範清風極不情願,但在師父面前只有點頭稱是,答應今後不再練這套擒拿手。
過了些日子,祖師發現他仍在暗中習練擒拿手,就對他曉之以理,勸其放棄。範清風只堅持若將這套擒拿手棄之不練極是可惜。祖師聞言心有計議,命他當場將擒拿手演練一趟。待其練畢,祖師見這套武功確是精妙,如當真棄而捨去,確有些暴殄天物。細思過後,指出箇中的若干破綻,直説得範清風心悦誠服。之後師徒二人一起鑽研,將這套擒拿手改之又改,最後便化成了這“七十二式困龍擒拿手”。經這一番大加改動,此路擒拿手威力不減,暴戾陰毒之氣全消,不過狠辣猶存。故祖師告誡後人,此路擒拿手不到迫不得已之時,決不可輕用。
“困龍擒拿手”招招凌厲,卻並不繁複。只用了半個月光景,方笛已將其中的諸般變化學得甚為純熟。隨後蘇硯親自與之拆招,初時他不出三招便被制住。過了一年,他的“無極神功”第二層大有進境,“困龍擒拿手”亦隨之威力大長。再拆招時,竟能接下師父十餘招。等到他第二層神功練成之時,已可堪堪與師父拆解完一整套擒拿手。
此刻他才明白師傅為何直到現在才將這路擒拿手傳授於自己。“困龍擒拿手”施展出來固是威力奇大,卻必須附以極強的內力,否則不但難見其功,反易為人所制。自己剛上山時,全無內力,縱是學了這套擒拿手,亦無用處,反而會耽誤了自己修煉內功。其實不僅僅是這套擒拿手如此,任何武功都必須有高強的內力與之相配合,方可發揮威力,不然就只是徒具其表。
其後蘇硯開始教他修煉“無極神功”的第三層來打通最後玄關。此時方笛的內功已然有成,只要再打通最後玄關,令體內陰陽二氣調和,全身的經脈通暢無阻,那時“無極神功”才算大功告成。再假以時日,內力定然精進超凡。
寒來暑往,四季循環。一日清晨醒來,方笛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萬物盡被白雪覆蓋,精神為之一爽。起身見師父的房門緊閉,不敢去打擾。洗漱完畢,童心忽起,飛身縱出屋去。看着這粉雕玉琢的世界,好不喜歡,忍不住抓起一把雪,攢成雪球,用力向遠處擲去,直至它消失在視線中,大覺過癮,遂不住地將攢好的雪球擲向山間。他不過十六歲的樣子,童心尤盛,這幾年來一直勤於練武功,沒有機會玩耍,現在這一番光景,自是不會放過,非要玩個痛快不可。
玩着玩着,忽然想起了何曉芸,暗道:“不知芸妹現在在做甚麼?會不會也像我這樣在玩雪?她那樣愛玩,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現下若是她也在這裏就好了,我可以陪她打雪仗,堆雪人。總勝於我一個人在這裏。”想到此處,頗有些失落。既有些鬱意,也就無心再玩下去了。
鵝毛大雪依然在下。他眼望遠處羣山,悠然出神,不知在想些甚麼。須臾身上便覆蓋了一層白雪,眉發皆白。驀的心下一動:“芸妹的武功練得怎麼樣了?現在是她的武功好,還是我的武功強?”念及此,不由自主地練起了“七十二式困龍擒拿手”。
此時他的功力可説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使得興發,體內真氣急轉,掌風“呼呼”,周圍丈許的地上,雪片紛紛向外退讓開去。
使到第五十三招“節外生枝”時,突覺小腹丹田處一熱,一道熱氣蠢蠢欲動。他心裏一驚,不敢再練下去。當即也顧不上地上厚厚的積雪,就近盤膝坐在一棵松樹下,舌抵上,意守丹田,試圖將這道熱氣強行壓制住。怎料這道熱氣不收反馳,直向下行,經任脈的“石門、關元、中極、曲骨”四處穴道,凝於下陰與後肛之間的“會陰穴”處,就此不前。無論怎樣發力,這道熱氣始終絲毫難撼。他心念一轉:“難道現在便是師父所説的打通玄關之時?怎麼事先並無半點徵兆?若真是這緊要關頭,那這道熱氣只可前行,決無後退之理。”情知此時非同小可,心中一慌,便想呼喚師父出來,卻苦於正在運轉真氣,無法開口説話,否則真氣一泄,十之八九會走火入魔。
尋常武林中人在將要打通玄關之前,必會做好萬全的準備,方才行功。方笛的內力已成,只差打通玄關,便可功德圓滿。蘇硯也知道他這些天將要到最後要緊的時候,本打算挑個時機,助他行功。豈會料到他在冰天雪地裏練功,峯頂倍加寒冷,練功時帶動體內真氣飛轉,熱流遍佈全身,寒熱內外夾攻之下,終於激發真氣自行衝關。這便如同一桶火藥擺放在那裏,只要有片星點火,立時炸它個天昏地暗,更無二話。
他慌亂片刻,漸漸地平靜下來,心知此時只有鎮定下來,才能衝關成功。遂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下行到丹田,心中一橫,猛催內力,直撞向“會陰穴”。不想用力太猛,直震得腦袋裏“嗡”的一聲,“會陰穴”處疼痛欲裂,額頭上不禁滲出了幾滴汗水。那道熱氣被震得四下鼓盪,仍未移動分毫。須知“會陰”為任督二脈交匯的穴道,只要打通此節,二脈暢通無阻,即功成過半。正因如此,此穴極難打通,好似兩條全不相同的道路,非欲將其貫穿一致,自必得大費周章,弄不好還會功虧一簣。
過了半晌,疼痛漸止。他定了定神,想起日前師父的告誡,知道運轉內力真氣之時,最忌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忙靜斂心神,緩催真氣,置於“會陰穴”,不再猛衝,而是憋足一口氣,內息徐徐流向“會陰穴”。
隨着“會陰穴”處真氣充盈,漸而鼓脹,他心意已決,並不呼出這一口氣,反而又深吸了一口,緩催真氣直逼向“會陰穴”。不一會兒,“會陰穴”處的真氣越聚越多,膨脹欲裂。他強忍痛楚,並不肯有一絲鬆懈,仍不斷的運轉真氣,直將一張臉憋得通紅,煩躁無比,心神不專,神智漸失清醒。這當兒忽的心頭一震,充盈此間的真氣竟開始不受控制,隱然有四散之勢,與走火入魔僅一線之差。他強行阻止,卻無濟於事,真氣開始四處流散。他明知大勢即將去矣,萬念俱灰。隨着頹然絕望之心一生,真氣散得更快了。
山風凜冽,奇寒刺骨,樹木被吹得左右搖曳。這時他頭頂上松枝託着的一堆白雪猝然落下,正中其頭頂,立覺“百會穴”一陣清涼,瞬間通徹全身,精神為之一振。他忖道:“我還沒有練成武功,沒有為何伯伯一家報仇,焉能輕易死去?”此念甫出,心意頓堅,藉着這股清涼之意,急忙靜斂心神,去煩減躁,真氣果然慢慢迴歸正途,重新凝聚起來,復逼向“會陰穴”。
隨着真氣連綿不斷地催來,“會陰穴”處的氣息越來越足,偏生又無處宣泄,氣勢自也變得猛烈無比,幾乎到了再無法容納一絲氣息的地步。現下他亦是憋無可憋,正欲張嘴呼出這一口氣,重新再來,驀覺“會陰穴”處一動,竟侵過了一絲真氣。他自知有望,本要一口呼出的氣息,轉而又逼其下行。千鈞一髮之間,“會陰穴”?忽猶如決口的堤壩一般,一道急而猛烈的真氣狂湧而過,直入肛後的“長強穴”,此穴已屬督脈,就此終於打通了任督二脈這一玄關。霎時間痛楚全消。
他長長呼出適才的一口濁氣,略一調整內息,以意領氣,令其沿着督脈向上遊走,一路之上勢如破竹。自“長強穴”上行,經“腰俞、陽關、命門”幾穴,再過“懸樞、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各處,而後升之於腦後,途經“啞門、風府、腦户、強間、後頂”,匯於“百會穴”,轉向前行,過“前頂、囟會、上星、神庭、素、水溝、兑端、齦交”,至此督脈走盡,還歸任脈。下“承漿、廉泉、天突、璇璣、華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厥、上脘、中脘、建裏、下脘、水分、神闕、陰交、氣海”,復歸丹田。一團炙熱的氣息在丹田中運轉如飛,四肢百脈的真氣源源流入,有若百川納海,無窮無盡。氣團越轉越大,直至丹田中容無可容,源流不斷的真氣才漸漸止住。他更無半分耽擱,收斂周身十二經脈和其餘六處奇脈(即衝脈、帶脈、陽蹺、陰蹺、陽維、陰維六脈,它們與任脈、督脈合稱奇經八脈)的真氣,依照任督二脈的路線,連運十二週天。
雪依然在下,蒼松翠柏盡數銀裝素裹,雖無往日翠綠盎然之色,卻也別有一番潔白無瑕,綽約不凡的風姿。
他運功圓滿,體內陰陽二氣均衡,丹田中真氣充盈,內力大增,遠非昔日可比。雖身處於冰天雪地之間,四肢百脈卻遊走着無數道暖流,説不出的受用,身上似是充滿了無窮的精力,決計用之不竭。
他知道自己已然大功告成,站起身來,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縱身向空中一跳,竟有三丈多高,登時心中一駭,身形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去。好在他功力深厚,忙力往下沉,強行站定。稍穩住心神,細一思量,已明就裏。原來他往日最多隻能縱起丈許,現在既打通了任督二脈,功力自然大長,適才輕輕一跳,就有三丈有餘,心裏毫無準備,故而險些直摔下來。
想到自己神功已成,心下狂喜,忍不住一聲長嘯,當真是雄厚高亢,氣蓋風雷,直震得身旁的松柏瑟瑟發顫,樹上的皚皚白雪繽紛灑落,宛如仙女散花。過了良久,嘯聲兀自響徹於羣山之間,不絕於耳。待長嘯作罷,直覺通體舒暢,心胸開闊了許多。
他稍為平靜下來,環顧四周,見適才盤膝運功的地方,周圍丈許之內的白雪竟被自己運功發出的熱氣所融化,恰好是一個渾圓之形,頗為奇特。這時方覺得自己的頭頂冰涼,用手一摸,竟全是冰屑,有的已和頭髮凍在了一起。原來剛才落在他頭頂的一堆白雪被其運功時散發出來的炙熱氣息所融化,變成雪水,未及流下,他運功已畢,再被凜凜的寒風一吹,立時凝結起來,又化作冰屑。
他將滿頭的冰屑拍落,抬眼見師父的屋門仍然緊閉,心裏一怔,忖道:“師父每日都比我起得早,今日為何遲遲不見他的人影?莫非見外面下着大雪,所以賴着不起。”隨即便知不對,因為他素知師父每日都起個大早,督促自己練功,從來風雨無阻。此刻似已近正午,仍不見出來,必有他事。當下推門進入,見裏面空無一人,牀邊放着一張紙,上面寫着兩行字。近前細看,上面寫道:“為師下山去購買一些食物,雪天山道難行,需兩日可回。你的‘無極神功’已將功成,此時萬分兇險,切莫獨自修煉,待為師回山再助你一臂之力。”落款是“蘇硯”。看罷,他暗暗擔心,深怕師父在雪天中上下山時有甚閃失。不過既已知其去向,亦自放心了不少。
這兩日間,他再練“疾風腿”和“困龍擒拿手”時,自覺威力倍增,與神功未成之時不可同日而語,不由得急盼着師父早些回來,好給他個驚喜。
到了第三日,蘇硯仍未歸來,他不免心中惴惴難安,有意下山尋找,又恐與其錯過,加上數日下雪未停,自己實無把握攀下這陡如天柱似的山峯,唯有再等上一等。
直至第五日傍晚,蘇硯兀自沒有回來。方笛心想他武功絕頂,不會輕易為人所困,但若被人用計制住,倒極有可能,愈發的焦急不堪。須知他師徒二人相處五年有餘,蘇硯不僅傳授他武功,平時更對其照顧得甚為細心,兩人的感情實已親逾父子。如今蘇硯數日未歸,兇吉難料,他心中牽掛不下,遂準備次日下山尋師。
翌日拂曉,他從師父的屋子裏找到十幾兩銀子,揣在腰中向外走去。站在崖邊,看着陡峭的山壁,微一躊躇,心一橫,抓住崖邊,向下攀去。
天都峯本是險峻之極,多少騷人墨客都是走到天都峯腳下便即折回,不敢上前。蘇硯身負絕世武功,上此峯時也須全神貫注,不敢有半分大意。眼下山間更有大量積雪,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如今卻是難上加難。
方笛是五年前被蘇硯背上山的,此後從未下過山,故對山勢並不熟稔,行間幾次踏空,全仗着身手敏捷,神功了得,及時抓住山壁上突出的石稜,這才轉危為安。此後更是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便弄成“尋師未捷身先死”,那時真是死不瞑目了。
直用了兩個時辰,他才來到天都峯腳下。抬頭仰視,見峯刺雲端,不自禁暗暗咋舌,實不知自己怎會有恁的膽量攀下雪峯。
餘下的山路雖然崎嶇不平,卻不再陡峭,中午時分就到了黃山腳下。他想師父應該就在這附近購買食物,於是一路向道邊的米店和雜品店打聽。但直轉了一個遍,也沒發現其蹤跡,一時沒了主意。
看着過往的行人,他心道:“既然此處沒有師父的消息,多半是他另有要事,不及上山通知我,只得先去辦事了。”轉念道:“現在師父不知在哪裏?我也沒有必要立即回山,倒不如四處轉一轉,説不定能讓我找到師父呢!如老天當真有眼,保佑我此次還能找到娘她們。”想到這兒,心意已定,決定暫不回山。
他年方十六有多,這幾年來一直待在山上,實感乏味。此時一得自由,自不願即時回山。當下一路尋將過去,兼而遊山玩水,好不愜意。
過了兩個月有餘,已是四處百花爭豔,春意盎然的時節,方笛不由得遊興更濃。不一日,到了荊州城中。此處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皆因其物產豐富,地處要害,且有“鐵打荊州”之稱。三國時期的“劉備借荊州”,“關羽大意失荊州”等故事就是發生在這裏。
他出來一個多月,風吹日曬,衣服已甚為破舊,身上的銀子亦將用盡,但少年心性,卻也不管這許多。正午時分,肚中有些飢餓,看見前面有一個酒館,便走了進去。
裏面甚是寬敞,正待尋個位子坐下,一個跑堂的小二走上前叱罵道:“哪來的叫化子?快滾出去!”伸手向他當胸搡去。見這小二如此無禮,方笛自是心中着惱,有心要他吃點苦頭,於是暗催內力,蓄於胸口。小二手一推到,全身一震,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栽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口中忙不迭地叫着“哎喲,哎喲”。眾食客不約而同地向這邊看來。
方笛其實使得連一分力都不到,但見他摔得不輕,亦自歉然,欲上前扶他。這時掌櫃奔?矗缸潘械潰骸澳閼誘媸塹蟀歟依湊飫鎪:幔膊淮蛺蛺頤嵌沂嗆渦砣艘玻俊方笛見這裏的人説話都是一樣的強蠻無禮,怒氣陡生,大聲道:“不管你們的東家是誰,總也要講些道理。試問天下間哪有如此待客之道?”
掌櫃冷笑道:“不錯,待客之道我們是懂的,不過那隻對這裏在座的眾位主顧而言,可不包括臭要飯的在內。”
方笛勃然大怒,喝道:“你説誰是要飯的?”掌櫃輕藐道:“除了你還有誰?要是再不走,可莫怪我們以多欺少了。”
方笛大笑一聲,憤然道:“既然你説我是要飯的,今天就讓你們見識見識我這要飯的手段。”言罷,閃身坐在身邊的一張空桌旁,甚是倨傲,似是根本未將他們放在眼裏。
掌櫃狠狠道:“好,好,有種你坐着別動。”方笛一冷笑,沒有答話。那掌櫃上前對看熱鬧的眾食客環抱一揖,道:“諸位可看得清楚,這小叫化子一味的在此搗亂,並不是我們不講道理。眾位還請做個見證,免得日後有人説我們店大欺客。”眾人皆點頭稱是。
他才説完,從內堂湧出了十幾個人,個個手持木棒,將方笛團團圍住。那先被方笛震倒的小二早已爬將起來,加入其中。眾食客見況,顧不上飲酒吃飯,慌忙搶到店門外,卻都不散去,頓足靜觀其變。
掌櫃喝道:“給我好好的教訓這小叫化子一頓,然後送去見官。”那十幾個夥計掄棒衝上,朝方笛劈頭蓋臉地打來。他此時的武功堪臻一流高手之境,不過除了在山上與師父動手拆招外,從未和其他人交過手,臨敵對陣的經驗半點也無。面對十幾人持棍同時打來,心中一慌,顧不上甚麼招式,雙掌凌空胡亂拍出。伴着十幾聲驚叫,那些夥計幾乎同時向外摔去,一陣“撲通,撲通”的落地聲之後,跟着就是他們哭爹喊娘叫聲,似是都摔得不輕。
方笛看着自己的雙掌,驚喜不已,想不到胡亂打出幾掌,竟大建奇功。其實每一個習武之人在遇到外力來襲之時,體內的真氣自然而然會順勢應之。他剛才雖是胡亂打出幾掌,不知不覺中已用上了三分內力,這些店夥計怎敵得住他的蓋世神功?自是被其掌力震出丈許開外。不過幸好是這十幾人共同受了他的掌力,等於將其掌力分為十幾份,每個人受的力道自然小得多。倘若是其中的一兩人實受了他的這些掌力,則必死無疑。
掌櫃見情況不妙,奪路向外跑,口中叫道:“算你厲害,有種別走,待我們東家來教訓教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方笛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大叫道:“你可快些回來,我可不耐煩等得太久。”
那十幾個夥計捂着痛處,遠遠地繞開方笛,逃到後面廚房去了。門外的看客情知還有好戲可看,自不肯就此離去。方笛也不理會眾人,想着適才出手的情形,暗為竊喜,對自己的武功更多了一層信心。
不多時,掌櫃跟在一位白衣公子的身後一起迴轉。門外眾人一見那白衣公子,齊讓出一條道來,對其作揖施禮,口稱“凌公子”,樣子十分恭敬。那公子亦抱拳還禮。
待二人一進來,方笛見那白衣公子不過十八九上下,面如冠玉,朗目疏眉,英俊中不失豪氣,真個風姿瀟灑,氣宇軒昂,立生親近之意,起身便要上前將適才的事解釋個清楚。豈知那公子快步走到他身邊,抱拳深深一揖,道:“方才之事全是我這些夥計不對,還請小兄弟莫怪。”
方笛從未涉足江湖,不知禮數,也不抱拳還禮,急揮雙手,道:“公子莫怪才對,剛才我也有不是之處。”公子聽他不自稱“在下”,直言為“我”,又觀其言行,猜想他必是初入江湖,暗自奇道:“依掌櫃所言,未見他出手,十幾個夥計已被打倒,武功自是絕頂超凡。但看他的樣子似是比我還小着幾歲,武功焉會有如此造詣?”無極門的奇功自是無可匹敵,不消多言,他卻不知掌櫃為了掩飾自己無用,故意將方笛的武功又添油加醋地誇張了幾分。
公子對身後的掌櫃厲聲道:“還不快給這位小兄弟陪個禮。”掌櫃不敢怠慢,上前作揖道:“適才多有得罪,還望小爺大人大量,饒恕小的。”
方笛本要伸手相扶,轉念一想:“此人當真是狗眼看人低,縱是受他一禮,亦不為過。”待他一揖過後,才道:“掌櫃不用多禮。”掌櫃暗罵道:“我都作過揖了你才説不用多禮,真是得了便宜賣乖。豈有此理!”只是當着白衣公子的前不敢無禮,悻悻退到一邊。心中好不後悔:“早知如此,幹嘛非多事去將東家少主人請來?不僅沒報成仇,還白白地捱了一頓數落。”
公子這才微露笑意,對方笛道:“小兄弟若是不棄,在下願意作東,咱們小酌幾杯如何?”方笛有些不好意思,正待推辭,公子對掌櫃道:“速去弄一桌上等的酒菜,不得有誤。若再有甚差池,你這掌櫃也不用做了。”那掌櫃喏喏連聲,徑自進內用心操辦酒菜去了。
公子回身對門外眾人一抱拳,道:“適才驚擾諸位了,在下請大家進來飲酒,算是賠罪如何?”眾人當然樂意之極,連忙進來落座,對白衣公子沒口子的稱讚。方笛見事已至此,只得順從,與那公子單揀了一張乾淨的桌子坐下。
公子問道:“在下凌峯,還未請教小兄弟高姓大名?”方笛答道:“凌大哥不必客氣,我叫方笛。”凌峯又道:“看方兄弟你不像是本地人,不知來此處有何貴幹?”方笛內心對他頗有好感,自然言無不實,道:“我是為了找師父和失散多年的娘才來到這裏的。想是我的衣衫太過破舊,以致大家誤會我是叫化子,倒也怪不得他們。”
凌峯搖搖頭道:“這家酒館原是別人的,半個月前我家才接手。他們這些人只認衣冠不認人,真是狗眼看人低!今後須對他們嚴加管教才行。得罪方兄弟之處,還望海涵。”
他忙道:“凌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何況我也有不是之處。”正説間,酒菜已備好。凌峯舉杯道:“方兄弟心胸寬廣,令人敬佩,請暢飲此杯。”一飲而盡。
方笛不會飲酒,見凌峯為人豪爽,甚為心儀,遂不多想,一口將酒喝下,只覺一道火辣辣的熱氣自咽喉而下,直入小腹,滋味實不好受,加之喝得太急,不住地咳起來,嗆得臉色通紅。凌峯忙叫人端來一些清水,讓他飲下,片刻便緩和過來。
他自知甚是失態,紅着臉道:“我……我不會飲酒,真是失禮。凌大哥莫要見怪。”凌峯笑道:“原來你當真不會喝酒,那就難怪了。我來教你,你不會喝酒,開始時不要大口地喝下去,可以將一杯酒分為三次飲下。酒到口中,不要停留,直送入肚中,免得口舌受不了辛辣之氣,這樣自會好多了。”他依言而行,果然不再似剛才那樣狼狽。二人邊飲酒邊閒聊,不知不覺方笛已十幾杯下肚,面如火燒,燥熱難捱,頗有醉意,若不是他內功精深,只怕已然醉倒,他當即不敢再飲。凌峯知其不勝酒力,也就不再相勸。
酒足飯飽,方笛起身道:“凌大哥慢飲,方笛先行告退。賜飯之德,他日再報。若是有緣,日後你我再痛飲一番。”凌峯忙攔道:“方兄弟且不忙走,家父最喜愛少年英俠,倘若見到你,定然欣喜不已。不如你在這裏先住些時日再走?”
他猶豫道:“這個麼……,.我還要去找師父和娘,只怕……”其實他心中對凌峯着意接納,只是師父和娘至今無半點音訊,實是放心不下,故而躊躇不決。
凌峯道:“實不相瞞,我們凌家在此地還有幾分聲望,令堂和尊師若在此地方圓百里之內,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找到他們。總勝於你一個人誤打誤闖的多些指望。”
方笛聞言,暗自尋思:“凌大哥説得有理,如能得他相助,自是勝於我一個人胡亂尋找。且先在此住上幾日,倒也不傷大雅。”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打擾了。”凌峯為人豪爽,最愛結交朋友,見他答應留下,心中大喜,與之攜手出了酒館。
行不多時,已到了凌家門外。方笛見這裏朱門大開,門上正中懸有金匾,上書“凌府”二字,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字倍加耀眼奪目。兩旁各有一個一人多高的石獅子,雕刻得栩栩如生,看上去極為氣派壯觀。此時他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上破舊的衣衫,頓生自慚形穢之感。門前的家丁見凌峯迴來,忙恭恭敬敬地上前叫了聲“少爺”,他微微點了點頭,帶着方笛徑直走了進去。那家丁望着方笛的背影,撓頭不解,實不知一向好潔愛淨的公子怎會和小叫化子混在一起?
進得府內,凌峯將他帶到自己的卧室,道:“方兄弟,你且先寬坐,我去去就來。”方笛點了點頭,道:“凌大哥你只管去罷。”他轉身出去了。過了頓飯的工夫,他仍未回來。方笛正自納悶兒,房門一響,兩個家丁合力抬進來一個碩大的木桶,隨後二人輪流進來往內中加水,卻不與他搭話。
正這當兒,凌峯提着一個包袱進來,他見大木桶裏的水已加得差不多了,吩咐那兩個家丁退出去,然後把包袱打開,擺在方笛的面前,道:“你一路奔波,身上難免有些風塵。這些衣衫是我親自去買的,等沐浴之後便換上它。我先出去了。”見裏面是成套的衣裝鞋襪,方笛大為感動,輕聲道:“有勞凌大哥了。”他微微一笑,轉身出門。
方笛沐浴更衣完畢,只覺精神為之一爽,醉意全消。稍整衣裝後,推門出屋。門口的家丁見他出來,忙道:“公子請隨小的來,我家老爺和少爺已等候多時了。”他自從出世以來何曾被人稱作過“公子”?聞言一怔,忙道:“勞煩大哥前面帶路。”那家丁原本出身貧寒,現在能被眼前這位“公子”喚作大哥,心中受用不淺,急忙在頭前帶路,行間兀自笑逐顏開。
穿過幾條走廊,來到正廳之中。方笛見裏面端然正坐一位身材魁梧,精神矍鑠,眉目慈祥的老者,看樣子大概五十上下。凌峯站在一旁,道:“方兄弟,這位便是家父,江湖人稱‘鐵槍斷嶽’。”他忙上前拜倒,口中道:“拜見老先生。”他這一句話既不分輩份,又乏恭敬之意,頗有些不太妥當。那老者已從凌峯的口中得知他初涉江湖,因而絲毫不以為意,反倒起身笑道:“快快請起,少俠不必拘禮。老夫凌有義,聽犬子説少俠你叫方笛是麼?。”
他起身道:“老先生明鑑,我正是方笛。”凌峯對父親道:“方兄弟年紀雖小,武功卻是極高。孩兒知道爹爹您素來愛惜少年英傑,所以特意將他請到家中。”
凌有義問道:“倒要請教少俠的師承門派?”方笛微一猶豫,道:“我是無極門的,師父姓蘇,至於他老人家的名諱我這作弟子的不敢提及。不過家師和師孃在江湖上卻是大大的有名,好像叫‘絕峯……絕峯二仙’。”提及這個綽號時,甚為得意。他其實不知“絕峯二仙”的真正含義,否則便不會如此堂而皇之地宣之於口。
凌有義父子對視一眼,微一莞爾,心想:“既然他是‘絕峯二仙’的弟子,那麼武功高強也就不足為奇了。”凌峯道:“方兄弟因為與師父和孃親失散,故此一路尋來。孩兒想留他在家中盤桓時日,一則助他一臂之力,幫他查尋師父和孃親的下落;二則也好藉機向他討教一些武功。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凌有義笑道:“這又有何不可?為父正是求之不得。”頓了頓,對方笛道:“少俠只管放心住下,老夫自會派人用心去查找令師和令堂的下落。”
方笛跪倒在地,道:“凌老先生大恩大德,請先受方笛一拜。”凌有義忙將他扶住,道:“少俠莫要如此見外。老夫痴長几歲,若不嫌棄,便叫我一聲伯伯也就是了,不必那麼生分。”
方笛喜道:“承蒙不棄,凌伯伯請受侄兒一拜。”説着又向下磕頭。凌有義哈哈大笑,伸手想扶起他,豈知一碰到其雙肩,一股大力湧到,心下一驚,忙運氣發力,但依然不能阻止他向下磕頭之勢,雙手反被其肩頭的力道向下壓去。情知若不鬆手,不免被其力道帶個踉蹌,遂急撤雙手,暗讚道:“我這一託之力已用上了五分內力,竟不能將他托起,還險些出醜,看來這少年果然功力深厚,實為我生平罕見。”又暗自不解:“看他最多不過十六七歲,而顯露的這份功力怕不有三四十年的火候,就算他從出孃胎便修煉也來不及呀!這該當何解?”
正思量間,方笛已磕完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見他凝思出神,懵然不知何故。原來“無極神功”乃是集道家內功之大成。練就神功後,氣隨心走,勁由意發。無論何時,只要一遇外力,體內的真氣自然而然地產生反擊之力。外力越強,反擊之力越強,此正是“無極神功”的護體之功,其中實是深含遇強則強,遇弱則弱,萬法順其自然的道家真義。方才凌有義欲將他的雙肩托起,受這一託之力,他體內的無極真氣自然應之而生,倒不是他有意顯功夫,而是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凌峯見父親伸手去扶他,又忽的將手收回,亦不明其意。再見父親自顧出神,劍眉微蹙,似心有所思,便輕喚了兩聲。凌有義倏然驚醒,仔細打量着方笛,直把他看了個莫名其妙。
凌峯見父親略顯失態,又輕喚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由衷地讚道:“方賢侄武功絕倫,真叫我這個伯伯大開眼界。”
方笛不知何意,才要詢問,只聽門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尋聲望去,見從外面進來一個少女,立覺眼前一亮。但見她銀環束髮,眉如彎月,明眸皓齒,肌若冰雪,當真明豔照人,無以方物。待她進得屋中良久,方笛兀自沒有回過神來,猶覺她那銀鈴般的笑聲縈迴耳際,久久不絕。霎時間木然而立,心中波濤起伏,激盪不已。
那少女上前叫了一聲“爹爹”,站在凌有義身邊。凌峯笑道:“這是舍妹凌月兒,平日被家父和我寵壞了,不知禮數,方兄弟莫要見怪。”
凌月兒對他做了個鬼臉,嗔道:“誰被寵壞了,淨冤枉人。”凌有義聞言哈哈大笑,問道:“小女已一十有六,不知和方賢侄誰大些?”方笛定了定神,道:“我是甲寅年生人,今年剛好十七歲。”
凌月兒向他嫣然一笑,道:“方大哥好。”見她笑靨如花,方笛不由看得痴了,登時心醉如蕩,喃喃道:“好……淩小姐你好!”
凌月兒見他雙目凝視自己,面上一紅,霞雲過耳,更增嬌柔。方笛驀的驚覺不妥,硬生生的將目光收回,直覺臉龐發熱,額頭上有些微汗,恰似方才飲酒過量一般,隱然有醺醺之意。其實他本非好色之徒,只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又是少年情竇初開之際,乍見如此美若天仙的少女,自會有些舉止失態。儘管頗有失禮之嫌,倒也不為大過。
凌有義並未注意這些小節,對女兒笑道:“方賢侄武功卓絕,今後你要向他多多請教,定然受益匪淺。”凌月兒奇道:“難道方大哥的武功比爹爹您還高麼?”
凌有義面現赧然,道:“月兒切莫胡説,沒的惹人恥笑!武林中人才輩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爹爹的武功又算得了甚麼?”她只道是爹爹謙遜,卻不知方笛的武功確在其之上。
凌峯早就想見識一下方笛的武功,趁機道:“不如方兄弟你現在就來指點我幾招,也好讓月兒見識一下,免作井底之蛙。”
她笑道:“那就讓我們見識一下方大哥的武功,也好叫大哥你看看井外的天地。”説罷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凌有義知他兄妹兩個平日玩笑慣了,不以為意,亦是囅然一笑。
方笛見她可愛無限,心絃撩撥不已,此時她縱是讓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無半分猶豫,更何況只是演示武功,便道:“凌大哥請。”凌峯也道了一聲“請”,二人緩步來到院中。
相對站定,凌峯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不敢怠慢,叫了一聲“看招”,一拳當胸打來。方笛嫌“困龍擒拿手”太過狠辣,不敢用之,只將“疾風腿”施展出來,一腳踢向其肋下,後發先至,迫其回手自救。
凌峯見這一腳來得快極,不及閃避,忙撤掌回格。哪知方笛這一招只是逼他自救變招,一經得手,立即反客為主,不容他再出招,雙腿連環踢出,迅疾風雷。凌峯看他腿出如飛,心下一慌,破綻立現。方笛見況,內力一催,腿法又快了倍餘。
他的這路腿法使得極為純熟,既已佔據上風,自不給對方還手之機,雙腿翻飛,招招踢向其破綻之處,但均是適可而止,絕不過份強逼。饒是如此,亦逼得凌峯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凌峯本不擅於拳腳功夫,慌亂之下,出手的招式略顯雜亂無章。殊不知方笛其實才使出了五分功力,已是腳下留情,若非如此,他早已落敗。
淩氏父女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對方笛武功大生敬佩之意。凌有義唯恐耽擱太久,兒子有甚閃失,當即喝止道:“快快住手。”
方笛聞言,身形向後一躍,站定在丈許開外。凌峯心內慘然,暗忖:“我平日只道自己的武功已甚是不俗,哪知在方兄弟的手下竟全無還擊之力?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呀!只怕我再苦練三十年也到不了他這般境界!”其實凌峯的武功修為在武林年輕一輩中亦算佼佼者。所以一直處於下風,不是他的功夫不濟,而是方笛的武功太過高強。
凌峯原是爽朗之人,悽傷片刻,隨即釋然,抱拳道:“方兄弟武功卓絕,在下自愧弗如。日後還請多多指教。”言語極是誠懇,系出肺腑。方笛初試自己的武功,果見大有威力,暗中喜不自勝。聞聽他此言,忙謙遜了幾句,心下頗為得意。
凌有義上前讚道:“方賢侄腿法精奇,功力深厚,若不是手下留情,峯兒只怕接不下三招。”他目光何等鋭利,自看得出方笛並未全力施為。凌峯聞之面色一紅,更感慚愧。方笛忙道:“其實方才凌大哥是一時大意,才會被我略佔上風的,這次作不得數的。”
凌有義為人耿直,道:“輸便是輸。要怪只能怪他學藝不精,方賢侄不必太謙。”微一猶豫,又問道:“咱們習武之人雖講究‘拳打三分,腳踢七分’,終須手腳並用方可見功,但適才我看賢侄自始至終都未曾使出手上的功夫,此是何故?”
方笛口沒遮攔,不假思索道:“家師曾教過我一套擒拿手,但再三叮囑不可輕用。因為此路武功出招狠辣,敵人遇之,輕者殘,重者亡,所以不到緊要關頭決不可用。”言下之意是怕傷到凌峯。假使別人聽過這番話,定會以為他狂妄自大,輕視自己,只怕立起波瀾。凌家幾人知其毫無江湖閲歷,又是出於一番好心,自不以為意。凌峯則更大感汗顏。
凌月兒對他的武功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聽他將這套擒拿手説得恁是厲害,極是好奇,道:“方大哥口説無憑,若不將這路擒拿手耍出幾招,我等豈知真假?”凌有義父子亦欲觀之而後快,自不加以阻攔。
方笛見她既出此言,自無不允,心中只覺為她無論辦甚麼事都是理所當然,榮耀萬分的,根本不可能説出“不”字,自然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凌有義道:“峯兒你且站在一旁,仔細看好,定會受益匪淺。”他實是怕這路擒拿手倘若果然如其所言,威力奇大,凌峯與之對拆可大為不妥。縱然方笛手下留情,也難保有個疏忽,到時悔之晚矣。只是這番心意不便明言,因而將兒子先行叫到一邊,讓方笛自行演練。
他氣沉丹田,運勁於臂,身形驟起,掌肘交替前擊,忽而左掌右肘,忽而右掌左肘,變幻交錯,快乎尋常,正是第一招“錯落有致”。隨後又接連施展出“芒刺在背”“綿裏藏針”“錯節盤根”等精妙招數。
他本是少年心性,得意之際,頗有賣弄之心。十餘招過後,暗催內力,體內真氣急轉,招式的勁力漸強,隨着身法飛轉,地上的塵土激盪飛揚。待演練過半,發出的力道已可及兩丈之遠,凌有義三人的衣角被勁風帶得輕飄慢舞,驚詫之餘,忍不住暗贊其內力精深。凌峯觀之更是暗暗心驚,自忖若是與他這路擒拿手對敵,決難接下三招。
他使完最後一招“南轅北轍”即收勢,抬頭見凌月兒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下大喜,立覺有些輕飄飄的,如飲瓊漿。
凌有義悵然道:“賢侄功力深湛,招數精妙,在江湖上恐怕少有敵手,老夫亦自愧不如。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山還比一山高呀!”言及此,目現滄桑之色,彷彿自己陡然間老了十幾年似的。方笛見況,正欲安慰幾句,他又道:“日後方賢侄若是能多指點一下峯兒和月兒,老夫不勝感激。”
方笛道:“指點可説不上,我們一起切磋倒無不可。”凌月兒喜道:“今後請方大哥多加指點,月兒定然虛心受教。”他臉一紅,低聲道:“那……那自然好得很!”想到今後的一段日子裏可以與她日日相處,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不知是激動還是渴望,總之歡喜至極。
當晚凌家大擺筵席,為方笛接風洗塵。席間凌有義連連勸飲,他推辭不過,暢飲二十餘杯,仗着內力深厚,還可勉力支持。而凌有義連飲數十杯,面不改色,大顯豪邁本色,令人由衷佩服。
方笛次日醒來已近晌午,覺得頭有些昏沉沉的,心知是昨晚縱飲所致。起身見屋中已有備好的晨洗之物,忙起來洗漱一番,頓覺清醒了許多。見時候不早,不再耽擱,推門出屋。
門外早有一個守候在這裏的家丁,見他出來,上前打躬作揖道:“公子早!我家小姐和公子在後面練武場等着您呢?小的給您帶路。”他稱了聲“謝”,隨其向練武場走去。
到了練武場,只見這裏甚是空曠,周圍綠樹成蔭,旁邊的兵器架上十八般武器無一或缺,果然是練武的好場所。凌家兄妹見他來了,急忙迎將上去。
方笛赧然道:“真是慚愧,直睡得日上三竿才起。”凌月兒俏然一笑,抿嘴不語。凌峯道:“昨晚家父甚是盡興,卻累得方兄弟你大醉而歸,我這裏代為賠罪。”他笑道:“凌大哥不用客氣。伯伯的酒量委實叫我佩服得很哪!”
凌月兒笑道:”你們也不用客套了。大哥,你不如用咱們家傳的雙槍向方大哥討教一下?”方笛道:“凌伯伯既名號‘鐵槍斷嶽’,家傳的槍法自是非同小可,還請凌大哥多多指教。”
凌峯從身後抽出一對木杆鋼頭的雙槍,道:“方兄弟要使甚麼兵刃只管去挑,也讓我再領教一下你兵刃上的功夫。”他搖搖頭道:“我不使兵器。”
凌峯道:“既然如此,咱們還是切磋拳腳上的功夫罷?”説着便欲將雙槍收入腰間,凌月兒攔道:“昨日不是已比過拳腳了麼?今日要切磋就切磋兵刃上的功夫。”
凌峯道:“可是方兄弟不使兵刃呀!又從何比起?”她笑道:“你們這又不是江湖上的比武,幹嘛非要講那麼多禮數?只要大家都點到為止,赤手空拳為何不能對雙槍?”
凌峯深知方笛武功奇高,他縱是赤手空拳,自己也未必能勝,聽妹妹説完,啞然失笑,暗罵自己太過迂腐死板,反不如她懂得變通,當下道:“月兒説得不錯,請方兄弟指教。”一縱身,先行躍到場中。方笛緊隨其後。
二人站定,凌峯一揮雙槍,道了聲:“小心了。”話音甫落,雙槍向其胸前刺來。方笛身形向旁邊一讓,使出“疾風腿”,踢向他的小腹。凌峯知道其腿法的厲害,雙腕一轉,槍尖朝下而來。方笛急收腿勢,未待再行變招,凌峯一路疾攻,直將雙槍使得如同蛟龍出海,妙招紛呈。方笛一驚,實不知他的武功為何比前一日大有進境,自己反倒有些眼花繚亂。
他不知凌家的槍法乃是得傳於隋末曹州大將丁彥平的絕學,此人手使雙槍,令敵人聞風喪膽,當真有萬夫不當之勇,縱是當時聞名於世的羅家槍亦非其敵,故人稱“雙槍將”。凌家的先人因機緣巧合有幸學得此套槍法,對其稍加變化,竟成了一門獨步江湖的武功。此後歷代相傳,經過許多人的精雕細琢,使這路槍法名震武林。傳到了凌有義這一代,他內力深厚,膂力過人,找人打造一對通體為鑌鐵的雙槍,合重逾六十斤。自出道以來,罕逢敵手,終於憑着手中雙槍和一身正氣闖出了“鐵槍斷嶽”的名號。凌峯不及其父功力深厚,使出來難有風動雷行之勢,但十幾年的工夫全沉浸於這槍法上,於其中的精妙之處領悟亦深,專走輕靈巧妙一路,令人防不勝防。正因如此,他拳腳功夫遠不及槍法凌厲。
倏然間凌峯使出一招“左右逢源”,左手的槍刺向他肋下,方笛瞧準槍桿,揮臂外格。與此同時,凌峯的另一支槍驟至,當胸而來。他避無可避,不及細想,腳起迅於疾風,踢向其大腿的“伏兔穴”。
凌峯見他這一腳後發先至,委實快得無以倫比,欲撤槍回守已自不及,身形騰空而起,凌空向後翻去。方笛躍起單掌直追,拍向他後背,其掌上卻未用上絲毫內力,唯恐失手傷到他。
凌峯身在半空,耳聽後面有風聲,急將身形一擰,雙槍驀地送出,直奔方笛面門搠來,正是凌家槍法中的絕招“迴風刺”。
方笛身在半空,無從借力,眼見即有長槍穿腦之厄,旁邊一人驚叫一聲,極顯驚慌。凌峯亦自大駭,急收雙槍,奈何方笛衝勢甚猛,已自行撞將上來,間不逾尺之際哪及收勢?惶遽之下,手往下送,兩掌一張,雙槍脱手而落。方笛一時未反應過來,既無從閃避,急切中力貫於臂,向兩槍之間一分。這兩支槍本已脱手而落,身在半空,被他這股大力向外一格,“嗖嗖”兩聲,如同強弩射出的箭一般,向斜下激飛而去,落在地上直入土中二尺有餘。
二人落地,各自驚出一身冷汗,凌月兒亦嚇得花容失色。驚悸半晌,凌峯問道:“方兄弟你沒事罷?我險些失手傷了你,真是該死。”
方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道:“沒事。是我太過大意,凌大哥不必在意。”心中兀自驚魂未定。回想剛才的險況,餘悸猶深。
凌月兒跑過來嗔怒道:“你們……你們可嚇死我了!”方笛知道那一聲驚叫為她所發,又見其甚是緊張自己的安危,大是感動,心間一片暖意,餘悸盡消。
方笛雖輸了一招,卻絕不是武功不濟,而是因為前一日與凌峯比過一場,自忖勝券在握,有些輕敵;而凌峯知道他武功奇高,不敢大意,全力施展雙槍的精式奇招,故大有出其不意,克敵制勝之功。若以真實的武功而論,二人可是差着一大截。
凌峯見自己竟然以家傳的武功勝了方笛,詫異之下,大為欣喜,道:“方兄弟,你看這套槍法可還使得?”方笛明知他的武功不及自己,但對凌家雙槍已深感佩服,道:“凌大哥的槍法果然了得。只不過……”似言有所忌。
凌峯忙問道:“有話直言無妨。”方笛看了一眼凌月兒,道:“這路槍法雖然精妙凌厲,行若龍蛇,神鬼莫測,但依我看,凌大哥的下盤似是略為滯夯,以致槍法的威力減弱不少。”儘管他臨陣對敵的經驗少得可憐,也絕算不上目光獨到,不過他武功既高,自然而然便可看出對方武功中的不足,並非侃侃而談。
凌峯聽罷,暗自佩服,道:“你所言極是。家父當年也曾跟我説過,凌家槍法原是馬上戰將的武功,故而下盤功夫極為拙滯。其後雖經許多人大加變化,仍稍有不足。家父功力深厚,膂力甚強,槍法專走沉穩剛猛的路數,因而反和下盤的靈動不足相得益彰。我的功力淺薄,槍法全走輕靈多變一路,所以下盤的窒滯自然顯而易見了。唉!卻也不知該如何補救?”
凌月兒聽到這裏,問道:“方大哥,你適才所使的腿法似是與昨天勝過我大哥的腿法是同一路數。真是急如星火!不知叫甚麼名堂?”
他答道:“這套腿法乃是我無極門的入門武功,喚作‘疾風腿’。”凌家兄妹聽説如此厲害的腿法僅是入門的武功,對無極門的武功更加景仰。
她心中一動,道:“大哥,我有辦法讓你的武功更進一步,盡補下盤功夫的不足。”凌峯忙問道:“你真有這樣的好辦法?”方笛亦是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她盈盈一笑,道:“這雖是個好辦法,卻須方大哥幫忙才行。”看着方笛,意示詢問。他安有二話?忙道:“凌姑娘請講,我必盡力而為。”
她笑道:“其實説出來也很簡單。大哥你槍法欠缺之處便在於下盤沉穩有餘,靈巧不足。而方大哥的‘疾風腿’乃是至疾至巧的功夫,若能將此腿法傳給我大哥,自可彌補他的下盤不足。只是不知道方大哥願不願意?”
方笛還未答話,凌峯正色道:“月兒説得哪裏話?江湖上最忌諱的就是偷學別派武功,咱們豈能明知故犯?若是讓別人得知,必説是爹爹教導無方,沒的墮了‘鐵槍斷嶽’的威風和聲望。”她笑着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
方笛絕不願拂她之意,聞言道:“凌大哥所謂的偷學大概是不經別人允許暗中偷窺學來的,那樣才為人不恥。假若是我願意將‘疾風腿’教給你,自然不算偷學了?”
凌峯道:“各門各派皆有門規,嚴禁將本門的武功外傳。方兄弟的一番美意在下心領了,但實不能連累你觸犯門規。”
方笛道:“師父可從來沒有向我講起過甚麼門規,更不曾説過不許將武功教給別人,想是我們無極門沒有這些規矩。那麼即便將‘疾風腿’教給你們又有何妨?”
凌峯心道:“難道無極門當真沒有嚴禁將武功外傳的門規麼?會不會是方兄弟不記得了?”轉念一想:“江湖傳言‘絕峯二仙’行事古怪,放蕩不羈,只怕果然不設立門規也未可知。不過學人家的武功終是不妥,況且若是爹爹得知,定然不允。”
凌月兒在一旁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道:“大哥你定是怕爹爹知道後責怪你罷?其實你只要能將凌家槍法發揚光大,他老人家只有喜歡,怎會怪你?再者無極門也沒有武功不許外傳的門規,方大哥心甘情願教給你,並未觸犯江湖禁忌,何樂而不為呢?”
凌峯當然知道若能學會“疾風腿”,自己的槍法必然大進,只是限於江湖禁忌,不敢貿然答應,現在聽她説得在理,心下豁然,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卻之不恭了。日後還請方兄弟多多指教。”凌月兒心內暗喜。
在武林中,各門各派的武功皆不準外傳,無極門亦不例外,但蘇硯一心要勝過妻子,只顧着教方笛武功,從未向他説起過這些江湖忌諱之事。更何況他夫妻二人行事不羈,自己尚無絲毫顧忌,又焉會教給別人?所以方笛説教便教,更無他慮。
他遂將“疾風腿”的修煉方法告訴凌家兄妹。二人聽説他能同時踢起十六隻沙袋,大是好奇,急欲一睹神功,忙叫人去縫製沙袋。方笛有了自己當初練習此腿法時的教訓,特意叮囑他們每一隻沙袋都不要裝太多的沙,免得在習練中受傷。
凌家乃是豪富之家,下人眾多,做事自是雷厲風行,僅頓飯的工夫已將十六隻沙袋縫製好。方笛看這些沙袋的大小重量倒也合適,甚為滿意。其後三人回到練武場,他將沙袋散放在地上,站在其中,看了二人一眼,猝然出腳,將沙袋逐個踢起。淩氏兄妹眼前一花,見原本在地上的沙袋竟一下子全都飛了起來,驚得撟舌不已。連眼睛也不敢再眨一下,定睛觀看。
方笛在凌月兒面前自是使出渾身解數,雙腿疾飛,快逾雷電,幾不見形。十六隻沙袋在空中翻飛自若,宛如下面有一張大網,落下去即被彈起,絕無遺漏。凌峯看在眼中,豔羨不已。凌月兒則在一旁拍掌叫好,極是欣悦。
半晌過後,方笛一躍而出,十六隻沙袋這才依次落在地上。他氣定神閒,並無半分疲態。如此功力怎不令人心折?
凌月兒情不自禁地跑過來,忭躍道:“方大哥真是好功夫,快些教給我罷?”方笛見她對着自己笑語吟吟,心頭一蕩,頗有些魂不守舍,嘴上更是語無倫次:“好妹……啊,不是……這個自然,我現在……就教給你。”面紅耳赤,不敢正視於她。凌月兒正自歡喜,倒也未覺他神色有異。
凌峯上前請教修煉的要訣。方笛便將出腿的方位和力道一一詳加解釋。二人悟性極高,尤其是凌月兒,常常能夠舉一反三,不多時,二人已明其要。隨後他們開始用沙袋練習腿法。凌峯一試之下,只能踢起兩隻沙袋。他明知此事急不得,因而並不意浮氣躁,毫不灰心,繼續練習。許是女孩子生來便有天份,凌月兒須臾已能踢起三隻沙袋,極之歡悦。
從此他二人便用心地練“疾風腿法”。凌月兒覺得這十六隻沙袋有些偏重,又另行叫人做了十六隻稍輕些的沙袋來供自己練功所用。凌有義見他們二人每日與方笛在一起,知道對他們的武功定然大有進益,自不去打擾。
日間除了習武,三人時常一起出外遊玩,言笑晏晏,愉悦無比。凌峯趁閒暇把江湖上的規矩禮數和禁忌告訴方笛,以免日後他在江湖中寸步難行,或是不經意間即引來殺身之禍。與他們在一起,方笛煞是快活,只盼這樣的日子永無休止。
過了二十餘天,二人的腿法大進。凌峯能同時踢起六隻沙袋。凌月兒的聰穎靈巧更勝其兄,已將能踢起八隻沙袋了。
在這些日子裏凌家已派人找遍了荊州城方圓百里,始終沒有鳳蓮和蘇硯的音訊。畢竟母子連心,師徒情深,方笛強自狠下心來,決定動身離開此地,繼續去找他們。
這日晌午,凌家兄妹見他有些心神不定,便詢問端詳。他稍一猶豫,道:“我在府上已住了近一個月,但家母和恩師至今仍音訊全無,心中實在難安,所以……我想動身去查找他們的下落。”
凌峯道:“此事説來慚愧。當日我曾答應幫忙尋找他們,至今未果。你莫不是在生我的氣了?”他忙道:“凌大哥別誤會,若不是心中掛念着他們,我確不願這麼快就與你和凌姑娘作別。而且在府上已打擾多日,不敢再有耽擱。”
凌峯再無二話。凌月兒沉默無言,心中莫名其妙地湧出一絲失落,一時不知該説些甚麼,茫然而立,黯然心道:“他怎的這麼快便要去了,難道這裏當真沒有值得留戀的麼?唉!……”
方笛看她沉寂的樣子,心裏微覺一酸,道:“現在我去向凌伯伯稟明此事,待謝過他這些日子的厚待之情,就先行告辭了。凌大哥,凌姑娘,你們還請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他經過凌峯的指點,江湖中的客套話已能妥善運用。雖然尚無多少江湖閲歷,卻再也不是個月前那懵懂不經事的少年了。
見他説完便要走,凌月兒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凌峯忙道:“方兄弟且慢,家父此時不在府中,不如你再住一日,明早起程也不為遲,你看如何?”
他略作沉吟,道:“凌大哥説的也是,那只有再打擾一日了。”凌月兒聞言一喜,即時又黯然下來,心道:“就算他今日不走,明天依然要離去的,卻又有甚麼可歡喜的?”當下仍不言語。
凌峯道:“既然如此,我先去看看家父回來沒有,也好向他稟明此事。再叫下人多備些酒菜,今晚為你餞行。”徑自去了。
偌大的練武場只剩下方笛和凌月兒二人。方笛與她單獨相處,本要説些道別的話,不知怎的,心跳漸急,竟一句也説不出來,額頭上汗水微現。凌月兒見他久久不語,暗自奇怪,不禁抬頭看去。一見他似是有滿腹的話要説,偏偏又説不出來,困窘在那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柔聲道:“方大哥,你有話但講無妨,這裏又沒有旁人。”
他感到面如火燒,囁嚅道:“我……我……這個……,凌姑娘你……日後多多保重!”凌月兒見他憋了半天卻説出這麼一句江湖上最尋常的客套話,暗覺好笑,故意正色道:“多謝方大哥,月兒記下了。你也要多加保重。”
他咬了咬嘴唇,道:“不勞凌姑娘掛懷,在下理會得。”不知該再説些甚麼,又沉寂下來。兩人心裏都是波濤起伏,難以平靜。
許久無語。忽而凌月兒輕嘆一聲,喁喁細語道:“你説走便走,卻全不在意人家。”聲音極低,幾不可聞。方笛的內力精湛,耳力自也高人一籌,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內大喜,衝口而出道:“我心裏最在意的就是你,甚麼也比不上!”
凌月兒聽到他這句肺腑之言,眼中閃爍出喜悦的光芒,情不自禁問道:“真的麼?”此言一出,立覺不妥,欲待掩飾,已是紅霞遮面,不敢再向他看去。
他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更無絲毫顧忌,鄭重道:“當然是真的,絕無半點虛言。”上前一步,握住她白皙剔透的纖纖玉手,道:“你難道不相信我麼?”凌月兒被他握住雙手,更增羞澀,本想將手收回,怎奈身上如同無半分氣力似的,只得由着他了,心中卻極為甜蜜,輕輕地點了點頭,只是始終不敢抬頭與之目光相對。
握着她嬌嫩如玉,柔若無骨的纖手,一股暖流湧入方笛的心間,受用無窮。幾縷輕風拂過,惹得陣陣清香飄然而過,撩撥起心中盪漾不止,陶醉其間。二人默然無言,目光偶遇便忙轉頭避開,臉頰更增紅暈。良久,四下靜寂,唯聞風拂細柳,蟲鳴草際之聲,柔情蜜意蕩溢其中。
直到傍晚凌有義才歸來,凌峯將此事告之。凌有義對方笛又極力挽留了一番,見他去意甚堅,便不再相勸。遂命人大擺筵席,為其餞行。席間凌峯對父親道:“孩兒與方兄弟相處時日雖短,卻深感投緣,又蒙他不棄,以絕藝相授,極是感激。所以孩兒想與他結拜為異姓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方才不枉得此知己。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凌月兒大急,暗忖道:“他若和我大哥結為兄弟,那他豈不成了我的哥哥?這可萬萬使不得。”正要出言阻止,轉念又一想:“他和我大哥結拜成兄弟與我又有何相干?他自是他,我自是我,這中間可沒有半點關聯。”念及此,心下釋然。
凌有義聞言甚喜,笑道:“難得你們志趣相投,又都是少年人,如此自是最好!咱們武林中人也不用講那麼多俗世禮法,你們現在就磕頭結拜罷!”方笛本有此心,自滿口應允。
二人跪下對天盟誓。凌峯道:“我凌峯今日與方笛結為異姓兄弟,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誓,必受天打雷劈,萬人唾罵,死後無葬身之地!”方笛亦這般説了一遍。然後二人對飲三大碗酒,飲罷只覺胸中豪氣干雲,不禁相視大笑,倍感暢快淋漓。凌有義父女二人看在眼中也暗暗代他們歡喜。
次日清晨,方笛前來辭行。凌有義給他備下了百兩黃金作盤纏,另有一匹白馬相贈,以作腳力。他推辭不過,只得受了。凌峯有意幫他一起去找親人,方笛知道他的疾風腿法已略有小成,此時絕不可間斷,否則前功盡廢,便婉言謝絕了。凌峯情知他是一番好意,不再強求。
方笛始終未見凌月兒出來作別,心裏茫然若失。凌有義久未見她的人影,只道是年少貪睡,欲命丫鬟去叫她起來送行,方笛忙攔道:“凌姑娘昨晚許是睡得遲了,伯伯不必打擾她了。侄兒這就告辭了。”其實極為盼望能再看上她一眼,只是不便明言而已。
凌有義原是豪爽之人,不注重繁文縟節,説道:“那麼賢侄一路上多多保重,萬事小心。恕不遠送了。”方笛見她仍未出來,只得抱拳道:“凌伯伯和凌大哥也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翻身上馬,道了聲“請”,策馬而行。才走出數丈,回頭看去,兀自不見凌月兒的身影,心下喟然,暗想:“若是有緣,我們終會再見的。”思到此,按轡向前徐徐行去。
荊州城方圓不過二十里,城內車來人往甚雜,無法催馬疾馳,直走了近兩個時辰仍未出城。眼見已當正午,他將馬拴在一家酒館門前,進去要了些飯菜食用。
誰承想待他用過膳後,出來卻不見了自己的馬匹,當下大為焦急,忙向在一旁做些小營生的人相詢。其中一人告訴他剛才有兩個男人將馬牽走了。方笛抱拳言謝,順着其所指的方向朝城外追去。鬧市中無法施展輕功,他唯有快步疾奔。
轉眼出了城,前面是一片樹林,行人稀少,他這才發力疾追。心裏不住的責備自己:“真是太過大意粗心!凌伯伯好意送給我這匹高頭駿馬,誰知才過了半日就丟了,實在愧對他的一番心意。”正思量間,不遠處突然傳來“救命”聲。他加快腳步,行不多遠,見兩個男的被綁在一棵大樹上,旁邊有一匹白馬,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那一匹,心頭大喜,但又有些莫名其妙。
被綁的那二人見有人過來,縱聲狂呼:“公子爺,快幫我們把繩子解開,待會兒必有重謝!”方笛走上前不忙解開繩子,反而笑着問道:“你們為何被人綁在樹上?”
其中一人眼珠一轉,道:“我們都是這城中百姓,今日本想出城會友,不想路過這裏遇到強人,他們擄去我等身上的財物,又將我們綁在這裏。還請公子爺快幫在下鬆綁!”
方笛故意問道:“你説你們是騎馬至此麼?”那人答道:“正是,正是。”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走到馬跟前,輕拂白鬃,讚道:“馬兒呀,馬兒,你可當真神俊無比,竟能馱得動這兩位彪形大漢,好生厲害!”那人聞言,即為之語塞。
另一人忙道:“這匹馬是他的,我那匹已被強人搶去了。”方笛哈哈大笑道:“想來那強人必是心善之人,只搶去一匹馬,留下另一匹,也好叫兩位省些腳力。你們倒是福澤不淺呀!”
二人已知被眼前這少年看出了破綻,便不再圓謊,只是苦苦央求他給解開繩子,並道:“若是公子肯為我們鬆綁,可將這匹上等的白馬送與你。”他們確實不知這匹馬原本就是方笛的,否則斷然不會找他來幫忙。
方笛也不明説此事,又問道:“我且問你們,是誰把你二人綁在這裏的?只要實話實説,我自會幫你們把繩子解開。”
二人見尚有迴旋的餘地,忙道:“是一個蒙面的女子,也不知她用了甚麼妖法,只在我們身上點了幾下,就動不了了。她把我們綁在了這裏,説是待會兒自會有人來相救,然後她就走了。果然才一會兒工夫公子您就來了,咱們真是有緣哪!”他們肚子裏其實早將方笛的罵了個狗血噴頭,只是有求於人,嘴裏不得不説些好話。
方笛心下一動:“他們説的蒙面女子會不會是凌姑娘?難道她是要為我單獨送行?”想至此,倍感甜蜜。正欲上前把二人放開,忽聽得數丈遠的樹上有些輕微的響動,轉身抱拳道:“不知來者是何方高人,還請現身一見。”綁在樹上的那二人平日淨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不會武功,自然聽不出幾丈遠的樹上藏有人,眼見方笛對着樹木説話,大惑不解。
他話音才落,只見樹葉一分,一個揹負寶劍,身着淡黃輕衫的女子翻身躍下。看清來人,他頓時喜形於色,跑上前道:“凌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裏的?”來人果然是凌月兒。
她笑吟吟道:“你倒猜猜看?”方笛怎能將心中所想宣之於口?搪塞道:“不如把這二人先放了再説罷?”凌月兒確也覺得有他們在這裏不免大煞風景,點頭上前。方笛先鬆開他們身上的繩子,她動手解開其被封的穴道,道:“好叫你們心服口服!這匹白馬便是這位公子的,難道你們不該受此懲罰麼?”
兩個小賊一看凌月兒的衣衫,即知先時將自己綁在這裏的人就是她,心裏暗道:“原來她一直藏在樹上呀?幸好適才沒有説些得罪她的言語,否則還不知會怎樣教訓我們呢?然則看她長得像是畫裏的仙女似的,倒也褻瀆不得。”一得自由,二人忙跪下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若是知道這匹馬是兩位的,小人絕不敢起偷盜之心。”
方笛現下心境極佳,笑道:“你捫快些去罷,日後再莫行這雞鳴狗盜之事了,不然終有報應的。”口氣似是在教訓小孩子一般,凌月兒見他故作一副持重老成的樣子,暗自偷笑。
那二人如蒙大赦,一躍而起,抱拳道了聲:“多謝兩位恕罪。”轉身便跑,唯恐他們反悔或是忽然間心血來潮,要自己留下只耳朵甚麼的,那可大大的不妙。望着他們向樹林深處逃走的身影,方、凌二人搖頭一笑。
直到看不見了他們的蹤影,方笛才問道:“凌姑娘,你來這裏作甚麼?”她?灰恍Γ潰骸拔依窗錟閼衣硌劍彼騁緩歟潰骸叭α恕6粵耍閽趺椿嶂牢業穆磯耍俊她驀的臉色緋然,嬌嗔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還是非要我説出來!”方笛一怔,茫然不解,道:“我真的不明白,還是請凌姑娘直言罷!”言甫畢,倏忽醒悟,脱口而出道:“原來你早早地便從家中出來,一路上跟着我。”此言一出口,立覺唐突,卻也無法再收回,漲紅着臉低頭不語,暗中喜不自勝。
凌月兒見他説了出來,心下大羞,面若紅霞,端的嬌態可人。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動的愛慕之意,跨步上前,緊握纖手,動情道:“其實我也是萬分捨不得你的,只想永遠和你在一起!”聽他再次表明心意,凌月兒亦自大喜,怯聲道:“你可不是在騙我麼?”
激情之下,他手指蒼天,正色道:“我若對凌姑娘有半句虛言,叫我……”未待他發出毒誓,凌月兒忙用手掩住他的嘴,柔聲道:“我信了就是,何必發甚麼毒誓?”言畢撤下手來。他兀覺唇邊留香,心神大醉。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一個青衫人步履蹣跚地跑將過來,看樣子似是身受重傷。其身後有五個手持利劍的白衣人追殺而至。方、凌二人一驚,欲待閃身躲在一旁已然不及,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道:“怎麼辦?”她稍一沉吟,低聲道:“靜觀其變,但有不平,拔刀相助。”他點了點頭,暗道:“枉我一個堂堂男兒,事到臨頭反不如她果斷,真是慚愧!”
青衫人看見方笛二人,心頭一喜,“救命”二字還沒叫出口,便再也支持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白衣人追到近前,凌月兒看他們的胸襟處都繡着一條飛天青龍,心道:“看他們的衣着應該是飛龍幫的人。記得爹爹曾經説過,飛龍幫乃是近幾十年來才興起的黑道幫派,其發展之迅速,如今儼然已成為江湖黑道上的翹楚。他們雖稱不上無惡不作,但行事殊乏光明磊落,兼之其幫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江湖中人皆不知他到底是何許人也,令飛龍幫更增詭秘。這青衣人既被他們追殺,多半兒是好人。”想到這裏,對方笛道:“動手救人。”
他不明箇中因由,但堅信凌月兒的話定是大有道理,急忙閃身上前,擋在青衣人身前,對追來的眾白衣人怒目而視。
白衣人追到,有人用劍一指他,喝道:“小子快快滾開,不然叫你命喪劍下。”方笛怒道:“你們嘴裏可放乾淨點,不然別怪我多有得罪。”凌月兒亦一躍至他身旁,低下身察看青衣人傷勢,只見其前胸和手臂上有七八處劍傷,有的傷口仍流血不止,觀之甚是悽慘。她用手輕探,發現其尚有微弱的氣息,喜道:“方大哥,他還沒有死。”方笛凝視眾人,答道:“想辦法救醒他。”她連點青衣人各處傷口周圍的穴道,以阻血外流。事畢,她起身站在方笛的身邊,側頭看了他一眼,暗自尋思:“我們這樣算是同闖江湖了罷!”念及此,面對強敵竟露出一絲笑意。
這時一人道:“看來閣下是一意要與我們飛龍幫作對了。”順着話音看去,一人從那五個白衣人的身後緩步走出,他衣着與其他人一樣,只是胸襟上的飛龍作銀色。看那幾名白衣人對他恭敬的神態,此人顯是其首領。
方笛可不知道飛龍幫是甚麼幫派,聽他自報家門渾不在意,但眼見他們以眾凌寡,心中對之甚為鄙視,傲然道:“我管你是甚麼幫,總之以多欺少就是不合道義。這件事我們管定了。”
那人仰天大笑,道:“憑你們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也敢來管飛龍幫的事,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向一名手下使眼色,那人揮劍便朝方笛刺來。
方笛心知此時可不比演武較藝,稍有大意就會命喪黃泉,正欲出手招架,凌月兒叫了一聲:“讓我來。”閃身躍出。那白衣人一怔,收住長劍,喝道:“小姑娘快躲到一邊去,不然可別怪我手下無情。”她笑道:“誰要你手下留情?”話才説到“誰要你”三個字的時候,施展出“疾風腿”一路快攻。她本出身於武林世家,內功頗有根基,加上這些日子裏方笛悉心調教,這路腿法已有了三四分的火候,雖尚不能做到出腿無跡可尋,卻也是腿快如風。白衣人劍未舉起,胸口和小腹連中數腳,長劍隨之脱手而飛。待她説完“手下留情”四個字時,那白衣人已然摔倒在地,其間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方笛在一旁忍不住拍掌叫了一聲“好”。
那首領模樣的人暗自心驚:“這兩個人到底是甚麼來路?看這女子最多不過二八之年,怎的腿法如此了得?也不知那少年的武功比她如何?二人可別都是大有來歷罷?雖然我們飛龍幫天不怕,地不怕,卻也無謂多樹強敵。”既生此念,言語客氣了許多,抱拳道:“姑娘的腿法好生厲害,真叫人佩服。在下飛龍幫白虎堂堂主趙九手,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凌月兒一招得手,又被方笛稱讚,正自歡喜,聞聽此言笑道:“我的名字可不能告訴你。不過閣下的名字倒有趣得緊!”她深知“鐵槍斷嶽”的字號在江湖上甚響,在荊州城中更是威名赫着,若實言自己姓凌,他們多半會想到“鐵槍斷嶽”凌家,自己雖不懼怕,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家人有甚不測可得不償失,因而絕不肯俱實相告。正是身在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見趙九手語氣温緩下來,方笛可無諸多顧忌,抱拳還禮道:“在下方笛,敢問趙先生為何非要追殺此人?”趙九手暗怒道:“管你是甚麼方笛、圓笛呢?憑你這無名小子也配過問飛龍幫的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怫然道:“這個麼……似乎與閣下無關。只要你們不再插手此事,趙某可以當作今日甚麼事都沒發生過。如其不然,你們應該知道飛龍幫的手段。”一番話説得軟硬兼施,想將方、凌二人嚇退。
凌月兒道:“我們原本不願意得罪貴幫,不過事已至此,總要來個善始善終罷?所以還請閣下多多恕罪,這個人我們非救不可。”
趙九手怕夜長夢多,大怒道:“你們這兩個無知小輩當真以為趙某不會殺人麼?亮兵刃罷!”説完“倉”一聲拔劍在手。方笛怕凌月兒不是他的對手,搶先一步跨出,道:“既然趙先生非要指點幾招,在下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趙九手見他赤手空拳上陣,喝道:“你的兵刃呢?”
他聳了聳肩膀,道:“我從來都不用兵刃。”凌月兒在一旁對趙九手道:“縱是赤手空拳你也絕不是他的對手,又哪用得着兵器?”她明知趙九手自重身份,決不會用兵刃去對付一個赤手空拳的年輕後輩,故意以言相激,自是為了使他心情暴躁,動手時自然便會多些破綻,以令方笛有機可乘。
趙九手久歷江湖,焉能不知她這是激將法?於是不動聲色,淡淡道:“我堂堂飛龍幫的堂主,豈會佔你等小輩的便宜。”手一揚,長劍朝着一棵二人難以環抱的大樹破空而去,“噌”的一聲輕響,長劍直沒入樹幹中,唯有劍柄可見。他露的這一手功夫足見其功力之深,實非等閒。旁觀的五個白衣人連聲喝彩。趙九手甚為得意。
凌月兒心下一凜,低聲道:“方大哥,多加小心。”方笛轉頭朝她微微一笑,意示自己穩操勝券。他面對強敵嚴陣以待,自忖:“看他的功力似是不及我深厚,只怕其他的武功在我之上,可須小心謹慎,莫在凌姑娘面前墮了威風。”
趙九手讓他是後輩,不肯先出招,叫道:“小子,儘管放馬過來罷。”方笛長嘯一聲,身形騰空而起,猶如大鵬展翅,雙腿連環踢出,直逼向他的上盤。趙九手覺得一陣疾風迎面襲來,心中一驚,不敢貿然招架,忙施展輕身功夫,雙腿一彎,如箭般地退後丈許,避開迎頭一擊。他情知第一招便被人逼退,實是面上無光,遂不敢怠慢,力運於掌,一招“乘風破浪”劈面向方笛打來。
方笛一招得手,正欲順勢強攻,猛見他一掌劈來,力道甚猛,急出腿於無形,後發先至,踢向他小腹,逼其不得不回手自救。但趙九手反應迅疾,立時化掌為指,對準他小腿上的“足三里穴”凝而不動,只等他自行撞上來。
見勢頭不對,他一腿急收,另一腿飛起踢向趙九手的肋下,變招可謂快極。趙九手既是飛龍幫的堂主,自非泛泛之輩,一記“穿雲掌”向他胸前推去,登時將其胸前的十二處穴道罩在掌風之下。方笛不及招架,向旁邊一閃,腿法自然就順勢收了回來,就此解去了趙九手肋下之虞。
趙九手得勢不讓人,其掌勢雖不及方笛的腿法快,卻深知攻敵之必救的道理,當下全力攻其上盤,令他的腿法處處受制,使之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腿之機。凌月兒見方笛明明技高一籌,反漸處下風,暗自着急,忽而心中一動,叫道:“快使‘困龍擒拿手’!”
方笛其實在尚未動手之時便想到以“困龍擒拿手”應敵,只是念及與趙九手並無任何仇怨,唯恐一個閃失傷了他,故暫時先以腿法對之。不過“疾風腿”雖然疾快絕倫,但用來對付像趙九手這樣的高手卻稍嫌不足。是時正值方笛處於下風,暗中甚是焦急,忽聽凌月兒叫的這一聲,琢磨道:“若再不用‘困龍手’,只怕今天非輸不可。面子丟不得,性命更加丟不得。看來也只好如此了。”正這時,趙九手雙掌驟至,他急忙使出一招“困龍擒拿手”中的一招“穿針引線”,身形一轉,左臂橫揮,將其雙掌擋到一旁;同時右掌按向其胸前正中偏上的“華蓋穴”,此穴乃是任脈中致命大穴,極為要緊,點中即亡。趙九手大驚失色,無奈雙手才被擋開滑向一旁,來不及收掌招架,眼看命在須臾,情急之下右肘一彎,向上挺去,竟硬生生的將他這致命的一掌架到一邊,但已駭出一身的冷汗。
方笛見自己才使出一招“困龍擒拿手”就險些勝了他,頓時對這路擒拿手信心倍增。遂不容他再行搶攻,急催內力,將“困龍手”淋漓盡致地施展出來。
見他武功路數大變,趙九手亦忙換了一套掌法,沉着應之。二人堪堪過了三十餘招,趙九手不僅絲毫佔不到上風,反而幾次險些失手慘敗,自不敢再過份進逼。此刻方笛已想通一節,“困龍擒拿手”雖然威力奇大,出招狠辣,傷不傷敵卻全憑使用者一心而定,只要能做到收發自如,但有令對手傷筋斷骨的招數時儘可以適可而止,這樣既能制敵,又不殘其肢體,實為兩全其美。正因如此,他雖全力施為,卻數次手下留情,否則就算趙九手真有九隻手也難保得周全。
方笛的招數越使越順手,凌月兒觀之亦大為心寬,不住口地拊掌稱好,弄得那五個白衣人對她怒目相向。她可渾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趙九手在他急風暴雨般的攻勢下叫苦不迭,不由得自艾自怨:“要知道這小子的武功恁的了得,便應該以己之長攻其之短,用劍術勝他。現在弄得個進退兩難,真是栽到家了。”這一分神,方笛長驅直入,雙掌齊齊地按在了他的胸口上,掌力凝而不發。趙九手只覺其掌力有如一江洪水壓在自己的胸前,直有些喘不過氣來,當即一動也不敢動。深知他只須掌力一吐,即可震斷自身胸前的任脈,到時縱是僥倖不死,亦必成為廢人。他手下的五個白衣人見況更不敢妄動,惶恐不已。
見方笛勝了,凌月兒拍掌叫好,極是欣喜。方笛對趙九手道:“在下僥倖得勝,不敢強求其他,只要你放過那人。”
趙九手要害被制,為人卻極是硬朗,大聲道:“你要殺就殺,要我放過他萬萬休想。”説完竟閉目等死。方笛很佩服他這種個性,便緩收回掌力,抱拳道:“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他倏然覺得胸口猶如卸去千斤大石,極為舒暢,暗中吸了一口氣,略調內息,未覺有異,方始放下心來。看方笛甚是客氣,自也不再強橫,道:“不敢當。不過你們若是定要插手此事,只怕將來會後悔的。”其實暗自對方笛的武功修為深感嘆服。
凌月兒笑道:“後悔又怎樣?反正此人今日我們是救定了。你若不服,不妨再上來比劃比劃?”趙九手經過適才一戰,自知內力和拳腳功夫都不是方笛的敵手。他自負好歹也是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絕不能在輸過一次之後又厚着臉皮再戰。但他也深知如不能將青衣人殺死,幫主必有重罰,略作沉吟道:“今日趙某已然落敗,無顏再言一戰。不過你們既然救了此人,趙某他日必來拜訪。到時可不講甚麼江湖規矩,非殺了你們不可。權衡一下利弊,趙某隻等你們一句話。”
方笛聞言,遽爾激起心中傲性,朗聲道:“只要閣下敢來,我等隨時候教。請罷!”趙九手重重的“哼”了一聲,帶着手下拂袖而去。
望着他們的背影,凌月兒笑道:“方大哥你的武功真厲害,竟然打敗了飛龍幫的堂主。”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支吾道:“咱們快看看那人的傷勢罷?”
昏倒的那人兀自不省人事。凌月兒道:“你的內力深厚,用手掌抵住他腦後的“百會穴”,緩輸真氣給他,應該有效。”方笛依言而行。果然過不多時那人便即醒來,只是神志尚不甚清醒,口中喃喃囈語:“快走……師父,武當派……武當派……”隨之聲音越來越低,細不可聞。方笛再緩催真氣輸入他體內。半晌,終於甦醒過來。凌月兒怕他説話夾雜不清,便主動問道:“你是武當派的麼?”那人緩緩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是……是。”
方笛問道:“閣下高姓大名?”他極為費力地説道:“康……康……子善。”凌月兒追問道:“飛龍幫的人為何要追殺你?”
康子善已然氣若游絲,支持不住,斷斷續續道:“飛……龍幫,意圖……不……軌,他……他們……”聲音又漸漸地低了下去。方笛忙湊到其嘴邊,想聽得清楚。哪知康子善突然目光一亮,盯着方、凌二人,其聲驟大,倒把他嚇了一跳。康子善道:“煩勞二位幫忙,請代……代我轉告家師武當掌門真如道長,飛龍幫意欲獨……霸武林,他們要……要滅少林武當兩派。兩位……兩位千萬……千萬……啊!”他受了極重的傷,原拖延不了這麼長時間,只是心願未了,強行吊着一口氣,方可多支持這片刻。待了去心事,再也支撐不住,話言未了已自斃命。
不知怎的,方笛二人頗有悲傷之意。須臾過後,二人拔下趙九手留在樹上的長劍,找了個僻靜所在,挖了一個淺坑,將康子善草草地埋了。
方笛道:“看來我要上武當山走一趟了。”凌月兒嗔道:“怎會只有你一個人去?康子善是咱們一起救的,要去武當山當然一起去。”他躊躇道:“你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凌伯伯他們還不着急死了?”
她調皮地笑道:“我已給他們留了封信,説我和你在一起,那還有甚麼不放心的?”他尚自猶豫道:“這個麼……,凌姑娘,只怕有些不妥。”
她笑道:“有甚麼不妥,除非你……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他急道:“凌姑娘別誤會,我當然願意和你在一起!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真的!”
看他急得一頭霧水的樣子,凌月兒笑道:“既然這樣,我就和你一起去武當山。”他原本捨不得與她分開,現在自是欣喜若狂。雖仍覺此事稍有不妥之處,卻也不再去想,免得心中不安,實有自欺欺人之嫌。
見他已同意帶自己一起去武當山,凌月兒大為歡悦,道:“方大哥,今後你不要再叫我凌姑娘了,顯得好是生分!”
他問道:“那我叫你甚麼呀?”她笑靨微綻,道:“叫我月兒罷!我喜歡你這樣叫我。”説罷微有羞意,臉頰淡生粉暈。
方笛笑道:“那自是好極了!不過你以後也不要再叫我方大哥了,那樣也生分得緊!”凌月兒看了他一眼,輕聲笑道:“我就叫你笛哥罷?你看好麼?”
他笑道:“你就算我叫笛弟我也愛聽得很!”她輕啐了一聲,羞道:“你就會取笑人,不睬你了!”輕輕一躍,離開他有七八尺遠,轉身跑開。方笛笑道:“看我不捉到你。”二人追逐嬉戲,愉悦無限,只覺人生暢意,莫逾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