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了半日才出了樹林。凌月兒生怕家人趕來,看見有販馬的客商便急忙買了一匹作腳力,然後催馬急行。約莫走出了百十里地,尋思家人多半兒追不上了,才放慢速度,按轡徐行。
一路之上自有風光駘蕩,怡人景緻,二人暢遊其間,好不愜意。方笛偶爾因沒找到孃親和師父而頗感焦慮,凌月兒每每妙語解頤,引他開心。兩人言笑晏晏,極是快意,惹得路人羨慕不已。
行不幾日,這時見天色將暮,找了一家客棧投宿。方笛要了兩個房間,又叫了些飯菜命小二送到屋中。二人皆不善飲,故未要酒水。遂邊吃邊談論日間的所見所聞,説到得意處,忍不住哈哈大笑。
正這時,有人在門外喧了一聲道號:“無量天尊。”二人一怔,不再説笑。方笛起身把門打開,見外面站着一個道士,看他大概年約五十上下,面目清,長髯及胸,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方笛一見,不敢怠慢,深施一禮,道:“不知道長有何指教?”道人微微一笑,道:“貧道真意,冒昧造訪,確有要事。小施主可否與貧道進屋一敍?”方笛道:“道長裏邊請。”將他讓進屋裏。凌月兒起身一揖,真意以稽首還禮坐下。方笛問道:“不知道長前來所為何事?”真意開門見山道:“兩位小施主前幾日是否在路上救了一個人?”二人一怔,凌月兒心下奇道:“他怎麼會知道此事的?”方笛稍一沉吟,道:“不錯,我們是救過一個人,不過那人傷勢過重,已經死了。道長卻是從何處得知的?”他捋髯笑道:“那康子善正是貧道的師侄。”凌月兒道:“武當派真如掌門是道長的……”他接口道:“是貧道的師兄。”方笛更無疑慮,將那日在樹林裏救人的事情説了,凌月兒在一旁連使眼色,他也未加在意。待説到將趙九手擊退時,她忙搶過話頭,道:“那時康子善早已不支,嚥氣多時,我們把他埋了。想想左右無事,又念在武林一脈,決定去武當山走一遭,將康子善的死訊告知真如道長。”方笛見她故意隱去康子善讓代傳口訊的事情,知她尚不相信眼前這個真意道長,心想她為人聰穎,如此做法必有道理,便不多言。
聽罷,真意問道:“我那師侄在臨終前可有請兩位代傳書信或是口訊甚麼的?”她故作沉思半晌,最後搖搖頭道:“這倒沒有。我們上武當原不過只是想作個順水人情。”狡黠一笑,接着道:“其實是在家待得太悶,藉機出來遊山玩水一番。”真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方笛知她心意,道:“晚輩這個妹子就是這般淘氣,道長莫怪。今日既見到了道長,那也和見到貴派掌門一樣,我們也不必上武當了,勞煩道長代為轉達就是了。”又看着凌月兒道:“咱們去不成武當山,可還有甚麼好玩的地方麼?”凌月兒聽他稱自己為妹子,心間一甜。現在見他故意有此一問,笑道:“天下好玩的地方數不勝數,還怕沒有好去處麼?”真意暗有計議,道:“兩位施主若是無事,去趟武當山又有何妨?況且離此地不過半月的路程。武當山風光綺麗,谷險峯奇,若無緣遊覽一番,實是人生憾事。貧道也正要回山,可權作二位的嚮導,以盡地主之誼,算是報答傳訊之德。”甚是和善誠懇。
方笛只道凌月兒定説不去,因而道:“多謝道長一番美意,我們便不打擾了。”她心思一轉,笑道:“笛哥,既然道長誠意相邀,咱們去一趟也不妨事。”真意忙道:“女施主所言極是。”方笛情知她必已有計議,遂故作老成道:“你呀,只想着玩,這樣豈不太麻煩道長了?”她猶豫道:“這個……”看着真意,意示詢問。
真意忙道:“施主不必客氣了,反正貧道也是要回去的,有兩位相伴倒不會寂寞。其實是貧道沾了兩位的光!”二人相視一笑,方笛道:“道長太客氣了。”頓了頓道:“天色也不早了,道長就在這裏歇息罷。”真意看屋中只有一張牀,問道:“貧道若睡在這裏,施主你怎麼辦?”方笛道:“不勞道長煩心,晚輩再去多要一間房就是了。”又對凌月兒道:“明日還要趕路,你也早點兒去歇息罷!”她轉身回房去了。方笛隨後也出得屋來。
方笛叫店小二又開了一間房,剛要進屋休息,見凌月兒站在她的房門口向自己招手。他心下會意,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進屋將門掩好。未等他發問,凌月兒道:“我覺得那個真意有些古怪。”他道:“我早知道你覺察出他有不妥之處,只是我太過愚笨,半點兒也看不出來。到底還是你聰明得多!且説説他古怪在何處?”凌月兒聽他稱讚自己,微微一笑,道:“那日在樹林中救康子善時,除了咱們和趙九手一夥人外,並無其他人在場。他卻如何得知是你我二人救的康子善,此為其一;適才説起康子善喪命身亡,他身為師叔並無悲慼之意,非是人之常情,此為可疑者二;其三麼……其三就是我覺得他不像個好人。”方笛原本聽她説得頭頭是道,正自佩服,忽然聽她説出這麼一條理由,忍不住輕聲一笑。凌月兒自然知道他在笑甚麼,佯怒道:“你若再笑,我可不理你了!”他忙正色道:“我再也不敢笑了,只是……只是你説的這第三條似乎有點兒……”凌月兒也頗後悔適才言語重了,便柔聲道:“笛哥你別生氣,月兒先給你賠個禮。”盈盈一福。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生氣,再一見她如此嬌楚動人,由衷道:“我怎麼會生你的氣,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只求你不生我的氣才好!”她甚為感動,微笑道:“我自然不會生你的氣。你一定以為我説的第三條理由有些兒戲,其實不然。記得那一年我才七歲,有一天,爹爹最心愛的玉佩丟了。於是下令全府搜找,最後在花匠陳六的牀鋪下找到了。爹爹一向痛恨偷雞摸狗之人,二話不説就要將他送去官府嚴辦。我平日雖極少與他在一起,見到他至多叫一聲\-陳六叔\-便跑開了。儘管如此,那一次也不知怎的,堅信玉佩絕不是他偷的,我便纏着爹爹大哭大鬧,不讓將陳六叔送去官府。最後爹爹拗不過我,只得先陳六叔暫時關押在柴房。其實爹爹也知道陳六叔是忠厚老實之人,先前是一時氣惱,這才要送他去官府,後來細細一想,覺得事有蹊蹺,遂命心腹家丁暗中查訪。終於有一天,一個叫趙平的家丁酒後説漏了嘴,原來他往日與陳六叔有些摩擦,一直懷恨在心。這次有機會偷到我爹爹的玉佩,便偷偷地放在陳六叔的牀鋪下,意在陷害他。爹爹得知事情的真相,勃然大怒,叫人把趙平抓來。他自知已無法抵賴,唯有如實道出。爹爹讓他自己寫下罪狀,然後親自將他送去了官府。事後爹爹將陳六叔放了出來,連聲道歉,又送了幾十兩銀子給他,以求補己之過。陳六叔原本就對我家忠心耿耿,拒不受紋銀。爹爹無法,只得作罷。此後他對陳六叔更加信任,又叫他做了管家,不再讓他乾重活累活。誰知才過了兩年,他就得了一場急病,城中的大夫被請了個遍,終究無力迴天,他就此逝去。為此爹爹難過了好幾天。以後爹爹每次回想起這件事都深感不安,心知那時盛怒之下險些冤枉了好人,若不是我從中搗亂,只怕已鑄成大錯了。為此爹爹特意給我買了一隻風箏,算是獎勵。笛哥,你明白我的意思麼?”方笛明白她是想説自己的感覺往往都是對的,這樣第三個理由自也順理成章了,心裏暗笑她孩子氣太重,卻不與其爭辯,問道:“既然是這樣,你幹嘛還要隨真意上武當山?”她道:“康子善的口訊重要之極,咱們遲早也是要上武當走一遭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隨他一起去,且看看他要搗甚麼鬼。”他道:“好是好,咱們在路上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別入了人家的彀中。不早了,你快些休息罷?”出去將門掩好,回自己的屋裏。
次日黎明時分,方笛剛剛醒來,驀地生出一個念頭:“那個真意若是假的,自是來殺我二人滅口的,我怎麼放心大膽地讓月兒單獨睡一間屋?他要突施毒手豈不……”飛身下牀,幾個箭步奔到凌月兒的房門前,見門户虛掩,心中大驚,再也顧不得甚麼男女之嫌,推門闖入,目光一掃,未見她的蹤影,暗叫:“糟糕!”回身要去找真意。一轉身的工夫,凌月兒正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方笛本已提到嗓子眼兒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處,但兀有餘悸,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問道:“你去哪裏了?真讓我擔心死了!”凌月兒看他緊張自己的樣子,心下?唬潰骸白蟯灰共輝茫繚綾閾蚜恕J什湃倚《縟盟魴字託〉閾模饒忝瞧鵠匆黃鴣怨下貳D閽趺醇鋇萌耍俊碧統鼉砬崆萌鍆返暮顧K醯靡徽笄逑閆歡粒膊恢橇柙露砩系南閽螅故譴泳砩洗吹模躋壞矗櫚潰骸拔搖沂橋履愠鍪攏彼勻換嵋猓嶸潰骸澳愣暈藝婧茫幣嗌罡舋涔厙兄欏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二人忙分開些。來人是真意,他看二人在一起,招呼道:“兩位起得好早呀?”方笛面生愠色,心想此時天剛破曉,別的客人還沒有起來,自己二人現下在一起實是惹人疑忌,耳聽真意之言,倒似二人昨晚同室而居,登時愠然不悦,淡淡道:“道長誤會了。”並不多言,深知清者自清,枉費口舌反會自顯心虛理虧。凌月兒頰泛紅暈,七分薄怒中暗有三分竊喜。
真意抱拳賠禮,道:“貧道並非此意,施主莫怪。言語不當之處還望海涵。”正説間,店小二把做好的早點端了進來,凌月兒賞了他一兩銀子,他歡天喜地地去了。
三人坐下食用,不再提方才之事。真意食畢,道:“昨日貧道來的唐突,未曾詢問兩位高姓大名,真是失禮。”二人也不隱瞞,如實相告。再問起他們的師承時,二人支吾過去,不肯道出。真意便也不再追問。
結過賬,方、凌二人牽着馬匹與真意徐徐而行。若在平日,二人早已乘馬飛馳而去,如今有個真意在一旁,如果讓他一人步行,實是説不過去;若要二人掏錢給他買一匹馬,又一萬個不願意。他們本就覺得真意大有可疑,只想和其周旋一番,怎會心甘情願地為他買一匹馬呢?其實全是少年心性,不肯有絲毫吃虧,兼之好玩貪鬧而已。真意倒似是並不在意。
晌午到了當陽,前面忽有一條小河攔路,不遠處有座橋。三人走近橋邊,見旁邊立有一石碑,上書“張翼德橫矛處”,幾個字剛勁雄渾,大有豪氣干雲之意。方笛問道:“我知道張翼德是三國時蜀國大將。此處立的這個石碑是甚麼意思?”凌月兒道:“當年劉備帶同十數萬百姓,三千軍馬,移師江陵。不想隨軍家眷被曹軍圍困,趙子龍單槍匹馬從萬軍叢中救出幼主阿斗,奮力血戰,逃到此處,張飛為其斷後。曹軍追到,見他怒瞪環目,手持長八蛇矛,立馬橋頭,不敢逼近。那張翼德連喝兩聲:\-我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我決一死戰?\-其聲如雷,立時震得橋斷梁折,河水倒流。曹將夏侯傑嚇得肝膽碎裂,跌落馬下,曹操不敢應戰,帶領大軍向西奔逃而去。”説罷指着石碑道:“這裏想必就是當年張飛橫矛立馬處,所以有人立碑以示紀念。”一番話聽得方笛血脈亢奮,回想古人威猛雄壯的氣概,頓生感慨。真意笑而不語,暗道:“看她年歲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凌月兒睨視真意一眼,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暗自尋思:“此人留在身邊終是禍患,不如找個機會甩掉他,否則我們萬一有個疏忽,豈不悔之晚矣?”想到這兒,甚是後悔昨晚一時逞強,答應和他一起去武當山。轉念又想:“有笛哥和我在一起,又有甚麼好怕的?倒要鬥一鬥你這個道士,看你能耍甚麼花槍。”心下又自寬懷。
三人各懷心事,上橋前行。忽聽對面橋頭一聲斷喝:“俺乃燕人張翼德是也,誰敢與我一戰?”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喝聲嚇了一跳,抬頭見前面站着一個彪形大漢,面色黝黑,虎目圓睜,鋼髯若針,赫立橋頭,儼然便是猛張飛在世。
方笛還道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依然如是,不由得暗挑大指。凌月兒雖也詫異,心中卻另有一個念頭:“看此人天生異相,威猛高大,恐怕不易對付。他若是和老道一路,我們可須小心在意。”念及此,身行一躍,欺至真意身旁,拉着他的手腕,故作害怕道:“道長,咱們該怎麼辦?”神色語態像是晚輩向前輩求教,其實已扣住他脈門,令其全身無力,以去一勁敵。
若以真實功夫而論,凌月兒與他差之甚遠。但真意全神貫注地看着對面的大漢,想不到她會在這當兒向自己動手,待她欺近,閃避不及,被一下子扣住了脈門。再者她的“疾風腿”已有小成,出腿快如疾風,當真是動如脱兔,實不易防。真意情知他們並不信任自己,也不出言斥責,只暗暗冷笑。方笛見況即明其意,暗贊她行事果斷。
大漢喝過一聲,見無人應答,又大喝道:“俺乃燕人張翼德是也,誰敢與我決一死戰?”方笛穩步上前,抱拳道:“在下方笛,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為何攔住我等去路?”大漢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子好沒道理,俺明明已自報家門,你卻明知故問,難不成是呆傻之人?”凌月兒聽他如此侮辱方笛,怫然不悦。她聰明伶俐,為人又極是和善,從未與他人爭吵過,此刻欲待替他反唇相譏,倒不知該説些甚麼。
方笛聞言,怒意暗生,臉上平靜如常,道:“在下縱是呆傻之人,也知張翼德乃是三國鼎立時蜀漢大將。不知閣下何德何能,竟敢冒其名號,真是可笑。”大漢喝道:“小子聽好了。俺便是張翼德轉世,你們若是識相,留下金銀走路。不然俺可不客氣了!”語氣狂妄之極。
方笛仰天打個哈哈,道:“原來尊駕只是為了這等小事,那倒容易得緊,”一指凌月兒和真意二人,道:“只要放他們過去,在下這裏倒有幾百兩銀子,縱是盡數奉上也不妨事。”漢子大喜,急對二人道:“你們快些過去。俺只要金銀,不要人命。待俺收了銀子,自會放那小子走路。”凌月兒一猶豫,拽着真意緩緩走上前,到方笛身邊時低聲道:“小心。”側身而過。當走到大漢面前時,更是全神戒備,防其突然出手。
橋本不寬,大漢在橋頭一站,已無多少空餘,凌月兒正不知該如何才能平安地過去,大漢卻主動向一旁讓了讓,催道:“快走,快走!”二人急步走過。到了河對岸,她仍不放開真意。真意也不多言,靜觀橋上的變化。
在二人走到大漢身邊時,方笛輕輕跨上兩步,若是大漢暴起傷人,也來得及救凌月兒。現下見他們平安無恙地走過橋去,才放下心來。
大漢看二人過得橋去,催促方笛道:“他們過去了,你快掏銀子罷?”方笛見況,斷定他和真意不是一路,又看他似是個渾人,有心戲耍戲耍他,笑道:“這個自然。”伸手掏銀子時故作着急的樣子,摸索了半天,驚道:“壞了,我的銀子哪兒去了,難道丟了?”大漢一聽,一臉焦急之色,忙道:“你彆着急,再好好找找。”幾人不禁暗笑。方笛又在全身翻找一遍,然後一頭汗水地道:“真的沒了,莫非被人偷走了?”無奈地看着他。
大漢大為失望,自言自語道:“真晦氣,第一次就遇上了個窮光蛋。想是俺祖上沒積德,累得俺只能去要飯了。他媽的,賣燒餅那小子教的法子管個屁用,連一兩銀子都討不到!哼,那張翼德到底是啥鳥人?”他的平素説話的聲音就極大,現在雖是自言自語,卻也比常人説話響亮許多,不僅方笛聽得清楚,幾丈外的凌月兒和真意也聽得明明白白,俱都忍俊不禁。
大漢不知他們在笑甚麼,心裏琢磨:“看來這小子身上當真沒有銀兩。他奶奶的。俺頭一次幹這買賣,説甚麼也要搏些彩頭回去。”便道:“你要是沒有銀子,就把衣服脱下來,好歹也能當幾兩銀子。”方笛故現驚恐,道:“衣服給了你,我可穿甚麼呀?”大漢有些不耐煩,怒道:“叫你脱就脱,再要羅嗦,小心你的小命。”此時後面的兩匹馬似是也等得不耐煩了,長嘶一聲。大漢眼睛一亮,暗罵:“俺真是笨的姥姥家了!只想着劫他的錢財,卻忘了馬匹也值不少銀兩。”隨即笑道:“你這人好不爽快,既不肯脱衣服,俺只有吃點兒虧,要了你那兩匹馬。”方笛心內笑道:“你倒是很會算賬呀!”連連搖頭,道:“閣下莫要吃虧,還是在下脱衣服罷?”作勢欲解衣帶。大漢忙抓住他的手臂,急道:“別忙脱衣服,看你年紀小,俺豈能佔這便宜?那不成了以大欺小。還是俺吃點兒虧要了馬罷!”又恐怕他不信自己的話,補充了一句:“俺素來喜歡吃虧。”聞言,凌月兒幾乎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真意也大感其可笑。
方笛堅持脱衣服,大漢決意不要,二人便在橋上推讓起來。若有不知情的看到,定會以為是親兄弟倆相互謙讓,誰會想到是在劫道?倘若明白箇中因由,非笑破肚皮不可。
半晌未見分曉,真意忍不住喝道:“兀那黑臉漢子,想要馬匹就儘管直言,何必惺惺作態!”大漢被他説中心事,自覺臉上一紅,好在他臉色黝黑,倒也看不出來。他大聲罵道:“誰要你這個鳥道士多嘴。看我不撕了你的鳥嘴。”放開方笛,跨步朝真意走去。
方笛適才被他抓着手臂,知他不過有些蠻力,並不會武功,又看他生性憨直,不由得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一見他朝真意而去,怕其吃虧,叫道:“且慢動手。”大漢一怔。方笛道:“既然閣下願意吃虧,便將馬匹牽走就是了。”大漢被人點破心事,豈會再自承其事?搖頭道:“俺本來就不想要你那兩匹馬,現在只要看看這鳥道士的鳥嘴有多硬。”疾步上前。
凌月兒看他來勢洶洶,不知是否該放開真意,正猶豫間,大漢已至面前,“呼”的一拳,直朝真意麪門而來。眼見事急,真意低吼一聲道:“放開我。”凌月兒一怔,不由自主地鬆開雙手。他一得自由,揮臂將大漢的拳頭格開。
大漢罵道:“鳥道士還敢還手。”如餓虎撲食一般,揮拳又撲將上來。初時真意左躲右閃,並不還手,過了盞茶的工夫,見其毫不知趣,仍是一味的死纏爛打,勃然大怒,喝道:“若再不收手,休怪貧道得罪了。”方笛不願傷及無辜,急叫道:“道長手下留情。”大漢也極為惱怒,叫道:“誰要你留情?”醋缽大小的拳頭似雨點般地砸下來。真意大怒,心知若不制住此人,終難脱身,於是掌蓄內力,反守為攻,拍向他胸口。大漢自恃身強力壯,毫不將面前瘦小枯乾的真意放在眼裏,不僅不躲,反而一挺胸脯迎了出去。方笛和凌月兒暗叫“不好”,奈何相距太遠,不及救助,雙目一閉,不忍再看。
片刻過後,未覺有異,四下寂靜無聲。二人睜眼看去,只見真意捋須冷笑,傲然而立。大漢齜牙怒目,僵於一旁,顯是被點了穴道。方笛和凌月兒方始長吁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原來真意適才一掌推出,倏然驚醒:“這瘋漢不會武功,受此一掌,決難活命。掌門師兄若是得知此事,定然要重重地責罰。況且這等渾人原也不必理會。”在掌將及胸之時,變掌為指,點在他右胸正中偏上的“氣户穴”,此穴屬於“足陽明胃經”,此經始於鼻交人中,入齒中,環唇,下交“承漿”,而後一路下行,經肩,胸,腹,大腿上諸穴,終於足。故而此經上穴道一被點中,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大漢自也不例外,僵立無言,縱有一肚子的潑話要罵出來,此刻卻也只有憋在心裏,難得大暢了。
為免多生變故,方笛牽馬快步上前,將馬繩交在大漢的手裏,道:“在下説話算話,這兩匹馬是閣下的了。”他心中自有計議,自己和凌月兒雖然有馬,但有真意在,二人不便騎馬,只讓他一人步行。與其一路牽馬而行,倒不如作個人情,送與大漢。大漢極之歡喜,口不能言,臉上狂怒之意盡消,暗中盤算着兩匹馬可以賣多少銀兩。三人怕將他被封的穴道解開後不免多一番糾纏,何況真意點其穴時只用了三分勁力,隨着他體內氣血流動,一兩個時辰後穴道自解,所以並不動手為其解穴。
方笛與凌月兒見大漢全無機心,行事憨直可笑,頗覺親切,朝他一抱拳,笑道:“今日多有得罪,後會有期。”二人轉身便走。真意輕輕地“哼”了一聲,也不多言,拂袖隨他們而去。
經此事,二人與真意之間的芥蒂稍減。行間方笛向其解釋那天凌月兒扣住他的脈門全是一場誤會,勸他不必介意。真意哈哈一笑,似是毫不在意,其實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每日打尖之時,凌月兒都用銀針試過飯菜這才食用。真意稱讚她心思縝密,為人謹慎,縱是經常行走江湖的人遠為不及。她忭然稱謝,每日依舊如是。
路上三人投棧休息。半夜,方笛睡得正熟,忽聽一聲輕響,立時驚醒。須知大凡內功精湛之士,耳目之力必遠勝常人,熟睡之時,極輕的聲響也會將其驚醒。他自練成“無極神功”,內力深厚精純,耳目之力自也極精。
他定睛看去,見一支細管從窗外探進來,猛地想起凌峯曾講過的迷香,此物是一種極細的粉末,使用者將它填入空心管一端,發力一吹,迷香便彌散開來,聞者立昏,再無反抗之力,此乃江湖上雞鳴狗盜的手段,為人不恥。它僅可令人暫時不省人事,卻無毒性,時辰一到,藥性便解,因而又可算是暗箭傷人的最善法門。
那支細管左右晃動,似是在尋找目標,暫無煙霧冒出。他屏住呼吸,免得受人暗算。本來他若這時縱身起來,定可將門外之人嚇退,但他好奇之心尤重,非要看看來人意欲何為,渾不知自己已身處險地。
倏的白光一閃,方笛一愕,方知管中裝的不是迷香。見來物勢疾,無法翻身閃避,忙探雙指,對準來勢,“嗖”的一聲,手指微微一震,竟隔着被子將暗器夾住。當下不及細想,一躍而起,衝向門口。門外那人輕輕後縱,眨眼間便出了客棧。方笛拔足欲追,猛然想起凌月兒的安危,急奔到她的房門前,輕喚道:“月兒,月兒,你沒事罷?”裏面答道:“我沒事,你……你有甚麼事麼?”方笛遂放下心來,道了聲:“你且小心,我去去就來。”不等她再説話,身形疾出,朝客棧外追去。凌月兒情知有異,忙穿上外衣,手拿寶劍,飛步而出。
方笛從未學過輕功,只是仗着“疾風腿”迅疾無比和深厚的內力,一路狂奔。前面的人似是有意戲耍他,不管他如何發力,總是不即不離地與之相隔三四丈遠,顯然輕功比他高得多。
行不多時,二人跑到了一處樹林中。突聞幾聲大笑,方笛收住腳步,定睛看去,見前面不遠處並排站着七個人,引自己前來的人亦閃身與他們站在一起。八人各拿不同的兵刃,嚴陣以待。他自知已中了人家的圈套,暗罵自己愚蠢大意。既已至此,只得問道:“幾位可是飛龍幫的麼?”猜想他們必是為了自己救康子善的事而來。
中間一手持長劍的人冷笑一聲,道:“小子倒還有些眼力。今日大爺心情好,且留你個全屍。你自己動手了斷罷?”方笛怒道:“各位若有本事就只管來取在下的性命,何必多費口舌?”目中精光大作,傲視眾人。
拿劍的那人喝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小子,兄弟們,動手。”八人一躍而起,站定八卦方位,將他圍在當中。
見此陣仗,方笛微生惴怯,但在氣勢上絕不肯示弱於人,陡然丹田發力,一聲長嘯衝口而出,直震得樹葉在枝上瑟瑟顫抖。八人相顧失色,實料想不到他的內力如此深厚,忙屏氣凝神,唯恐被其嘯聲傷了內息。其實方笛此舉旨在立威懾敵,無意傷人。
他情知大戰在即,不敢太過耗費內力,嘯聲戛然而止。目光橫掃八人,見他們面色凝重,顯是已收起小覷之心,自己也不敢大意,全神戒備。
皓月當空,四下一片寂靜,唯聞夜風拂林之聲,頗感寒意。九個人站在這裏全似被點了穴道一般,紋絲不動。方笛以一敵八,被困當中,深恐要是自己先出手便會使人有機可乘,故而只有以靜制動;那八人知道眼前這少年身懷絕藝,功力深厚,雖處於優勢卻也不敢妄動。
正在雙方僵持之時,遠處傳來急奔的腳步聲。飛龍幫八人心下一凜,不知來者是敵是友。方笛聽出腳步聲極為熟悉,知是凌月兒趕來,心下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多一援手;憂的是若然不敵,豈不害了她。念至此,叫道:“月兒,別過來。”眼睛卻始終不離開八人左右,以防他們驟然動手。
凌月兒尋聲而至,見此陣勢,知道他們布的是“八卦陣”,暗道:“若入陣與笛哥並肩而戰,雖可多支持片刻,卻不免礙手礙腳,使他難以施展精妙的武功。待會兒這八人勢必將陣圈越收越小,那時我們便只有束手待斃了。倒不如我留在陣外,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必要時也能出言提點,或發暗器相助,總勝於魯莽入陣,混戰一片。”想通此節,心中一定,叫道:“笛哥接劍。”抽出長劍向他擲去。
方笛看她沒有直入陣中,正合己意。聽得叫聲,目不斜視,辨準風聲,伸手將劍接過。八人怕自己稍有所動他便會看出破綻,趁機破陣,竟無人出手將飛來的寶劍擊落。
那八個人中站在乾位的使劍;坤位用十字拐;離位持雙短刀;坎位握護手雙鈎;兑、艮位上兩人分別拿着軟鞭和乾坤雙圈;震、巽二位則用子母鴛鴦鉞、雞爪鐮。方笛仔細一看,只識得刀、劍和軟鞭,其他的皆未見過,微生惶惶之意。
拿長劍的人恐再不動手又會另生事端,叫道:“動手。”八人催動陣法徐徐而轉。方笛凝神不動,真氣遍佈周身,手握長劍,靜觀其陣。見他如此沉着,凌月兒心中一寬,從地上撿起幾個石子,以備緊要關頭相助之用。
拿劍的人站在乾位,倏忽出手,一招“青龍探海”直取方笛小腹。他急閃身一避,長劍朝其右手削來。那人收勢回劍,凝而不發。方笛忽聽身後有風聲,轉身一劍回撩,兩兵相交,登時將坤位那人的十字拐盪開。這人手臂一震,方知其功力遠勝於己,心裏暗驚,趕忙起身後躍。方笛看準時機,腳起連環,飛身去。坎、離位上的兩個人見況,同時從兩旁攻來。方笛一慌,擰身向斜裏飛去,讓過二人。但落足之處正是艮位,守在此的那人更不怠慢,揮舞一對乾坤圈,豎劈過來。二人離之甚近,方笛不及躲閃,只得兵行險着,出腿如風,踢向其小腹的破綻處,迫其變招自救。那人果然不敢拼個兩敗俱傷,向旁一閃,險被踢中,而後雙圈平平一推,朝他頸部削來。方笛眼見事急,右腳疾起,踢向其手腕處的“經渠穴”。哪知這人極是狡猾,不躲不閃,手腕一壓,乾坤圈直立向下,只等他的腳自行撞上來。
眼見即有斷足之虞,若要收勢力有未逮,千鈞一髮之際身體急轉,右腳上踢之勢立偏數分,擦刃而過,直嚇出一身的冷汗。在一旁的凌月兒更是花容失色,她本已準備下石子以作暗器救急,但適才只一瞬間的工夫,縱想打出暗器也來之不及。
方笛暗道:“若是單打獨鬥,他們皆不是我的對手。現在八人齊上,當真厲害(他不識得這八人布成的是”八卦陣法“。皆因蘇硯只顧着教他武功,其他的未有涉及。)!”又一想:“聽他們的口氣似是決意殺我,如今別無他法,只有硬闖了。那個引我前來的人一路奔波,雖然路程不遠,終究耗了不少內力,八人之中他應是最薄弱的一處,想要活命便須從他身上着手。”念及此,忽生一計。遂身形向後一縱,避開艮位的攻勢,回到“八卦陣”正中,轉身挺劍刺向坎位,未容其雙鈎招架,一個後縱,竟又直逼向對面的離位。此人急舞短刀,守住門户。豈知方笛在他身前也不停留,轉身一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東南方的兑位。守在此處的即是施展輕功引他前來的那人。他哪料到方笛會聲東擊西,猝然之下,不及防範,軟鞭尚未提起,長劍已當胸刺來,即時便要喪命。
其旁邊離位和乾位上的人見事況緊急,不容多想,霍然跨上一步,刀劍齊施,向方笛雙肩砍來。他自忖若強行進招,必可將兑位攻破,但自己定然逃不過刀劍之傷。此念一出,權衡輕重,逼得他唯有縱身避開。如此破陣良機一現即逝,終於功敗垂成。局外的凌月兒看在眼中,亦自惋惜不已。
剛才方笛先攻坎位,再轉攻離位,皆是虛招,旨在擾亂敵人的注意力,這才方便偷襲兑位。不想這“八卦陣”守護嚴密,一人受襲,身旁的人自會出手相助,毫無可乘之機。
方笛重又被逼回陣中。直過了頓飯的工夫,他固然不能衝出陣外,八人慾令其束手就擒也非易事。凌月兒空自着急,亦無法可想。此時陣法越催越快,陣圈也逐漸縮小。直到八人離自己僅餘六七尺遠時,他仍無善策。想到如是被殺,他捫決不會放過凌月兒,心中氣苦,忽將寶劍一甩,擲出陣外,正落在凌月兒的腳下。八人急於催動陣法,自無人敢躍起擋住寶劍,唯恐這又是他聲東擊西的詭計。
方笛邊出手抵禦八人的攻勢,邊朗聲道:“月兒你快些走罷,別管我!”他現下一門心思在凌月兒身上,對自己的安危反倒不甚在意了。任憑陣形越來越小,八人的兵刃也將及身,只是注視着不遠處的凌月兒,心道:“能和你在一起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若不是我現在要死了,只想永遠陪着你,世世代代,永不分開。”念及動情處,眼眶一濕,直如生離死別。
凌月兒撿起地上的寶劍,聽到他叫自己快走,感動之餘,卻不應聲,暗道:“月兒絕不會棄你而去的。你若有不側,我活着也沒甚麼趣味!”誰會料到在此生死關頭,這一對少年人竟在心中海誓山盟,暗定終身。雖然未曾宣之於口,但以心神傳情,綿綿之意更有甚之。
既生出“生死與共”之念,當即豁然,再無半分顧忌。她手一揚,幾個石子脱手而出,欺身溘至,手揮三尺寶劍,搶攻兑位。
她發暗器的手法頗為精妙,只是內功未成,勁力不足。那八人皆非庸手,有暗器飛至怎會不知?均以巧妙身法避開。陣法本來運轉得如行雲流水,方笛似籠中之獸,唾手可得,但他們一避暗器,陣法不免稍滯,立現破綻。
見此良機,方笛豈能再容良機錯過?使出“七十二路困龍手”,奇招迭出,與凌月兒夾攻兑位。使軟鞭的這人腹背受敵,苦不堪言。其兩旁在離位和坤位上的人忙縱身相助。他們深知“八卦陣”中只要少了一人,不能渾然一體,此陣便算破了,故全力救助兑位。
凌月兒獨鬥兑位之人。方笛則接過另兩人的招式,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餘下的五個人看在眼裏,焦急萬分,卻也不能上前出手助之。他們自知若不堅守己位,陣勢必然大亂,此陣則不攻自破。偏偏又不能發射暗器,試問混戰之中,焉能保證不會傷到自家人?
方笛力戰二人毫不吃力,應付自如。眾人暗自奇怪:“這小子方才手持利劍,毫無章法,怎麼擒拿手和腿法卻精妙若斯?”凌月兒也不明其中所以。他們哪裏知道方笛從未學過劍法?那擒拿手和腿法卻是練得純熟無比的。與之對敵的二人知他內力深厚,不敢過份緊逼,出招適可而止。
凌月兒仗着劍法精妙,打得兑位上的人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她的武功原與之相差一籌。不過那人自將方笛引出來,一路施展輕功,到此地後又立即佈陣,全無歇息的工夫,真氣不純,體力頗為不支。凌月兒內力不足,劍法的精妙則堪以補之,因而稍占上風。
見兑位將破,乾位使劍的人當機立斷,叫了聲:“變陣,陰陽逆轉。”眾人聞言,各入其位。幹、離、坤、坎四位不動,兑、震、艮、巽上四人向外跨出三步,轉面朝外。
凌月兒正與兑位酣鬥,忽見他搶步上前,知他是要佔住變陣後自己的位置,自不能讓其輕易得逞。劍法連綿不斷,攔住他的去路。此人久戰不下,突然長鞭橫出,手腕急轉,化作數個圓環,轉動不停。
凌月兒一愕,不明其意。疑惑間,那人單掌倏出,穿過鞭環,直襲而來,同時軟鞭一送,卷向她的劍鋒。凌月兒怕失了兵刃,急忙撤劍,向後一縱,躲開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招。他見自己的“鞭裏套掌”奏效,哪敢耽誤?趁機閃步上前,站定其位。
餘人見變陣已成,齊叫一聲“轉”,霎時間局面大變,原來的大陣圈化作內外兩個小陣圈,內圈向內,自左而右旋轉;外圈向外,自右而左旋轉。方笛在陣中應付幹、離、坤、坎四人,凌月兒在陣外力戰兑、震、艮、巽四人。以一敵四,方笛已覺吃力,真氣雖尚充盈,招式已現雜亂。凌月兒自然更是險象環生,數招一過,已自不支。幸好他們必須謹守自己的位置,絕不容踏錯方位,否則極易自亂陣腳,所以只是隨着陣勢地轉動,輪流與她交手,未成圍攻之勢。
凌月兒看他們不停的轉動,心裏奄忽一動,悟出此中的關鍵,劇鬥中兀自心神不亂,叫道:“笛哥,攻他們下盤,打亂步法。”他更不多想,棄擒拿手不用,連使“疾風腿”掃向內圈四人的腿部,當真疾如狂風,迅逾雷電。四人一驚,急舞兵刃護住下盤。
方笛在陣中翻騰如飛,直猶如生了幾十條腿似的,別人還未看清這一腳的來路,那一腳已至,快得直若無形,端的凌厲了得。內圈四人不求攻敵,只求自保護住下盤,尚可支持。
激戰百餘招後,凌月兒已疲憊不支,劍法更是凌亂不堪,有心躍出戰團,又恐八人一起圍攻方笛,唯有苦苦強撐。這時巽位與艮位借轉動交錯的空當兒遽然出手,雞爪鐮和乾坤圈齊朝她攻來。
她運足氣力向旁一閃,讓過乾坤圈,但身法略顯拙滯,正是氣力將竭之象。面對斜裏刺來雞爪鐮,拼盡全力舉劍相迎。巽位那人並不與她力鬥,鐮頭對準寶劍一掛,鋒尖下面形似雞爪的鐵鈎頓時扣住她的劍身,隨之用力一擰,她哪裏還拿捏得住?寶劍脱手而去。駭愕之下,驚叫一聲,踉蹌退出數步。
方笛聽到她的叫聲,心頭一震,只道她出了甚麼意外,再也顧不得許多,飛身朝外撲去。那八人見他破綻大現,八件兵器一齊向其身上招呼。他前撲之勢太猛,根本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立時便有開膛破腹的險厄。
“嗖嗖嗖”幾聲,八人只覺臂彎處的“曲澤穴”一麻,八件兵器不約而同地落在地上。方笛可全然不知,一躍撲到凌月兒身邊,握住她的手關切道:“你沒事罷?”她看到方笛剛才的險況,心有餘悸,強笑着道:“我沒事。你適才真的好險!”見她無恙,方笛心裏大寬,猶如一塊兒萬斤重石落在地上。
那八人東張西望,似是在尋找甚麼。方笛恨他們剛才驚嚇到凌月兒,極為惱火。更不多言,急催真氣,運力於掌,發招有如餓虎撲食,兇猛狠辣,撲向八人。
那八個人兵器脱手,一臂又都被點了穴,尚未解開,見他瘋了似地出招攻來,驚駭悚然。他們原只擅於兵刃上的功夫,如今兵器既失,又只有一臂可用,自然不敵。未及閃避或是撿起兵器,已紛紛中招,無不被點中身上的穴道,癱倒在地。其實這也是方笛宅心仁厚,不忍狠下重手,否則現在就是摧筋斷骨,廢其武功也並非難事。
一絕後患,方笛急回到凌月兒身邊,道:“你真氣不足,且讓我來助你。”扶她坐下,以單掌抵住其後腰間的“命門穴”,緩催真氣,徐徐輸入她體內。
渾厚無比的“無極真氣”一入體內,她原本略顯蒼白的臉龐漸漸紅潤起來。方笛一喜,真氣繼續綿綿傳送過去。
盞茶的光景過後,他收氣撤掌,在她耳邊低聲道:“導引真氣運行一周天,調順內息。”説罷不再言語,靜斂心神,舌抵上,意守丹田,運功調息。經過一場酣鬥,他內力亦自不足,其後又運氣補給凌月兒,真氣耗損不少。現下一得空閒,忙行功調息。不知過了多久,他行功已畢,睜眼見凌月兒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自己,頓覺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你看我作甚麼?你好些了麼?”她點點頭,忽然落下淚來,嗔怪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方笛被她説了個莫名其妙,只得安慰道:“對,是我不好。你別哭了。”凌月兒情知他在哄人,黯然道:“你又有哪裏不好?”他聞言一怔,想了片刻,道:“是因為我武功不濟,累得你擔驚受怕,對麼?”她一跺腳,轉過身去,低聲道:“你適才為何把劍擲回給我?又叫我先走?”輕輕咬了咬嘴唇,又道:“你若有甚不測,月兒此生難道能快活麼!”方笛一時間激動得難以自已,托起她白皙如雪的玉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伴着淡淡的清香,醺然一醉。
凌月兒心下大羞,輕輕地將他推開,柔聲道:“這裏有這麼多人,也不害羞?”他才想起飛龍幫的八個人尚在此處,也不去理會他們,反湊到凌月兒耳邊道:“你若有甚不側,我也是一般地陪着你。”她本已面生紅暈,聞言更是緋紅,喜歡良深。
方笛走到八人面前,想道:“他捫既決意殺我二人,若將穴道解開,勢必糾纏不休。”想到此,抱拳道:“今日在下僥倖得勝,眾位若要賜教,只管光明正大地來找在下,不必耍甚麼手段。告辭了。”轉身拉着凌月兒的手一齊朝林外走去。
八人自被點了穴道,一直在運氣欲衝開被封的穴道。其中以使劍者功力最深,待方、凌二人走後不久,已然功成,隨後起身將其他人的穴道解開。他們適才雖以八敵二,亦大損真元,各自盤膝而坐,暗自調息。
天將破曉,他們才稍復元氣。看着地上散落的兵器,盡皆黯然:“江湖上人才輩出,想不到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竟破了我們苦練多年的\-先天八卦陣\.”一人道:“希望幫主他老人家能從輕發落,留下咱們的性命,那就謝天謝地了。”眾人心下凜然。
又一人道:“你我弟兄八人為飛龍幫效力多年,卻連幫主是誰都不知道,真是活得可以?”一人從旁勸道:“幫中誰又知道幫主他老人家的真面目?即便四大護法也未必知道?”餘人尚未答話,一個聲音倏然從樹上傳來:“你等確是無用,這便受死罷。”八人大駭,心知來人必是武功絕高,否則他藏身於樹上,自己眾人焉能不知?顧不上身上痠軟,真氣未復,強自支持站起來,目光在附近的樹上尋找,卻那裏有半個人影?遂全神戒備,以御強敵。
方笛在路上回想起適才的情形,暗自思索:“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助,不然他們為何不趁我心慌意亂時白刃加身,反倒將兵器齊齊地扔在地上,讓我有機可乘。”半晌不得頭緒。凌月兒亦籌思不解,最後道:“許是天可鑑憐,咱們有神靈暗中相助也未可知?”他哈哈一笑,又問道:“月兒你使的是甚麼劍法?好生厲害!”她笑道:“你倒猜猜看!”他道:“我怎會知道,不過看你這套劍法極為精妙,以巧勝剛強,似是正合女子使用。”聽他説得一點不錯,凌月兒道:“這路劍法名喚\-流雲劍\-,是江湖女俠\-紫雲飛劍\-卓燕飛所創。我有幸得其傳授,自然要在這上面多下些功夫了。原來你對劍法倒頗有見識?”方笛臉一紅,道:“月兒莫要取笑,我……我不會用劍。”她聞之大奇,道:“難道你真的不會使兵器?”他道:“師父只教了我\-疾風腿\-和\-困龍擒拿手\-,後來就下山久久未歸,我自然不會劍法。”頓一頓,道:“想來我們無極門也有劍法,只是師父沒來得及傳授而已。”她問道:“那你怎麼又能説出我劍法中的妙處?”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反正看了幾招後,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殊不知他所學的皆是絕頂武學,見識大為不凡,雖不會劍法,但一見之下立能得窺其中精妙之處。正所謂“一藝通,百藝通”,即為此理。
她幡然大悟,道:“難怪你使劍時極為拙滯,毫無章法路數可尋。早知如此,也不用將寶劍擲給你了?有劍在手,反累得你施展不出自身的武功。”經此一點,他方始明白為何自己有寶劍在手迭逢險招,後來赤手空拳反倒威力倍增,不禁啞然失笑,暗罵自己太過糊塗。
問起如何學得這路“流雲劍法”。她娓娓道來:“那一年我十三歲,一天爹爹作壽,來賀之人眾多,卓女俠自也在其中。席間她見眾人對我大哥極力讚許,而對我頗為冷落,大忿不平,遂大誇我貌美……我的相貌,這才有不少人隨聲附和。(方笛聞言心道:”那些人難道都是瞎子?竟然對月兒這樣天仙似的人兒熟視無睹,真是枉生了一對眼睛。“)散席後,她來到我的房中,説她最瞧不起輕視女子之人。然後考教起我的武功來。見我只會些拳腳功夫,又大發脾氣,説我爹偏心,自己天下無敵的雙槍只傳給兒子,卻不傳女兒。我忙解釋説爹爹看我身體單薄,氣力不濟,不適於練此槍法,所以未曾傳授。她沉吟片刻,説道要在一個月內教給我一套劍法,以作防身之用。此後她便每日夜晚來我房中,傳授\-流雲劍\-與我,用了十餘天我已然盡數學會。後來她除了督促我練劍,又講些江湖上的事情,使我增長不少見識。可惜到了一個月她就去了,以後再也沒有見過。”方笛笑道:“這麼説卓女俠是你的師父了?”她嘆道:“想是我資質魯鈍,卓女俠非但不肯收我為徒,還告誡我此事不要讓別人知道,連爹爹都不行。”方笛笑道:“現在你可不是告訴我了麼?”她面上紅雲一閃,輕聲道:“你自然不同。”他心中大悦。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夜幕中。
緩步回到客棧,已晨曦初露。店小二早早起來幹活兒,見昨日才住進來的這一男一女天才亮卻從外面回來,暗裏嘖嘖稱奇。
真意正焦急地等着他們,一見回來,忙詢問端由。方笛如實地説了。聽罷,真意道:“那八個人應該就是飛龍幫的\-飛龍八怪\-,他們的\-先天八卦陣\-也算是武林中一絕,罕逢敵手,不想卻叫兩位給破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凌月兒問道:“晚輩還有一事不明,請道長指教。”真意道:“不必客氣,但講無妨。”她道:“康子善身為武當弟子,為何會被飛龍幫追殺?”真意沉吟半晌,搖頭道:“這個貧道卻也不知。或許是掌門師兄派他下山有要事,無意間招惹上飛龍幫,引來殺身之禍。”她不置可否,凝神思索。
三人吃過東西,買了些乾糧便上路了。方笛卻忘了尚有一件暗器留在自己睡過的牀上。他們走後,小二來收拾屋子,從牀上撿到一隻寸許長的小箭,尖刃異常鋒利。一不小心,將食指劃破,當下也未加在意,還沒等出屋,“撲通”一聲摔倒在地,臉色暗青,竟一命嗚呼。閻王殿前自又多了一條無辜冤死的遊魂。
方笛也屬萬幸,若當時他直接用手去接,勢不免為其所傷,但他初時只道細管中將吹出的是迷香,故未加防範,待見到飛來的是暗器,情急之下,手不及伸出,隔這被子將暗器夾住,而後便去追發暗器之人,無暇看一看暗器為何物,這才僥倖未受其害,無形中避過一劫,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一路上曉行夜宿,渴飲飢餐,平安無事。走了近一個月,方才到了武當山腳下。真意道:“兩位施主,這裏便是武當山了。你們若要遊覽一番,貧道自當奉陪;如先要去拜見我掌門師兄,也樂意引見。不知意下若何?”方笛道:“不敢麻煩道長,我們自己遊覽便是了。”凌月兒道:“還煩道長將康子善之事告知武當掌門。待我們遊畢,自當去拜會他老人家。”真意點頭道:“既然如此,兩位請便。貧道在玉虛觀中恭候大駕。就此別過。”抱拳作別,轉身向山上而去。
二人遇路而上,盡覽各處景緻。方笛久居黃山,對山峯的見識自然不凡。他見武當山峯奇幽險,風景秀麗,比之黃山卻稍遜半籌,不過這裏道觀林立,清雅脱俗,實為靜心修行之佳處。
凌月兒自小便在家中被父兄督促着習文練武,哪有機會出來遊山玩水?此時自是興高采烈,遊興盎然,況且有方笛相陪,心境更佳。
轉眼過了多半日,他們遊至純陽宮。這裏甚為破舊,四下無人。二人進去,見一鬚髮銀白,矮小清瘦的老道長在掃地。他們抱拳深施一禮,叫了聲“道長”,老道長朝他們微微一笑,不言不語,繼續掃地。二人對望一眼,頗為不解,但也不再説甚麼,仔細地觀賞起來。
殿內供奉着真武大帝年輕時的坐像,四壁皆是道教神話“五龍捧聖”的壁畫,極為精緻。直看了頓飯的光景,才盡覽無餘。
走出殿來,凌月兒指着宮門外兩根碩大的鐵杵,道:“你看這兩根鐵杵好奇怪,為何會豎在這裏?”方笛想了想,道:“此物想必是真武大帝用來鎮妖伏魔的罷?”話音才落,一個聲音從殿內傳來:“謬然,謬然。鐵杵與真武帝君有何相干?”他們一怔,見適才在裏面掃地的老道長手捋銀髯,悠然走出來。二人忙施一禮,道:“請老道長指教。”他哈哈一笑,道:“隨我來。”兩人毫不猶豫,跟他走到宮殿旁的一處小方亭邊。
亭中有一口井,其上龕中有一老嫗磨針像。凌月兒知此處必與那兩根鐵杵有關聯,也不相詢,只等道長講來。
老道長説道:“相傳當年淨樂國太子入山學道,心志不堅,中途欲出山還俗。至此處,見一老嫗在井邊磨杵,便上前問她磨杵何用。老嫗答道:\-欲磨杵成針。\-太子笑道:\-鐵杵焉能磨之成針?\-老嫗道:\-長此以往,功到自然成,終有一日會磨成針的。\-太子頓悟,遂入山苦修,終成正果。”頓了頓,繼而道:“這磨針井之名就是由此而來。傳説那老嫗是玉虛聖祖紫玄君所化,特來點化太子的。”二人聽罷大悟,始知鐵杵磨成針的典故。老道長又道:“這個傳説深含至理,教人凡事貴之以專,持之以恆,方可功成;途中而廢,實為虛耗光陰。二位小友可懂了麼?”方笛道:“晚輩明白了。多謝指點。還未請教老道長的法號?”他道:“名號如錢財一樣,皆是身外之物,不必計較。”看着方笛,搖頭嘆道:“你眉宇之間隱然有一片黑雲,顯是橫禍將至,還是多加小心為好!”凌月兒聞言一驚,忙問道:“道長能否直言是何災禍?”老道長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你們還是快快離開此地為宜,或可免去一劫。咱們一面之緣已盡,兩位乃人中龍鳳,萬望珍重。這便別過了。”打個稽首,緩步走入殿中,長吟之聲飄然入耳:“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再無音跡。凌月兒一心要問個明白,飛身闖入宮殿,方笛阻攔不及,只得跟了進去。
偌大的宮殿裏如死一般的沉寂,四目急尋,哪有老道長的人影?轉遍周圍,不見有其他出路。二人微悚,一股寒氣油然而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不是人,是鬼。”單手相挽,急步走出殿來。外面陽光明媚,暗中猶有涼意。
經過此事,遊興蕩然無存。看天色已近日暮,便一路向南行去。行間方笛安慰她道:“那位老道長定是神仙變化而來,特意來點化咱們的。有甚麼好怕的?”凌月兒想想他確是面目慈祥,仙風道骨,心中略安,不似先時那樣害怕。
走了半個時辰,天黑了下來,便在太子坡的復真觀裏借宿。二人吃過乾糧,自覺甚是疲倦,各自去睡了。
方笛躺在牀上翻來覆去,久不能寐,腦子裏全是日間那老道長的影子。想起他説的“鐵杵磨成針”,“善惡有報”這些話來,兀自意味無窮,暗自琢磨:“老道長必是神人化身,來點化我的。\-鐵杵磨成針\-是教我做事要持之以恆,現在雖還沒有找到娘和師父,只要堅持不懈,終會找到他們的。但説我面相有災又是甚麼意思?會有甚麼災禍?罷了罷了,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待此間事情一了,我和月兒一起去找娘和師父,然後再幫曉芸報仇。”倏地生出一絲甜意,心想:“到那時,我稟明娘和師父,與月兒並結連理,我們便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以後再生幾個孩子,可叫甚麼名字好呢?……”不知不覺地睡着了,臉上猶掛笑容,沉醉在幸福甜蜜之中。
半夜下起了傾盆大雨,雷電交加,方笛即被驚醒。只聽外面有人大叫:“快出來看呀,\-烈火煉殿\.”他茫然不解,起身出門去看。
屋檐下聚了十幾個人,有觀裏的道士,也有借宿的行客,且尚有不少人推門出來。眾人望着遠處天柱峯頂端的金殿,驚歎不已。只見電閃雷鳴,團團火球在金殿周圍滾滾而動,耀眼奪目,猶如巍峨聳立的金殿在烈火中燒一般,奇特之極。凌月兒聞訊也推門出來,方笛忙不迭地將這一奇景指給她看。一見之下,驚得瞠目結舌。旁邊的小道士對身旁的遊客道:“施主來得巧了,這\-烈火煉殿\-的景緻我們尋常也難見到。明日清早大雨一停,再從這裏眺望金殿,還會另有一番風光。只一天的工夫,施主就可見到武當山上的兩大奇景,實是幸運得緊!”聞者自然頗為得意。方、凌二人更是喜出望外,歡悦之情溢於言表。
過了良久,眾人漸漸散去。二人留戀不捨,不肯回去睡覺。待旁人都回到房中,他們挽手立於屋檐下,靜觀這難得一見的風景。
大雨愈下愈烈,風雷有若虎嘯龍吟,狂而不躁。一對璧人牽手夜觀奇景,心情舒暢無比,狂風暴雨只當作細雨春風,倍感受用,使得天公知難而退,不一刻,天地間便恢復了夜幕中應有的平靜。金殿奇象也隨之消失。
凌月兒喟嘆道:“\-烈火煉殿\-雖好,終不過是曇花一現,難得長久。”方笛笑道:“不過明日一早又可見到另一番別緻景象了。”她悵然道:“是呀,天下的東西原本就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在故意捉弄人?”方笛又一笑道:“不用多愁善感。這二者雖不能兼而得之,咱們先後得之也是一樣。”暴雨才過,微風寒意襲人,她打了個寒噤,低聲道:“我……有些冷。”向方笛身邊靠了靠。他脱下外衣給她披上,道:“若是病了,明兒一早可沒辦法看景色啦!現在已是深夜,快回屋歇息罷!”她輕聲道:“我不想回去,你陪我在這裏聊聊天罷?”他一怔,道:“只要你願意,自然樂意奉陪。”二人背靠牆壁,席地而坐。
凌月兒緊緊地依偎在他身邊,怯聲道:“不知怎的,我總有些害怕。”他一時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摟住她的香肩,輕輕道:“不用怕,有我和你在一起哪!有甚麼可怕的?”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有事情要發生。真的……真的有些怕!”方笛安慰道:“不管發生甚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的。”聞言她倍感温暖,寬慰不少,遂將頭貼在他的胸口,傾聽着心跳。驀然只覺得天下間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他的懷抱中。念既及此,霎時豁然,害怕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笛有佳人在懷,心神如醉,醺然不能自已,看着她的粉白玉頸,直想親吻一下,卻強行忍住,實是不忍褻瀆於她。倘若是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神,那麼他的神便是凌月兒。
方笛睜眼醒來,見夜色兀重。凌月兒將頭伏在自己的腿上,睡意正濃,不忍驚醒她,暗自沉思老道長的話,愈品味愈覺得語句雖然淺顯,實則深含至理。
不多時,天已矇矇亮。他深知自己二人這般情形若是讓別人看到甚為不妥,輕輕地推了推她的香肩,低聲喚道:“月兒,月兒。”她“嚶嚀”一聲醒來,見自己伏在方笛的腿上,心中大羞,忙站起來,道:“等我一下。”轉身回到房中梳洗整妝。
再見她出來,已是容姿煥發,神清氣爽。方笛正要誇讚她幾句,她卻突然指着天柱峯的方向,喜形於色,叫道:“笛哥,你快看!”抬頭望去,見昨晚在雷電狂擊下傲然挺立,金光流動的金殿被煙霧籠罩,依稀可見,只是天未大亮,眼前混沌不清,難以暢覽。二人靜靜相候,默然無語。
暮色漸朗,但見霧氣如紗,流雲飄浮,賞心悦目,不禁慾伸手觸之,奈何煙靄過目,可望而不可及,徒生愛慕之心,倍感悵然;又有金殿在雲端時隱時現,恰如霧裏觀花,簿雲蔽月,妙處難述,委實勝似瑤池,恍若置身仙境。凌月兒不禁歡呼雀躍,拍手稱快。方笛看到得意處亦喜不自勝,感慨萬千。房中的眾遊客被吵醒,紛紛推門而出,欲待看看是何人不知所謂,擾人清夢。一見這煙霧繚繞的人間勝境,立時目瞪口呆,忘記所為何事而來。
閒人漸多,聲音嘈雜,不少年輕後生一見到凌月兒明豔脱俗的容貌,雙目再難移動半分,心中柔情萬種,根本不願再去看甚麼金殿奇觀。方、凌二人甚感厭煩,況且觀賞之興已盡,當下分開眾人,回到屋裏。望着她離去的倩影,許多人暗自懊悔:“昨晚觀景時怎的沒有看見這位貌似仙女的姑娘,縱是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呀!”連聲嘆息。
二人吃了些乾糧,捐了些香火錢,問明去玉虛觀的路徑,悄然離去。一路之上談得盡是所見的那兩大奇景,興高采烈,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晌午時分到了玉虛觀,見過外面的知客道人,説明來意,他轉身進去通報。不一會兒的工夫,真意親自迎接出來,笑道:“兩位怎麼此時才到?掌門師兄已等候多時了。快裏面請。”方笛寒暄了兩句,三人並肩進去。
經過層層宮殿,來到真武大殿。真意當先進去,二人隨後而入。一位鬚髮花白的道長端坐於蒲團上,閉目養神,自是武當掌門真如道長無疑。
真意上前輕聲道:“稟告掌門師兄,方少俠和凌姑娘到了。”真如微微頷首,起身打個稽首,道:“兩位施主一路上辛苦了。”二人抱拳一揖,道:“晚輩方笛、凌月兒拜見道長。”真如笑道:“不必多禮,快請坐下。”二人謝過,落座坐定。真如問道:“據我師弟所講,兩位曾力抗強敵,救了貧道的弟子康子善,這裏先謝過大恩。”他們自是謙虛一番,然後便將當日的情形説了一遍,連代傳口訊之事也毫不隱瞞。
聽罷,真如面色微變,暗自沉思。真意怫然不悦道:“當日貧道也曾問起此事,兩位為何不俱實相告?難道信不過貧道麼?”方笛頗有窘態,不知如何作答。凌月兒道:“道長不必動怒。常言道:\-江湖險惡\.我們受人所託,自不敢大意,焉能輕信於人?再者也從未見過道長您,怎知真假?難道道長以武當掌門師弟的身份尚不能見諒麼?”一番話説得他啞口無言,氣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真如緩緩道:“師弟忒也小家子氣,豈是我道家清靜無為之理?”真意只得道:“師兄教訓的是,真意知錯了。”方笛嫌凌月兒言語過重,忙道:“道長不必自責,是晚輩疑心太重了。”真如道:“少俠莫要客氣,若一味地遷就於他,反倒誤了他的修行。”方笛不敢再説。
這時有個小道士進來道:“弟子參見掌門。”真如問道:“何事?”小道士道:“外面有人找真意師叔。”真意對掌門道:“貧道出去看一下。”又對方笛二人道:“兩位施主,少陪了。”急步走出大殿。
凌月兒問起康子善怎麼會招惹上飛龍幫。真如淡淡道:“康子善本是貧道的俗家弟子,因為日前他家鄉有人帶音訊來,説其母病危,這才準他下山。這孩子為人剛硬耿直,必是於路途中偶然得知飛龍幫的陰謀,以致引來殺身之禍。他臨死之前尚且顧及武當的安危,正是我武當弟子的本色。”説至此,傷感之餘又甚為欣慰。方、凌二人默然。
不多時,有道僮送上清茶。他將托盤上的兩盞茶獻給方笛二人,另一盞送到真如的面前,然後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真如道了聲“請”,一飲而盡。二人亦隨之飲下。
手中茶盞還未放下,真如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二人大驚失色,不知有何變故,急上前察看。只見他面目如常,卻呼吸驟止,人事不省。驟逢奇變,二人互望一眼,不知該如何應對。
霍然一道白光從後窗射出。方笛聽風辨器,急叫道:“小心。”一掌將凌月兒推開。“嗖”的一聲,白光從他的肋下擦過,一柄匕首正中真如的胸口,血流如注。
二人一聲驚叫,飛身要去追窗外之人,這當兒真意從門外溘至,一見此景,抽劍在手,大罵道:“好個小賊,敢傷我掌門。”撲身飛至。
二人向旁邊一閃,急道:“道長且莫動手,聽我們一言。”真意一揮劍,冷笑道:“還有甚麼好説的?”話音甫畢,長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來。
方笛恐他傷到凌月兒,身形一晃,擋在她身前,施展擒拿手接過劍招。凌月兒情知此時此景萬難叫人相信自己二人,實不宜久留此地,叫道:“笛哥快走,日後自有分辯之時。”一步搶到門口,還未等站穩,兩柄長劍迎面刺來。她一驚,忙撤身後縱,避開這一險招。站定望去,見門外已聚集了七八個小道士,心知憑自己的武功決難衝出去,心思一轉:“反正今日也説不清,只有先制服真意,拿他作擋箭牌,或有生機。”想到這兒,抽劍在手,上前與方笛一起夾攻真意。
真意對門外眾道喝叫道:“這兩人殺害了掌門,快去叫你們的幾個師叔來。”略一分神,險些被凌月兒的長劍刺到,忙全心迎敵,不敢再有疏忽。
打鬥了十幾個回合,凌月兒怕遲則有變,心知只要武當山上再有兩個與真意武功相仿的人,自己二人便萬難脱身,於是連使了幾招“流雲劍法”中的厲害招數,真意果然招現凌亂。他原本以七分力對付方笛,三分力對付凌月兒,已頗為吃力,現下更是左支右絀,為求自保,正欲使出武當派的“太極劍法”,慌亂之中見殿外的空地處已來了不少同門,暗一冷笑,運內力於極至,劍氣猛然大增。二人不敢近攻,真意藉機將他們逼開,飛身縱出。
二人起身追時,他已站在羣道中間,用劍指着二人狠狠道:“三位師弟,他們殺死了真如師兄,大家快動手抓住他二人,也好為掌門報仇。”他的三個師弟先時已得到了音訊,但兀自不信,現在聽他親口説出,盡皆動容,俱對方笛二人怒目橫眉,一臉殺氣,其中一人叫道:“布劍陣。”方笛忙道:“各位道長明鑑,真如道長的死當真與我們無關。在下若有半句謊言,管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真意冷冷道:“你以為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就能逍遙法外麼?還是乖乖地受死罷!”言罷一使眼色,三個師弟拔劍在手,各帶幾名弟子,朝二人圍將過來。
二人一聽他們要佈陣,頓時想起飛龍八怪的“八卦陣”,心下懍懍。互望一眼,各自明瞭,看羣道約有三十人之眾,雖不明他們要布甚麼陣,但知道萬萬不能被裹在陣中央,否則決難脱身。
眾道越逼越近,凌月兒急中生智,道:“從後窗衝出去。”方笛微一點頭,拉住她的手飛身入內。真意等人並不追趕,望着二人輕聲冷笑。
他們還未走到後窗旁,十幾柄長劍倏忽破窗而入,原來大殿的四周外埋伏有人,而且他們身在暗處,二人根本無法闖出。再見四下窗外人影聳動,只怕不下幾十人。方笛心道:“與其鬥暗箭,不如戰明槍,好歹多些勝算。”心一橫,對凌月兒道:“咱們從正門闖出去。”她自然明白其中的關健,毅然點頭道:“最多不過一死,咱們闖。”二人心意同是一堅,攜手並肩而出。
真意“哼”了一聲,道:“算你們識相。只要能破了我們的劍陣,今日便姑且放你們下山,但殺害掌門的大仇不能不報,日後自會找上兩位;若是破不了,那麼現在便可以為掌門報仇了。”言語中對武當劍陣信心十足。
方笛傲然道:“我們也無謂多言,諸位請罷。”竟與凌月兒緩步走入空地正中。羣道皆是一怔,暗道眼前這兩個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狂妄之極。
眾道四下分開,拿劍的二十餘人迅速連作一個大圓圈,將他們圍在當中。二人目光一掃,見真意和他的三個師弟亦在其內,四人各佔一方,分掌東南西北。如此情形與他們夜戰“飛龍八怪”時差相彷彿,只是此時的大陣更壯觀些。
真意道:“殺害掌門之仇不可不報,動手罷。”二十餘道士齊聲應道:“是。”聲勢之壯,如同百人齊應。此言甫畢,東西二方的十幾個道士挺劍而上。
方笛胸中豪氣頓生,大喝一聲:“來得好。”施展出“困龍擒拿手”的凌厲招數,避之劍鋒,攻其不備。眾道見他一揮一收間顯示的功力極其渾厚,不敢近攻,劍光交錯,步法互移,意欲耗其內力。
凌月兒的“流雲劍法”行若雲水,妙招紛呈。雖內力修為尚淺,但劍法精妙無比,大有出其不意之功,羣道對她也不敢小覷。
此陣名為“星宿劍陣”,是武當派中一位精通星象五行的前輩所創。陣法依照天空中二十八星宿之位,分作四方。東方七星是角、亢、氐、房、心、尾、箕,稱作青龍;南方七星是井、鬼、柳、星、張、翼、軫,稱作朱雀;西方七星是奎、婁、胃、昴、畢、觜、參,稱作白虎;北方七星是鬥、牛、女、虛、危、室、壁,稱作玄武。四方連在一起便是“二十八星宿劍陣”。此陣又可分開使用,任何一方都是一個“七星陣”,青龍靈動;白虎威猛;朱雀犀利;玄武凝重,各有所長。
每方正中一人便是七星之樞。四方樞位分別是房、星、昴、虛。守在樞位上的人必是武功高強之輩,才能總領一方。陣法一經催動,無論眾星位上的人如何斗轉星移,樞位絕不能稍移位置,以使陣勢四方分明,運轉自如。樞位一動,陣法立亂,因此樞位身邊的六人不僅要變幻陣法攻擊敵人,更要護住樞位,此處一失,大事去矣。
此劍陣威力奇大,以二十八之眾,儘可困住百餘人。倘身在陣外,只要精通星相變化之學,欲看出此陣的奧妙原亦不難,不過凡是見到此陣的必是武當的死敵,見到之時早已身在其中,眼前只有人影交錯,寒光點點,終是性命要緊得多,焉有餘暇去窺探陣法的奧妙?況且即便看出了所以然,樞位又豈是能夠輕易攻破的?
此時好在劍陣中只有方笛和凌月兒兩個人,二十八星位不能同時出劍相攻,唯有東西和南北輪流攻之,方可保陣法不亂,否則便成了一場混戰,哪兒還成甚麼陣法?
二人各敵一方,方笛尚且罷了,凌月兒卻氣息急促,額頭微現香汗。而羣道則是一半攻敵,另一半握劍休息,輪而換之,自然俱都體力充盈,僅此一點,雙方高下已判。本來“星宿劍陣”在對羣敵時才用,現在只圍攻兩個人,當然遊刃而大有餘了。
過了頓飯的光景,方笛未現疲態,反而越戰越勇,幾年中在黃山絕頂苦練的“無極神功”這時才被徹頭徹尾地激發出來。他的擒拿手須近敵身才可見功,但真氣運布全身,內力源源不斷,勁力已及丈外,無人能夠近前。眾道舞動長劍護住要害,伺機而動,暗贊其功力了得。
“當”的一聲脆響,凌月兒的劍被震飛了。方笛背對着她,聞聲已知其事,一掌推出,將身前丈許的道士逼開,如箭般縱到她身旁,低聲道:“別怕,我再給你找一把劍。”凌月兒知道所以長劍脱手,皆因氣力不支,縱有長劍在手也不過是多挨一刻,終不免落敗。又一想,與笛哥一起共御強敵,能多挨一刻便是一刻,遂點頭道:“好呀!”方笛不敢離開她身邊,緩收掌力,隨之漸漸地喘起粗氣,胸脯一起一伏甚是急促,似是體力不支。眾道亦看出這一點,三個道士急功近利,上前至他五六尺的地方舉劍刺來。
方笛使的正是誘敵之計,見他們上當,陡發內力,掌力大盛。三道猝不及防,揮劍相迎,欲迫其收掌。他的內力何其深厚,並非掌及敵身方可傷人,其掌力似一把無形的鋼刀,離其尚有四尺之遠,無形的掌力已分別劈中三人的胸口。他們疼痛難忍,劍法再也施展不出來。
他趁機使出“疾風腿”,將兩個道士踢開,手使一招“困龍擒拿手”中的“撥草尋蛇”,拗住另一道的雙手腕,內力及處,那道士覺得手腕上似是被兩個燒紅的鐵圈箍住,忍不住大叫一聲,長劍自然拿捏不住,順手而落。方笛輕輕一掌推開他,足尖一點,長劍倏地飛起,伸手接過,返身遞在凌月兒的手中,笑道:“這不有人送劍來了麼?”凌月兒情知今日難有幸理,暗自氣苦,恨這些道士好不講道理,回想起夜間和清晨看到的奇妙景色,不禁心中悵然:“天下的奇光異景也不知有多少,我卻多半看不到了。”突然輕聲問方笛:“你……你看我長得好看麼?”他一怔,不知她在這當兒為何會有此一問,隨即點點頭,誠心直言道:“月兒你自然美極,簡直勝過西施。”他本不擅言辭,口中所説便是心中所想。正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在他的心裏,凌月兒可又遠遠勝過了西施。
聽他讚自己比西施還美,凌月兒滿心歡喜,雙頰泛暈,嬌豔如花。雖身在險境,方笛亦大為心醉。四下的小道士此時才得靜觀二人,眼見凌月兒清麗脱俗的容顏,皆怦然心動,一些心志不堅者竟莫名其妙地嫉妒起方笛來,恨不得能取而代之。
那三個被方笛打傷的道士一敗下陣,即時又有三個補上其位,方、凌二人若趁這空當急攻,或有一線生機,但他們情深之處,視羣道如無物,無端地喪失了一次克敵良機。
數十人寂靜無聲,看着中間的一對璧人,確是令人羨慕不已。這時一人冷冷道:“掌門的仇難道不報了麼?”説話之人正是真意。眾道聞言,恨意陡生,揮劍再上。
二人立時驚覺。凌月兒接過劍,出招迎敵。方笛聽得後面有風聲,回身一讓,劍鋒貼腰而過,雙手一招“盤根錯節”,暗運“卡”字訣,扣住那人的手腕,右手抓住劍柄,輕輕一抖,內力迸發,將三尺長劍震成了十三四截。不待斷劍落地,他雙足疾飛,踢向斷劍,剎那化作點點寒光,朝南方七星位疾飛而去。
那幾個道士舞動長劍,將周身護住,斷劍撞及手中長劍,脆響不斷,虎口震得生疼,功力稍淺者,長劍立折。方笛立有所悟,對凌月兒道:“發暗器。”她身上哪有甚麼暗器?地上又平坦如壁,連半塊兒石子也沒有,便摸出幾兩碎銀子,自知勁力不足,難以傷敵,對他道:“接暗器。”方笛欺知她身邊,伸手接過,也未看請是何物件,覺得輕重倒也合適,雙手連揚,銀子脱手而出,當真是“一擲千金”。
碎銀子夾着勁風飛至,眾道知他內力深厚無比,不敢再用劍去擋,紛紛閃展騰娜,避將開來。真意和三個師弟的武功自然遠勝羣道,見暗器飛來,舉劍將其擊落,身形不動,堅守樞位。
酣鬥幾十回合,方笛見凌月兒迭逢險招,趕忙護在她左右,雙手忽而變指,忽而化爪,使的皆是“困龍擒拿手”裏的凌厲招數。幾次看準時機欲突襲所對的樞位,但他只要身形一動,樞位身旁的六個道士必圍將上來,持劍攻之。樞位之人除了總領一方陣勢,劍術自亦極精,出劍就是攻敵之必救,又有陣法相輔,委實難以攻破。加之方笛不敢離凌月兒過遠,深恐救之不及,故而幾次疾攻都是功敗垂成。
過不多久,凌月兒再也支撐不住,劍法稍一滯,被一道士單掌打中肩頭,不由得向後踉蹌倒退,叫了聲“笛哥”,全身一軟,眼前發黑,俯身便要跌倒。方笛聽得不妙,急轉身,一見此景,忙伸手攔腰將她抱住。她受的一掌之傷並不重,只是氣衰力竭,急火攻心,才致跌倒昏闕過去。
方笛正欲將她放好,遽然間身後風聲響動,暗叫“糟糕”,不及回身,後背上的“大杼、風門、督俞”三處穴道一麻,亦自昏迷不醒。須知此三處穴道皆屬“足太陽膀胱經”,多氣少血,一經點中,便即全身無力,致人昏迷。他經過一場劇鬥,真氣略有不濟,毫無反抗之力,當即不省人事。
偷襲之人正是真意。他那時一見方笛分心,深知時不待人,更不猶豫,甘冒自亂陣腳之險,施展武當派“浮光掠影”的輕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欺至他身後,出手將其制住。若不是方笛念系佳人,關心則亂,真意原也難以一擊得手。不過當着這許多人偷襲一個晚輩,實乏名門正派光明磊落的行徑。
站在“朱雀”樞位上的真玉對真意道:“如何處置這兩個人,還請二師兄示下。”他尚未答話,站在西邊“白虎”樞位的真法叫道:“還能怎麼處置,殺害武當掌門。當然是立即處死。”真意道:“真法師弟説得不錯。這二人罪無可恕,理當如此。”便欲舉劍刺向昏倒在地上的二人。站在“玄武”樞位的真性急攔道:“師兄且莫動手,我有話説。”真意一怔,凝劍不前,問道:“師弟有話便講。”真性上前道:“諒他們這兩個黃毛小兒焉能恁的大膽,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來行刺武當掌門?想必其後應該有人指使,倘若現在把他們殺了,這幕後之人卻要逍遙法外,無從查起了。”真意眉頭微蹙,道:“師弟倒也説得有理。既然如此,先將他們關押在後山,待問明端詳,立即處死。”又道:“那就有勞真玉師弟把他們押送到後山大牢中。”真玉恭而受命,叫其下弟子找來一輛木板車,將二人平平放好,押往後山大牢。
餘人進殿收斂掌門的遺體。他們見真如胸口處插着匕首,倒在血泊裏,有的按捺不住,大罵方、凌二人。待他們心情稍為平靜,真意帶同真法運送遺體到後殿安置,命真性留在此處,安頓剩下的事宜。途中真法不止一次地試過掌門的鼻息,確信果然已仙逝,忍不住放聲大哭,盡失道者本色。
武當山後山的大牢是關押派中犯了大戒,即將處以極刑的弟子之所在。這裏每一間牢室都是在厚厚的山石中開鑿出來的,相隔的石壁厚逾三尺,任你神功蓋世,也決計無法破壁而出。精鋼所制的鐵柵門更是無堅能摧。而開門的鎖匙只在當日負責值守的“真”字輩道長手中,旁人無法打開。
真玉等人將方笛二人關入大牢,命弟子好生看管,自己拿好鎖匙,回到玉虛觀中。其後“真”字輩的四人聚在一起,商議如何安置此事。真玉言道:“如今掌門師兄被人暗算身亡,咱們武當乃是名門正派,既出了這等大事,便應廣撒武林貼,邀來同道,直述此事,然後再當眾將兩個小賊處死。免得惹人非議,説我武當派不辨是非,私殺良善。”真法怒道:“誰敢這麼説武當派,我定不放過他們。”真玉忙道:“貧道只是打個比方,師兄不必動怒。”真性道:“依貧道所見,現在當務之急應先推選出一人作掌門。正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何況又出了這等大事,羣龍無首怎麼行?”真玉點頭道:“三師兄説得是。只是誰來擔此重任呢?”真法道:“那還用想,當然是三師兄了。他的武功最高,又道學淵源,最為合適不過。”真性忙搖頭道:“師弟且莫胡言,貧道哪有資格當掌門?”真玉勸道:“三師兄不必過謙,掌門之位非你莫屬。”真性道:“貧道生性疏懶,豈堪重任?再者現在武當山上以二師兄的輩份最高,由他來當掌門才是正理。”一直未曾開言的真意起身道:“武當掌門之位自來都是有德者居之,貧道無德無能,且又引狼入室,使掌門師兄遭奸人暗算。眾位師弟雖無厲言相責,貧道已自愧疚良深,又焉敢對掌門之位有覬覦之心?其實真性師弟擔此重任才最為合適不過。”真性生性沖和恬淡,決意不受掌門之位,百般推辭,力薦真意為掌門。真法和真玉自也不再堅持,不然反倒像是故意與二師兄作對。真意稍加推辭,便即受了。其實倒不是真法和真玉對他心有芥蒂,而是因為他平素不苟言笑,為人嚴厲,又時常不在山上,經常半年數月方歸,所以眾道都與他較為疏遠,其門下的弟子亦對其既敬且畏。而真性不僅學識淵博,敏鋭多智,單就武功而論,在武當派中也是穩坐第一把交椅,加上生性隨和,故爾極得人緣。
掌門之位暫定。真意道:“咱們第一件事便是為真如師兄報仇。現在先將兩個小賊的罪狀公告天下,再當眾在真如師兄的靈前將其處決。不過此事宜當從速,免得遲則生變。”真性道:“師兄明鑑,想他們兩個小小年紀,豈能無緣無故來刺殺武當派掌門?定是受人指使,咱們應先盤問出這幕後之人,然後抓到他,將幾人一起治罪,這樣才算是為掌門師兄報了大仇。師兄以為如何?”真法和真玉稱他言之有理。真意略作沉吟,微微一笑,道:“還是真性師弟想得周全。”真玉道:“如今天氣炎熱,真如師兄的仙體不能久置,該當如何,請二師兄定奪。”因為真意現在是暫代掌門之位,沒有行過登位大禮,所以眾人對他仍稱作二師兄。
真意淡淡道:“今日大家也都累了,真如師兄的仙體多放一日諒來無事,咱們明天再行處置。天已不早,都各自歇息去罷。”幾人無語,各自散去。真玉帶領幾名弟子徑往後山,看守方、凌二人。
次日天未大亮,真意隻身前往後山。走到鐵牢外,眼前的情形讓他驚愕失色。但見牢門大開,方笛和凌月兒不見了蹤影,負責看守的十幾名弟子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真玉亦在其中。他暗自懊悔道:“早知如此,為何不多加派些人手?”走到真玉的身邊,發現他尚有呼吸,只是被點了穴道,忙動手為其解穴。
其穴道被封已半夜光景,隨着體內血氣運行,穴道即將自行衝開。真意雖不知他被點的是何穴道,但內力一發,行走諸脈,加速血氣運行,片刻便將穴道衝開。
他一醒來,真意忙問原委。他一臉愧色,如實道來:“昨日奉師兄之命看守要犯,自不敢大意。誰知到了子時,突然一條人影飛至,還未及看清他的樣子,十幾個弟子已被打倒在地。我持劍欺近,見是個老者,他也不説話,上來便是一陣急攻。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測,才過了十幾招,我胸口一痛,便甚麼也不知道了。而後他必是從我身上找到了鑰匙,開門將那二人救走了。師弟難當重任,請師兄責罰。”真意聽罷,心下駭然,暗道:“真玉師弟的武功比我不過稍遜半籌,若在往日切磋武功,總須小心在意,方可勝過他一招半式。那劫牢之人竟然只用了十幾招便將他點倒,這等武功委實可怖可畏。此人會是誰呢?他為什麼要救方笛和凌月兒。”一團疑問縈繞心頭。
這時真法急匆匆地跑來,到真意麪前急道:“不好了,真如師兄的遺體不見了。”二人大驚,還未相詢,真法已看到大牢前的景象,驚叫道:“他們跑了?”真玉點了點頭,羞愧無言。
真意道:“你們先將眾弟子救醒,我去觀中看一看。”施展輕功,疾步回到玉虛觀。真性正守在後殿,見他到來,道:“早晨我來查看時就已不見了師兄的仙體,那兩個看守的弟子亦被人用匕首刺死,現下已命人埋了。”真意緊鎖眉頭,自言自語道:“到底是誰幹的?難道和劫牢的是同一個人?”真性大驚,急問道:“甚麼,那二人被救走了?”真意長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真性暗自悽然,心道:“誰會與真如師兄有如此深仇大恨,不僅派人行刺,又盜去其遺體?”二人均自沉思,半晌無語。
時不多待,真玉二人已將眾弟子的穴道解開,一同迴轉玉虛觀。真意命弟子在山上四處搜找,試圖找到蛛絲馬跡。“真”字輩四位道長則坐下商議此事。
真玉又將大牢被劫之事詳細地訴説了一遍,三人默然,忖道:“那人武功如此之高,縱是換作我看守,結果也必然無異。這倒怪不得真玉師弟。”真意道:“現在人被救走了,但掌門之仇不可不報,三位師弟可有何高見?”真法道:“那還有甚麼高見?立刻派人下山去捉拿他們便是了。”真性、真玉也是一般心思,俱都贊成。
真性道:“救走他們的人縱不是主使行刺真如師兄的人,也必與方、凌二人的關係極為密切,不然安會甘冒大險上武當山救人?這三個人的武功如何,諸位心中想必瞭然。他們聯手,極不易對付。”真法急道:“三師兄有話就直説,拐彎抹角,好不急煞人!”真性道:“若論武功,咱們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唯一有把握的便是\-星宿劍陣\.”真意問道:“師弟之意是咱們帶着弟子二十多人一起下山?”真性道:“此時武當陡逢大難,山上豈能羣龍無首?其實只須我與兩位師弟各帶六名弟子下山,遇到要抓之人,以\-七星陣\-應之,即可功成。另有一樁,咱們這許多人一起下山太過扎眼,必須化裝做農夫、商人等各色人物,才不致引起江湖中人的注意,行事會方便很多。”真法低聲嘟囔道:“這樣未免太墮了武當的聲望。”真性道:“若是讓江湖中人知道兩個十幾歲的孩子把堂堂武當派掌門殺死,又叫人家走掉了,豈不更危及武當的聲望?”真法覺得他言之有理,再無異言。
真意道:“本來此事應該貧道親自去的,不過依三師弟之言,山上確也不能無人鎮守,也就只有辛苦三位師弟一趟了。”三人同道:“捉拿行刺掌門的兇手乃是份內之事,何言辛苦?”真意又道:“貧道自會叫人在武當山附近搜找兇手的蹤跡和真如師兄的遺體。事不宜遲,你們速速動身罷?”三人知道事關緊急,遂起身回到自己的寢室,帶好常備之物,各自親點了六名得力的弟子,二十餘人分別更衣化裝,扮作各色人物。而後眾人向真意作別,分批下得山去。
方笛醒來,見一雙充滿關切的妙目正看着自己,不是凌月兒又是誰?他問道:“月兒,咱們可還活着?”凌月兒看他醒轉,甚是歡喜,微笑道:“自然還活着。你好些了麼?”他輕輕地點點頭,從牀上起來,環視四壁,見屋中極為簡陋,只有桌椅等幾件簡單的物件,上面有不少塵土,可見此房已久不住人了。他閉上眼睛,細思在昏倒之前的事情。過了一會兒,問凌月兒:“我記得在和武當的道士打鬥時被人突施暗算,隨後眼前一黑,便甚麼也不知道了。現在咱們是身在何處呀?”她忽而甚為羞澀,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我也是剛剛醒來。”不敢與其目光相對,面上微泛霞雲。他暗自奇怪:“不知道便不知道,有甚麼好害羞的?”二人正各懷心事,門外走進一個銀髯老者。方笛一見之下,大喜過望,撲過去叫道:“師父,您叫弟子找得好苦呀!”凌月兒遂知眼前這人是笛哥的師父蘇硯,忙起身行禮,道:“蘇前輩好。”蘇硯笑道:“小姑娘倒也懂得禮數,不枉我救你。”二人一見到他,已猜到自己二人必是他救的,但於其中的情形卻全不知曉。方笛問道:“師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蘇硯捋髯笑道:“我還沒問你為何私自下山,你倒盤問起我來了?”雙目斜睨,看着凌月兒,道:“難道笛兒你是為了這個貌美的小姑娘?”凌月兒羞澀難當,嗔道:“前輩只會取笑人!”蘇硯原本是在開玩笑,聞言哈哈大笑。方笛只道師父誤會了自己,慌忙解釋道:“你老人家莫要誤會,弟子下山是為了去找您。”蘇硯愕然,道:“為了找我?真是笑話?我這麼大的人還會丟了不成?”心下其實頗為感動。
方笛道:“下雪的那天早晨,弟子練成\-無極神功\-後,始終未見您的身影,後來看到留下的便箋,這才放下心來。哪知連等五日,仍然未歸,弟子焦急萬分,怕您出甚意外,於是私自下山,一路尋將過來。未及稟明師父,還望莫怪。”聽他説練成了“無極神功”,蘇硯驚道:“你……你是説你已練成\-無極神功\-?”方笛又將如何打通任督二脈,衝破玄關的事盡述一遍。
蘇硯聽罷,喃喃道:“天意,真是天意!”轉而嘆道:“笛兒,師父險些害了你的性命呀!”他懵然不解,問道:“師父的話弟子不懂。”蘇硯講道:“為師知道你那幾日已到了緊要關頭,本應守在你的身邊,於關鍵之時助你一臂之力。不巧今年的初雪來得早,山上食物又已短缺,咱爺兒倆總不能吃雪過活罷?(聽到這兒,凌月兒輕聲一笑,暗道他説話風趣,卻不知這正是蘇硯夫妻二人的天性使然。)所以我一早便下山去採購,臨行前給你留了一張便箋,免得你不能安心練功。豈知還是出了偏差!”頓了頓,道:“待我下了山,時光尚早,店鋪還沒有開門,左右無事,便四處逛一逛。誰知行不多遠,發現雪地上有幾行極淺的腳印,顯是輕功極佳的武林中人留下的,為師自是好奇,一路尋去。走不多遠,忽然聽到有人打鬥的聲音,上前望去,果見四個人在溪邊鬥在一起。
走近一看,更是大為奇怪,其中兩個人竟是你師孃和曉芸姑娘。(方笛亦是大奇,忍不住\-啊\-了一聲。蘇硯並未在意,繼續講述。)另外的那兩個男人看起來十分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誰。他們一人用劍,一人赤手空拳,武功也還看得過去。我本待看看老婆子這幾年的武功有何進境,但眼見她們漸漸不敵,自不能作壁上觀,急飛身上前,將四人隔開。
和他們一動上手,即察覺那兩個小子亦是氣力不支,三五幾招便尋個破綻將他們打倒在地。回身看老婆子時,她已暈倒在地,曉芸在一旁急得直流淚。我上前察看她的傷勢,見她的右手掌心有四道不深的傷口,流出淡紫色的血,一看便知是中了沾過劇毒的暗器。我哪敢怠慢?趕緊用……將她的毒血吸了出來。(他本要説用嘴把毒血吸出來,話言未出,立覺在方笛二人面前説出來煞是難為情,便含糊而過。方笛聽他突然説話含糊不清,正待詢問是怎麼將毒血吸出來的,倏忽心中一動,暗罵自己:\-真是笨得可以,當然是用嘴了,難道還能用耳朵麼?\-遂不再問。凌月兒一心聽他講述,並未注意這些細節。)直用大半個時辰才將毒血吸淨,她卻仍不見醒,我情知毒氣內侵,非得運功替她驅毒不行,忙背起老婆子,欲尋個安靜所在為她驅毒。曉芸起身叫道:\-他們跑了。\-原來兩個賊子趁我們察看老婆子傷勢時悄悄地溜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何人,就勸曉芸道:\-跑了就跑了罷,日後我再把他們給你抓來就是了。\-她極為沮喪,卻也無法,只得隨我們一起回到了鎮中。老婆子這樣子,黃山是上不去了,我們便在山腳下找了一家客棧住下。(方笛暗想:\-我那時找遍了黃山腳下的各種店鋪,怎麼沒想到師父會在客棧裏?\-轉念一想:\-幸好當時沒有找到師父,不然我焉能得遇月兒?真是老天開眼!\-心下好不慶幸。)先是我一人助她運功驅毒,後來曉芸功力一復,二人輪流為她將劇毒驅除體外,一連幾日皆是如此。
老婆子稍有好轉,我問當日之事,曉芸眼含熱淚,説那兩個人就是她的大仇人\-泰山飛鷹\.一聞此言,我才想起果然是那兩個狗賊,忍不住大罵自己無用,明明見過他們,怎的一時卻忘了,白白地放走了二人。早知是這兩個狗賊,動手之時決不會留情,一併打發了他們。“言下之意懊悔不已。
方笛心頭大震,幾年前何家滿門被滅的慘景立時湧上心間,不由得憤怒填膺,雙眉緊鎖。凌月兒雖不知箇中因由,但一見他忿恨不已的樣子,忙輕輕地捏了他的手一下,意示他莫要生氣。
他淡淡一笑,暗道:“方笛呀方笛,你空自發恨又有何用?日後終有一日尋到兩個賊鷹,親手將他們斃於掌下,才不枉何家對我母子的恩義。”念及此,面色稍和。
凌月兒問蘇硯道:“敢問前輩,尊夫人和那個曉芸姑娘是怎麼遇上\-泰山雙飛鷹\-的?”蘇硯正一個人説得意興索然,有她搭腔詢問,滿心歡喜,笑道:“小姑娘問得好!我也是這樣問曉芸的。她説自己與師父一直住在九華山下,見今年的初雪來得早,知道黃山頂上更是奇寒無比,所以老婆子做了兩套厚些的衣服,想送到山上與我師徒二人禦寒。不期到了山腳下卻遇到了\-泰山雙鷹\-,曉芸不認識他們,老婆子卻曾經與二人交過手,故而識得,遂告知曉芸。她一聞大仇人在此,便飛身上前與之動手。
她本已深得無極門武功的精髓,以一敵二尚且稍占上風。打了幾百回合,不分勝負,使劍的人突然甩出五枚暗器,她只顧着應付另一人凝重渾厚的掌力,無暇閃避暗器。老婆子眼見事急,自不能袖手旁觀,閃身躍起,踢落四隻暗器,不過她足一沾地,最後一隻暗器才到,當真避無可避,忙伸手接住。豈料這暗器是四面有鋒刃的飛刺,手掌即被劃破。
老婆子大怒,施展拳腳,四人鬥在一起。只十幾個回合,她即感不支,昏昏欲睡,方知暗器是浸過劇毒的。須知再打鬥下去,氣血運行飛快,毒氣一至五臟,必死無疑。但當時的情形勢難罷手,那兩個死鷹乘機疾攻,直欲置她們於死地。真是混帳東西!“説到這裏,他面有得色,笑道:”幸好我及時趕到,救了她們。這下老婆子想不服我都不行了。哈哈!“凌月兒見況,暗自好笑。方笛對師父的性格早已瞭如指掌,絲毫不以為奇,又問道:”師父您怎麼知道弟子不在山上的?“蘇硯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説了那麼半天,你也得讓我喘口氣罷?“他不敢再問。
凌月兒忙去外面舀了一瓢水,送到蘇硯的面前,道:“前輩既然口渴了,就先喝些水罷?”他接過水瓢喝了幾口,讚道:“還是你這小娃娃聰明伶俐!”她微微一笑,重又坐到方笛的身邊。
蘇硯又道:“老婆子身體一復元,就和我大吵大鬧,説不該將\-泰山飛鷹\-放走。咱豈能示弱?自也以嘴還嘴。想不到她身體方愈,底氣倒十分足,這一架直吵了多半個時辰。我也不與她這婦人一般見識,後來索性不去理她。”凌月兒知道定是他説不過夫人,所以借辭掩飾,當下自不點破。
蘇硯輕咳兩聲,微一正色,道:“其後我們三人一起上了山,到了峯頂卻不見笛兒的蹤影。還是曉芸心細,看見新雪覆蓋之處有一排腳印,是向山下去的,故此斷定笛兒你是下山去了。我們不敢耽擱,分頭下山去找你,並約定八月十五聚於天都峯,讓你和曉芸比個高下,看看是我教的徒弟武功高,還是老婆子教的徒弟武功高。”方笛這才想起自己和曉芸尚有一場比武之約。
凌月兒笑道:“自然是前輩您教的徒弟武功高。”側頭看了方笛一眼,見他頗有窘態,不禁抿嘴微笑。她又問道:“前輩是甚麼時候找到我們的,偏偏剛巧又救了我們?”蘇硯聽她讚自己教的徒弟武功高,心下甚喜,道:“其實笛兒還未到你們凌家時我便已找到他了,只是一直未曾露面而已。”方笛驚道:“師父您一直跟着我,弟子怎麼全不知曉”蘇硯笑道:“若是叫你知曉,我怎能作你的師父?要不是我暗中相幫,你們能破得了\-飛龍八怪\-的\-八卦陣\-?”二人方始如夢初醒。他接着道:“雖不知你們如何得罪了武當派,以致被困劍陣中,我卻一直窺探於旁。怎奈那劍陣威力太大,為師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未曾出手。夜間尋到後山,把看守的道士點倒,找到鑰匙,開門將你們救了出來。然後將你們夾在腋下,飛奔下武當山,又夜行百里,來到這事先選定的僻靜所在,安頓你們在此睡下。現在才晌午你們就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説到這兒,凌月兒臉上忽然羞色大作。
方笛聽他説竟夾着自己二人夜行百里,感動良深。?然心中一亮,暗道:“屋子中只有一張牀,師父説將我們安頓於此,自是同睡一牀了。月兒昨日因為氣力不濟而暈倒,我卻是被點了重穴,她當然比我醒來的早。難怪適才問她身在何處時甚為害羞,自是因為我們曾同牀而眠的緣故。”想到這裏,偷偷地看了凌月兒一眼,見她面含桃花,嬌豔動人,委實難以用筆墨形容,一時間心如白雲,飄乎於天地間,渾然忘我。
蘇硯見他們面色各異,懵然不知何故,這時門外一人喝叫道:“姓蘇的老東西,還不快出來接俺。你倒落得清閒。”方笛和凌月兒聞聽此聲,相視齊聲道:“黑臉大漢!”蘇硯笑道:“笛兒和我在山上住了六年,想找個吵架的人都沒有,悶也悶死我了!若再不找個人調劑調劑,只怕非生病不可。”邊説邊迎出門去。
與他一起進來的果然是在當陽橋上攔路劫道的黑大漢。此人進得屋來,兀自嘮叨不斷:“老東西不是個好鳥。叫俺去買這買那,自己卻偷懶,真是欺人太甚。”蘇硯竟不着惱,只道:“你若不願意,咱們換一換。你照顧他們吃飯,喝水,睡覺,走路,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我去買菜。”大漢把買來的熟牛肉和大餅放在桌上,看着方笛二人,遲疑道:“這個俺可幹不來。俺還是買菜罷!”方笛奇道:“師父您怎麼會和他在一起的?”蘇硯笑道:“忘了我説過一路上一直跟着你們來着?説不得,自然也少不了他了。”方笛對大漢道:“這位大哥,咱們二次相逢,尚不知你高姓大名,望不吝賜教。”大漢道:“甚麼高姓大名,文縐縐地叫人好不難受!有話直説,俺叫伍大智,因為家鄉鬧了災,只得出來尋些生路。”凌月兒對他笑道:“伍大哥,我們送給你的那兩匹馬如何了?”聞言他竟有些忸怩。道:“俺給賣了。”方笛問道:“不知賣了多少銀子?”他得意地道:“整整二十兩,不少罷?”凌月兒“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可知道只我那一匹馬便值得五十兩銀子,笛哥的那一匹更是價值不菲。你賣的二十兩恐怕只夠一個零頭。”他將信將疑,看着方笛,問道:“當真?”方笛點了點頭。他直氣得暴跳如雷,轉身對着門外大聲喝罵:“他奶奶的,白白騙去俺一百兩銀子,真是不得好死,俺咒你全家生瘡,口爛鼻斜,一個一個的都下他媽的二十幾層地獄,……”破口大罵,源源不斷。
凌月兒生於富貴之家,自小斯文有禮,哪裏聽到過這些污言穢語?登時臉一紅,忙將耳朵掩上,免污清聽;方笛聽到言語太甚處也不免暗暗皺眉;唯蘇硯津津有味地聽着,並且全神貫注地看着大漢,似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一般,污言過耳,倍感舒暢,心喜道:“今後即便是吵架也有對手了。這人實是此中高手。真是妙哉悠哉!”好在因為正主不在此處,難以一暢其喉,他只罵了半盞茶的光景便住了嘴。蘇硯頗覺意猶未盡,方笛和凌月兒則如釋大赦。為免再勾起他的罵欲,方笛看着食物,急忙道:“大家也餓了,咱們快吃東西罷。”伍大智罵了這許久,確也餓了,當先坐下,打開布包,裏面有厚厚的一沓大餅。方笛奇道:“四個人怎吃得了這麼多?”他一白眼,不屑道:“這些還叫多,俺若餓急了,只怕還不夠俺一人的呢?”驚得方、凌二人頗為咋舌。蘇硯與他一路行來,自不以為怪。
四人落座,方笛和凌月兒氣力未復,腸胃難開,食不多少便停箸了。蘇硯也只吃了半張餅和一些牛肉就夠了。餘下的十之七八全入了伍大智的肚中。
三人不去理他,自顧説話。蘇硯道:“此地離武當山未遠,還是早走為宜,省得麻煩。對了,你們到底為了甚麼事得罪了武當派?”方笛看着伍大智,遲疑道:“這個……”凌月兒知道他的心思,起身對伍大智道:“伍大哥,你隨我去買些東西罷?”他拍拍肚子,一抹嘴,問道:“買甚麼?”她一笑,道:“你出來就知道了。”他只得跟了出去。
二人一出門,方笛低聲將武當山上發生的事情詳細備述一遍。聽完之後,蘇硯亦疑滯不決,沉吟道:“難道真如老道是中毒而亡?那麼是誰下的毒呢?”百思不得頭緒。
方笛忽道:“您怎麼會和這位伍大哥在一起?”蘇硯一笑道:“那日一見之下,深覺此人的脾氣大合為師之心,故出手將他降服,帶在身邊。每日能與他吵上幾架,實是人生一大樂事!”方笛莞爾一笑,道:“既然您這麼喜歡伍大哥,何不收他為徒?”蘇硯急忙連連擺手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是如此,他這個當徒弟的天天都與我這個師父大吵大罵,豈不叫旁人笑掉了大牙?況且他的資質奇差,勢必將咱們無極門的絕頂武功學成個四不像,那時江湖上的人可就有笑話看了。”説得他暗暗點頭。
蘇硯嘆口氣又道:“那個凌家的小姑娘根骨原是奇佳,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習武良才。若能收之為徒,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方笛聽他話中竟有收徒之意,不禁喜上眉梢,道:“師父明鑑,此事若與月兒説之,定無不允,必欣然同意。”他大喜道:“好,好,好,如此最好!待她回來你就問她是否願入我門中,如果同意,立即拜師。”方笛笑而從命。
二人歡喜片刻,蘇硯突道:“你可知自己的命是撿回來的麼?”他一驚,忙問何故。蘇硯道:“\-無極神功\-乃集先天真氣之大成。須知萬物之母是陰陽,陰陽之始為無極,此謂之無極大道。故而\-無極神功\-乃是將先天真氣盡儲丹田,為我所用。到最後打通任督二脈,使陰陽二氣調和,百脈通暢無阻,才算功成。但此時體內的真氣最旺,稍有不慎,隨時都會走火入魔,無法救治,所以無極門的弟子到了這緊要關頭,必有師長守護在一旁,在心魔漸生之時,助其行功,以過難關。不想你當此關頭時,為師卻不在你身邊,能夠功行圓滿,實是僥倖之極。這大概與你幾年來一直住在山上,不曾沾染五光十色的俗世大有關聯,如此方可保持心境平和,不佻不躁,行功時才能做到外魔難侵,心魔不生,竟然一舉渡過了難關。”方笛聽罷,驚出一身冷汗,倍感慶幸。
正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二人暗驚道:“莫非是武當派的人追來了?聽起來不像。似是隻有四匹馬,且並非疾馳而來。會是何許人也?”臉上都波瀾不驚,暗自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