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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天網恢恢

    一

    雨是冷的,雨絲很細。

    又細又長的雨絲,飄在院子裏的梧桐上,纏住了梧桐的葉子,也纏住了人心裏的愁緒。

    龍五已穿過長廊,卻沒有走出去。他也不喜歡淋雨的。

    柳長街已到了他身後。

    他知道,卻沒有開口,柳長街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長廊盡頭,看着院子裏的冷雨梧桐,也不知過了多久──

    “胡力的確是個狠心人。”龍五忽然長長嘆息,“不但對別人狠心,對自己也一樣。”

    柳長街淡淡道:“這也許是因為他自知已無路可走。”

    龍五道:“就因為他已無路可走,所以你才放過他?”

    柳長街道:“我也是個狠心人。”

    龍五道:“你不是。”

    柳長街在笑,並不是很愉快的那種笑。

    龍五回過頭,看着他,道:“你至少還是讓他保全自己的名聲。”

    柳長街道:“那隻因他的名聲並不是偷來的,他以前辛苦奮鬥過。”

    龍五道:“我看得出。”

    柳長街道:“何況,我和他私人間並沒有仇恨,我並不想毀了他這個人。”

    龍五道:“可是你也並沒有逼他去歸案,你甚至沒有要他把贓物交出來。”

    柳長街道:“我沒有,我也不必。”

    龍五道:“不必?”

    柳長街道:“他是個聰明人,用不着我逼他,他自己也該給我個答覆的。”

    龍五道:“所以你還在這裏等,等他自己來解決這件事。”

    柳長街承認。

    龍五道:“所以這案子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柳長街道:“還沒有。”

    龍五沉吟着,忽然又問道:“他若肯把贓物交出來,若是肯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結束?”

    柳長街道:“也不能。”

    龍五道:“為什麼?”

    柳長街道:“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

    龍五轉過頭,遙望着遠方的陰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能放過秋橫波?”

    柳長街道:“不能。”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慢慢地接着道:“公理和法律,絕不能被任何人破壞,無論是誰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懲罰。”

    龍五又霍然回頭,盯着他,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一定要追究這件事?”

    柳長街沉默着,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

    “你為的是誰?”龍五再問一遍,“你究竟是什麼人?”

    柳長街閉上了嘴。

    龍五道:“你當然並不是你自己説的那種人,你並不想出賣自己,也決不肯出賣自己。”

    柳長街沒有否認。

    龍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調查過你的來歷,我們居然都沒有查出你是在説謊。”

    柳長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龍五道:“實在想不通。”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着想不通的事,只有一個法子對付。”

    龍五道:“什麼法子?”

    柳長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暫時不去想它。”

    龍五道:“以後呢?”

    柳長街道:“無論什麼秘密,都遲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遲早總會知道的。”

    龍五也閉上了嘴。

    他也許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問。

    雨若簾織,暮色漸深。

    長廊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一個人手裏提着盞紙燈籠,從陰暗的長廊另一端慢慢地走過來。

    燈光照着他滿頭白髮,也照着他的臉,正是胡力那忠實的老家人。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他早已學會將悲痛隱藏在心裏。

    “兩位還沒有走?”

    “還沒有。”

    老家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兩位當然不會走的,可是老爺子卻已走了!”

    “他走了?”

    老家人凝視着廊外的雨簾,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實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會忽然一病不起。”

    “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點點頭,道:“他的風濕早已入骨,早已是個廢人,能拖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可是眼睛裏卻已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為胡力悲傷,還是在向柳長街乞憐懇求,求他不要説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長街看看他,終於也點了點頭,嘆道:“不錯,他一定是病死的,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

    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種説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長嘆,道:“謝謝你,你實在是個好人,老爺子並沒有看錯你。”

    他嘆息着,慢慢地從柳長街面前走過,走出長廊。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要到哪裏去?”

    “去替老爺子報喪。”

    “到哪裏去報喪?”

    “到秋夫人那裏去。”老家人的聲音裏,忽然又充滿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爺子也許不會病得那麼重。現在老爺子既然已走了,我當然一定要讓她知道。”

    柳長街眼睛裏發出了光,又問道:“難道她還會到這裏來弔祭?”

    “她一定會來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來。”

    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裏提着的燈籠,很快就被雨打濕、打滅。

    但他卻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還是將這沒有光的燈籠提在手裏,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臨,籠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僂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裏,龍五才嘆息了一聲,道:“這次你果然又沒有算錯,胡力果然沒有讓你失望。”

    柳長街也在嘆息。

    龍五道:“但我卻還是不懂,秋橫波為什麼非來不可?”

    柳長街道:“我也想不通。”

    龍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相信,無論什麼事,遲早總會水落石出的。”

    他轉身凝視着龍五,忽然又道:“有句話我勸你最好永遠不要忘記。”

    龍五道:“哪句話?”

    柳長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着光:“無論誰犯了罪,都休想逃出法網。”二

    黃昏。

    每一天都有黃昏,但卻沒有一天的黃昏是完全相同的。

    這正如每個人都會死,死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死得光榮壯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賤。

    胡力至少死得並不卑賤。

    來靈堂弔祭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門生故舊,也有很多是慕名而來的,其中就只少了一個人。

    相思夫人並沒有來。

    柳長街也並不着急,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龍五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攔阻。他知道龍五一定會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橫波一定會來。

    ──見了徒增煩惱,就不如不見。

    秋橫波既然要來,龍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龍五走,直送到路盡頭,只淡淡地説了句:“我一定會再去找你。”

    “什麼時候?”龍五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柳長街笑了笑,道:“當然是你在喝酒的時候。”

    龍五也笑了,微笑着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樓喝酒。”

    × × ×

    靈堂就設在這古老而寬闊的大廳裏。

    現在連柳長街都已不知到哪裏去了,靈堂裏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和兩個紙紮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靈柩。

    現在夜已很深。

    陰森森的燈光,照着他疲倦蒼老的臉,看來也像是個紙人一樣。

    四面掛滿了白布輓聯,後面堆滿了紙紮的壽生樓庫,車馬船橋,金山銀山。

    這些都是準備留在“接三”和“伴夜”那兩天焚化的。

    車橋糊得惟妙惟肖,牽着騾馬,跟着趕車的,甚至還有跟班、抽繩、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見。

    晚風蕭索,燈光閃爍,一條人影隨風飄了進來。

    一個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還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着。

    老家人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頭,老家人也陪着磕頭。

    像胡力這樣的武林大豪故世後,本就常常會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夤夜來奔喪的。

    這並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值得問。

    可是這夜行人卻反而在問:“胡老爺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點點頭。

    “他老人家前幾天還是好好的,怎麼會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麼會去世的?”這夜行人顯然對胡力的死很關心。

    “是病歿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

    夜行人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已很久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見他最後一面。”

    “只可惜你來遲了一步。”

    “我能不能憑弔他老人家的遺容?”這夜行人居然還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乾脆,“別的人都能,你卻不能。”

    夜行人顯得很驚訝:“為什麼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臉,道:“因為他不認得你。”

    夜行人更驚訝:“你怎麼知道他不認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為我也不認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認得的,你就認得?”

    老家人點點頭。

    夜行人也沉下了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並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並不是你。”

    夜行人皺眉道:“你知道是誰?”

    老家人又點點頭,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夜行人道:“什麼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還想看看他的遺容,為什麼自己不來,卻要你這個下五門的賊子來騷擾他老人家死後的英靈!”

    夜行人的臉色變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着雙專發毒藥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卻已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陰惻惻笑道:“就算我是個下五門的小賊,也一樣可以要你的命。”

    他似乎已真的準備出手,但就在這時,突聽一個人冷冷道:“閉上你的嘴,滾出去,快滾!”

    × × ×

    聲音很美,美得就像是從天上發出來的。

    靈堂裏雖然看不見第三個人,誰也看不到這説話的人在哪裏。

    老家人卻還是一點也不吃驚,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卻淡淡道:“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後退,已退出了靈堂。

    靈堂裏又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伴着陰森淒涼的孤燈。

    可是就在這時候,就在這靈堂裏,卻偏偏還有另外一個人説話的聲音。

    “胡義。”她在呼喚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來的,為什麼不讓他看看老爺子的遺容呢?”

    胡義的回答還是同樣乾脆:“因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爺子早已算準你不會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過我,一定要等你來了之後,才能將棺材上釘。”

    “難道他也想再見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聲美麗而陰森。

    笑聲中,那紙紮的車轎,忽然碎成了無數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種看不見的火焰燃燒了起來。

    無數片碎紙在靈堂中飛舞,又像是無數只彩色繽紛的蝴蝶。

    飛舞着的蝴蝶中,一個人冉冉飄起,就彷彿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開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的長袍,臉上也蒙着條雪白的輕紗,她的身子看來又彷彿是一片雪白的煙霞,忽然間已飄到胡義面前。

    胡義的臉上卻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會來。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現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爺子的遺容?”

    “你當然能,”胡義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説不定也真的想再見你一面。”

    × × ×

    棺材果然還沒有上釘。

    胡力靜靜地躺在棺材裏,看來竟好像比他活着時還安詳寧靜。

    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再勉強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他果然已先走了。”

    胡義冷冷道:“你好像也並沒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為我知道死人是什麼也帶不走的。”

    胡義道:“他的確什麼也沒有帶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沒有帶走,就應該留下來給我。”

    胡義道:“應該給你的,當然要給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裏?”

    胡義道:“就在這裏。”

    相思夫人道:“我怎麼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你答應帶來給他的,還沒有帶來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帶來,他也看不見了。”

    胡義道:“我看得見。”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並沒有答應你,胡月兒也不是你的女兒!”

    胡義閉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東西呢?”

    胡義道:“就在這裏。”

    相思夫人道:“我還是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我也沒有看見胡月兒。”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遠也看不到她了。”

    胡義也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就也永遠看不到那些東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一樣事。”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你的人頭落下來。”

    胡義道:“只可惜我的人頭連一文也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錢的東西,有時我也一樣要的。”

    胡義道:“那麼你隨時都可以來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還不會要你死的。”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還剩下一口氣,我就有法子要你説實話。”

    她的手忽然蘭花般拂了出去。

    胡義沒有動。

    可是另外卻有隻手忽然伸了出來,閃電般迎上了她的手。

    靈堂裏並沒有第三個人,這隻手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從棺材裏伸出來的?

    棺材裏並沒有伸出手來。

    這不是死人的手,是紙人的手。

    紙人已粉碎,碎成了無數片,蝴蝶般飛舞。

    “我也早就在這裏等着你。”飛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張帶笑的臉。

    柳長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卻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悲傷之意。

    因為他的掌風,已揚起了相思夫人遮面的輕紗,他終於也看見了相思夫人的臉。

    他壓根兒想不到,這個神秘而陰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兒。四

    龍五擁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視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下雪?”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他也沒有期望別人回答。

    秦護花一向很少開口。

    ──一個人開始變得會自言自語的時候,就表示他已漸漸老了。

    龍五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卻忘了這句話是誰説的。

    “難道我真的已漸漸老了?”

    他輕撫着眼角的皺紋,心裏湧起一種説不出的寂寞。

    秦護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酒,可是最近卻每天都要喝兩杯。

    ──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當然是在你喝酒的時候。

    門外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一個青衣小帽的夥計,捧着個用湯碗蓋住的碟子走進來。

    龍五沒有回頭,卻忽然笑了笑:“這次碟子裏裝着的是不是三隻手?”

    × × ×

    柳長街果然來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蓋在碟子上的碗:“這裏只有一隻手,左手。”

    碟子裏裝着的是一隻熊掌,是龍五早已關照過廚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正温得恰到好處。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龍五大笑,“你來得正是時候。”

    秦護花已斟滿了空杯,只有兩杯。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不喝?”

    秦護花搖搖頭。

    他只看了柳長街一眼,就轉過頭,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柳長街卻還在看着他,心裏忽然又想起了那白髮蒼蒼,臉如枯木的胡義。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義時,也會不由自主想到秦護花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同樣的一種人?無論誰也休想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們心裏究竟在想着什麼。

    覡在柳長街心裏又在想着什麼?

    他在笑,但笑容卻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陰沉沉的天氣一樣。

    “這正是喝酒的好天氣。”

    龍五微笑着回過頭:“所以我特地替你準備了兩壺好酒。”

    柳長街舉杯一飲而盡:“果然是好酒。”

    他坐下來時,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總是能令人的心情開朗些的。

    龍五凝視着他,試探着問道:“你剛來?”

    柳長街道:“嗯。”

    龍五道:“我本來以為你前幾天就會來的。”

    柳長街道:“我……我來遲了。”

    龍五笑了笑,道:“來遲了總比不來的好。”

    柳長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錯了,”他忽然道,“有時候不來也許反而好。”

    他説的顯然不是他自己。

    龍五道:“你是在説誰?”

    柳長街又喝了一杯:“你是應該知道我是在説誰的。”

    “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見了她?”

    “嗯!”

    “你認得她?”

    “嗯!”

    “難道她就是你説過的那個胡月兒?”

    柳長街已在喝第五杯:“她當然並不是真的胡月兒。”

    龍五道:“真的胡月兒你反而沒有見過?”

    柳長街點點頭,喝完了第六杯。

    龍五道:“她早已綁走了胡月兒,先利用胡月兒要挾胡力,再假冒胡月兒來見你?”

    柳長街第七杯酒一飲而盡,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結局?”

    龍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卻比窗外的天氣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柳長街道:“但你卻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結局。”

    “我不必知道,”龍五緩緩道,“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他又勉強笑了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我也沒有忘記。”

    柳長街想笑,卻沒有笑,一壺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龍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卻始終看不出那老頭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是説胡義?”

    龍五點點頭,道:“我本來甚至懷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

    柳長街道:“哦!”

    龍五説道:“我甚至懷疑,他們兩個人都是胡力。”

    柳長街道:“我不懂。”

    龍五道:“你有沒有聽説過,以前江湖中有個人叫歐陽兄弟?”

    柳長街道:“我聽説過。”

    龍五道:“歐陽兄弟並不是兄弟兩個人,他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做歐陽兄弟。”

    柳長街道:“我知道。”

    龍五道:“歐陽兄弟既然只不過是一個人,胡力當然就有可能是兩個人。”

    柳長街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龍五道:“你有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

    “我沒有。”柳長街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秦護花一眼──秦護花與龍五之間的關係,豈非也很奇妙?

    他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這秘密我們都已永遠沒法子知道!”

    “為什麼?”

    “因為胡義也沒有活着走出那靈堂。”

    ──胡義“也”沒有。

    這“也”字中是不是還包含有別的意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死在那靈堂裏?

    能活着離開那靈堂的,是不是隻有柳長街一個人?

    龍五沒有問。

    他不想問,也不忍問。

    “不管怎麼樣,這件案子現在總算已結束了。”他端起剛加滿的一壺酒,斟滿了柳長街的酒杯。

    柳長街立刻又舉杯一飲而盡:“但卻連我自己也想不到這件案子會這樣結束。”

    “你本來是怎樣想的?”龍五道,“你本來是不是一直都在懷疑我?”

    柳長街並沒有否認:“你本來就是一個很可疑的人。”

    “為什麼?”

    “因為我直到現在,還看不透你。”

    “你自己呢?又有誰能看得透呢?”龍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為什麼連胡力他們都沒有查出你的來歷。”

    柳長街也笑了笑,道:“那隻因為我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的來歷。”

    龍五盯着他,一字字道:“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

    柳長街淡淡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調查過我。”

    龍五道:“我們都沒有查出什麼來。”

    柳長街道:“你們當然查不出。”

    他微笑着道:“因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長的,我過的日子就一直很平凡。”

    龍五道:“現在呢?”

    柳長街道:“現在我也只不過是那小城中的一個捕快而已。”

    龍五怔住。

    “像你這種人,只不過是個小城中的捕快?”

    柳長街點點頭,道:“你們都查不出我的來歷,只因為你們都想不到我會是個捕快。”

    龍五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想不到。”

    柳長街道:“你們遇上我,也只不過因為上面湊巧要調我來辦這件案子而已,否則你們只怕也一樣永遠都不會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的。”

    龍五道:“你説的是真話?”

    柳長街道:“你不信?”

    龍五道:“我相信,但我卻還是有一點想不通。”

    柳長街道:“哪一點?”

    龍五道:“像你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去做捕快的?”

    柳長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龍五道:“你本來就想做捕快?”

    柳長街點點頭。龍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傑,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祿,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這些人我全都見過。”

    柳長街道:“但你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有人想做捕快?”

    龍五承認:“像你這樣的人的確不多。”

    柳長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傑卻已太多了,也應該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出來做做別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

    他微笑着,笑容忽然變得很愉快:“不管怎麼樣,捕快也是人做的。一個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豈非就已應該很滿足?”

    ──《七殺手》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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