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眼中不見那些高樓後牆、精美府第,京師與那些紅塵中不知名的小城村鎮亦無太多的區別,同樣的人們在各個角落上演着世間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略有不同的是,在那峨冠華服與聲色犬馬所編織的温情面紗之下,還隱藏着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原有的京師四派中,泰親王謀反失敗,許多得力手下盡皆戰死,丞相劉遠反戈,關雎掌門洪修羅身陷囹圄,追捕王良辰遠遁他鄉,偌大勢力冰消瓦解,已可除名;逍遙一派諸人依舊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不理政事;隨着聖上年事漸高,太子登基在即,躊躇滿志,太子府亦公然招賢納士,廣結人緣,權力大漲;而原本勢力最大、近年來幾乎一統江湖的將軍府反倒收斂了許多,明將軍自南疆歸來後一直託病不出,外事皆交由水知寒與鬼失驚全權處理。
伴隨着舊勢力的崛起與沒落,那些因軍功擢升的新貴、希望光宗耀祖的桀驁少年、為博取功名的江湖人……也在京師這個舞台粉墨登場,京師複雜的派系之爭增添了更多的變數。其中最令人矚目的,無疑就是平西公子桑瞻宇,這個來自錫金、橫空出世的神秘漢族少年已成為了各方權貴競相拉攏的寵兒。
皇上一聲令下,調集了京城最好的匠師與近萬勞工,不過一月光景,平西公子的府邸已平地而起。
為慶賀喬遷之喜,平西府遍發請柬,在新落成的府邸大眼賓客,名單上包括了京師全部有頭面的人物。這段時日裏桑瞻宇雖然早與許多豪門貴族暗中交往,但這是他首次公開亮相,對於那些久問平西公子之名卻無緣相識者來説,無疑是一次極為難得的攀交情的機會,所以除了近日來安心在將軍府中養傷的明將軍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前來捧場。
某些初次相識的賓客瞧桑瞻宇年方弱冠,又來自錫金小國,暗忖他或僅是因時勢機緣而成事,不由隱隱生出輕視之念。但酒過三巡後,發覺他不但頗有風範地承其主人之責,而且談吐得體,禮數半點不缺,儼然是位出自書香門第的翩翩公子,毫無小家之氣,不禁刮目相看。
不多時,皇宮內侍總管葛公公前至,並傳聖上口諭:平西公子有功於國,賀其遷居京師,賜御酒數壇,金銀寶物若干。
桑瞻宇跪拜謝恩後,葛公公親熱地拍拍他肩膀,遞過一個精巧的小盒子,陰陽怪氣地道:“俗言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皇上賜下的佳釀若僅用普通杯子喝,只怕難得其味。這裏面是一套玉製的酒器,乃是當年太子賞我的小玩意兒,珍藏多年,從不敢輕用。還是太子有心,特意囑咐我帶來轉呈桑公子。嘿嘿,我雖不好酒,但這麼精巧的玩意兒,真是有些捨不得啊······”説話間,又恭敬地朝席中端坐的太子拱手施禮。
平西公子桑瞻宇可謂目前京師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乃是各派系爭奪的對象。太子如此公開招攬,無論桑瞻宇答應與否,都會將他置於風口浪尖之上,引來天大的麻煩。眾人屏氣凝神,且看他會如何讓應對。
桑瞻宇自明其意,卻故意皺眉道:“小弟生長於錫金,不通中原的規矩。記得錫金王賜酒時,無論多少,縱然量淺,亦得當場飲盡。卻不知這御賜的美酒是否也是同樣道理?”眾人聽他談笑間提及錫金王賜酒之事,果然大有來歷。而他抬出錫金王,更顯得心氣極高,怕是不會輕易被太子府收買。
葛公公一怔,原本陰沉的聲音陡然尖利了幾分:“桑公子多慮了,泱泱大國之君,又豈會如此?”
"幸好幸好!“桑瞻宇舒了一口氣,”小弟酒量不濟,若是喝下這數罈美酒,只怕當場就會出怪獻醜,掃了大家的興致,豈不是罪過。“眾人思索他這番話的用意,想必將會是婉拒太子。
太子遙遙對葛公公打個眼色,葛公公應付這種場面可謂是輕車熟路,低低磕了一聲,正要開口打斷桑瞻宇的下文,桑瞻宇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朗然道:“今日乃是小弟喬遷之喜,承蒙大家賞面,豈敢藏私,御賜的美酒當與眾同飲。太子贈杯,小弟深感其德,不如借花獻佛,亦與諸位共享之。不過小弟有言在先,這套玉杯日後必當供於府中,以作今日與諸君傳杯而飲的見證之物,大家可要小心些,莫要損壞了。”
桑瞻宇這番話討巧之極,表面上雖收下了贈杯,卻是以在場所有人的名義,暗中未必承情,偏偏又鄭重其事地欲要將太子之禮供奉於堂中,亦算給足了太子的面子,令他欲發作而無門。
堂中靜了片刻,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太子面不改色,鼓掌長笑,起身道:“這玉杯雖然精巧,也不過是值幾個小錢的玩物,總有破損也無妨,大家切不可因此而小心翼翼,壞了雅興。我雖出身於皇室,卻亦有一顆江湖之心,今日在場之人,無論官職高低,皆是江湖人,我等傳杯共飲,再不提舊日恩怨,必會傳為一時佳話……”
葛公公原本擔心桑瞻宇少年心性,説出什麼強硬的話來,將場面弄得不可收拾。此際暗舒一口氣,轉生命令幾位隨從開封倒酒,賓主盡歡。思忖一般人得到太子賞識,自當感激不盡,而桑瞻宇卻似乎根本不放在眼裏,此人心氣如此之高,恐怕另有謀算,不得不防。
“且慢,太子與桑瞻宇提議雖好,我卻有些小小的意見!”門簾輕掀,一人飄然而入。諸人不料再起波折,齊齊轉身回望,有齊齊發出“喔”的一聲驚呼,宛如事先排練好的迎客之舉。
桑瞻宇微微一笑:“忘了知會大家一聲,此次小弟還專門從錫金請來了一位貴客與大家相見。”
來人白衣勝雪,端立堂中,三分俊朗三分飄逸三分瀟灑之中還隱藏着一分並不喧賓奪主的倨傲,抱拳團團一揖:“在場許多人都是宮某掛念已久的老朋友,我想給大家一個驚喜,所以桑公子才沒有提前告知。”
何其狂拍案大叫:“豈止是驚喜,明明就是大驚大喜。”坐在他身邊的駱清幽不由抿嘴而笑,她早從何其狂口中知道了他與宮滌塵在城外相見訂盟之事,他卻偏偏還叫得如此驚天動地,彷彿真是久久不見。這場早就訂好的戲份,凌霄公子演得格外賣力。
宮滌塵自幼離家跟隨蒙泊學藝,便以男裝示人,所以這世上除了有限的幾人之外,誰也猜想不到她的女子身份。再加上“移顏大法”的功效,縱然眼力高明的武學高手,只要不與她時時相處,也絕難發現真相。那日在城外小樹林相遇,何其狂一語揭破宮滌塵的身份,本只是印證自己的猜測,卻不料宮滌塵不但直承不諱,就連身為御冷堂堂主之事亦一併告知。
宮滌塵雖對凌霄公子瞭解不多,但知他獨來獨往,漠視規則,眼中無分正邪,只有敵友。所以,她不惜用自己的真實身份換來何其狂的信任,雙方訂下共同對付簡歌的同盟。
而今日平西府宴會中宮滌塵的公開現身亦早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宮滌塵的適時出現,使這場宴會出現了第一個小高潮。
四年前宮滌塵駐留京師不過數日,卻以他那神秘的身份、俊逸的丰神、廣聞的博識、不卑不亢的態度與暗斂的鋒芒贏得無數人的好感。其後回到錫金再無消息,愈發令人惦念那驚鴻一現的風彩,想不到此際突然現身,諸人皆起身問安示好。同時更肯定了桑瞻宇另有後台,所以才會對太子的青睞亦不理不睬。
喧譁的人羣中,唯有兩人顯得十分沉默。一個是亂雲公子郭暮寒,四年前宮滌塵人京時就住在清秋院,隨後又帶來了少年許驚弦,但亂雲公子一時鬼迷心竅,暗中施藥迷倒小弦,妄圖偷窺《天命寶典》,東窗事發後雖當面致歉,但愧疚於心,此次重遇不免尷尬,有意避開宮滌塵的視線;另一人卻是將軍府總管水知寒,只是淡淡對宮滌塵打個招呼,半闔半睜的眸子漫不經心地掃視全場後停留在桑瞻宇的臉上。宮滌塵的乍然出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風頭不但遠在太子之上,就連主人桑瞻宇亦難及萬一。這正是最能夠觀察一個人內心的時候,而水知寒亦敏鋭地捕捉到了桑瞻宇面容上稍縱即逝的一絲古怪神情。
喧譁稍減,駱清幽淡然道:“不知宮先生剛才所説的意見是什麼?"宮滌塵撫掌而笑:“駱姑娘問得好。”
丞相劉遠故作不忿道:“宮先生顯然太過偏心,不獨駱掌門,大家都在想你方才的話。駱掌門不是問得‘好’,而是問得‘快’……”眾人齊聲起鬨,要宮滌塵自罰一杯,其中猶以何其狂叫得最響。
宮滌塵卻不慌不忙:“我説駱姑娘問得好,自有道理。因為這個問題唯有她問才是最合適的。”不知有意無意,他始終以“駱姑娘”相稱,而非“掌門",倒令不少人心中頗有猜測。
駱清幽笑道:“若是宮先生説得出道理,我罰一杯。若不然,可不輕饒你。”按她平日的性格豈會説出這等話來,不像是湊趣,倒似是打情罵俏般,讓人更增遐想。
太子嘴角嗜笑,側身對管平道:“看來駱姑娘想迫宮先生喝下這一杯罰酒,御師神機妙算,可否替宮先生擋過這一劫?”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早有將駱清幽收於府中之意,奈何駱清幽身為兼蔑門主,在京師極有人望,縱以太子的尊貴身份亦無法強求。
管平聳聳肩:“只瞧宮先生胸有成竹的模樣,這一杯罰酒喝與不喝都早在他的計劃之中。”
一旁的劉遠故作驚訝:“號稱‘京師六絕’的‘管平之策’亦束手無策麼?"
管平態度輕鬆,但那一道炯然的目光卻如刀劍般逼視着宮滌塵:“嘿嘿,所謂‘管平之策’不過是宮先生替其師蒙泊國師傳言,劉皿相見多識廣,豈會把一家之言放在心上,何必再調笑小弟?”看似不動聲色的這番話,不但暗中譏諷了劉遠,更隱含着對蒙泊國師的輕視,鋒芒直指宮滌塵。
宮滌塵只是微微一笑,對管平的挑釁置若圈聞。她通過這番話肯定了一個猜想:劉遠已倒向太子,為得太子寵信,與管平之間不乏爭鬥,這一點或許可以利用。
駱清幽開口打破了場中微妙的氣氛:"‘管平之策’有目共睹,無需贅言,倒是宮先生有什麼方法不喝這杯罰酒更令我好奇。”在眾人眼裏,這似乎更加證明了她與宮滌塵之間難以言述的暖昧。
宮滌塵眼望四周,忽發輕嘆:“四年前宮某在京師,亦曾參與過一次集結諸多英雄豪傑的聚會。本以為此次來能夠再遇許多舊友故交,奈何短短四年光陰彈指即過,故人零落,面對此情此景,不禁感懷萬千。”她的話把諸人的思緒帶到了清秋院大會,當時與會之人中,泰親王、黑山、水秀皆死,簡歌、梁辰下落不明,明將軍此番未來,而暗器王林青更是魂逝泰山絕頂,只留下那一段江湖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想到了林青,駱清幽神情微黯。卻聽宮滌塵續道:“記得那次在清秋院中曾提及要贈予駱姑娘‘煮香雪’之茶,卻遲遲未能如願。此番人京,一為桑公子之請,二來也為了卻昔日承諾。所以儘管不見了許多故交,但能夠重遇駱姑娘,亦足慰吾心。”
駱清幽鄭重道:“白露院隨時恭候宮先生的光臨。”
何其狂言:“若是宮先生路程不熟,小弟可帶路。”
宮滌塵點頭:“如此最好,那就有勞何公子了。”
聽他三人旁若無人的對答,諸人皆知宮滌塵即便有意京師派系之爭,大概亦只會加人逍遙一派,各自沉思。卻不知這其實是他們早就訂下的言詞,以方便宮滌塵出人白露院。
宮滌塵話題一轉:“方才聽到桑公子傳杯共飲的提議,極是贊成。卻有一事不便,想駱姑娘乃是冰清玉潔之體,豈能與我們這些大男人共享一杯之酒?所以闖席而人,失禮之處還請諸位莫怪。”眾人齊齊點頭。
太子大笑:“此言極是,桑公子考慮不周,快快自罰一杯。”他迫主人自罰,盡顯權勢,眾人也只能隨聲附和。而桑瞻宇舉杯飲盡,面上不現尷尬,仿如根本未覺察太子的用意。
當下酒宴再起,不免提及剛剛結束的南疆之戰。説起桑瞻宇憑“天脈血石”退卻錫金鐵騎之事,眾人皆贊其識得大體,彷彿功勞皆着落在他一人身上,而對明將軍奇襲熒惑城損傷五百將士卻不乏貶損之意。
宮滌塵明白,如今外敵已去,樹大招風的將軍府又成了眾矢之的,而明將軍凱旋而歸後的刻意收斂反被人視為示弱之舉。管平等人內心深處當然不會輕視將軍府,故意貶低明將軍只是為了試探那些急於在京師立足的新進勢力,只可嘆除了那些欲投靠太子府借題發揮表白忠心者外,連某些隨明將軍南征而歸的軍官亦受其蠱惑,針對明將軍當時的戰略大做抨擊。在京師之地,對世態炎涼感應尤深。
宮滌塵有心注意水知寒的反應,卻一無所得,“知寒之忍”當真是名符其實。反倒是鬼失驚面色不善,強忍怒意悶頭飲酒。
忽聽有人道:“我曾聽劉統領詳細説起過熒惑城之戰,明將軍奇襲奏效,殺了泰親王,本應趁敵人軍心大亂之際直搗黃龍,贏得一場大勝。奈何明將軍用兵保守,坐失良機,反被恢復元氣的叛軍合圍,導致五百精鋭損失殆盡,慘勝如敗。可見人一旦老了,就不復少年激鋭,只知抱殘守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宮滌塵應聲望去,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漢子,侃侃而談,口沫橫飛,相貌陌生,身材壯實,肌肉虯結,精於橫練外門功夫,不似是朝中官員。何其狂冷笑一聲,低低傳音入耳:“此人名叫歐陽仁,本來就是個京城中走江湖跑碼頭的小幫派頭領,不知巴結了哪位高官混了個臉熟,竟就敢在這裏大放厥詞。”
在場不乏精於兵法之人,當知戰場情況千變萬化,遠非這般紙上談兵所能臆測。但歐陽仁此言一出,堂中卻靜了下來,既無人反駁,亦無人附和。視線都悄悄移向水知寒。
宮滌塵心頭雪亮,歐陽仁人微言輕,卻敢當眾置疑明將軍的用兵,必是受人指使,多半就是出於太子府的授意。他不知天高地厚,其餘人可未必似他不識深淺,皆是明哲保身,隔岸觀火。
水知寒望向歐陽仁,面無表情:“想不到歐陽兄對兵法竟有獨到之見。下次若再有戰事,水某必向將軍引薦,好讓歐陽兄大展才能。”眾人聽歐陽仁公然挑釁明將軍的權威,必會惹來將軍府的反擊,誰知不但水知寒如此篤定,就連鬼失驚亦是不言不語,皆是大出意料。
宮滌塵注意到水知寒發話前口唇微動,想是傳音給身邊的鬼失驚。歐陽仁道:“水總管説笑了,我歐陽仁何德何能,難堪此等大任。其實明將軍用兵雖有可商榷之處,但畢竟戰果輝煌,泰親王伏誅,亂黨如鳥獸散,烏搓國上貢求和,因此亦是瑕不掩瑜。不過話又説回來,南疆一戰,敵我實力懸殊,只怕朝中隨便派個大將皆可凱旋而歸吧……”
水知寒微笑:“歐陽兄看得如此通透,想必亦能瞧出如若錫金鐵騎進犯,中原腹背受敵,不免顧此失彼。所以,你的意思是説:此次平叛,功勞最大的不是將軍,而是桑公子。”
桑瞻宇不料水知寒輕描淡寫間就把矛頭轉到了自己身上,暗暗皺眉,連忙道:“小弟不過是適逢其會,水總管言重了。”
歐陽仁笑道:“桑公子自是功高,但水總管只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
“願聞歐陽兄話中深意!"
“聽説明將軍執意令水總管留守京師,若不然,這一場功勞怕也少不了水總管的吧。”
水知寒淡淡道:“原來歐陽兄拐彎抹角説了半天,卻是替水某打抱不平啊。
歐陽仁一字一句:“水總管雄才大略,本不必屈人之下。
水知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若無歐陽兄指點,水某還當真不明白這其中的關鍵。”他眼望四周,壓低聲音道,“不知歐陽兄是要勸水某造將軍的反,還是造朝廷的反?"
水知寒與明將軍同為邪道宗師,一山難容二虎,隨着水知寒漸漸掌控將軍府大權,兩人之間遲早都會有決裂的一刻,欠缺的只是一個時機。按歐陽仁的預想,這些挑唆的話原只需點到為止,彼此心照不宣,何承想如今卻被水知寒擺在了枱面上,不由怔住,面色尷尬,不知應該如何接口。
堂中靜聞針落,儘管誰也猜不透水知寒是動了真怒,還是隻與歐陽仁開個玩笑,但每一道望向歐陽仁的目光都像是望着一個死人。
太子哈哈大笑:“以往只聽説水總管除了寒浸掌外另有獨門的忍耐之功,如今才知道水總管裝糊塗的本事才是一等一啊。”諸人皆賠笑,水知寒亦笑:“歐陽兄直言無忌,水某佩服,且敬你一杯。
太子舉杯:“歐陽兄與水總管一唱一和,大演空城計,給席間添色不少,我也敬兩位一杯。
水知寒笑而不語,飲盡杯中酒,將杯底一翻,目中透射出一道精光罩住歐陽仁。太子如此説,無疑承認歐陽仁那番話乃是出於他的授意,就算水知寒事後要找歐陽仁麻煩,也得掂量一下後果。
歐陽仁強按心頭惶恐,亦舉杯而飲。片刻之間,他既得罪了將軍府大總管,亦得到了太子公然的佑護,這一杯酒甘苦的滋昧,唯他自知。
宮滌塵忽開口道:“錫金有怪獸,名曰遂蒙,素以羣居,不喜水。每羣中僅有一雄性,剛猛,擅獵,餘者皆為雌性,弱小,貪食。雄者為王,雌者為妾。某日山洪暴發,遂蒙羣爭先往高處攀爬,卻是毫無秩序,互相踩踏,反倒擠作一團,誰也動彈不得。眼見大禍將至,雄性無奈,自甘伏身於地,任眾妾踩背而登高。羣雌得救,雄者溺斃。世人皆贊雄性忠勇,而鄙夷雌性貪生忘義……”
太子冷笑:“宮先生這個故事似乎還未完,最後應該加上一句:然羣雌無力覓食,終滅族。”按他的理解,宮滌塵當是把明將軍比做雄性遂蒙,把其餘眾人比做弱小可欺的雌性了。
宮滌塵微笑搖首:“太子多慮了。其實從另外的角度想想,那些雌性遂蒙面臨生死關頭卻無能為力,只能被動地接受拯救,隨後還落上罵名,實是令人同情。”
太子面色稍霏,呵呵一笑:“故事雖短,卻是大有深意啊。”
“依佛道的理解,眾生平等,為了生存而踐踏同類,亦算情有可原,雖不值得效仿,也不應該多加指責。不過嘛……”宮滌塵話鋒一轉,望着歐陽仁緩緩道,“與生存無關,就只是為了些虛名浮利,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毫無兇險的宴席中,就當真令人費解了。”
歐陽仁愣了半晌方才明白過來,氣得直身而起,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一時呆怔原地,臉色陣青陣紅。
何其狂哈哈大笑:“歐陽兄快快坐下吧,人家不過講了一個野獸的故事,你又何必急着對號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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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仁大怒,脱口道:“你放屁……”
何其狂眼神暴閃:“我沒聽清歐陽兄説的話,你不妨再放一遍。”廳中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好一陣沉寂。
歐陽仁觸到何其狂那似冷靜似狂熱的目光,心底陡然一虛,下面的話戛然而止。
桑瞻宇不冷不熱地道:“大堂之中口吐穢言,是否顯得歐陽兄對我這個主人太不尊重了。”宮滌塵公然向歐陽仁發難,也是給了他一個明確無誤的信號,所以言辭上再不客氣。
太子的臉色一變,正欲發作,桌底下袍袖卻被輕輕一拉,會意到管平的眼色,恍然一震,腦中念頭急轉:宮滌塵、何其狂與桑瞻宇同時把矛頭對準了歐陽仁,分明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若僅是浮雲野性漠視堂堂太子的權勢也還罷了,就怕這三人與將軍府暗中已有聯繫,所以才相助水知寒,那可是大大不妙。一念至此,已至唇邊的話語又吞回肚中,靜觀事變。
歐陽仁原是盼着太子替自己解説幾句,此刻見太子神態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心頭不禁一涼。權衡一番輕重後一橫心,斜睨着桑瞻宇道:“我歐陽仁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對於那些憑真本事打下一片天地的英雄,自然懂得尊重。至於某些僅僅靠着運氣攀龍附鳳的黃口小兒,可不瞧在眼裏。”他知道宮滌塵與何其狂成名已久,多半招惹不起,而桑瞻宇雖得聖上寵幸,但在江湖上卻無半點地位。
堂中霎時鴉雀無聲,歐陽仁話中雖無明確所指,但在場之人都聽得出言外之意,實是迫得桑瞻宇無可退避,卻不知他要如何處理此事?坊間謠傳平西公子武技不凡,今日或可一開眼界?
桑瞻宇見宮滌塵神情自若,知他應允自己放手一搏,要想在京師立足,正可藉此揚威。他是御冷堂公認二代弟子中武功最高一人,自是不懼歐陽仁的挑戰。但太子府公然袒護歐陽仁,傷了他就是與太子結仇……略一躊躇後已有計議,淡然道:“歐陽兄言由心生,就應當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既然瞧不起小弟,大可拒絕小弟的宴請,如今卻又端坐席中,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歐陽仁可不似桑瞻宇那般反應快捷,又有極佳的口才,登時語塞。他亦不願鬧得不可收拾,放緩聲氣道:"我歐陽仁俗人一個,有時也不得不做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可沒有你平西公子的高風亮節。”
桑瞻宇豈會聽不出歐陽仁的譏諷之意,卻恍若未覺,面不改色道:“方才斥我黃口小兒,如今又讚我高風亮節,歐陽兄可真會説謊啊。”
“哼哼,那又如何?”歐陽仁暗自警惕。
在場之人大多暗覺興奮,按經驗來説交代幾句無關緊要的場面話後,接下來就是當庭對峙、血濺五步。
哪知桑瞻宇呵呵一笑:“不過歐陽兄也無需自責。嘿嘿,據小弟觀察,任何一個王公貴族的晚宴裏都充滿着謊言,你我又豈能例外?-,大家都隨之笑了起來,話已至此,這一場架是打不起來了。
歐陽仁正暗自慶幸,不料桑瞻宇話鋒一轉:“所以,我今天可以原諒你。”桑瞻宇神態肅然,語氣重點停在“今天”之上,彷彿他的“原諒”是一種恩賜,對方完全應該為他的幸運而對此感恩戴德。
這句話似是隱含威脅,又似是給彼此一個台階。歐陽仁故作不聞,忍氣飲酒,再無言語。一旁自有和事佬開幾句玩笑,談幾件趣事,引開大家的注意力。宴會表面上歡聲笑語不休,內裏卻是暗流潛伏。
直到近子時,方才宴罷。送走太子等一眾賓客,何其狂與駱清幽有意留在最後,力邀宮滌塵夜訪白露院,宮滌塵欣然前往。
曲終人散,僕從打掃殘局,桑瞻宇望着堂中杯盤狼藉,竟覺意興索然,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耳邊忽傳來一個細細的語聲:“桑公子正值少年得志、春風得意之時,又何故唉聲嘆氣呢?"
桑瞻宇心頭一驚,這是一個陌生的語音,聲線飄忽,難辨方位。他偷眼四望,毫不知情的僕人們依舊忙碌不休,除此全無異狀。不知是何人深夜潛入府中,他正想喝令手下搜索,那聲音又道:“想必這雖是你自己的府邸,卻全無做主人的心態吧。説起來你只不過是宮滌塵的一個棋子,表面上風光,其實與這些僕人又有何分別呢?"
輕輕的語聲雖幾不可聞,卻如一枚重錘撞在桑瞻宇的心頭。
負責警戒的多吉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瞻宇,好像有些不對勁。”他性情淳樸無華,卻有一種天生的警覺,對方的傳音之術雖然只針對桑瞻宇一人,他卻已感應到了空氣中輕微的擾動,隱有察覺。
“此處不是説話之地,若是桑公子有興致,不妨移步府外的樹林中。”不速之客説完後再無聲響,亦聽不出夜行人離去時衣袂飄飛之音。
桑瞻宇強按心頭震驚,對多吉笑道:“別疑神疑鬼,剛才是不是多喝了幾杯?”聽他如此説,多吉再無疑慮,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嘻嘻,皇上的御酒還真是好喝啊……”
“我也有些不勝酒力,你在這兒守着,我到外面散步醒灑。”“這麼晚了,會不會不安全?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吧。”桑瞻宇淡然道:“你最好記住,你的首要任務是聽我的命令,其次才是負責我的安全。”言罷轉身出門。
多吉一時茫然,桑瞻宇雖是讓人看不透心思,難以親近,但從來都是彬彬有禮、態度謙恭,難得説出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話。他不明所以,只好苦笑搖頭,喃喃道:“看來這酒真不是個好東西…”
桑瞻宇往府外那片樹林走去。一面暗暗戒備,一面回想方才被那陌生的傳音擾亂了心緒,對多吉説話語氣過重,心中略有些失悔。自己鎮定功力尚不足,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後更需慎重。桑瞻宇在林中徘徊了一炫香的時辰,唯見樹影婆婆,除此再無發現。不免狐疑起來:莫非只是什麼人跟自己開了一場無傷大雅的玩笑?他自嘲地苦笑一聲,正想要離開,心頭突生警覺。低吟的夜鳥與唧唧的蟲聲陡然一停,驀然回首,只見樹尖上一個黑影正隨着飄搖的夜風起伏不定。
對方背朝月光,只看得見蒙隴的身影,但卻能感應到一道冰冷的殺氣正鎖定他的面孔,如刀如劍。
“抱歉,剛剛去解決了一件小事,害桑公子久等了。”來人直到肯定桑瞻宇確是孤身赴約後方才開口,那道殺氣亦隨之消散不見。
“朗月清夜,如此良辰美景,多等亦無妨,只要值得。”
來人一躍而下,似笑非笑:“我保證,對於桑公子來説,這是一次絕對值得的會面。”
他的身材並不見得高大,騰躍間也毫無炫目的身法,但在那一剎那,桑瞻宇卻有一種虎狼撲擊而至的可怕感覺,強忍着沒有稍退半步以避鋒芒。桑瞻宇終於一窺對方真容,樸實的裝扮、平淡的相貌,是那種在人羣中一晃而過決不會引起任何注意的人。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方才的宴會中曾見過這個人,脱口道:“想不到黃將軍手下竟然藏龍卧虎,有如此人物,倒叫我看走眼了。”
那黃天渡本不過是隨明將軍南征的一名偏將,並無顯赫的戰功,但在京中有豪門暗中相助,方得以提拔,做上了城東守將。而這個深夜約見他的神秘人正是隨黃天渡一同赴宴的一名心腹。
來人微微一怔,隨即不以為意地笑道:“桑公子過目不忘,果是欲成大事者,不枉我苦心約見啊。深夜相約,桑公子必是滿腹疑惑吧。我不但會替你解答,還會告訴你一些藏在你心中多年的疑惑。”
桑瞻宇強自鎮定:“第一個疑惑:你是誰?"
來人悠然一笑:“桑公子只知有宮堂主,不知有簡堂主麼?"桑瞻宇心中大驚,右手不覺按在劍柄之上:“簡歌!"
來人對桑瞻宇如臨大敵之勢視若不見,抬手在臉上一抹,除下面具,露出那一張能令任何女子動心的面容,正是京師四大公子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御冷堂副堂主―簡歌。
桑瞻宇雖從未見過簡歌,但只要一見到這張揉合了男子威武英俊與女子嬌麗秀美的面容,便再無疑惑。長劍鏘然出鞘,遙指簡歌喉頭,冷冷道:“本堂逆賊,上來受死!"
簡歌面色不變,亦無防範之意,淡然一笑:“第一關,桑公子已過了。”桑瞻宇沉默良久,方才開口:“什麼意思?"
“你若是一言不發,徑直出手,那我也不必來見你了。”桑瞻宇一字一句道:“現在出手也不晚。”但他的目光定在簡歌腰側那柄“悲血”寶劍之上,心頭不由稍稍泛起一絲懼意,若真是不顧一切出手,那劍口之上會不會也沾上自己的鮮血?
外人或許不知簡歌的武功高下,但在御冷堂之中,凡是接觸到本堂最高機密的幾個人都知道:簡歌在御冷堂上一代弟子之中最有天賦,屈人劍法也還罷了,能從最適合防禦的帷幕刀網中悟中犀利的殺招,僅他一人。
簡歌長嘆一聲:“在桑公子的印象中,你我是初次相見吧。其實不然,我坐上青霜令使之位時,曾暗中觀察過每一個堂中弟子。那時你雖還只是個孩子,卻已給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什麼印象?”桑瞻宇不覺應聲相詢,話一出口,才發覺言語的主導權已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那張世間罕見的俊美面容或許沒有給簡歌天生的霸氣,卻能不知不覺吸引每個與之接觸者的注意力。
“你是一個天生的不合羣者,孤芳自賞,卻又要努力給人謙和的感覺;明白自己的高貴與卓爾不羣,卻又不得不混跡於那些碌碌無為的人中間;壓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卻又儘量不讓人發現。我知道御汾堂對弟子的冷酷訓練,人人自危,但對你來説,最大的問題不是生存,而是如何生存……”寥寥數語,準確地擊中了桑瞻宇的內心,握劍的手已鬆了下來。
簡歌為何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他還知道什麼?
“你必會想,我只不過見了你一次,就已覺察了這麼多,那宮滌塵與你相處多時,又豈會不發現你的野心?那麼,他容忍你至今,是為了什麼?"
桑瞻宇驚然一驚,這一句話道破了他心中的隱憂。
簡歌微笑搖頭:“其實你不必庸人自擾。你隱藏得很好,我能看出來,是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略一停頓,又加重語氣道,“但你也不可掉以輕心,南宮世家的人豈好相與?以宮滌塵的敏鋭觀察力,或許早就看透了你的內心,只不過你現在還有利用價值,等到鳥盡弓藏之際,才是最應該擔心的時候。”
“鳥盡弓藏!”桑瞻宇哈哈大笑起來,他必須反擊,他無法容忍敵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覺,“你並不是唯一的那隻鳥兒,宮堂主的目標也不是你所能猜測的。”
“關鍵是,你也不是那唯一的弓。而更大的可能,你只是一支射出去就再也無法回頭的箭。”
桑瞻宇再次沉默,垂首思索。
簡歌語出奇峯:“還記得你母親麼?"
桑瞻宇抬頭:“如何?"
“她有沒有告訴你,你的親生父親是誰?"
桑瞻宇不答,面容已不自然地扭曲起來。
簡歌自顧自道:“我專門調查了你的身世。你送回御冷堂時已有四歲,應該是懂事之時了。就算你母親沒有告訴過你,你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吧。”桑瞻宇咬牙道:“不用你挑撥離間。”
簡歌嘿嘿一笑:“並非挑撥離間,只是提醒你一下:四大家族與南宮世家的千年仇恨,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化解的。”
桑瞻宇長長噓了一口氣,在他幼年的記憶中,母親提到最多的只有三個人:她的哥哥桑雨鴻、老堂主南宮睿言、四大家族翩趾樓主花嗅香,或許母親當他年幼無知,才不顧忌自己喃喃的怨語,卻不知那些話是如何影響了他的一生。等到年紀漸長,儘管無人求證,但那些縈繞於心頭的疑問終於被他逐一確認。對於他來説,無論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花嗅香還是南宮睿言,無論自己處於御伶堂還是四大家族之中,全然沒有區別,都令他又愛又恨。他願意為任何一人、任何一派效命終身,也願意竭一生之力毀滅他們!
這是纏繞他心裏的最大秘密。所以無論宮滌塵表面上對他再信任,他也永遠處於一種矛盾之中。在御伶堂長長的歲月中,他做的只是另一個不得不做的人,而直到今晚,真正的自己方才被簡歌重新喚醒。簡歌一任桑瞻宇沉默着,他知道只有引發那些痛苦的回憶,才更容易做出深刻的反思。
不知過了多久,桑瞻宇漸漸恢復過來:“你想怎麼樣?"
簡歌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合作!"
桑瞻宇冷冷一笑:“與你合作對我來説又有什麼好處?相比聽命於宮堂主,亦無非是換了一個主人,同樣的提心吊膽。”
“桑公子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宮滌塵掌握着你的身世,足以讓你在御冷堂身敗名裂。而我卻無法以此來要挾你,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
簡歌泰然一笑,“與我合作的最大好處是:你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那引弓之人。對於四大家族和御冷堂來説,毀滅還是化解千年恩怨,都由你來選擇。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還可以幫助你完成你的野心,開創新的天地。”
簡歌的話讓桑瞻宇怦然心動,儘管他一直視之為平生大敵之一,但也不得不承認:不管他從前對簡歌有何看法,不管他是一個君子或小人,他都是一個魅力十足的人。
桑瞻宇猶豫良久,終下決斷,緩緩抬起掌:“我答應你。”
簡歌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絲似真誠似陰冷、令人難辨真偽的微笑,與桑瞻宇三擊而誓:“這只是目前形勢下有利於彼此的暫時盟約。請相信,你我都期待着你羽翼成熟之際,反悔的那一天。”
桑瞻宇笑了,這是一個危險的盟友,也是一個能夠讓他真正做回自己、放任野心的敵人。
至少,他無需躲藏!
“既然訂下盟約,就需要有利於彼此的條件。我在黃天渡門下只是從權之計,不日即將離京,在此之前,我已對你有相應的安排。想在京師生存,首先要有一定的勢力,才能得到與之相對應的聲望,我會讓我以前在京師的眼線逐漸投靠平西府,除此之外,桑公子……嘿嘿,我年長几歲,也不與你客氣,桑兄弟還有什麼特別的要求麼?"
桑瞻宇心中暗忖:簡歌既對此早有安排,那麼今日相約之前他就已肯定了自己一定會同意與他合作。一念至此,不免略生反感,不冷不熱地道:“簡公子最好還是不要改了稱呼,免得叫順了口,在外人面前露出馬腳。”
簡歌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桑瞻宇並不盲從的態度表明他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被控制的人,兩人之間似敵似友的盟約實是對雙方的一種考驗。只不過,形諸於色也同樣説明他的稚嫩:“桑公子説得對,你我的關係一旦暴露,宮滌塵決不會放過你,千萬馬虎不得。”這是提醒,也是隱含的威脅。桑瞻宇略一思索:“要想不暴露身份投靠黃天渡,簡公子想必也費了不少心,目的就只是借今日之宴認識我麼?"
“這只是目的之一。你來京師時日尚短,大概不明白京師的宴會其實都是一個個設好的局,每個人都懷着不同的心態參與其中,只要靜心觀察,你就會得到平時無法獲得的信息。”
桑瞻宇大生同感,故作謙遜道:“小弟初出茅廬,還望多加指點。不知簡公子今日所得可否與小弟分享一二?"
“首先,這次宴會最主要的目標是太子對將軍府的一次試探,確切地説,是對水知寒的一次試探。”
“只可惜水總管忍耐之功天下皆知,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嘿嘿,你們都只看到他裝糊塗,卻不想想水知寒什麼樣的人,恐怕早就對太子的目的有所察覺,真正人局之人還不一定是誰呢。”桑瞻宇一怔,回想宴會上的情形,恍然有悟:“不錯,水總管回答歐陽仁的那幾句話細細思量之下,大不尋常。”
“歐陽仁的問題本就愚蠢,而水知寒卻奉上了更加愚蠢的答案。焉知這不是他對在場之人的一次試探?"
桑瞻宇略有不解:“水總管是在試探誰敢反對太子麼?"
“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試探太子的反應。當他威脅歐陽仁的時候,太子的公然擔護就是一種回答。正面對抗水知寒,會進一步激化與將軍府的矛盾,而棄車保帥,則會令投奔他的人齒冷,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我曾在太子府中多年,深知他可不像他老子一樣糊塗,他的答案今日未必是最佳,但以後總會產生效果。若非宮滌塵橫加插手,這場好戲究竟會如何收場才是耐人尋味啊。”
“如果太子與將軍府到了勢成水火的那一天,簡公子看好誰?"簡歌面上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如果你想有一天凌駕於這兩方勢力之上,那就努力不要讓他們到真正對決的那一天。這是我對你的忠告,真正聰明的漁夫,會讓融蚌都為自己所用。”
桑瞻宇心中一動,第一次感覺到這個近乎與虎謀皮的盟約對自己亦並非壞事。簡歌瞧出他的心思,肅容道:“要真正體會到這一點,桑公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麼,我對你有何用處?不妨説出你的條件吧。”
“第一,我需要你替我找一個精通遷繁盤的人。”桑瞻宇首先想到了白瑪,御冷堂二代弟子中,她的武功、智謀皆不足道,但對遷繁盤的操縱手法無人能及:“我有一個人選,但未必可靠,而且,可能腦子還有些問題……”
簡歌大笑:“那才最好不過。我不喜歡殺人,事後滅口能免就免。"
桑瞻宇已猜到遷繁盤必是與青霜令有關,卻想不透其中關鍵。簡歌續道:“我希望桑公子做的第二件事有些麻煩。”
“但講無妨,我盡力而為。”
“桑公子可去過南宮世家家宅的內堂?"
“只去過一次。”
“在那堂中掛着一幅詩,你可見過?"
“舉筋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峯……下面的有些想不起來了……這首詩有什麼特別的麼?”
事實上桑瞻宇對那首詩印象很深,因為這意義晦澀的詩出現在南宮世家的內宅之中決不尋常,所以早就記了下來。只是聽出簡歌語氣中不自覺流露出的熱切,有意隱瞞。
“這首詩最特別之處,在於它沒有一個重複的字。我需要你不露聲色地打探這首詩還有沒有其他的排列方式。”
桑瞻宇暗忖:詩詞之中除了一些語氣詞外,向來少有重字,原也不足為奇,簡歌為何要刻意強調這一點?想到他方才提及遷繁盤,已隱有所悟,看來這一切都與青霜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反而露出難色:“此事恐怕只能向宮堂主打聽,如若這首詩果然特別,只怕我一提及就會被他發覺。”
“我知道此事難度極大,你量力而行。我對桑公子的要求目前只此兩件事。另外提醒一句,要想在京師發展勢力,除了吸收新人,還有一些人需要注意。比如當年的刑部總管洪修羅……”
“洪修羅?他不是已在獄中了麼?"
“不然。據我所知,洪修羅早已被偷偷放出,目前正替皇上暗中監視京師各派勢力的動向。不過,他自知皇上對他只是一時利用,絕無真正的信任,像他這種曾經風光無限之人,怎會甘心永難見天光?明知希望渺茫,卻依然藏有東山再起的野心,正好可被你所用。”
桑瞻宇心有所動,拱手稱謝:“多謝簡公子指點,小弟受教了。”
遙遙傳來二更梆響,簡歌望望天色:“駱清幽雖然故意表現出對宮滌塵的好感,但為避嫌,即便有何其狂相陪也決不會留他夜宿白露院,只怕快回來了,你也回去吧,免得令人生疑。近期我們不會再見面,不日將陸續有人投靠平西府做清客,將會接連帶來我們的下一步計劃……”
“我如何辨認來者是你的人?"
“嗯,容我想想,就以‘寒魂謝’三字做為暗號吧。”
“寒魂謝!詞雖古怪,又頗有韻味。”
“嘿嘿,妙手偶得,叫桑公子見笑了。説實話,這三個字有關我過去某次深刻的經歷,且看你能否猜出其中深意。”
那一剎,桑瞻宇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以他對簡歌的瞭解,他不是多説廢話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提及自己過去的人。方才讓自己做的兩件事固然事出有因,但多半隻是個幌子,而“寒魂謝”這個古怪的詞,才是簡歌今晚的真正目的。
他面上不動聲色:“簡公子果然是個雅人,容我慢慢回味吧。”簡歌炯然的目光從桑瞻宇臉上收回,他能肯定桑瞻宇之前從未聽説過這三個字,這也越發讓他相信包括那句“諸神誡”都必是青霜令上的原話,只是無從猜測真正的意思。
桑瞻宇忽道:“今年九九重陽之際,簡公子是否會去揚州一行?"
簡歌微怔:“這個消息你是從何處得到的?"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偶爾聽宮堂主提及重陽之時欲去揚州,同行的似乎還有凌霄公子何其狂,恐怕與簡公子有關。”
簡歌見桑瞻宇態度略有些猶豫,立知究竟,冷笑道:“看來宮滌塵對桑公子也並非完全信任啊。”
桑瞻宇面色微變:“此事原本與我無關,自然不會多打聽,不過是好意提醒簡公子一聲罷了。”事實上宮滌塵從未對他提過此事,只是從多吉那裏套出些口風,不甚瞭解,有些芥蒂,所以才向簡歌求證。
簡歌此去揚州乃是與裂空幫幫主夏天雷訂好的約定,極少人得知,暗忖難道夏天雷極信任的人之中藏有宮滌塵的奸細?他明白桑瞻宇所知不多,再問無益,而且已成功地在他心中播下了懷疑的種子,無需再多言。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忽恭身施禮。
桑瞻宇一怔:“簡公子何故如此?"
“揚州勢在必行,縱然宮滌塵與何其狂聯手,亦難阻我大事。而桑公子能把如此機密之事相告,足見結盟的誠意。更何況……”
簡歌臉上浮現出莫測高深的笑意,放低聲線道,“引開了宮滌塵,又走了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何其狂,才正好讓桑公子在京師大展抱負,可莫要辜負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這燥熱的七月之夜,桑瞻宇心頭卻浮上一絲凜冽的寒意。莫非簡歌是故意把這消息不露痕跡地傳到宮滌塵與何其狂耳中,而且毫無令人懷疑的破綻。若自己的猜想屬實,此人心計之深,實是可嘆可懼。簡歌重將面具戴上,又化作平平無奇的模樣,轉身欲走。
“最後還有一事,請簡公子坦誠相告。”桑瞻宇終於按不住勾留於心間的疑問,手指悲血佩劍,“見我之前,你可與人動武了麼?"
“問得好。若是桑公子沒有這洞若觀火的眼力,我也不必多此一舉了。”簡歌淡淡道,“宴間你既然告訴那歐陽仁‘今天’原諒了他,子時一過就另當別論,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應該做的事而已。”
桑瞻宇心驚更甚,憑心而問,他雖隱有殺歐陽仁立威之心,卻知那並不明智,樹大招風,鋒芒畢露的人在京師實難長久,除非你有將軍府那樣的實力。所以,席間的話只是一種不會實現的威脅。想不到簡歌卻當真殺了歐陽仁,這到底是替自己幫忙,還是有意陷害自己呢?他冷冷道:“簡公子不是説不喜歡殺人麼?"
簡歌聳聳肩:“大丈夫欲成大事,不得不為。桑公子無需多慮,表面上殺此人於你有弊無利,但按當時的情形,水知寒、何其狂都有可能殺他,歐陽仁的死只引起眾人的猜測,而他們的懷疑將會在無形中為你推波助瀾。神通廣大又捉摸不透,這就是你在京師立足的起點。”隨着淡若輕風的笑聲,簡歌閃人林深之處,再也不見蹤跡。
在府外的一道幽暗的小巷邊,桑瞻宇看到了歐陽仁的屍體。劍入眉心,一招致命。已近凝結的熱血,在夏夜裏瀰漫起淡淡的霧氣。
不知怎麼,回想簡歌可怕而有效的種種手段,他的心情也一如那淡淡的血霧,雖然腥味難忍,卻又帶着一絲嗜殺後的興奮。
桑瞻宇笑了,朗聲長吟:“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返身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