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落日的餘暉透過厚重的雲層,在西天披起了一層霞帔,彷彿是即將嫁為新婦的女子。而暮色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十分耐心地、緩緩地降臨在金陵城。
聽了許驚弦的分析後,水柔清滿以為只要盯住陳員外,就會順藤摸瓜找到簡歌。誰知等他們再返回臨江春,陳員外與一干手下早已不知去向,聽店家説是幾十人分頭行動,看來竟是化整為零隱入金陵城中。
無奈之下,兩人只好先找家客棧住下,一面暗地監視沈羽,一面打探陳員外的下落。
水柔清不甘心就此放棄仇家的線索,拉着許驚弦走遍精靈稱的大街小巷,四處搜尋陳員外的行蹤。然而,陳員外與其眾手下渾如蒸發,連一個小丫環也找不到。四五十人同時銷聲匿跡,固然可以進一步肯定這是一個紀律森嚴的****——非常道,但許驚弦心頭總是難以釋懷陳員外最初在臨江春的張揚設宴。那絕不是虛張聲勢,更像是一種威懾。
不知不覺在金陵城呆了兩天,意外地,水柔清並沒有太多的焦躁,反倒是自我安慰一番:“一時找不到陳員外也不要緊,好好遊玩一下金陵城,也算是不虛此行。”
連她自己也説不清楚報仇的念頭為何會突然淡了下去。也許是太過信任許驚弦的能力,相信他一定可以幫助自己一雪雙親之仇;也許是在這樣一個時而像睿智看透世情的老人、時而無邪像天真未鑿的孩子的“大叔”面前,她願意暫時忘卻纏繞多年的仇恨,重拾丟失已久的少女心態。有時她也會隱隱生出懷疑,覺得許驚弦與京師遇見的那個穩如泰山、沉如亭淵的“大好人”判若兩人,但無論他是大叔也好,幫主也好,只要能找到簡歌報仇,一切都不重要。
中秋之夜,兩人在金陵城閒逛了兩個時辰,終是有些累了,來到玄武湖邊,找塊乾淨的大石坐下休憩。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陰雲密佈,不見朗月。但背靠水色湖光,眼望漁子泛舟,身畔伴着“忘年知交”,手裏捧着蓮湖居新出爐的月餅,感染着周圍人羣的喜慶,這個中秋佳節倒也別有風味。
“幫主,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嗯,老夫今天心情好,知無不言。”
“如果要用花來作比,那麼,我是什麼?”
許驚弦熟手拔根小草:“喏,你是這個。”
水柔清氣得大罵:“壞幫主,你取笑我。”
許驚弦哈哈大笑,忽然靈機一動,手指一朵盛開的綠菊:“你就像那多菊花,看似淡然,風吹即散,實則倔強,凌霜而綻……”説了幾句後,他忽覺對眼前的女孩瞭解越多,就越難以準確地形容她。
水柔清揚起下巴等了半天:“就沒有下文啦?”
“嗯,我再想想……”許驚弦挖空心思,卻再也想不出一句。事實上,人淡如菊就足以形容她的一切,清雅、高潔,看似極複雜的花瓣,卻只有最簡單的線條,其他的語言都是多餘。
水柔清撅嘴大叫:“太不公平了,就這麼幾句。”
許驚弦無奈,只好信口胡謅:“綠色也最適合你,你穿綠色一定很好看,嘿嘿,像小草一樣。”腦海中憶起在涪陵三香閣遇見她仕,正是一身水綠色衣衫,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情竇初萌,第一次感受到充注內心的驚豔、喜悦、詫異、慌亂、自慚……還有欲要滿溢出胸膛的種種複雜情緒,至死難忘。
水柔清口中含笑,作勢欲打:“什麼,還是小草啊!”
“還沒完呢。你最厲害的是旁若無人,管它天上的月亮圓不院,亮不亮,管你路人採不採,看不看,反正就長在湖邊,自得其樂,就是一種風景……咦,怎麼看起來你很高興的樣子,滿意啦?”
“嘻嘻,總歸是好聽的話,當然滿意,我很容易知足哦。”
許驚弦微笑,如果沒有了仇恨該多好,她一定會變得更加可愛。
“知道嗎?其實我最喜歡的就是菊花了,它既是花中君子,也被稱之為寒秋之魂,有一種決不屈服的氣節……”
“寒秋之魂!”許驚弦猛然一震,立刻想到了青霜令中那兩句“寒魂謝,諸神誡”,莫非這“寒魂”説的就是菊花?若當真如此,之後那個“謝”就應該是凋謝之意。假若“寒魂謝”是指代菊花凋謝的意思,表明了一個時間,其後的“諸神誡”又暗示着什麼呢?這個想法雖然尚不足參透這兩句神秘言語中隱含的意義,卻無疑開拓了思路。
他之前綜合了南宮靜扉與明將軍分別談及青霜令的情況,實難想像為何簡簡單單一方令牌,卻會難倒無數人?以南宮逸痕之才,亦需苦思數日方解,而簡歌更對其毫無辦法,只能徒呼奈何。
莫非那是因為:青霜令上不但有精巧的機關,還對應着天時,必須在一個“特殊的時刻”才能解開?
許驚弦由青霜令想到簡歌,以及來金陵城的目的,最重要的,他還有與明將軍的六年戰約,悟魅圖或許就是助他戰勝明將軍的一道利器。自己豈能還在這裏卿卿我我,兒女情長……他用力甩甩頭,拋去殘存於腦中的情思綺念,長身而起:“走吧,還是老規矩,先去沈家看看,然後回去睡覺。若明天還找不到陳員外,我們就去揚州。”
水柔清望着許驚弦,不知他為何像變了一個人。原來略帶着懶散的神態瞬間蕩然無存,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勃勃戰意,彷彿陡然年輕了數十歲。她有些詫異,亦有一些驚喜,雖頗有點捨不得這麼快離開,仍是一躍而起,大聲道:“謹遵幫主號令。”
離沈宅還有半里路,許驚弦已覺不妙。但見那泰升巷方向騰起一團火光,又隱隱聽到許多人的吵嚷之聲,連忙飛速趕去。
泰升巷依然如故,深深的巷道,雜亂的民居,丟棄的垃圾……所不同的是,難聞的氣息中夾雜着火油燃燒的味道,而巷內的一間居所已變成一堆焦磚碎瓦,出事的正是沈家。
巷口圍了一羣百姓,大多是當地的住户,對着沈家的廢墟指指點點。許驚弦本是深深自責,但面對此情此景,反而迅速地冷靜下來,冷峻的目光遊移四顧,掃視全場,口中對水柔清吩咐道:“你快去客棧取回馬匹,我在這裏等你,順便打探一下情況。”
“現在哪還有空顧得上馬兒?”
“不然。此處房屋相連一片,若是有人縱火,必成燎原之勢,不可能只燒燬沈家。看此情景,應該是沈家人察覺危險後自行放火離去。我們不但要去追趕他們,還要留下體力對付敵人,馬匹必不可少。”
“好,你一定等我回來再行動,不要孤身犯險。”
“你放心,護法不在,幫主豈能草率從事。”
水柔清本也有些急躁,但見許驚弦不但鎮靜地分析形勢,竟還有心情開玩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也就定下神來,應聲離去。
待水柔清走後,許驚弦朝四周百姓打聽,得知之前全無徵兆,亦不聞爭吵打鬥,大火忽起於傍晚,勢頭猛烈,片刻間偌大宅院便燃燒殆盡,幾乎片瓦無存,卻並未波及周圍住户,亦不見有人逃離。他心裏已大致確定沈羽在陳員外率眾來襲之前業已察覺,因事起倉促,不願老宅落入敵手,故點燃早早備下的引火之物,趁亂而退。但猶放心不下,不顧周圍人的勸阻,冒着尚未散盡的濃煙闖入廢墟,細查之中,未看到燒焦的骸骨,卻在後院的地窖之中發現了一條暗道,終於稍稍鬆了一口氣。看此情形,沈羽應是帶着平惑與沈父從暗道中離開,並未葬身火場。
與此同時,幾個疑點湧上心頭:以裂空幫白道第一大幫的聲勢,金陵城中必有許多接應,決不會毫無還手之力匆匆離去;沈羽年紀雖輕,卻是思慮周密,精於世故,江湖經驗極其豐富。而且普通的江湖糾紛不至於牽連家人,以沈羽的地位與平日謙恭的作派,會和什麼人結下如此深的仇怨?而試觀陳員外,無論此人是不是慕松臣,皆應是胸有城府、老謀深算之輩,一聽説沈宅起火便會及時趕到,斷無可能任對方引燃老宅而袖手旁觀,但火場中並無搜查過的跡象,四周也不見可疑人物監視,彷彿沈羽的做法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何況那地窖暗道的入口遮蓋得嚴嚴實實,全無被破壞的痕跡,這暗道只是江湖人物尋常備用的退路,並無特別精巧之處,以陳員外的精明,又怎能輕易放過?其中必有蹊蹺。
許驚弦又回想到那跟蹤平惑的兩位黑衣人與那青衫客商相互認識,卻分屬陳員外與沈羽的手下,更是疑竇叢生,百思不得其解。
暗道中黑沉沉地不見一絲亮光,不知深有幾許。許驚弦關切平惑安慰,急欲一探究竟,好不容易等到水柔清飛馬趕來,囑其守在外面,自己就要入內察看。
水柔清哪肯讓許驚弦獨自冒險,非要同往。
“何敢小覷你的武功,但這只是臨時應急的暗道,應該不會太長,待老夫探到盡頭後便與你聯絡。”
水柔清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隻精緻的小木管,遞到許驚弦手裏:“這是特製的煙火信號,只要一拉陰線,便會射入高空,經久不散,幾里外也能看見。我的馬快,先在四處搜索,你若找到出口,便以此為號。”
許驚弦答應着將那小木管放入懷中,鑽入暗道中。
暗道狹窄,僅容一人矮身前行,許驚弦曲曲折折走了一炷香時分,仍未尋到盡頭。心忖誰能料到看似貧民集居的泰升巷底下竟有此通路?工程雖非浩大,卻也非朝夕能成,何況還要避人耳目。那沈父到底有何來歷?莫非也是從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正疑惑間,眼前已然無路,只歪歪斜斜攔着一方大石,邊緣隱露天光,正是暗道的出口。
許驚弦小心翼翼移開大石,露出一個洞口,朝外望去只見一片荒嶺,竟然已到了金陵城外。儘管周遭並無動靜,不似有埋伏,許驚弦依然不敢怠慢,暗催內力,從腰間拔出長劍,挽個劍花護住面門,弓身衝出洞外。
淡月斜照,沉雲飛渡,洞外一片寂靜,並無埋伏。
此處是金陵東城外,許驚弦收了劍,放眼望去,淡淡瀰漫的夜霧之中,唯有孤嶺荒山,草浮影長,清疏冷寂,全無人跡。
然而,就在前方几步遠處,有一攤鮮紅的血跡,映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像一團燃燒的烈火,格外觸目驚心。
許驚弦心中一沉,近前察看。噴灑在草地上的血跡尚新,仍未凝固,散出淡淡的腥氣。若是被兵器所傷,應呈濺射狀,而且周圍並無打鬥的痕跡,以此推測,乃是負有內傷之人嗆咳所致。他屏息默算,沈家起火已有兩個時辰,按説沈羽必是放火後立即進入暗道,縱然在暗道中有些耽誤,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而依這血跡看來,卻似是離開不久。明知敵人立即會尾隨而至,又怎有時間在此停留療傷?到底是重傷難愈不得不然,還是另有緣故?
一條蜿蜒的小徑通往前方的山谷,小徑上新留下兩串腳印,窄小輕淺的當是女子的足印,另一個男子的腳印卻顯得落足極重。
許驚弦眼前彷彿閃現出身負重傷的沈羽與平惑相互攙扶着蹣跚而行的情形。沈羽的父親呢?莫非沈羽在放火之前把他送出沈宅了麼,又為何留下平惑?他一面思索着,一面沿着足跡往山谷中行去。
山谷中樹木密佈,正是掩藏伏擊的要所,卻一路未現激斗的痕跡。直到走出半里,許驚弦才驀然停步,雖未聞人聲,但一股危險的殺氣撲面而來。凝神望去,樹枝間隱現重重人影。
暗夜荒嶺,幾十人默不作聲蹲守,情景詭異至極。許驚弦料知必是陳員外手下,不敢太過靠近,運起“華音沓沓”心法,未聞黑衣人對話,卻聽到前方處隱隱傳來女子的聲音,相隔太遠,只能聽到隻言片語。
看那些黑衣人分明像是在等待某人的號令,一旦動手,縱以沈羽之能亦難護得平惑安全,何況他恐怕還身負不輕的內傷。
關心則亂,許驚弦顧不得許多,心道陳員外在此裝神弄鬼,不如將計就計,讓他疑神疑鬼一番。
許驚弦長身而起,踏歌而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他在清秋院中看了不少詩書,最喜李太白的狂放灑脱,這一首《將進酒》記憶猶深,當即裝腔作勢地放聲而吟,倒頗有幾分李白的傲態。
不知那些黑衣人是被許驚弦的乍然現身驚呆了,還是嚴遵號令,一時竟也無人阻攔,眼睜睜地看着他從身側走過。
“咦,朗朗乾坤,為何羣鬼環伺?一定喝了太多的酒,害得老夫眼花了!”許驚弦也不理睬黑衣人,長驅直入,繼續高吟不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他有意震懾對方,將吟誦之聲以內力遠遠送出,山谷迴響,聲勢驚人。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出乎許驚弦意料,前方不遠處竟有人出聲應和。聽那語音蒼啞,應是個老人。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許驚弦少年心性,樂得有人陪他胡鬧,大笑着揚聲續吟。一路暗中留意,並未發現陳員外,亦不見那中年美婦與劉師爺,但黑衣人中有幾人面貌熟悉,曾在“臨江春”中見過,確是陳員外手下無疑。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老人吟至尾聲,中氣已略有些不繼,但那激越鏗鏘、沉渾雄勁的氣勢卻絲毫不減,聞之如巨臂擊鼓,鐵指敲鐘,字字撞入心扉。
小徑一轉,眼前現出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聲音便是從那裏傳來的。
“既遇知音,便與老夫斗酒三百樽吧!”或因這首《將進酒》的瀟灑奔放,或因那老人語氣中流露出的豪邁意氣,許驚弦平生雖是最懼喝酒,此刻卻真想手持美酒,與君共謀一醉。
“吱呀”一聲,許驚弦推開廟門,裏面情形盡收眼底。
這是一間破落已久的山神廟,殘破的供桌上擺着幾個早已發黴的供果,歪倒的神像在幽暗的油燈下像是正昏昏欲睡。
一人端立在門口,攔住許驚弦去路,正是沈羽。他身上白衣勝雪,神情一如往常,清俊的面上猶如含着一絲冰冷的笑容,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肅殺之意。手持雙槍,右手槍長近丈,色澤黝黑,沉甸甸地不知有多少分量,鋒鋭的槍尖閃動着懾人的紅光,空氣中隱有火炙之感。大巧不工,無堅不摧,當是玄鐵重槍——“征衣”;左手短槍只有三尺,似木似絲,灰僕僕地毫不起眼,輕飄飄地拎在手上,彷彿一陣風起便會隨之而落。這是冰蠶絲與冷楓樹膠以特別功法絞合的神槍——“縹緲”。乍眼望去,“縹緲”沒有耀眼的寒光、華麗的外觀,輕若鴻羽,淡似煙塵,就如小孩子的玩具,但槍尖指處,卻能感應到一股凌人的殺氣。
沈羽看清許驚弦的面貌,微微一怔,隨機淡然道:“今夜此地多有兇險,閣下若與沈羽並無瓜葛,便請回頭,遠避是非,恕在下待客不周。”儘管被敵人重重包圍,激將面臨一場惡戰,他依然不失謙謙君子風度。
許驚弦曾與沈羽見過一面,只恐被他認出,故意倚老賣老地喃喃導:“沈羽、沈羽,這個名字倒似在什麼地方聽説過,可惱酒喝的太多,偏偏想不起來了。唔,老夫是第一次見你麼?”
沈羽不愠不火,語中藏刺:“沈某無名小卒,不勞閣下牽掛。”他口稱閣下,雖未瞧破許驚弦的廬山真面目,顯是懷疑對方的真實年齡。
許驚弦嘿嘿一笑:“那麼沈少俠是此地的山神嘍?”
沈羽眉鋒一挑:“閣下説笑了。”
“不知此廟可是沈少俠所建?”
沈羽終於有些怒氣了:“閣下滿嘴胡言亂語,恕沈某無暇奉陪。”
許驚弦哈哈大笑:“沈少俠也只是暫寄此處棲身,既然如此,我老人家走累了來此歇歇腳,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必奉陪。”大模大樣地徑直入廟,沈羽一時發作不得,握槍的手緊了緊。
一位老人倚在供桌2,雙目緊閉,神情委頓,嘴角邊還有未拭盡的血絲;另一位少女在旁服侍,正是平惑。
許驚弦心頭恍然,原來受傷的並非沈羽,而是沈父。想必沈羽一路揹負父親來此,所以沿途留下了重重的足印。敵人為何要加害沈父,心知沈父亦是身懷武技,或是久不出江湖的前輩高人。
乍與平惑正面相對,舊日清秋院內相處的情景浮上腦海,許驚弦心中莫名一熱,然而目光觸及她胸口的斑斑血跡,又不由一驚,脱口相詢:“姑娘受傷了?傷勢可重?”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平惑聽到許驚弦與沈羽對答,既似玩世不恭的浪子,又似遊戲風塵的隱士,卻不料他以來就如此關切自己,略吃了一驚,細看對方面貌,明明陌生,卻又恍若相識,欠身道個萬福:“多謝前輩關切,我不礙事。”
許驚弦見她雖是雲鬢散亂,神色驚慌,臉上猶帶着未乾的淚痕,但精神健旺,身上也無傷勢,胸口的血跡多半是沈父受傷嘔血所濺,稍稍安心,朝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好啊,老夫林閒,路過此地借宿,打擾了。”平惑點頭不語,暗自回想到底是何時何地見過此人。
一旁的老人緩緩開口:“方才聽林兄弟輕吟之聲,內息暢然無滯,已臻化境。其中正氣凜然,顯見是胸懷坦蕩,光明磊落之人。老夫孤陋寡聞,竟想不出江湖上何時出了這等少年英雄。”
平惑連忙輕拉老人衣袖,低聲提醒:“他年齡不小啦,可不是什麼少年……”又對許驚弦歉然道:“義父中了毒,眼睛瞧不見,前輩見諒。”説着話兒,眼眶又有些泛紅。她身無武功,聽許驚弦口口聲聲自稱老夫,又擺出老江湖的口吻,自然以為他是前輩高人,哪會想到另有玄虛?
老人淡淡道:“想不到眼睛瞎了,耳朵竟也要聾了。莫怪老夫失禮,哈哈……”出語似自嘲,但那張因傷而頹敗的面容上卻隱露出洞悉天機般的笑容,顯然更相信自己耳朵的判斷力。
許驚弦一震,原來這位老人是平惑的義父,未必是沈羽的父親。看他一張方正的臉龐,刀眉劍頰,蒼白的臉上威儀猶存,令人不由想到那緊闔的雙目一旦睜開,必是神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視。剎那間,藏在心中的種種疑問迎刃而解,他已知老人的真正身份。
非常道要做的“驚天動地的大事”當然不是對付沈羽那麼簡單,他們的目標是白道第一高手、裂空幫幫主夏天雷!
沈羽聞言轉過頭來,冷厲的目光盯緊許驚弦:“閣下到底是什麼人?來此何意,若不答個明白,沈某就要失禮了。”
夏天雷一擺手:“羽兒莫急,大敵當前,不要多生事端。此人雖難辨敵友,至少是正非邪。”沈羽愣了一下,恭身退開,再無言語。
許驚弦暗忖沈羽一向沉穩,如此焦躁不安到底是因師父重傷,還是別有目的?想到泰升巷中的種種疑點,心中已有計較,嘿嘿一笑:“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啊,師傅不但眼光更勝徒弟,脾氣亦好許多……”他有意激怒沈羽,卻見沈羽面色不改,渾如未聞。
夏天雷道:“不瞞林老弟,老夫有些厲害的仇家,恐怕即刻將至,若不願趟此渾水,還是儘早抽身為妙。”
許驚弦笑道:“前輩不知,老夫平生有一怕一不怕。”
許驚弦心裏尊重夏天雷,不由自主口稱“前輩”,偏偏與水柔清呆得久了,習慣性張口閉口皆以“老夫”自居,語氣不倫不類至極。平惑雖是淚眼盈盈,亦被他逗得神色一緩。
“嘿嘿,老夫最不怕麻煩,最怕有人擾了好夢。現在委實走累了,説什麼也要在這裏睡一覺。”許驚弦説罷,走到小廟西側角落,也不管地下髒亂,倒頭便躺下。
夏天雷大小:“老弟是個妙人,料這一眾宵小還要不了老夫的命,此間事了後,夏某就交你這個朋友。”説畢靜坐調息,緩解傷勢。他這話説得豪氣沖天,重傷在身依舊不減對敵人的蔑視,激得許驚弦熱血上湧,只是不遠表露出來,誇張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閉目詐作睡去。
平惑見衣服如此看重此人,眨眨眼睛,帶着三分驚訝、三分好奇、三分戒備與一分迷茫打量着許驚弦,但許驚弦這些年本就面容大變,再加上發須久不修理,有意裝扮成老人,平惑無論如何也未想到此人竟會是當年清秋院中陪她玩鬧的小弟弟。
許驚弦驀然睜眼:“小姑娘,你這樣看着老夫可睡不着,不如我們説説話兒,也好打發無聊長夜。”
平惑嚇了一跳,脱口答道:“林前輩想説什麼?”
“你義父怎麼中了毒?”
不等平惑開口,沈羽冷冷插言道:“師父正在運功,不要打擾他。”
許驚弦嘻皮笑臉地對平惑道:“不妨,我們走近些小聲説。”
平惑本就覺得許驚弦看似年紀不小,説話行事卻如孩童般有趣,令人不生提防之心,加之正對夏天雷的傷情耿耿於懷,移到許驚弦身邊,嘆了一口氣:“都怪我不好,若不然,義父也不會中毒。”
“奇怪,你義父中毒與你有何關係?”
沈羽厲聲道:“什麼時候了,還説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兒?”
許驚弦直覺其中有蹊蹺,反唇相譏:“都什麼時候了,沈少俠不去提防廟外的敵人,竟還有空管我們説家常話?”沈羽語塞,知道再分辯下去徒惹懷疑,哼了一聲,不再搭理兩人。
平惑一直為此事自責,心中憋悶只想一吐為快,避開沈羽嚴厲的目光,低聲道:“我給義父送來的月餅,裏面被人下了毒。”雖有前言不搭後語,但許驚弦聽在耳中,霎時若有一道電光劃破迷霧,令人茅塞頓開。
泰升巷的宅院並非沈家,而是裂空幫設在金陵城的秘密落腳點。夏天雷或因幫中秘事來到此地,不宜張揚,只帶着沈羽隨行。想不到平惑念及中秋將至,一路打探過來,還給愛侶與義父送來月餅。夏天雷身為白道第一大幫之主,江湖仇家無數,自是處處小心,但對義女卻全無提防,哪知月餅中已被人提前下了劇毒。
怪不得那兩名黑衣人一路跟蹤平惑卻無行動,因為他們所接的命令很簡單:保證途中月餅不被掉包,送交沈宅。即可覆命。
中秋之夜,夏天雷誤食毒餅,雖不致命,卻令雙目盡盲,武功必也大受影響,知道仇敵必會趁機尋來,當機立斷放火燒燬老宅從暗道撤走。但看廟外情形,他們的行蹤早已落入敵人的掌握之中,至今遲遲未動,是因為陳員外等人有事耽誤未能趕來,還是別有所圖?
最關鍵的,另一個青衫客商到底是什麼身份?他是否知道那月餅中的古怪?他既與沈羽相識,沈羽對此是否知情?按説中秋夜父女三人同食月餅,為何只有夏天雷中毒?
許驚弦正要追問平惑詳情,忽聽廟門口一聲大震,原本破爛不堪的廟門被一掌擊碎,一位灰衣人隨之闖入。
沈羽冷喝一聲,右手疾抬,“征衣”紅光大盛,如出水蛟龍般刺出,灰衣人手掌輕搖,化作無數掌影,罩住槍路,一根竹杖由漫天掌影中彈出,不偏不倚地鎖住槍尖。
“咕”,槍杖相交,發出一記古怪的聲音,竹杖頭暴漲數倍,像一條吞食天地的大蟒,將“征衣”槍尖包住。隨即嗶嗶剝剝一陣怪響,那竹杖雖是不凡之物,卻如何抵得住玄鐵重槍力勝千鈞的一擊,裏面的竹節盡數斷裂,彷彿被引燃。但憑竹杖柔韌的彈性,亦將“征衣”這一擊中的剛猛之力化為無形。
灰衣人一觸即退,在小廟東側立定,掌中竹杖末端爆裂,竹身泛起一層詭異的暗紅色,彷彿被“征衣”引燃一般。灰衣人大怒:“無恥小兒,竟敢毀我兵器。”他偌大的頭顱不生毛髮,點着幾記香疤,身上的灰衣雖然破破爛爛,漬污遍身,卻依然能看出是一件舊布百結的僧衣。這個首先衝入的敵人竟是一位佛門弟子,看模樣三十餘歲,目露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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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羽凜然道:“若不知進退,下次毀的就是你的禿頭。”他深知“征衣”一擊足可開碑碎石,但方才槍杖相交,巨大的力量卻如泥牛入海,被一道奇異的旋轉之力化開,只能震碎竹杖,難損對方分毫,這位灰衣僧實是勁敵。
灰衣僧原是怒氣沖天,瞬間換上端嚴寶相,合十肅然道:“阿彌陀佛,小僧剛才犯了嗔戒,也請施主息怒。”也不知是真心懺悔,還是有意奚落,此情此景,誰也笑不出聲。
“哎呀,你毀人家廟門,人家就毀你兵器,佛祖沒有教你什麼叫報應麼?”聲隨影至,一位紅衫女子姍姍而入。
許驚弦聽得真切,紅衫女子略含嘶啞的裂帛之聲,入耳難忘,正是臨江春裏那中年美婦的聲音。
紅衫女子的行動更是古怪,她不入廟,而是停在門前,一片片撿拾起被灰衣僧擊毀的廟門碎片。驀地低喝一聲,抬肘擰腕,雙掌翻飛疾若閃電,那看似柔弱的纖纖玉手彷彿有神奇的魔力,眨眼間地上已現出廟門的雛形。這並非變戲法,而是把那些雜亂的碎片重新拼湊在一起,但若沒有靈巧的雙手、觀察入微的眼力與精準的判斷,卻是萬萬不能。
紅衫女子顯露了極高明的手上功夫,灰衣僧與沈羽只是靜靜觀望,一個早有所料,一個不形於色,唯有平惑瞧得聳然動容,吃驚地張大嘴半天合不攏。許驚弦看陳員外尚未現身,敵人已顯示了強大的實力,不由暗地替夏天雷擔心,但見他只是凝神運功,不聞外物。
紅衫女子扭着腰肢來到小廟北端,巧笑嫣然遙望沈羽,顧盼間眉目生情:“和尚毀了廟門,我已替工資修好啦,要怎麼謝我才好?”
沈羽不答,而是躬身抬起那廟門,重又立放於門檻處。
紅衫女子與灰衣僧對視一眼,面露驚詫之色。廟門並沒有復原,只是把碎片勉強拼接在一起,稍遇外力便會灰飛煙滅,但沈羽竟能將其完好無損地放入原位,運力之妙已至巔峯。以輕若鴻羽的“縹緲”槍施出殺人的力道,這本就是沈羽最擅長的獨門功夫。他小巧細微處或不及紅衫女子,但那化繁為簡、舉重若輕的境界則遠勝一籌。
“又是打打砸砸,又是修修補補,諸位都是泥水匠麼?”第三人昂然踏入廟中,一股強大的殺氣隨之席捲而來。來人身穿黑衣,頭戴一方闊大的箬笠,面貌盡掩,更添神秘。高大的身型、挺直的站姿、懾人的氣勢,宛如死神從空中降下一支不詳的黑矛,無論敵友皆覺壓力倍增。他一開口便揶揄了在場的所有人,卻似説得心安理得,無人敢有異議。
黑衣人確實是“踏入”,因為山神廟對他來説形同虛設,一步踏出,小廟的南牆就如紙糊般現出一個人形的大洞。彷彿他穿過的不是厚重的牆壁,而是一團綿軟的空氣。若沒有數十年精純的內力,休想做到。
沈羽心頭大凜,這第三個黑衣人卻是一個內外兼修的絕頂高手,縱然白道第一高手夏天雷身上無傷,與之正面對決,怕也是一場好勝負。
最為吃驚的人當屬許驚弦,那破啞似金鐵相擊的聲音,那高大如山淵佇立的身影、那逼人如刀劍出鞘的殺氣……縱有箬笠遮掩,他也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將軍府第三號人物,黑道殺手鬼失驚!
就算陳員外當真是非常道道主慕松臣,許驚弦依然有信心與之周旋;即便加上那灰衣僧與紅衫女子相助,己方有沈羽與負傷的夏天雷,亦不無一拼之力。但鬼失驚陡然現身,暗中不知還藏有多少高手,已令他再無把握。
許驚弦沮喪之餘,強烈的戰志湧遍全身,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夏天雷受到傷害。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本意只是牽掛平惑的安危,如今卻又要誓死保護夏天雷。
經歷了御泠堂修武、軍營焠礪、媚雲教兄弟相殘等種種事情後,逐漸成長的許驚弦對於正邪的分辨已然模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與內心的判斷,所以才能救明將軍於危難之中。
曾幾何時,他只想做一個無愧於心的男子漢,而不欲沾染江湖是非。但這一刻,義父許漠洋從小對他灌輸的道義、暗器王林青讓他耳濡目染的俠氣重又激起他天性中的正義感。
小廟之中,灰衣僧、紅衫女子、黑衣人各佔東、南、北三面,隱隱將沈羽圍在其中,對平惑與許驚弦根本不放在心上,至於夏天雷,甚至沒有人朝他望一眼,彷彿他早就是個私人。
沈羽嘶聲道:“爾等魑魅魍魎,有什麼本事都使出來吧,但教我沈羽有一口氣在,就決不容你們傷害師父。”
紅衣女子奇道:“奴家懂得沈公子護師心切。但你自家性命不要也就罷了,難道也不管身畔佳人麼?”
“她不是江湖人,不必牽連她。”
紅衣女子嘆道:“跟着沈公子,想不做江湖人也難。除非,沈公子這就帶上她遠走高飛,再不理江湖事。”
沈羽深吸一口氣:“沈某不會貪生怕死,更不會背信棄義。”
平惑見情郎執意護着自己,眼中含淚道:“我害了義父,不能再連累你。公子只管放手做事,不必管我的死活。”
紅衣女子嘖嘖有聲:“好個情深義重的小姑娘,我見猶憐。沈公子是個聰明人,這麼可愛的小妹妹和一個糟老頭子,根本就不用選擇嘛。”
沈羽一字一句:“三個人,一條命。”
灰衣僧口誦佛號:“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此行只為送夏施主參見我佛,決不會濫開殺戒。”看他低眉順目,彷彿真是一位虔心念佛的高僧,做的卻是殺人勾當。
沈羽劍眉一挑,“征衣”斜指灰衣僧,“縹緲”攔住紅衫女子。雖是以一敵三,勝算無多,氣勢上卻半分不讓,不愧是江湖上有數的少年英雄。紅衫女子收起嘻笑之態,灰衣僧凝神以待,目光不敢稍離“征衣”與“縹緲”的槍尖。
一直沉默的黑衣人朝前踏出一步,只説了半句話:“我不為殺人而來。”沒有下文,卻讓人聯想到其餘更可怕的手段。
沈羽明知此刻退守短了氣勢,但黑衣人踏出的那一步恰到好處,正處於他長槍的死角、短槍力所難及的位置,迫不得已調整方位,朝右後方斜退半步。他有把握力鬥灰衣僧與紅衫女子的聯手,但對這個高深莫測的黑衣人,實難言有勝望。黑衣人又踏出一步,沈羽無奈再退,灰衣僧與紅衫女趁機佔住左右,一時已呈合圍之勢。眼看黑衣人再迫前一步,沈羽退無可退,便是一場惡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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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鈞一髮之際,一直被當做“死人”的夏天雷卻突然開口説話:“那竹杖粗不過半寸許,短短片刻間能把‘征衣’之力化為無形還能站立不倒,唯無念宗的‘須彌芥納’。刀槍劍戟詩酒歌舞,你是哪位?”他依然雙目緊閉,但頭卻準確地轉向灰衣僧的方向,而且對方才電光石火間的過招亦宛如親見。
灰衣僧驚訝之中略帶着一絲不服氣:“夏施主為何不猜我是談世?”
夏天雷淡淡一笑:“你的修為還不夠。”
灰衣僧愣了半晌,頹然長嘆:“夏施主果然見識高明。小僧談詩,方才又犯了對大師兄的妒忌之戒。阿彌陀佛”
無念宗“談”字輩九僧中,八僧分別是“刀槍劍戟詩酒歌舞”,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師兄早年反出師門,卻仍處處以無念宗門人自居,號稱談世。無念宗名似佛家宗派,卻是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故才有“無念”之名,與非常道、媚雲教、靜塵齋並列為江湖上的僧道四派。那談世不但要談“刀槍劍戟、詩酒歌舞”,還要談盡“世情冷暖”,口氣雖然狂妄,卻也符合無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貫宗旨,反被眾師弟視為偶像,只可惜自身武功不濟,不敢效師兄反出師門一舉成名。
夏天雷轉向紅衫女子:“移花接木,借屍還魂,姑娘這一雙巧手當真令人刮目相看。江湖上精於手上功夫的人不少,但能達到此修為者,不外無雙城的補天繡地針法與當世幾位暗器大家。無雙城主楊雲清自然不屑假扮婦人,毒來無恙命喪魏公子之手,暗器王林青泰山一戰,英魂已逝,餘下三位女子,楊雲清的女兒楊霜兒、落花宮主趙星霜與千葉門主葛雙雙……”
紅衫女子笑道:“這可真不巧。三個女人都有嫌疑,夏幫主真要費些腦筋才行,萬一猜錯了,裂空幫日後怎麼為您老人家報仇啊?總不能把無雙城、落花宮與千葉門全都滅了。”
夏天雷泰然自若:“本來還真不好猜。不過言詞尖酸刻薄如此者,唯葛門主一人耳。”
紅衫女子大怒:“人説夏幫主是忠厚長者、謙謙君子,全是胡説八道。”
夏天雷哈哈一笑:“過獎過獎。老夫若像你一般,便會稱你夫人而非門主了。”
雖然大敵當前,許驚弦亦聽得肚中暗笑。記得在涪陵城三香閣中初遇林青,就因那千葉門下的桃花出言辱及駱清幽,林青憤而出手教訓了她一番,其中提到黃山千葉門主、人稱“繁星點點”的葛雙雙先後嫁了五個丈夫,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目前的丈夫乃是當朝丞相劉遠的二公子,因此在江湖上傳為笑柄。
葛雙雙氣得雙頰通紅,惡狠狠地道:“死老頭,等着野狗給你收屍吧。”大凡江湖人,縱然仇深似海,也極難講出這等不留餘地的話語。
夏天雷不與葛雙雙糾纏,轉向黑衣人:“烈於表、匿於內,鋒芒盡露卻能於剎那間斂於無形,這位仁兄武功之高,只能用神出鬼沒這四個字來形容。縱觀茫茫江湖,不過幾人罷了。而有理由殺我的,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黑衣人道:“不是我想殺你,但我今天不得不殺你!”自從入廟後,黑衣人惜字如金,但每一句話都像一枚鋭利的暗器,扎向對方。
夏天雷低低一嘆:“老夫知鬼兄任務在身,不得不然,屆時可全力出手,不必顧忌老夫的傷勢。”無疑他早已肯定了鬼失驚的身份,所以方才説出那“神出鬼沒”之句。
鬼失驚不語,似在集氣待戰,又似沉思冥想,誰也不知道黑道殺手之王心裏在想什麼,也無人敢去一探究竟。
夏天雷哈哈大笑,伸指掐算:“無念宗、將軍府、千葉門……唔,或許應該説是劉丞相,各方勢力匯聚一堂,只為要老夫的命,這面子可大得很啊。”隨着他五指屈伸,中指上一枚碩大的指環發出瑩瑩紫光,當是寶物。
夏天雷雖是身受毒傷,雙目皆盲,卻對場中情景猶如親見。面對一眾強敵,滿腔豪氣亦不減半分,氣勢上更勝一籌,不愧白道第一高手之名。
若是以往,許驚弦必然早就按捺不住跳起來與夏天雷並肩禦敵,但心智漸趨成熟的他已不復昔日莽撞與衝動,知道敵方勢大,正面對抗毫無勝機,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下去,保存實力。
而最令他擔心的,卻是沈羽。方才人人被夏天雷與鬼失驚的對話吸引,他卻注意到沈羽看到夏天雷的指環時目光陡然一亮,貪念一閃而逝。那會是什麼樣的寶物?生死關頭,沈羽怎麼還有如此心情?再想到沈羽身上的種種可疑之處,一個令他膽戰心驚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故意打個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喃喃道一句:“不得了,困得睜不開眼了……”轉過身去倒頭裝睡。
小廟中的各人皆明知他裝腔作勢,夏天雷不願連累無辜,鬼失驚等人則是根本未把這樣一個小角色看在眼裏,一時也無人理會他。
夏天雷緩緩站起來,環“視”全場,儘管皆知他雙目已盲,每個人卻還是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還有兩個人,也一併出來吧。”
“篤篤篤”,夏天雷話音未落,竟真有叩門聲隨之響起。
廟門本已被談詩震碎,再經葛雙雙妙手拼接,沈羽輕輕安放,原是不堪一觸,只怕一陣風來也會散裂,但這三記敲叩聲卻是不折不扣敲在其上,彷彿那本就是完全無損的廟門,抑或來着是冥界的幽靈惡鬼,憑空發出召魂之音。那一剎,這三記詭異的叩門聲引動了在場每個人的三次心跳,平惑更是忍不住打起了冷戰。
夏天雷長笑道:“羽兒,開門迎客。”
沈羽“征衣”長槍掠過空中,只一劃,廟門已成齏粉。眾人只聞尖鋭的呼嘯聲,卻感應不到絲毫槍風,而廟門之外約十步遠的地方,卻發出一記“嘭”地巨響。
廟門洞開,一位白衣人穩立於外,手執羽扇,嘴角含笑,三縷長髯隨風輕擺。映在中秋月色之下,渾似天宮中的神君駕臨凡間。正是那臨江春裏假扮陳員外、實際身份則是非常道道主的慕松臣。道骨仙風之下瀰漫着一股冷若冰川的寒意。
東海非常道中最可怕的不是“活色”、“生香”兩大弟子,而是道主慕松臣的“膽寒”、“心驚”之勢。
透過洞開的廟門,依稀可見慕松臣身後右側數步外一棵大樹齊腰而折,斷口處一片焦黑,猶如火燙。方才沈羽以“征衣”發出劈空槍風,先碎廟門,再直取門後來人,卻不知慕松臣用了什麼法子,不但霸烈的槍風對他毫髮無傷,而且巧妙地改變方向,擊斷了身後的大樹。按當時的情景,廟門一開慕松臣就及時現身,看起來未動分毫,要麼他身法極快,閃避後以肉眼難辨的疾速返回原處,要麼他就並非血肉之軀,能讓槍風穿身而不傷。
慕松臣淡淡道:“初次見面,便不得不刀兵相見,實非所願。”
夏天雷爽然道:“老夫是個江湖人,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何須客套,快些請進。只是雖早知慕兄要來,卻未能備齊酒菜相迎,實在失禮。”
慕松臣卻不入內:“夏兄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我卻只是一個生意人,此次來不為酒食,只向夏兄借意見東西,好換些銀子。”
夏天雷緊閉的雙目不偏不倚地迎向慕松臣冷峻的目光:“借老夫的人頭原也不難,只不過老夫一顆大好頭顱,可不想當做貨物般送來送去,叫正主直接來取吧。”
“正主?”慕松臣眉梢輕挑,“夏兄面子再大,只怕也請不動他。”
夏天雷不為所動:“老夫剛才説過還有兩個人要現身,慕兄既已來了,簡公子為何不到?”
聽到簡歌的名字,許驚弦精神一振,他本就為此二來,但如果簡歌真有這麼大的能力,不但非常道、無念宗、千葉門都被其所用,甚至連鬼失驚都暗中替其效力,僅憑他與水柔清兩人實難匹敵,必須儘快聯繫到宮滌塵與何其狂,或有一拼之力。
他雖背對廟門裝睡,但方才已感應到慕松臣的目光掃過自己,必定早認了出來,卻絲毫不露聲色。再想到簡歌那深如沉淵的城府,或許早就查明瞭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在臨江春裏慕松臣竭力好,只為讓自己安心,其後則暗藏陰謀。簡歌目前最大的目標是青霜令,最大的敵人就是通曉青霜令秘密的御泠堂堂主宮滌塵,會不會他想借自己引出宮滌塵?這個想法固然有些匪夷所思,卻不得不提防。他依然閉目安躺原地裝睡,對小廟中的種種變故渾如不聞,心中卻是思潮起伏,雜念叢生,難有片刻的寧靜。
慕松臣哈哈大小:“不知夏兄是真瞎還是假瞎?”
“有何區別?”夏天雷若有所思地一嘆,“既然慕兄處心積慮設下全套,説不得,老夫也只好闖一闖了。”
“嘿嘿,眼盲之劫倒也無妨,就怕你躲不開面前的生死大劫。”
夏天雷咄然大喝:“生死由命,若天意如此,老夫也無所畏懼。只不過,老夫這條命還由不得你來取,便是簡歌也不行。”
“所以説夏兄雖有心眼,仍是個瞎子。”慕松臣悠然道:“就算簡公子出得起無念宗與非常道的價錢,也使不動劉丞相與將軍府吧。按殺手的規矩,我不能説出主顧的名字,但敬夏兄為人,便給你提醒一聲:想要你命的人,來自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