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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潛流暗伏

    半山腰的樹林中,紅衣少女斜靠在一株大樹下,懶洋洋地略展腰身,右手手指輕彈,擲出一個細小的物品,低低喚聲:“阿義……”

    “嗖!”一支羽箭破空襲來,由層層樹木間穿越而過,最終釘在少女前方十餘步外的一棵大樹的枝杈上。

    這是一支極小的箭支,長不盈尺,木製的箭桿上仍留有刀削的痕跡,露出白色的底紋,箭尾處扎的不是鳥羽雉翎,而是公雞尾羽,渾如小孩子的玩具。但這一箭卻是勁力沉雄,入木數寸,兀自顫動不休。

    這一箭似乎並沒有命中任何目標,但在那棵樹的枝杈上,已經密密庥庥插了幾十支同樣的箭。樹杈不過碗口粗細,所有的箭支卻都集中在方寸之間,若非勁弓疾箭,縱然用手相插,怕也沒有如此整齊。

    紅衣少女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張起小口,接住空中落下的物品,咀嚼有聲。隨即滿足般嘆了口氣,右手再度彈出。“阿義”

    小小的箭支伴隨着“嗡"的一聲如約襲至,依然釘在那樹杈上。但這一次,紅衣少女張開的小口卻什麼也沒有接到。她皺皺眉,痛叫一聲:“哎呀,我的花生!”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定是以為那一箭誤中了少女。

    原來紅衣少女拋出的只是一顆小小的花生,而那凌空一箭則是準確地割下花生的表皮,從而讓花生仁落在少女的嘴裏。看似玩鬧,但射箭之人若沒有超強的眼力與神乎其技的箭術,實難做到。

    數十步外的樹頂上輕輕落下一道人影,體型仿若孩童,面相卻足有二十八九歲,原來是一個侏儒。他揹負箭囊,懷中抱着一把小小的弓,小弓亦如箭支一般,以硬木削制而成,表面上凹凸不平,像是隨手而做,其上更附有數根弦,倒似是一張豎琴。難怪射箭之時發出“嗡”的聲響。他走近紅衣少女的身前,開口道:“阿義。”

    “嗯,是不是看到他來了?難怪失手。”

    “阿義。”

    “以你的眼力,三里之外就應該看到他了,算來到此處還有半炷香的工夫,再幫我剝幾顆花生?”

    侏儒搖搖頭:“阿義。”

    紅衣少女嘆了口氣,似是惋惜般望着手掌中餘下的十幾顆花生:“好吧,記得要賠我一顆花生哦。”她長身而起,望着侏儒撲哧一笑,“阿義啊阿義,你看你連鬍子都刮不乾淨,以後怎麼娶媳婦?喂,你到底想不想娶媳婦啊?不要怕羞,悄悄告訴我。”

    “阿義。”

    “唉,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呢?”紅衣少女搖頭苦笑,她縱然古靈精怪,面對這以不變應萬變的侏儒阿義似也毫無辦法。

    阿義穿着一身粗布藍衣,已是髒得不現原色,握弓的手沾滿污垢,便往身上隨意一抹,面容雖然生得俊秀,卻是滿面塵土,活像頑皮的孩子在泥地上打了個滾。頜下鬍鬚更是參差不齊,如同匆忙收割過的表田。他任由紅衣少女細軟的小手從頜下撫過,驀然一痛,原來被紅衣少女趁機拔下一根鬍鬚來。倒也並不見他生氣,只是傻傻一笑:“阿義。”

    “唉,只會阿義阿義的叫,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紅衣少女似乎也覺得無趣,眼望山路,喃喃道,“等了三天才箅等到,花生都吃了五六斤啦,這小子架子也真夠大的。你説這個許驚弦到底長什麼模樣?記得幾年前江湖上就傳宵他是明將軍的剋星,倒要見識一下他是不是長着三頭六臂……”

    阿義似足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只是眨眨眼睛,用耶一成不變的語氣吐出他僅會説的兩個字:“阿義。”

    許驚弦緩緩走在山道上。離開觀月樓後,他星夜兼程直奔冀州梅影峯而來。因為不知路嘯天以何種方式給裂空幫傳達夏天雷的死訊,而他卻不想成為第一個給數萬幫中子弟帶來噩耗的那個人。所以他本可早幾日到達,卻在途中有意耽擱了一下行程。

    在他過去的想象中,裂空幫的總舵梅影峯必是一個山青水秀、卧虎藏龍的所在,然而眼中所見,卻與尋常的山峯無太多的差別。只是樹木特別多,落葉特別多,人卻幾乎看不到一個。

    這裏是白道第一大幫的總舵,決不可能形同虛設。許驚弦可以肯定自己一踏上人山的小徑,任何舉動都瞞不過裂空幫的耳目,沒有人阻攔恰恰印證了對方早已知道自己的到來,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站住。什麼人敢擅闖梅影峯?”紅影閃動,一位紅衣少女從林中鑽出,攔住去路,身後還跟着一個藍衣侏儒。

    許驚弦應聲停步:“在下許驚弦,有要事求見霍門主與諸葛門主。”

    “噴嘖噴。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許少俠啊,久仰久仰。"紅衣少女口中固然客氣,面上卻沒有絲毫“久仰”的神情。自從離開觀月樓後,許驚弦修剪發須,又換過“身乾淨清爽的衣裳,早已恢復了本來的少年面目,不再扮作那潦倒落泊的“山林閒人”,但此刻紅衣少女卻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如問見到廣什麼不尋常的怪物。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還有這位……兄台?”許驚弦被紅衣少女盯得渾身不自在,幾乎錯把那位侏儒認成小孩子。

    紅衣少女大約二十出頭,身材修長,蜂腰纖細,襯着一身如火的紅衣,再加加上清脆悦耳的嗓音,宛若林間出沒的精靈。但她的相貌卻顯得太過平凡,確切地説,應該是頗為醜陋。胖胖的面頰、厚厚的嘴唇,還生着一臉的雀斑,讓人覺得多望一眼都是一種冒犯,唯有一雙眼瞳中不時閃過靈動狡黠之色,身上不似帶有兵刃。而那侏儒倒是生得眉淸目秀,只是顯得有些木訥,揹負箭囊,懷中還抱着一把似弓似琴的“武器”,許驚弦偶爾接觸到他的眼神,沒有尊敬,也沒有畏懼,只有一股無動於衷的漠然。

    紅衣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叫花生,他叫阿義。霍門主與諸葛門主已知許少俠的到來,特意命我二人於此相候,這便引你去見他們。”説話間右手輕拋,掌中一顆花生落入口裏,唇齒翻飛,頃刻間吐出皮來,卻一點也不影響説話,連語音都沒有絲毫含糊。

    許驚弦注意到花生。阿義的神態中沒有中點沉痛之色,暗忖莫非路嘯天並未告知他們夏天雷的死訊?或是裂空幫幾大護法秘而不宣?他無從猜測路嘯天傳書的內容,但既然霍之良與諸葛長吉皆知自己的到來,無論是否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都不應該由這樣一個女孩和渾如痴傻的侏儒來迎接。

    除非對方有意如此。這一趟梅影峯之行,似乎從一開始就預示着坎坷。

    許驚弦強壓心中疑惑,伸手相請:“還請花生姑娘與阿義兄前頭帶路。”

    花生目光停在許驚弦的手上,話語陡然冰冷起來:“這枚戒指從何而來?”

    許驚弦不動聲色:“夏幫主所賜。”

    或是感應到花生語氣中頗含敵意,阿義手中一緊,—支小小的箭支已搭在那似弓似琴的弦上:“阿義!”

    花生一擺手:“阿義不要緊。”

    阿義對許驚弦無聲地一笑:“阿義。”箭支倏忽不見。

    許驚弦聽阿義聲音中雖然不帶任何感情,但那一笑卻似頗含歉意,他因暗器王林青之故,對於使弓之人極有好感,有心想與他多説幾句話,亦是笑道:“這是阿義兄的兵器麼?你的箭法很好啊。”他於來途中已聽到弦響與箭羽破空之聲,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到樹椏上,那些箭支雖已取走,但箭孔尤在,幾十個箭孔幾乎都釘在同一個地方,可見此人雖頭腦欠缺精明,箭術卻是絲毫不含糊。

    若他得知這些箭支的目標本非樹枝,而是花生拋在空中的花生,只怕更會對阿義超卓的箭法驚歎不已。

    阿義似乎知道許驚弦在誇獎自己,咧嘴一笑:“阿義。“

    許驚弦不解。花生淡淡道:“阿義是幫主幾年前收養的孤兒,不會説話,只會説‘阿義’兩個字,所以大家都這樣叫他。不過你説話他是聽得懂的。”

    許驚弦小心地探問:“花生是姑娘的本名麼?不知在幫中是何職位?”

    “我喜歡吃花生,所以大家都這樣叫我。嘻嘻,我不過就是個供人使喚的小丫頭,哪有什麼職位。“

    “哦。”許驚弦微一揚手,看似不經意地隨口道,“花生姑娘説笑了,普通的幫中子弟大概是沒什麼機會見到這枚戒指吧?”

    花生邊吃邊道:“若連紫霜戒都不認識,我憑什麼服侍夏幫主好幾年?”

    許驚弦沉默。暗忖裂空幫九大門主皆不現身,卻派夏天雷收養的孤兒與侍女來迎接自己,這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還是某種考驗?他暗地留意花生與阿義的行姿,花生腳步虛浮,似是沒有什麼武功,但或許只是一種偽裝;而阿義雖然蹦蹦跳跳,不時揪一把樹葉,或是拍一掌樹幹,渾如未經世事的孩童,但行動間卻是龍行虎步,隱露高手風範。那一把如同小孩玩具的弓,發出的必是致命的箭!

    “喂,許少俠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梅影峯有梅影峯的規矩,想你也沒膽子犯,但我花生也有花生的規矩。”

    “不知花生姑娘有何規矩?”

    花生扁扁嘴,吞下一粒花生:“記好了,我的規矩只有兩個。第一,你給我少裝斯文公子,花生就是花生,不要叫什麼花生姑娘,聽着彆扭;第二,不許欺負阿義。”

    許驚弦哈哈大笑,或許初來梅影峯時,他的心中還不乏緊張,以致言談行動都有些不似自己,但聽花生這麼一説,頓覺得心情輕鬆,重新恢復了少年的頑皮本性:“答應你條件不難,但要給我顆花生吃。”

    花生瞪他一眼,忙不迭把手中剩餘的花生一併送人口中:“從今天起,我花生的第三個規矩正式生效:只借銀子,不借花生!"令許驚弦無比驚訝的是,即便口中含着十幾粒花生,花生的聲音依舊字正腔圓。

    且不論裂空幫中除夏天雷之外武功最高者是誰.許驚弦至少有幾點可以肯定。人緣最好、嘴巴最伶俐的人是花生,雖然不過是侍女的身份,但每個人都會來與她鬥幾句嘴,然後哈哈大笑着離去;個子最矮的無疑是阿義,但他也是脾氣最温和的人,任何人都對以摸摸他的頭,拔他一根鬍子,他也只是毫無愠色地傻笑着説一盧“阿義";而個頭最髙的、身材最魁梧的,非裂空幫首席護法、太霄門主霍之良莫屬。

    霍之良身高近丈,又黑又壯,方面禿頭,聲若洪鐘,步步生風,半裸的身上肌肉高髙隆起,刻着無數傷痕,脅下那一把無鞘的青銅戰刀,重達數十斤,刀長及地,行走間不時發出龍吟般的碰撞聲,蕩人心魄。這個大漢就像是一座會移動的鐵塔,無時無刻都給人一種強勁的威懾力。據江湖傳言,他每殺一個惡人時,都會故意給對方一個擊中自己的機會,身上有多少條傷痕,就有多少惡徒死於他的刀下。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喝酒像喝水、流血多過流汗、滿口粗話隨時都會罵孃的莽漢,卻也是幫中除夏天雷外最得威望之人。那些幫中的小兄弟似乎都以被他罵一句為榮,或許他只罵看得起的人。至少,面對諸葛長吉時,霍之良就會變得像為了一大單生意而寧可低三下四的商人。

    而素以謀略稱道、實為裂空幫軍師的紫霄門主諸葛長吉,或許未必得到弟子的擁戴,但絕對最令人為他嘆息、同情、乃至讚歎、欽佩,最後恨不能以身代之的人。

    諸葛長吉是坐在一張輪椅上被推着進來的,他頭頂方帽,帽沿邊垂下長長的黑布將臉孔嚴嚴實實地矇住,身上則披着一張寬大的裘衣,連手指頭也沒有露出來。

    “長吉體弱多病,無法遠道出迎,還請許少俠多多體諒。”比起霍之良的大嗓門,諸葛長吉的聲音細小得就像蚊子叫,而且還含糊不清,似乎滿嘴的牙諸都掉光了。

    然而許驚弦發現,當諸葛長吉開口時,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譁,用心傾聽,彷彿唯恐錯過了一個字,甚至連嘰嘰喳喳一刻也不停的花生亦收斂了許多。他無法分辨這是尊敬,還是懼怕。’

    隨即諸葛長吉掀開了裘皮,又將面上的黑布緩緩揭開一線。這一刻,許驚弦才箅是真正見到了紫霄門主。他不禁愕然,怔愣當場,因為他從未想到裂空幫第三號人物竟然只是一“半個人”!

    左膝以下,齊根而斷;左臂只殘留着半根白森森的骨頭;左臉如同被某種邪惡的生物哨噬過,殘缺不全;左半邊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統統不見,甚至頭顱亦變了形,彷彿被大力擠壓過。總而言之,諸葛長吉的左半身或許還留有小部分肢體,卻全然沒有功效。

    而他的整個右半身雖然完好,卻是渾如焦炭,如在黑油之中浸泡了數年辰光,除了那半邊雪白的長髯。

    許驚弦無法確定諸葛長吉的年舲,卻湧起一種荒謬的念頭:如果我是他,不管活了多少歲,大概都寧可早些死去。

    諸葛長吉笑了,或者説他發出了類似笑的聲音:“許少俠無需驚恐,更無需掩藏你的驚恐,我能理解每個第一眼看到我的人是何種心態。”

    “不知是誰害了諸葛門主?”

    “害我的人是老天爺,小時候被雷劈的。”諸葛長吉淡淡地道,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與其説是解釋,不如是一種描述,“但我一直覺得只要我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就已經算報仇了。“

    只此一句,許驚弦滿腔同情盡皆化作了欽佩。也許諸葛長吉生不如死,但是他的堅強就是對殘酷命運的最好反擊。

    諸葛長吉放下蒙面的黑布,許驚弦雖看不見他那可怖的面容,卻能感應到他對自己的觀察,想必自己臉上的神情變化已盡收其眼底:“許少俠一路奔波,必是勞累,且先喝杯茶水,順便讓鐵老大給你介紹一下幾位兄弟。這幾天秋風乍起,我的關節很痛,怕是不能久坐。”

    霍之良吩咐道:“鬼發,去給諸葛二弟打些熱水來敷敷。”一位亂髮披肩的漢子立時答應着起身。

    諸葛長吉頭也不抬:“不必!身體疼痛之時,我才活着。”那位名喚“鬼發”的漢子在門口霎時止步,復又回到廳堂中。

    霍之良似乎早已習慣他們對諸葛長吉近乎盲目的言聽計從,不置可否地一笑,眼望堂頂牌匾。但他臉上閃過的那一絲惱怒,卻沒有逃過許驚弦的觀察,又想到方才諸葛長吉稱呼霍之良為“鐵老大”,不知是何緣故?

    梅影峯頂、裂空幫總舵的大堂之上,掛着一幅闊大的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兩個大字:靜思。

    靜思堂是一座奇特的建築,呈不規則的多角形,外觀破舊,牆體斑駁,裂紋縱橫,應是有些年頭,堂外開着數道門户,卻是方位錯亂全不依東南西北。許驚弦暗中數過,共有九道門之多,或是對應九宵。

    許驚弦在花生與阿義的帶領下,由東首第二道門進入靜思堂,門後則是一條窄窄的甬道,兩旁白牆高聳,連通至頂,甬道蜿蜒曲折,別無出口,猶如一個巨大的白色迷宮。按説由門口到堂廳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卻直直走了半炷香的工夫。許驚弦已瞧出這條南道只是繞着大堂內廳轉圈子,實不解如此設計是何用意。

    廳內寬敞,闊達十丈,亦分別開着九道門。除了那張“靜思"的牌匾之外,偌大的空間內只在堂中設有一張大圓桌,十張座椅,桌上有茶無酒|更沒有多餘裝飾。

    靜思堂不但是裂空幫幾大首腦議事之地,亦是幫主夏天雷的住所。江湖傳言中,此地機關重重,易守難攻,極其神秘。但此刻看來,卻是佈置簡單,甚至盡顯空曠,外觀上全無白道第一大幫的氣派,但每一個踏入靜思堂的人,都會有莊嚴肅穆之感。

    霍之良分別給許驚弦介紹其餘幾位門主:面容木訥,猶如農夫,生着一雙枯長手臂的中年人是景霄門主馮七;一頭亂髮,身手敏捷,腰間圍着丈許長軟鞭的精壯漢子乃是青霄門主蔣應;濃眉大眼,拳大如斗的年輕人則是碧霄門主劉書元;而神霄門主包無染身材瘦弱,脅下佩劍,説話微有些結巴,總是低垂着頭,似乎有些害羞。

    許驚弦護送明將軍由熒惑城返京途中曾見過化名劉道的碧霄門主劉書元一面,如今他恢復本來面目不再裝成老者,劉書元顯然早已認出了他,卻只是若有所思,並未當場揭穿。

    上首居中的交椅乃是幫主夏天雷之座,如今空置着,另九張座椅無分高下,於桌邊圍坐。此刻堂中恰好只有九個人,卻並非一一安坐。

    諸葛長吉的輪椅正擺在夏天雷座位之下,隱有主持之意,旁邊分別坐着霍之良、馮七與劉書元,許驚弦的位置在諸葛長吉的對面,蔣應與包無染端立於他側後,既像是護衞,又像是監視。幾人皆不動如山,唯有負責照應茶水的花生在廳中走動,而阿義似乎唯花生馬首是瞻,不肯遠離。一個人手撫琴弓呆在角落裏,目光不離她左右。據霍之良介紹説那玉霄門主沐紅衣與丹霄門主賈遇道尚外出未歸,而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提到沈羽的名字。

    而令許驚弦大感驚訝的是:當霍之良給他介紹諸位門主之時,諸葛長吉竟然從輪椅下摸出了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而周圍人熟視無睹,似早已見慣不驚。

    霍之良覺察到許驚弦的詫異,説道:“二弟酷愛讀書,從來手不釋卷,就算處理公務之時稍有空暇亦會看個不停,反正我是不明白這些讀書人的心思。嘿嘿,許少俠可千萬莫要多心。”最後一句不像是解釋,更似提醒。

    許驚弦心中生疑,無論如何,諸葛長吉此舉頗有怠慢之意,但幾大門主同時現身,已表現出對自己的足夠重視,又何必腳蛇添足?他不動聲色.淡淡一笑:“小弟或能理解諸葛門主的做法,心靈沉浸於書本之中,自然能忘卻肉體的傷痛。“

    霍之良大笑:“想不到許少俠竟是二弟的知音,來來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許驚弦舉杯相飲,忽覺臉孔微微一熱,明白諸葛長吉的獨眼透過黑市正盯在自己面上。諸葛長吉目光稍觸即離,放下書卷,淡淡道:“閒話少説,大家還是早些進人正題吧。”

    “卻不知許少俠此次來,有何貴幹?"最先開口的並非霍之良與諸葛長吉,而是景霄門主馮七。此人面貌普通,嗓音平實,全無高手之態,若混入人潮之中絕難分辨。

    即便精修《天命寶典》多年,但當許驚弦對上馮七的視線的那一瞬間,亦覺得心底一寒。那是一窄而細長的雙眸,薄薄的眼皮定如磐石,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眨動,瞳中散發着邪惡與冷酷的光芒,彷彿猛獸發現獵物伺機捕食前的凝視。未睜眼前,馮七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但眼神乍露的一刻,強大的魄力隨之而生。

    許驚弦並未移開目光,沉聲道:“在表明來意之前,可否先告知小弟路前輩傳書的內容。”看諸人態度,他不禁懷疑路嘯天並未透露夏天雷的死訊。

    『首發書農在線書庫』霍之良漠然道:“如果許少俠真是從觀月樓來的,豈會不知?”

    “臨行倉促,只怕有些誤會。”

    “誤會?”霍之良冷笑,“嘿嘿,許少俠名頭雖大,卻是誰也沒見過,誰知道你是不是個冒牌貨,憑什麼要把本門機密先行告知?”

    霍之良隱含敵意的話激起許驚弦胸中的傲氣,揚起左手,亮出紫霜戒:“就算霍門主不認識得我,總應該認得這個吧?”

    “是不是冒牌貨看過才知……”霍之良口中説着話,右掌疾探而出,五指箕張猶如鐵鉗,意欲一舉奪下紫霜戒。以他的眼力,自然早知紫霜戒是如假包換的真品,只是想給面前的少年一個下馬威。

    霍之良肩頭稍動,許驚弦陰陽推骨術已立知其意,當即左手穩立不動,待霍之良指尖近前無可變招之際,方才疾速縮回,同時右掌輕拍桌面,面前的茶杯陡然跳起。

    霍之良雖久聞“明將軍剋星”的名頭,但見許驚弦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不免有些輕敵,這一抓只用了六成力道,滿以為必是手到擒來,卻不料對方不但眼力高明,剎那間已準確把握到自己發力的時機,再要變招已然不及,五指合處,不偏不倚地將那茶杯握在掌心。

    “啵”的一聲,霍之良指力到處,茶杯外表無損,杯壁上霎時現出無數裂紋。若非他立時卸去幾分力道,必把茶杯抓得粉碎。饒是如此,手中茶水淋漓,滴落桌面,其狀亦頗為狼狽。

    許驚弦淡然道:“霍門主太客氣了,方才已敬我一杯,何必再多禮?”心中略有些後悔,畢竟霍之良身為太宵門主,地位僅次幫主夏天雷之下,自己當眾讓他下不了台,只怕難以甘休。

    霍之良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扔奶的,我這不是多禮,是託大了。”

    “嗖"的一聲,卻是花生把一塊抹布扔在霍之良面前:“擦桌子,不是讓你擦手。"隨即把一個新茶杯放到許驚弦面前。

    霍之良一瞪眼:“老子可不幹女人的活。”拿起許驚弦面前的新杯,重新斟上茶水,遞至許驚弦面前,“只憑許少俠這身好功夫,霍某再敬你一杯。”説話間右手暗合,已將掌中裂杯捏得粉碎。

    霍之良乍然出手受挫,氣氛本是有些緊張,但太霄門主豁達從容,再經花生一打岔,頓時緩和了許多。

    許驚弦見他如此大度,倒也佩服。先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借倒茶之際順手拿起抹布,欲要拭乾桌上茶漬。眾人將他行動看在眼裏,口雖不言,心中自有計較。

    “許、許少俠是客人,不必麻、麻煩了。”許驚弦身後的包無染上前兩步,細聲細氣地道。

    然而,許驚弦卻發現包無染的雙手正搭在桌沿上,桌面上霎時拷起一層白霧,不多時便已將茶漬蒸乾。

    許驚弦心中暗驚,神霄門主包無染名列九大護法之末,説話又有些口吃,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位,想不到竟身負如此精純的內力。

    霍之良讚道:“看來鈍鈍的焚心炙焰又深厚了幾分,恐怕再過幾年,我也打不過你啦。”

    包無染謙然一笑,隨即又垂下頭去,像是唯恐被人所注意那焚心炙焰乃是他的獨門內力,可將無形劍芒化為有質之火焰,攻守兼備,借桌傳勁,將些許茶水蒸發不過是牛刀小試。

    “許少俠持有紫霜戒,可算是本幫之人,有些事情也不需隱瞞。”諸葛長吉緩緩道,“三日前接到觀月樓主飛鴿傳信,琅霄門主沈羽心懷不軌,勾結非常道與鬼失驚等人於金陵狙殺夏幫主,後輾轉至揚州觀月樓,被許少俠、北雪、機關王等人救下,但夏幫主因傷重需得調養數日。在此期間,幫中將選出一人暫攝幫主之位,具體人選則由許少俠執其信物傳達。”

    許驚弦恍然大悟,路嘯天不但並未通知復天雷的死訊,亦未提由自己接任幫主之事,難怪諸門主對自己態度曖昧不明,那是因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既能暫代幫主之位,無疑也就是下任幫主的人選。

    或許路嘯天唯恐告知夏天雷的死訊導致裂空幫內亂,所以秘而不宣。但如此一來,這個燙手山芋落在自己手上,又如何遞得出去?既然沈羽反叛之事已泄露,玉霄門主沐紅衣又不在,霍之良與諸葛長吉或許都自認可堪重任,一旦知道夏天雷指定的繼承人竟是與裂空幫全無關係的自己,豈不是炸了鍋?莫説其他幾位門主決不肯依,只怕裂空幫上下數萬弟子也無人會支持自己,屆時處境可謂尷尬至極。他從未想過梅影峯之行會落到這般窘境,苦思下一步的對策。

    花生嘻嘻一笑:“諸葛門主還少説了幾句吧。路前輩可特意提到許少俠一路相助幫主,並在觀月樓中力克慕松臣,是個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啊。”

    一旁蔣應不冷不熱地道:“沈羽亦有少年英雄之名望,做下的卻是禽獸不如的事情。”

    花生瞪他一眼:“我只是個小丫頭,就算説錯了話,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吧。難道這才是英雄所為?”

    蔣應苦笑搖頭,似乎早領教過花生的伶牙俐齒,不與她爭辯。

    許驚弦知道蔣應的矛頭本是指向自己,想不到卻被花生接了過去,暗承其情。不過按説這等場合原是輪不到一個侍女插口,看來她深得夏天雷的信任,在裂空幫中亦算一個頗具分量的人物。

    霍之良見許驚弦良久無語,不耐煩道:“如今幾大門主都已在場,還請許少俠有話直説,無需遮遮掩掩。“

    許驚弦沉吟道:“夏幫主吩咐過小弟,要面見四大長老後才能説明來意。”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貿然説出夏天雷的遺命只會造成混亂,當前之計唯有見機行事。或許只有憑轉輪訣引出那四位裂空幫長老出面,才能讓自己名正言順接替幫主之位。

    “四大長老?"霍之良語氣猜忌不定,“許少俠可是開玩笑?若不説出轉輪訣,就連幫主也請不動他們。”

    許驚弦揣測其意,推知那四大長老應是隱居多年不出,尋常人等更是難得一見,大覺頭疼,口中道:“不瞞霍門主,夏幫主已將轉輪訣告知小。”

    此言一出,廳中好一陣寂靜。除了燻布遮面的諸葛長吉與神遊物外的阿義,懷疑清楚地寫在每一個人臉上。若是路嘯天親自前來也還罷了,實難相信夏天雷會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訴許驚弦。

    一直未開口的碧霄門主劉書元忽道:“若是小弟不曾記錯,小弟與許少俠應該有一面之緣吧。”

    許驚弦原就無意隱瞞此事,倒也並不慌亂,微微一笑:“小弟本打算私下再與劉護法相談,但既然劉護法主動説起,那就先謝過當日的救命之恩吧。”言罷起身拱手施禮。

    劉書元連連擺手:“不過是適逢其會,哪有什麼救命之恩.許少俠言重了。”他眼中鋒芒乍現,“哦,應該説是吳將軍。”

    “屁……”霍之良眼露驚詫,“咳咳,劉兄弟認得許少俠,為何這幾日從未聽你談起?”

    劉書元緩緩道廣因為我從未想到江湖上被譽為‘明將軍剋星’的許少俠,競然會做明將軍的義子。”其時許驚弦與明將軍為了逃避寧徊風追殺,隱姓埋名混入難民之中,並以父子相稱。

    “明將軍的義子!”霍之良一怔,驀生警黨,望着許驚弦漠然道,“你是將軍府的奸細?“這幾年裂空幫與將軍府勢成水火,雖然因泰親王叛亂暫時結成神州會之盟,但誰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雙方遲早會冉起爭端。對於裂空幫這些粗豪江湖漢子來説,將軍府就是最大的敵人。

    許驚弦心頭暗歎,他並不想當眾説出與明將軍之間的恩怨,卻無法選擇:實不相瞞,小弟曾化名吳言從軍,本是要行刺明將軍,但後來……”

    “原來許驚弦就是吳言!”霍之良打斷許驚弦:泰親王謀反造就了兩位無名少年聲名鵲起。一個是憑着塊石頭退去錫金數萬鐵騎的平西公子桑詹宇,笫二個就是隨明將軍奇襲熒感城,一路護送其回京,並於途中擊殺叛軍軍師丁先生的吳言。我本以為是哪個不見經傳的黃毛小兒,想不到竟就是當年名噪江湖的‘明氏剋星’。”

    馮七冷冷接口道:“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語氣中並不掩飾輕蔑之意,在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漢子眼中,許驚弦不過是因流言而起,難有與其聲名相符的實力。

    “嘿嘿,反覆無常也就罷了,甚至不惜自貶身價認賊作父,哈哈,這個笑話實在太好笑了……”霍之良大笑數聲,卻見周圍人毫無反應,怒道,“喂,老子在説笑話,兄弟們捧個場啊。“

    諸人面面相覷,欲語還休。唯有花生雙眼一瞪:“我可不是你兄弟,用不着湊趣,何況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諸葛長吉輕聲道:“鐵老大最鍾愛的徒弟就死於將軍府之手,還望許少俠海涵。”

    許驚弦點點頭,漸漸明白為何霍之良能得到眾人的敬重,他雖然魯莽,卻也是個疾惡如仇、眼裏不容沙子的耿直漢子。

    諸葛長吉續道:“外夷入境,中原武林本應攜手抗敵,裂空幫與將軍府亦因此化敵為友。許少俠能夠以國家大義為重,放下私人恩怨,足稱俠義。“其餘幾位門主亦懷着同樣的心思,剛才只是礙於霍之良的面子,方才裝聾作啞,聞言皆心中稱是。

    霍之良長吸一口氣,穩定情緒,嘆道:“霍某是個粗漢,心裏想什麼就説什麼,許少俠莫怪。但如今還要問你一句,可還記得泰山絕頂之戰否?”

    泰山一戰,明將軍自承落敗,暗器王招勝身死。四年過去了,林青依然是江湖人心中的偶像。也正因每個人都知道許驚弦與暗器王情同父子,“明將軍剋星”之名方能譽滿江湖。

    許驚弦鄭重道:“小弟須臾不敢相忘,亦曾立下重誓,總有一日,會與明將軍再決高下。"事實上在他心中,與明將軍之爭已超出個人恩怨,只是在目前情況下,卻是解釋不清。

    霍之良面色稍霽:“此事先行揭過,雖然明將軍的仇人未必是我霍某的朋友,卻也不會為難他。”

    “既然如此,可否讓小弟去見四大長老?”

    霍之良鐵青着臉道:“有路樓主的書信,再加上北雪、機關王的畫押,按我説我不應該懷疑許少俠。但轉輪訣一旦説出,將無可逆轉,決不可掉以輕心。我已派人去觀月樓接應夏幫主,過兩天就有消息,在此之前,就只好委屈一下許少俠了,先在梅影峯作客幾天。”每個人都明白所謂“作客“,其實就是“軟禁”的委婉之詞。

    許驚弦察言觀色,心中更增疑惑。轉論訣雖説事關重大,決定着幫主之位,但諸人的反應卻誠得太過誇張,難道請出那四位長老將會發生難以預料的後果?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諸葛長吉道:“鐵老大總是不改急躁的性子。路樓主傳信説得明白,非常道殺手仍伺伏於側,所以夏幫主易地療傷,決不可派人打擾,以免有變,你卻為何不聽?”

    “誰知那書信是真是假,幫主一日不回來,我心中不安。“

    “就箅書信有假,這紫霜戒總不是假的吧。按本幫規矩,持紫霜戒者,如幫主親臨,必須無條件地信任。”

    憤怒與惋惜浮在霍之良臉上,他咬着牙一字一頓道:“連冷麪那小畜生都造反了,老子現在誰也不相信!”

    景霄門主馮七眼中妖芒一閃,喝道:“我支持鐵老大的意思。”

    青霄門主蔣應解下腰間的軟鞭,重重拍在桌上:“夏幫主回來之前,我也不認紫霜戒。”『奇俠電子書』

    神霄門主包無染沒有説話,但許驚弦卻感覺到他的目光牢牢鎖在自己背上,也許只等霍之良一聲令下,熾熱的劍氣便將襲來。

    霍之良決然道:“鬼發、蛇眼、純鈍,加上我,已佔多數。就這麼辦!”諸葛長吉輕嘆了一聲,似也無可奈何:“許少俠,請相信我們的做法是出於謹慎,而非不信任。你不妨先休息幾天,再慢慢從長計議。”

    按許驚弦猜想,自己本與裂空幫毫無瓜葛,突然接任幫主必遇阻力,但只要憑着紫霜戒與那轉輪訣,再加上四大長老的支持,總能覓得轉機。誰知事態急轉而下,莫説見不到四大長老,甚至就連自己也將被軟禁起來。

    許驚弦苦思無計,卻張口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小弟聽幾位門主皆以‘鐵老大’相稱霍幫主,不知是何緣故?“

    眾人不解,何曾想於此關頭,這少年的心神卻鎖在毫不緊要的事情上,但見他面上不現半分沮喪,唯有欲知究竟的好奇,不禁暗暗稱奇。

    “這都是兄弟間隨便起的綽號,在幫中弟子面前,可不敢胡叫。”

    霍之良笑道:“俺塊頭大,又生得黑,所以便叫‘鐵牛’了。”

    許驚弦恍然大悟,馮七“蛇眼”之名確是傳神,蔣應那一頭亂髮亦應“鬼發”之名,但以沈羽平日的儒雅,喚做冷麪不知是何緣故,而包無染的綽號更是令人糊塗。

    諸葛長吉彷彿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釋道:“包九弟的兵器乃是劍盾結合,其焚心炙焰之功亦可化為護盾,加上人又老實,略顯遲鈍,所以就起了個這綽號。“

    “原來如此,小弟還記得劉門主外號人稱‘手眼通天’,卻不知另兩位門主如何稱呼?

    “‘手眼通天’那是江湖上的叫法,至幹劉七弟真實的綽號麼,哈哈!”霍之良大笑,“罷了,日後有空讓七弟自己給你説吧。“

    眾人一齊鬨笑起來,劉書元面上陣青陣白,喝道:“誰敢説,我就和他翻臉。"許驚弦心中大覺好奇,卻也不便詢問。

    諸葛長吉語含笑意:“丹霄門主賈遇道江湖人稱‘假道長’,其實綽號叫做‘懸崖’,至於玉霄門主沐紅衣麼,嘿嘿,這些綽號都是她起的,自然不會給自己留下供人取笑的把柄。”

    許驚弦實難想象一個人的綽號如何會叫“懸崖”,想必另有典故,而對那尚未謀面的沐紅衣亦生出一分好奇。

    翟之良接口道:“兄弟們正商量着合夥給沐四妹起個好名字呢……”

    花生道:“鐵老大背後搗鬼欺負女孩子,等沐姐姐回來後我告上一狀,保管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嘿,花生口中留情,改日我送你些上好的花生。”

    “阿義。”像是感染到眾人的情緒,阿義亦是一臉痴笑。

    聽着眾人隨意地開着玩笑,許驚弦心中湧上一種既羨慕、又傷感的情緒,就像面對着一個充滿歡笑的大家庭,而他,只是一個局外人!無法分享他們的快樂與痛苦,更無法和他們像兄弟一樣親密無間。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即使他能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恐怕也無法獲得這些人的真心擁戴。或許他應該退求其次,無論霜之良、諸葛長吉、抑或是沐紅衣成為下一任幫主,只要俠道不滅,能夠讓裂空幫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大壯聲威,便算是完成了夏天雷的遺願。

    許驚弦一念至此,頓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微微一笑:“小弟聽從鐵老大的意見,先在梅影峯休息幾日,待觀月樓的消息傳來後再行商議。”暗忖這幾日有機會單獨找霍、諸葛兩人説明夏天雷的死訊,好讓他們早做打算。

    而對於他來説,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找出那個奸細!

    眾人本擔心以許驚弦的少年血性,勢必會拒絕霍之良的命令,或許還不得不翻臉動手,暗地都有些躊躇難決。但見他轉眼之間如變了一個人,卻依舊信心滿滿,不似隱忍低頭的模樣,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理。

    諸葛長吉道:“難得許少俠如此識大體,那就這樣吧。許少俠可住在夏幫主的客房中,由花生負責安排起居。大家改日再議。”

    許驚弦本想打探平惑的情況,卻知此際不便,尋思着稍後抽空問問花生。

    眾人相繼散去,許驚弦正要去找花生,耳邊卻聽到諸葛長吉道:“庥煩許少俠送我回房可好?“

    許驚弦知道諸葛長吉行動不便,向有專人服侍,既然叫住自己,必有下文,欣然應允。當下推起輪椅,依着諸葛長吉的吩咐穿人廳內某道門,門楣上標註着小字:紫霄。原來那靜思堂中九道門户分別對應着九位門主的住處,他想到夏天雷既然住在靜思堂中,廳內某處定然還另有一道暗門通往卧室,大概只有花生才知曉。

    依然是長而曲折的白色甬道,別無通路。許驚弦推着輪椅前行,諸葛長吉則從椅下摸出一本書來讀着,似乎根本無意説話。

    許驚弦心知此刻他們仍只是在靜思堂廳的外闈繞着圈子,只怕隔牆就是另一位門主,即使諸葛長吉有什麼機密事情詢問自己,也不會在這裏。甬道蜿蜓轉折,多轉幾圈後就難辨東西南北,他一路默記方位,暗想心事。

    自從許驚弦決意卸下繼任幫主的重擔後,心裏大覺輕鬆,當下專注思索奸細之事。除了未到場的玉霄門主沐紅衣與丹霄門主“懸崖”賈遇道之外,今日在場八人可謂是夏天雷、沈羽之外裂空幫最重要的幾員大將,哪一個才是將軍府的奸細呢?

    路嘯天曾説夏天雷最信任的人是霍之良,或可排除;阿義與花生應該接觸不到太多的機密,亦可排除。其餘人之中,害羞的“鈍鈍”、陰鷙的“蛇眼”、詭異的“鬼發"、鎮定的劉書元之中,其中以劉書元最為可疑,雖然他揭破自己就是吳言之事,彷彿並無包庇將軍府,但這未必不是一種高明的偽裝,何況此事遲早會被眾人得知……可是,當日與劉書元相見之時,卻深感此人談吐不俗,是個頗可相交的漢子,為什麼自己的直覺會與內心的判斷截然不同?

    他輕輕一震,已知究競:那是因為作為一個卧底,不但必須隱藏本來的面目做另外一個人,還要時時刻刻擔心一旦被揭穿後的壓力,絕非那些膽大心粗的江湖漢子所能承受,至少,應該是一個略通文墨之人。所以,他的直覺會忽略蛇眼、鬼發、鈍鈍幾人,而鎖定在城府頗深的劉書元身上。

    然而,裂空幫中最有學問、最具城府的人,並不是劉書元,而是……

    諸葛長吉突然開口:“許少俠知道靜思堂這長長的甬道有何深意麼?”

    “小弟不知,還請諸葛兄指教。"許驚弦隨即推翻了自已的想法,像諸葛長吉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無法自由來去的人,即使有做奸細的資格,卻無條件,除非他還另有一個便於與外界聯絡的同夥。

    諸葛長吉似是對許驚弦心中念頭一無所覺,不緊不慢地道:“數百年前,裂空幫開山祖師畢無笳橫空出世,此人天資卓絕,爭勝之念尤甚,憑着自創的九霄神功挑戰中原武林各大門派,一生經歷大小爭鬥近百戰,未嘗敗績。難遇敵手是高手的寂寞,某一日他聽説天竺國師不但精修佛法,更是武功高強,頓起好勝之心,當即前往求戰。

    "那天竺國師亦曾聽聞中原大俠畢無笳之名,起初避而不戰,耐不住其一再挑釁,便答應了他,約好在某山中的竹林內比鬥。到了約戰的日子,畢無笳到了那竹林邊,卻不見天竺國師,唯有其弟子手執一花相送,曰:“師父就在竹林深處,請畢施主執花相見。但有一條件,不可破壞竹林。

    “畢無笳藝高膽大,也不怕對方耍花樣,依言執花前行。卻不料那竹林乃是天竺國師特意派人栽種,中間是一條長長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竹林插天,密不透風,雖有無數道路,卻只在林間打轉,皆是死路。

    “畢無笳聽到天竺國師在林深處宣吟佛經,但走了許久,依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以他武功躍過竹林倒也不難,但激起好勝之心,雖知這片竹林其實就是一個沒有生路的迷宮,卻有意要與那天竺國師比試耐性,看誰先忍不住退場。

    “到了第五日,天竺國師現身來見。畢無笳哈哈大笑,以為自己終於贏了。然而國師卻問他:我的花兒呢?畢無笳垂頭一看,花兒已枯,只餘殘枝敗葉。聞師微笑道:人世一場爭鬥,卻是花兒的枯、榮、綻、謝。

    “畢無笳大悟,謝過國師回到中原,自此放下爭強好勝之念,行俠仗義,扶危濟貧。他雖‘無家’,卻立志要讓天下窮苦的百姓有一個家,最終成立了裂空幫,成為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俠。

    “故事未必是真,道理卻不假。靜思堂正是為了紀念畢祖師而建,希望每一個來到靜思堂的人,無論本來懷着什麼樣的目的,經過這長長的甬道後,都能靜思而行,做出最好的選擇。”

    許驚弦陷人沉思之中。諸葛長吉卻只是一笑:“同樣的故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許少俠無需告知我你的領悟。記住‘靜思’二字,足矣。請往左邊走。“

    説話間他們已走出了甬道,按方位是在靜思堂的南邊。許驚弦推着輪椅沿左首邊的碎石小徑緩緩前行,小徑兩旁種着成排的梅林,風搖花枝、淡香飄溢,令人神清氣爽。林邊有幾處淺潭,疊疊梅影落人潭中,與山峯倒影相映,宛如畫卷,這就是梅影峯的來歷。

    諸葛長吉笑道:”可惜許少俠早來了幾個月,不然便可看到梅花盛放,梅香遍野。正所謂暗香浮動月寅昏,而如今,卻只有……”他漫聲長吟,“疏影橫斜水清淺。”若不見他那可怖的面貌與身形,只聽其語,任誰都會以為是一個博學多識、胸藏萬卷的翩翩才子。

    過了梅林,可見前方十餘步外七八間木屋,當是諸葛長吉的住所。小屋前有一窪水池,蒸氣繚繞,熱力撲面,乃是一處温泉。

    輪椅停在温泉邊,諸葛長吉道:“每到陰冷天氣,我周身關節都會疼痛,所以夏幫主特意把此處交給我住,好借温泉之力替我祛除病痛。“説話間諸葛長吉撩起披在身上的裘衣,腰身一挺,掙扎起身。許驚弦欲要來扶,卻被他以完好的右手撥開。

    這一撥雖無內力,卻有着常人單手難及的力量。許驚弦微微一怔,這才知道諸葛長吉雖然殘疾,卻也絕非外表上的孱弱。這是否證明他亦具有做奸細的條件?

    許驚弦還不及細想,卻見諸葛長吉單腿連跳幾步,並不脱衣,只除下頭上方帽,“撲通”一聲落入温泉之中,霎時沒頂。

    許驚弦心中一派茫然,直到現在,他也捉摸不透諸葛長吉的用意。望着泉面上波紋層層散開,一個個小氣泡翻湧而上,卻不見他露出頭來,試着輕聲喚道:“諸葛兄?"卻是全無反應。

    許驚弦不禁有些着急,若是堂堂紫宵門主淹死在自己面前,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正考慮是否應該下水看看,卻聽“嘩啦啦”一聲水響,諸葛長吉浮了上來,換了一口氣,重又沉下。

    許驚弦身處泉岸,只看到他那畸形而缺了一半五官的腦袋,既覺殘忍、亦覺心酸。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刻他清楚地望見,在他那沾滿水珠的半張臉上,還有另一道來自他自身的液體從那獨眼中緩緩滲出。

    他突然明白了,諸葛長吉急於下水並非因為身體疼痛難忍,而是他不願讓別人看到他的淚水。

    他為什麼哭?對於這樣一個從小就飽受病痛折磨的人,必是早已練就了寵辱不驚的心態,為何會如此?

    許久之後,諸葛長吉再度浮出水面:“此泉采地熱,不但可愈風濕,習武之人常年浸泡亦受益良多,許少俠可想試試?"聲音依舊含混不清,卻已恢復了平時的鎮定。

    許驚弦脱下上衣,縱身入水。無論諸葛長吉是不是殘廢,無論他是不是奸細,此時他都得到了許驚弦由衷的敬佩。

    瀰漫的水汽,温適的泉水,但他們都沒有放鬆身心。

    “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我不懂武功,只有在這裏才能確定無人打擾,也沒有人偷聽。而我希望在這裏,許少俠也可以敞開心扉,對我説出實情。”

    “我並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事情。”

    “不,至少有一件事我確定許少俠在説謊,另一件尚不確定。”

    “諸葛兄有何疑問?『優酷電子書』

    諸葛長吉深深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空氣在他破損的喉嚨裏發出“嘶嘶”的怪響,令人聞之心悸,他的獨眼中進出凌厲的光芒,鎖定許驚弦的面容,一字一頓:“我確定幫主已然過世,但不確定你是不是兇手!”

    許驚弦沉馱半晌,方才答道:“沈羽雖有叛師之念,但已幡然醒悟。夏幫主心傷愛徒,最終毒發不治。如果一定要追查兇手,那就是簡歌、慕松臣等人與天意。路前輩既然並未告知夏幫主的死訊,諸葛兄從何得知?”

    離開觀月樓之時,何其狂蹊蹺的態度曾讓許驚弦隱生懷疑:或許復天雷並未過世,只是藉此機會好讓自己去做裂空幫幫主。但這種想法未免太過荒唐,夏天雷一代宗師,何必給自己開這麼大個玩笑?何況若自己判斷錯誤,亦是對夏天雷的大不敬,故僅抱着一絲幻想,不敢詢問。

    但此刻,聽到諸葛長吉斬釘截鐵的判斷,突覺悲從中來:那個可敬的老人果然已不在人世了。

    “鐵老大等人或許不會注意到那些蛛絲馬跡,卻逃不過我的觀察。”諸葛長吉自嘲般一笑,“許少俠帶着紫霜戒,又知道轉輪訣,只有兩個可能,要麼你是殺害夏幫主的兇手之一,要麼就是應夏幫主遺命來接替幫主之位。”

    許驚弦反問:“為何不會是我替夏幫主指定下一任幫主?”

    “如果是那樣,來的應該是路嘯天或北雪這樣與世無爭卻可博得大家信任的前輩,而不會是你這樣一個競爭幫主的有力人選。”

    許驚弦一震,忽覺上天是何其不公?像諸葛長吉這樣的人,本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卻只給他留下了殘缺不全的肢體。

    諸葛長吉似感應到許驚弦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若非身體的殘疾,也不會有頭腦的敏鋭。所謂塞翁失馬,焉知福禍。至少長吉生而無憾。”

    許驚弦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諸葛長吉讓他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當年魏公子手下第一謀士、如今焰天涯的軍師一“公子之盾”君東臨;另一個則是擒天堡師爺、叛軍軍師、自己的殺父仇人一“病從口入,禍從手出”的寧徊風。或許諸葛長吉既沒有君東臨的武功與魅力,也不及寧徊風的陰狠狡詐,但有着同樣的蓋世謀略、深藏不露,心思細膩處更有過之,何況比起那位號稱周身大小病不斷、每天都要,幾十副藥的寧徊風,眼前之人孱弱的身體中更有一份堅定的意志。

    “先不論夏幫主的遺命,許少俠請告訴我,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做幫主?”

    “不瞞諸葛兄,小弟來梅影峯之前確有此意,但與諸位門主見面之後,只覺得裂空幫中有更合適的人選,已無此意。”

    諸葛長吉搖頭而嘆:“如果沈羽沒有叛師,他是最好的人選。除此之外,裂空幫後繼乏人。”

    “霍門主極得兄弟愛戴,諸葛兄以為如何?”

    “不錯,鐵老大有一身豪情壯志,為友兩肋插刀、義薄雲天,對敵疾惡如仇、決不姑息。如果裂空幫只是一個小型幫派,每個兄弟都會為這樣的首領去拼至最後一息。但是,裂空幫數萬弟子,良莠不齊,不但需要一個可以帶他們衝鋒陷陣的大哥,更需要一個可以約束他們,指引他們走上俠道的幫主。"此言確是一語中的。

    “諸葛兄足智多謀,意志堅定,亦是做幫主的上上人選。“

    諸葛長吉淡淡道:“靜思堂中,許少俠問起兄弟們的綽號,可知為何我沒有?不錯,他們對我很尊重,甚至小心翼翼地唯恐觸動我的敏感,連玩笑都不會和我開一句。像我這樣的人,永遠只能站在背後,當真做了幫主,又怎能讓手下真心服膺?”

    許驚弦語塞。他可以想象出每個人面對諸葛長吉時的心態,唯恐自己説錯了話惹得他不快。上天已經對他如此殘忍,善良的人們不願再給他添加多餘的負擔,哪怕只是善意的嘲諷,也會換來巨大的傷害。只是這個想法只能存留於胸,實不便當面講出來。

    諸葛長吉苦笑一聲:“知道嗎?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許驚弦心頭一沉。是啊,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即使諸葛長吉根本不需要憐憫,別人也會主動送到他面前。付出憐憫的人自得於其後暗示着的高尚,卻忽略了被迫接受憐憫的人要吞嚥怎樣的痛苦。

    “你可知我為何會為夏幫主效力?”諸葛長吉道,“我五歲之時身受雷擊,幸好家中尚算殷實,遍請名醫,好歹活了下來。但從此也成了一個怪物,沒有夥伴,沒有朋友,甚至有時家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惡的,也許當時父母對我的生存根本不抱希望,只是出於仁慈才救了我,卻未想到我雖然活下來了,卻給他們帶來了恥辱。除了家裏揹着我的僕人,沒有人願意陪我,我只好去找些小貓小狗玩,可是即使是貓狗也遠遠躲開我。

    “那一年我九歲,有一天我省下自己的點心,去喂城東的那條小狗,它卻對我狂叫着,不讓我近身。我傷心極了,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夏幫主恰好經過此地,便問我何故哭泣?一個陌生的成年人競然如此和顏悦色地對待我,我彷彿找到了發泄的機會,一邊罵着自己是個沒用的殘廢,一邊罵着老天爺和所有的人。夏幫主耐心地聽我説完,先對着小狗大聲喝斥,狗兒自也是酏牙相報;隨即夏幫主接過我手裏的點心,微笑着招呼小狗,慢慢地,小狗走上前來,開始吃他手中的點心……

    “夏幫主笑了,留下了一句話:要想別人不把你當做殘廢,首先你要把自己當成健全的人。言罷而去。我試着像他一樣逗弄小狗,果然小狗吃光了我的點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別人都不願意陪我玩了。因為在我的眼裏,他們都必是嫌棄我的,於是我像刺蝟一樣,把自己裹在殼裏保護起來,還外露着鋭利的尖剌……

    “之後,我開始刻苦讀書,也許我的身體永遠是殘疾,但至少我要做一個智力健全的人。十年後,我加入了裂空幫,成為了夏幫主手下不可或缺的謀士。但可惜的是,除了夏幫主,沒有人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憐憫。其實我活着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努力做一些健全人才能做的事。”

    許驚弦心中暗歎,他知道諸葛長吉加入裂空幫已有十餘年,算來如今不過三十出頭,但只看那半邊雪白的鬍鬚,大概都會以為早已年過花甲。身體的傷殘過早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但他內心的堅強卻一如壯年。

    “那麼,如果霍門主做上幫主之位,而由諸葛兄輔佐,豈不是兩全其美?”

    “鐵老大和我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分不清楚勇敢和魯莽的界限,而我,太過懂得恐懼和謹慎的差別。”諸葛長吉淡淡道,“所以,如果你能證明自己是一個有能力統領裂空幫的人,我會支持你。當我肯定你並非殺害夏幫主的兇手後,自然會相信夏幫主的眼光。”

    “諸葛兄何以如此肯定小弟與夏幫主之死無關?“

    “如果你是兇手,這個温泉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諸葛長吉輕聲道,眼中閃動着一絲近乎渴望的光芒,“我的決定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了夏幫主的遺命,而是一個智力健全的裂空幫弟子應該做出的選擇。”

    告別諸葛長吉後,許驚弦沿原路返回靜思堂。

    即使諸葛長吉的眼淚對他有所觸動,卻也並未能消除嫌疑。他無從判斷諸葛長吉的淚水到底是因為心傷夏天雷的死訊,還是一種巧妙的偽裝,而他對自己這個“外人”的支持反而更顯突兀。

    自己畢竟太過年輕,還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諸葛長吉從自己的言行中看出破綻,從而確定夏天雷的死訊,安知他人不能?能夠坐上裂空幫護法之位,每個人都不簡單。即便是霍之良,在那粗豪的外表下是否也隱匿着一絲細心?按説沈羽既反,霍之良與諸葛長吉誰都有可能繼任幫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真能心無芥蒂,依然做一對好兄弟麼?而其餘人在這幫主之爭中會保持什麼樣的立場?那一名將軍府的奸細會因此採取什麼樣的行動?轉輪訣現世到底意味着什麼?在那四位裂空幫長老身上又藏着什麼樣的驚人秘密?

    各種猜想湧上許驚弦心間,卻找不到解答。目前的形勢就像諸葛長吉住處那温泉之水,看似平靜的表面,底下卻潛藏着暗流。

    他驀然一驚,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變得不再輕信別人、隨着年舲的增長,閲歷的增加,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深,猜忌與揣測取代了信任,這是不是就是成長的代價?

    在此之前,他所接觸到的幾乎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擁有絕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乃至得體的風度,他們站在江湖的頂峯,摒棄了普通人的煩惱,眼中沒有芸芸眾生,只有自己的理想。而那時的他也還只是一個孩子,縱然有任性胡鬧的時候,也會得到對方的縱容。但此次梅影峯一行,已然成長的他終於認識到真正意義上的“江湖“,美麗的浮華盛景之後,掩藏着無奈的深淵。

    或許,這才是複雜世間的本質。

    許驚弦腦中一片混亂,不願再去想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這一刻他突然特別渴望見到蘋果姐姐,只有兒時的友誼才能保持令人懷念的純真與美好。

    靜思堂中,花生坐在椅中百無聊賴地剝着花生,阿義則撥弄着那一把琴弓,發出單調的音節。見到許驚弦歸來,花生懶洋洋地起身:“客房已經準備好啦,這就帶許少俠去。”説罷在桌下襬弄機關,後牆無聲無息地現出一道門户,應就是通往夏天雷居室的通道。

    許驚弦暗忖花生既然是夏天雷的侍女,替客人安排房間本是分內之事,為何卻是如此不情不願的模樣?莫非對自己有成見,但霍之良嘲笑自己之時她卻又為何幫着説話,難道……

    “喂,你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樣子,你是不是餓了?要不先帶你去吃飯?“

    許驚弦連忙道:“確是有些肚餓,多謝花生。”暗罵自己疑神疑鬼,竟然為了一個奸細,懷疑所有人。

    門內依然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迴響着三個人的腳步聲。許驚弦正想問平惑之事,花生先開口道:“哎,我問你,為什麼對那幫傢伙的綽號感興趣啊?是不是覺得取得很傳神?”

    “嗯,是有些好奇。我曾與琅霄門主沈羽見過數面,實難想象那樣一個總是面帶笑容的英俊男子為何會被喚做‘冷麪’?“

    “他的心是冷的,誰也走不進去。”

    許驚弦暗暗點頭,或是因為家世的緣故,沈羽對每個人都隱藏薦一絲戒心,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真正的信任,表面上的錨雅只是用來掩飾內心的面具,這個綽號可謂是一針見血。雖還未見玉宵門主沐紅衣其人,但想必是一個心思敏鋭、觀察力極強的人。

    “對了,賈門主為什麼要叫‘懸崖’,這綽號實在很特別。”

    “嘻嘻,告訴你吧,那可不是山崖之崖,而是牙齒的‘牙’。因為賈道長跟人打架,門牙掉了一顆,另一顆也搖搖欲墜,怕是撐不到幾時……”

    許驚弦大覺好笑:“那劉門主的綽號到底是什麼?

    “劉門主本來是叫‘手眼通天’,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是個穩重的人,加上又不像蛇眼、鬼發生得那麼有特點,最不好起綽號。不過嘛,有一次他問我要花生吃,結果吃多了,恰好夏幫主召集幾大門主商議事情,然後他就忍不住放了一個臭屁,可把大家燻壞了。鐵老大氣得大叫:你這哪是手眼通天啊,分明就是……嘻嘻,你自己想吧,我可説不出口。”

    許驚弦愣了一下,與花生對視幾眼,兩人忍不住一同放聲大笑:阿義雖不明就理,卻也跟着一邊傻笑,一邊“阿義、阿義”地叫嚷不休,到梅影峯這半日來,無論面對幾大門主,還是與諸葛長吉在那温泉中,許驚弦一直強行壓抑着自己的情緒,此刻方才真正放開胸懷。想到劉書元面上陣青陣紅尷尬至極的樣子,幾乎笑得直不起腰來。

    出了南道,是一個四方小院,院中約有十幾間小木屋聽花生説中間最大的正屋便是夏天雷的卧室,許驚弦則被安排在東首。

    許驚弦心中一動,平惑尚未與沈羽成親,或許正與義父住在一處:“花生,我向你打聽個人。“

    “誰啊?”

    “那位夏幫主的義女,平惑姑娘可是在這裏?”

    卻見花生面色一變:“你為何問起她?”而一旁的阿義聽到平惑的名字,亦突然顯得十分不安,連連叫道:“阿義。”

    許驚弦微微一驚,略一思索,決定如實相告:“她是我的姐姐!“

    “她是你姐姐?可從沒聽她説過……”花生半信半疑,“平姑娘本是住在這裏,不過現在卻在天地間。”

    “天地間?那是什麼地方?”

    “本幫的牢房。”

    “什麼!”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平姑娘犯了什麼事,為何要關在牢裏?“

    “哼哼,你這個好姐姐給夏幫主下毒,她已招認,你難道還不知道?”

    “那只是一場誤會,她被沈羽利用,自己並不知情。對了,沈羽手下有一人叫孟輝,可帶他來對質。”

    “孟輝也在牢裏,擇日一併審問。”

    “那你現在快帶我去見她。”

    花生盯着他半晌,口氣古怪,緩緩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見她,去找鐵老大或諸葛二哥吧。"説罷轉身就走。

    “你站住。”許驚弦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現在你陪我去見兩位門主。”

    “阿義。”阿義一聲怒吼,箭已搭在弦上,直指許驚弦的眉心。

    花生冷冷道:“你要是有膽就殺了我和阿義,不然快給我放手!”

    “嚓”一聲輕響,花生猛擰手臂,生生將衣袖扯裂,頭也不回地離開。

    許驚弦怔立原地,猶感覺阿義箭支指處,可怖的殺氣似有形的刀劍,令他眉心隱隱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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