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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任於肩

    來到梅影峯的第一個夜晚,許驚弦靜躺在牀上,久久不能入眠。

    當他在觀月樓接受了雪紛飛路嘯天等人的勸説,承擔起裂空幫主重任之時,曾是豪情滿腔,胸懷鬥志,就算不能坐上幫主之位,再不濟也要查出那個將軍府的奸細,以慰夏天雷在天之靈。

    誰知不過一日之間,事態急轉而下,不但幫主之位遙不可及,就連他自己的行動亦受到限制,近乎於軟禁,奸細的身份毫無頭緒,甚至平惑的安危也不能照應周全,實是有些始料不及。

    靜思堂中,當許驚弦看到裂空幫諸門主兄弟情深,不禁生出放棄爭奪幫主的念頭,但聽到諸葛長吉的分析判斷後,卻又猶豫難決。

    他本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更非毫無主見,只不過《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令他順而不驕,逆而不餒,淡泊名利,從容面對一切。而少年天性中的倔強卻又讓他決不屈從於命運的安排。可是,他卻無法確定接替幫主是否順應命運?於是他的抗爭亦顯得搖擺不定。

    乍聞平惑被囚禁的消息時,憤怒像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幾乎摧毀了他的理智。但面對花生的冷漠與阿義露骨的威脅,他終於還是強行按捺。魯莽於事無補,他不知道應該慶幸自己的剋制,還是痛恨自己的冷靜。

    回想起來,裂空幫諸人的面目逐一浮現。粗獷不失細緻的霍之良、沉鬱暗伏謀略的諸葛長吉、陰鷙難辨的蛇眼馮七、深藏不露的劉書元、剽悍精幹的鬼發蔣應、內力驚人的鈍鈍包無染,再加上慧黠的花生、憨直的阿義……

    敵意與善意並存,他不知道應該信任誰?懷疑誰?紫霜戒與轉輪訣不但未能令諸人服膺,似乎反倒激起了對方的反感,不知那尚未現身的四大長老身上還藏着什麼樣的秘密?

    許驚弦胡思亂想一陣,畢竟連日奔波,亦覺疲累,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恍惚中來到處山谷中,山道邊是幽矮從林,奇花異草映人眼簾,隱隱覺得熟悉,卻義不似梅影峯的景象,正狐疑間,耳邊忽傳來悠揚的琴聲,似一彎輕淌的溪流,從林中潺潺傳來,融融流入心田,不由足踏節拍,應律而行,心頭説不出的受用。

    林葉間一道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雲鬢髙聳,手撫瑤琴,姿態嫺靜……他驀然一怔,這才驚覺競來到了四大家族的鳴佩峯中,那撫琴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温柔鄉主水柔梳。似乎時光逆轉,重又回到數年之前。

    許驚弦微笑道:“既然水姐姐來啦,嗅香公子還不快快現身。”

    “你這沒禮貌的小子,水鄉主的年紀足可做你母親,競然還以姐姐相稱,着實該打。”嗅香公子的聲音從林中傳來,卻不見身影。

    “嘻嘻,水姐姐睥氣好,怎麼叫她也不會生氣,可不像四非公子動不動就欺負小孩子。”

    “嘿嘿,你現在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俠士,不再是隨便被人欺負的小孩子了,好好瞧瞧吧。”隨着花嗅香的語聲,從林中擲來一物。

    許驚弦接過在手,卻是一面銅鏡,定睛細看,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卻是變幻不定,初看依然是如今的模樣,倏忽間又化作那蓬須滿面的林閒,而少年小弦的相貌亦不時閃現其中,彷彿有三個自己在鏡中交替變換着。他既欣然於自己的成長,卻又忽覺胸口如堵上了一塊大石,悲從中來,心緒難定。

    澀聲大叫道:“我不要做許驚弦,我仍是小弦。”

    花嗅香冷然道:“枉你聽了我四個故事,卻還是如此執拗不化。莫忘了那通玄鏡中的前生來世皆有因果,誰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難道你以為自己仍是個小孩子,就可以忘卻所有的恩怨情仇麼?”

    許驚弦如受重錘,渾身一震,脱口道:“嗅香公子逍遙一生,毫無牽掛,難道就忘了桑家姑娘與她的孩子麼?”他原本只是懷疑桑詹宇的生身父親是花嗅香,但不知怎地,疑問衝口而出,絲奄也不顧忌花嗅香的反應。

    隨着大笑聲,花嗅香從林中閃出,依然是不沾一塵的白衣,倦懶若醉的步態,灑脱不羈的身影,但他面龐上卻彷彿罩上了一層蒙曨的霧氣,乍然望去恰如桑贍宇。“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瓊保次捷來管。”冰冷而漠然的口氣,驕傲而孤獨的身姿,明明娃花嗅香,轉眼間卻已變做桑瞻宇。

    “瓊保次捷……”許驚弦喃喃念着這個曾用了三年的名字,心神突然恍惚起來。那些在錫金御泠堂學藝的垠難歲月、不甘情懷、掙扎心結,彷彿重又攫住了他。

    水柔梳緩緩走近,卻又化作了水柔淸的模樣,手中依舊撫琴,卻只是發出單調的音節,望着他的雙眸如盈出水來,輕聲道:“做幫主太難了,還是當小鬼頭吧。那樣的日子多麼輕鬆啊……”

    許驚弦心頭大慟,欲言無聲,猛地一躍而起,大口喘獰粗氣。水柔梳、花嗅香、桑膽宇、水柔淸等人皆都不見,眼前唯有雪白的牆壁、簡樸的擺設,淡淡的月光從窗邊透過,在房中撒下斑駁的影子……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為什麼會做如此奇特的夢?他呆呆回想着去鳴佩峯時的情形,那時少年小弦身中御泠堂紅塵使寧徊風種下的“滅絕神術“,又因施用嫁衣神功反噬自身,引發體內“六月蛹”附骨不散,不得已隨花想容、水柔淸、段成等人來到鳴佩峯治傷。路上因與水柔清賭氣,央着段成教棋,最終在“須閒號”舟中與水柔清下成了一盤和棋。

    初遇水柔梳之時,許驚弦雖被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去丹田,但莫斂鋒、水柔梳、花嗅香等人先後以言語開導安慰他,加之義父、林青等人安然在世,心中不存報仇之念,只有對這個多姿多彩江湖的無盡嚮往。

    而之後,他先在行道大會上替代愚大師出戰青霜令使簡歌,雖勝過簡歌處心積慮設下的棋局,但也令温柔鄉劍關關主、水柔淸之父莫斂鋒當場自盡,從此與水柔清結下仇怨。其後義父許漠洋死於寧徊風的暗算,又隨着暗器王林青入京,平山小鎮被管平、葛公公等人擄去,在汶河城結識了黑二,與追捕王一路鬥智鬥勇,京城郊外相遇宮滌塵,髙崖斷壁前水秀慘死,斬殺髙德言,最終泰山絕頂一戰,林青招勝身死……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捲來。許驚弦忽然明白,在鳴佩峯的那段時光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儘管已長大成人,又打通經脈身懷絕世武功,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深深懷念着那無邪的孩童歲月,因為那時的自己不需面對紛擾的人世、刻針的仇恨、承擔的責任……

    但這無憂無慮的時光早已一去不返,或許只有在午夜夢迴之際,才能找回一絲往日的影子。

    那紛亂雜呈的夢境之中,是否掩藏着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渴望?

    許驚弦坐在牀邊發愣,遙遙琴音再度傳入耳中,聲音單調,長短不一,全無曲律,彷彿只是隨意撥弄,又似乎暗藏着某種難以言述的感覺。他幾疑自己仍在夢中,隨即醒悟過來,或許正是這琴音引發了夢境。

    他無意再睡,暗自嘆了口氣,披衣起牀,推門出房。

    正值黎明時分,一輪皎月掛於中天,猶如珠玉在盤,瀉下清冽的光波,襯得樹影婆娑。瀰漫的晨霧將大地鋪起一層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雲空點綴着漫天繁星,東天露出一絲破曉的光線。

    四周寂然,唯有若斷若續的琴音隱隱傳來許驚弦循音而行,走過鋪滿碎石的小道,一路上並無人阻礙,徑直來到山崖邊。

    在崖邊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着一個矮小的身影,懷抱琴弓,眼望長天,雙手似無意識地不時撥一下琴絃,卻是阿義。

    阿義聽到了許驚弦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憨然一笑:“阿義。”月色在他臉上投射出濃重的陰影。

    日間阿義曾數次張弓冷對許驚弦,此刻卻彷彿渾然忘卻。望着他全無芥蒂的笑容,許驚弦不由大生感慨,輕嘆一聲:“真是羨慕你,有什麼仇恨轉眼間就煙消雲散,全不留在心中。”在阿義身邊坐下。

    阿義茫然眨眼:“阿義。”手指動處,琴弓發出“嗡”的一聲。

    “會彈曲子麼?不妨彈給我聽聽。“

    阿義連連搖手,面容羞澀。

    許驚弦笑道:“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就連最基本的音律都不識,比起你更差得遠了。”

    阿義嘻嘻一笑,手指一陣亂撥,琴弓發出一串雜亂的音節,卻不成調。

    “為什麼不睡覺,在這裏彈琴?”

    阿義手指天邊的月亮:“阿義。“

    許驚弦順指望去,但見天穹中冷月高懸,阿義在崖邊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顯得高大,全然不似平日侏儒的模樣,這或許是他喜歡這月夜的緣故。在裂空幫中,每個人都對阿義很友好,但之前他又過着怎樣的生活?表面看來他不通世故,但在那淳樸的心靈中,是否也潛藏着一份自卑?

    憐倘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許驚弦緩緩道:“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儼然又變作數年前的小孩子,看到了從前的朋友,找回了從前的心境,也許在我心目中,更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長大,依然用孩子的目光看待這個世間……”

    阿義面無表情,也不知他是否聽得懂,只是不時地説-聲:“阿義。”

    往事如潺潺的溪流,一一浮現在許驚弦心頭。他講述着自己快樂的童年、兒時的夢想、成長的煩惱、曾經的彷徨、被仇恨矇蔽的心智、被責任束縛的自由……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阿義説起這些,或許因為不會説活的他可以保守秘密,或許因為他依然有一顆孩子般的心,能夠理解自己那些難以言述的困擾。他自顧自地説着,不求回應,只為傾訴。

    不知説了多久,曙光乍現東天,一輪紅日躍然而起。剎那間,天地萬物如同罩在温暖的爐光之中,令人心中平靜,忘記了所有的煩惱。

    阿義滿臉歡喜,拉起許驚弦,指着破曉的旭日大叫:“阿義。”

    這一刻,許驚弦感染到阿義的情緒,似乎重又成為天真無邪的小弦,所有的思緒瞬間消失不見,亦是手指紅日放聲大叫:“阿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是“阿義、阿義”地叫個不休,時而相顧而笑,時而放聲髙呼,山谷中回聲隆隆,驚起無數晨鳥。

    也許許驚弦從小到大,從沒有這般縱情狂浪的一刻,心中卻因此獲得了久未品嚐的寧靜,毫無意義的詞語驅走了陰霾,掃去了塵埃,天命讖語、青霜悟魅、愛恨情仇、俠義道德皆拋之腦後,此時的他,只是一個看到日出而雀躍的孩子……

    “喂,兩個瘋子歇歇吧,該吃早飯了。”許驚弦回身望去,只見花生兩手叉腰,雙目圓瞪,或是已看了不少時候,終於忍不住打斷兩人。

    阿義歡聲大叫,搶先往飯廳奔去。許驚弦忙道:“阿義慢些跑,莫要摔跤啦。”又對花生灑然一笑,“若非你這一提醒,倒還不覺得肚餓,且先去嚐嚐你手藝如何。”

    花生冷哼道:“許少俠在京師想必吃了許多美味佳餚,哪會瞧得上我一個小小侍女的廚藝。”

    “嘿嘿,我可不挑嘴,只要吃不死人,便是山珍海味。”

    花生還以為許驚弦會藉機諷刺自己指責平惑下毒之事,卻見他談笑自若,似乎全不記得昨晚的爭執,不由放緩口氣:“想不到你竟能與阿義和睦相處,殊為不易。”

    “你為何如此説?”許驚弦奇道,“阿義老實厚道,又無害人之心,才是最可結交的朋友啊。”

    花生微微一怔,事實上從接到路嘯天傳信伊始,裂空幫諸位門主就對許驚弦的目的生出懷疑,“明將軍剋星”名頭雖響,畢竟與裂空幫全無瓜葛,夏天雷如何會派他前來,不但交給紫霜戒,更告知轉輪訣?有沈羽叛師的前車之鑑,不得不防,這才有花生與阿義前去迎接、靜思堂內諸位門主多方試探等舉動。而花生名義上負責許驚弦的飲食起居,實則在監視他。

    花生平日所見,皆是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漢子,既有快意恩仇的爽直、兩助插刀的豪氣,亦不乏為了一己私利精打細算、苦心謀劃。許驚弦在她眼中也難以免俗。

    似直到此刻,聽着他的無心快語,望着他稚氣未脱的面容,才發現他仍不過是一個大孩子,依然有着一分少年的質樸之心。

    “我就不服侍許少俠用餐了,隨後你去靜思堂,不要叫阿義。”

    許驚弦一愣:“去靜思堂有何事?為何要撇開阿義?”

    “你的問題真多,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唄。”

    許驚弦正色道:“若不言明,請恕在下難以從命。”

    “嘿嘿,好一副大俠的嘴臉。你不想來也罷,那就別見你的平惑姐姐了,我可是連夜稟報諸葛二哥,才給你換來這個機會。”

    許驚弦大喜:“原來是帶我去見平姑娘啊。多謝花生啦……”

    “噓!小聲點。阿義最再歡平姑娘,他只知平姑娘犯了過失,關在天地間內,卻不知天地間到底是什麼樣的去處,若是讓他看到平姑娘在牢中的模樣,必不肯甘休。“

    許驚弦這才知為何昨日阿義聽到平惑的名字時情緒突然激動。他二人皆被夏天雷收養,以平惑善良的性子,定是對阿義處處照顧,雖非骨肉同胞,卻是兄妹情深。想到這裏,心頭不由一酸,不知平惑在牢中吃了多少苦頭,自己一定要替她洗清冤屈,救她出來。

    匆匆吃罷早飯,許驚弦來到靜思堂。諸葛長吉與花生已在此等候。

    諸葛長吉依舊是身罩裘衣,黑布遮面,花生則換去侍女服飾,身着紅色勁裝。見了許驚弦也不多言,只是淡淡打個招呼。三人離開靜思堂,花生在前面帶路,許驚弦推着諸葛長吉的輪椅隨後,沿着小道汪山頂而行。

    許驚弦暗忖那牢房一般都設於陰森潮濕的地底,卻又為何往山頂而行?又見路上並無哨卡,亦不見其他幾位門主,不免有些疑惑。

    諸葛長吉瞧出許驚弦的心思,淡然道:“為免幫中混亂,幫主受傷之事並不曾張揚。平姑娘畢竟是幫主義女,除了幾位門主與一些心腹手下,皆不知她被暗中關押,更不能輕易探望。不過我昨夜已見過平姑娘,證實你二人雖未結義,但確有姐弟之情,今日看在許少俠的面子上,且讓你私下見她一面。所以已提前知會閒雜人等避開,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你我三人。”

    許驚弦心想諸葛長吉身懷殘疾,而花生不過只是個侍女,難打他們就不怕自己情急之下強行帶走平惑?目光瞅到花生步伐輕快,晨風吹拂下衣訣飄飄,襯出苗條矯健的身姿,處處透着青春的活力。山路雖陡,她卻氣息均勻,毫無疲憊。假如她有意隱瞞身手,恐怕其真實的武功必非尋常。

    “不知平惑姑娘目前可好?”

    諸葛長吉道:“許少俠不必擔心,平姑娘雖困在牢中,卻是食宿無憂,更不曾動用刑責,僅僅限制其自由。她平日性情温婉,頗得眾人敬重,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不會太過為難她。”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既然真相未明,諸葛門主又知平姑娘的性情,豈會瞧不出她絕無可能有意加害夏幫主。”

    諸葛長吉不置可否:“數日前平姑娘由金陵獨自歸來,心神不寧,表情黯然,本還以為她與沈羽之間有何波折,經我一番詢問,卻説出她親手下毒害了夏幫主之事。“

    許驚弦注意到諸葛長吉提及沈羽之時並不像霍之良等人措辭嚴厲,憤憤不平,料想是多年的殘疾生涯讓他見識了諸多人性中的醜惡,又或敏於觀察,早已看出苗頭,能夠體會沈羽的糾結心態,是以並無太多的驚訝與憤怒。想來平惑失手害了夏天雷,心中內疚,再加上沈羽之故,心神不守,被諸葛長吉三言兩語套出話來。

    “諸葛門主有所不知,夏幫主雖是因平姑娘送來的月餅中毒,但平惑只是被人利用,本身並不知情。這一切都是沈羽與其手下孟輝暗中策劃,幕後主使則是簡歌。既然那孟輝也下在牢中,只要對他嚴加訊問,便知真相”

    “孟輝對此卻是矢口否認。兩人各持一詞,難辨真假,畢竟沈羽叛師之事已然證實,假若平姑娘為了情郎而暗中下毒,事後怕被追究,反咬孟輝一口,確也不無可能。”

    “平姑娘錯手害了夏幫主,追悔莫及,何況她本可不必回到海影嶧,既能對諸葛門主直承此事,便可知她無辜。”

    “焉知這不是她為求自保而故作姿態?正所謂知人知面難知心。你二人不過在京師相處半個月,之後數年不見,卻又如何能肯定她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莫忘了她本來自京師清秋院,誰知道與將軍府和簡歌有什麼聯繫,也許當初與沈羽的接觸就懷着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許驚弦語塞,他與平惑四年不見,只保留着最初的印象,對她的信任[源於自己的直覺,確也拿不出證據。當初沈羽為討她歡心,故意在眾人面前説她是將軍府派來的“特使“,雖是戲言,卻落下把柄。更何況亂雲公子郭暮寒與簡歌關係極好,在外人眼中看來,作為亂雲公子的貼身嫌女,必是知曉簡歌許多秘密,這樣的人既然沒有殺之滅口,或許就是派來的奸細。

    諸葛長吉冷然道:“也許平姑娘不過是一時糊塗,為了情郎做下這些事,但已鑄下大錯,就必須付出代價。”

    許驚弦心知只憑自己一面之詞無法説服諸葛長吉,目前只好先保障平惑的安全,等到雪紛飛、路嘯天等人趕來梅影峯後,再想辦法助她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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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影峯山勢綿延,除了主峯之外,另有許多不知名的山峯。走不多遠,來到一座山崖前,但見崖高五十餘丈,壁直如鏡,不生草木,雲氣繚繞,霧鎖半空,隱約可見山壁上還開着許多洞口,大小可容一人勉強穿過,而崖下方的數十步方園的山地上則插着許多碗口粗細的鐵刺,刺刃尖利,露出地面半尺.不知有何用途。

    “人生無幾何,如寄天地間。”諸葛長吉朗聲長吟,“本幫的牢房便設在這懸空的山壁之中,上不抵天,下不接地,唯見天地蒼茫。只有在這裏,才能靜心思悔曾經犯下的過失。”

    許驚弦方知究竟,他望向山壁:“那些洞口可通往牢房麼?”諸葛長吉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那些洞口是每一間牢房的‘窗口’。”

    許驚弦一怔,按説牢房皆是不見天日的地方,縱設有窗口,也必是細窄,想不到這天地間不但設於懸崖峭壁之中,窗口更是如此寬大,簡直如同房門。再看看地面上那些鐵刺,心有所悟。裂空幫成立數百年來,聲勢不斷壯大,白道第一大幫行事果是出人意表。

    “許少俠大概以為這些鐵刺是用於防備犯人出逃所用吧,其實並不盡然。只要被關入天地間,大多會身披鐐銬,又服下藥物或點穴禁制,嚴重者會刺穿琵琶骨,無論之前有多高的武功,此際已與廢人無異,縱然有這懸崖上的出口,也不可能逃脱。不過若是自覺罪孽深重,便可從此處跳下,以求解脱。本幫立派兩百年來,只有七名越獄者,但由那峭壁上掉下來的犯人,卻有三百四十六人之多……”諸葛長吉冷笑,“除此之外,洞口與鐵刺尚另有深意,待許少俠到了牢中,便可知究競。”

    許驚弦細看那些鐵刺上尚有未乾透的血痕,不由心驚,面露不忍。

    花生輕聲道:“這是裂空幫開幫立派以來就定下的規矩,所以如非重犯,也不會關押在天地間之中。但許少俠不必擔心,平姑娘情形特殊,一切照料得當,除了限制其自由,飲食起居與平常無異。何況她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無需受廢功之苦,而若當真清白無辜,也不會跳崖自盡。”這番話與其説是解釋,更像是一種安慰。諸葛長吉聽出些蹊踐,卻只是奇怪地盯了花生一眼,並未多言。

    許驚弦澀然點頭,隱隱又見到幾個洞口前閃過人影,發出呼喊之聲,應當就是關押於此處的犯人。卻不知平惑正處於哪一間牢房之中,是否望見了自己的到來?但崖壁上霧氣瀰漫,瞧不真切。為免對方生疑,他並不曾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反正即將見到平惑,並不急於一時。

    山道至峭壁前止,被一方十餘尺高的大石欄住,卻不見入口的通道.唯有那大石上尨飛鳳舞地寫着三個血紅的大字:天地間。

    許驚弦看那字體走勢縱橫,毫無斧鑿之跡,顯是一揮而就,競似用指力劃出,猜測或是裂空幫前輩所留下,或許就是裂空幫祖師畢無笳的手跡花生上前兩步,以指觸石描摹,堪堪筆劃寫盡,忽聽一聲輕響,大石上竟裂開一道縫,裏面傳來人聲:“口令?”

    花生朗然道:“天遼地闊,唯吾獨立。”

    一陣機關聲響起,大石移開三尺的空隙,露出一個羆沉沉的洞口,諸葛長吉解釋道:“此石名為天地石,堅固非常,刀劍難傷,只能由內開啓,每隔十日皆會變換口令。”

    許驚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在花生説出口令的剎那,他忽然有一種被人窺伺的感覺,似乎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道目光,端端鎖在自己身上,他抬頭四顧,卻只見羣峯環繞,難辨方位。只一瞬間,目光散去,再無所感。

    他心知能以眼神引起自己感應者必是高手,大概是裂空幫派人暗伏於側,心中雖然生疑,面上卻不露聲色。

    諸葛長吉奇道:“許少俠在看什麼?“

    許驚弦料他早知伏兵,有意裝聾作啞,恰好一陣山風襲來,滿地的落葉被秋風捲起,又盤旋着慢慢落地。他淡淡一笑:“我在看那些落葉:每片葉子其實都是一個逝去的生命,看似輕若雲羽,卻又重若泰山。”一旦投入天地間,生死皆屬無常,不由觸動他的情緒,雖是隨口一言,卻是發於內心。

    諸葛長吉微微一滯,若有所思。

    花生當先邁入洞中,許驚弦推着諸葛長吉的輪椅隨之而行。原來這竟是一條于山腹中開鑿的通道,雖然狹窄,地面卻是平整光滑,輪椅行動無礙。每隔十餘步便有一盞油燈,幽幽的燈光將晃動的人影映射在壁上,腳步的迴響重疊不絕,盡顯詭異與神秘。

    通道依山勢盤旋而上,沿途並未發現守衞,甚至連尋常山洞之中的老鼠蟑螂也看不見。空氣清新,全無普通牢房中陰濕的黴氣,可是在許驚弦的鼻中,卻似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死屍味道,胸口如壓大石,煩悶難言。縱然裂空幫處事公正俠義,關押在此處的犯人大多死有餘辜,並無冤情,但死亡的力量總會在每個人心中投下難以抹去的陰影。

    行了約摸半炷香時分,算來已至半山腰,已可見到牢房。每一間牢房皆用厚達半尺的鐵板封堵,僅在頭頂處留有一個遞送飲食、半徑尺許的小窗,圍以兒臂粗細的鐵欄杆,可謂插翅難飛。不時有人探出半張臉來,嘶聲叫嚷着。花生渾若不聞,徑直前行,許驚弦卻聽得心煩意亂,腳步不由緩了下來。

    在吵雜聲中,他忽然聽到烏槎國的語言,不由大奇:“這裏還關押着異族?”

    諸葛長吉解釋道:“天地間共分三層牢房,第一層中人數最多,關押的都是罪責較輕的犯人。半年前泰親王謀反之時,本幫與江湖各門派結成神州會之盟,共抗外夷,暗中抓了幾名烏槎國的人,本應處決,但中原豪傑之中亦有人失手被擒,目前正與烏槎國交涉交換俘虜之事。”

    許驚弦點頭不語,心想平惑犯下的是謀害幫主的大罪,只怕到了最高的第三層才能見到她。

    到了第二層,已有許多空着的牢房。諸葛長吉嘿然一笑:“許少俠稍停一下,不妨看看牢中的佈置。”

    許驚弦雖是一心想早些見到平惑,但聽他如此説,想必另有深意,當下踏起腳尖,由一間空牢的窗口朝裏望去。

    但見牢房不過是六七尺方園,雖然打掃得尚算清潔,卻狹窄而簡陋,僅有一張牀與一個便盆,而那設於懸崖峭壁之上的窗口洞開,全無遮擋。最令許驚弦震驚的是,牢房的地面竟是朝那懸崖方向傾斜。

    傾斜的角度並不大,但只要稍不小心摔一跤,只怕便會從那窗口掉下去。牀鋪與那便盆皆用鐵鏈縛住,另一端鎖在牆角,若非如此,亦會緩緩朝窗口挪移。

    諸葛長吉漠然道:”對於某些罪行嚴重的犯人,也不需用刑,只要解開那束縛卧牀的鐵鏈即可。”

    許驚弦長嘆一聲,暗忖囚禁於此的人每日無所事事,眼中雖可見青天白雲,卻是難逾雷池半步,更要提防着於睡夢中掉落懸崖,落在那尖利的鐵刺之上,夜夜難以安寢,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怪不得選擇自盡的犯人有數百人之多,困在此地實是生不如死。想到平惑在這裏度日如年,心中劇痛。

    忽聽旁邊傳來聲響,轉頭看去,幾步外一間牢房的小窗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臂。那牢中的犯人大叫道:“冤枉啊,諸葛門主救我。”

    諸葛長吉冷然道:“你若有冤,便不會留在這裏。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除了老天,誰也救不了你……”這一刻,他那原本細弱的聲音陡然顯得嚴厲,有種不容違逆的氣勢。

    許驚弦看不到那犯人的面目,只見伸出的手僅餘三指,如鳥爪般蜷縮不定,雖然相信此人必是罪不容恕,卻依然心頭一緊。

    諸葛長吉輕輕一推許驚弦:“走吧,那孟輝也關在第二層中,先見過平姑娘後,一會兒我們再同去訊問他。”

    天地間的第三層只有八間牢房,按八門而設。所謂八門是指“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分別依八卦中“坎、離、兑、震、巽、乾、坤、艮”的方位,其中生、景、開三門為吉;傷、驚、休三門為亂;而杜、死兩門則最為兇險。

    所幸,平惑關押在“生”牢之中。

    花生敲敲山壁,閃出一名守衞,花生低語幾句,要過鑰匙打開牢門後,便推着諸葛長吉的輪椅有意避開,只留許驚弦獨自去見平惑。無論此舉有何用意,至少表示出一分信任,許驚弦心中暗暗感激,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伸手推開牢門,大步入內。

    花生所言非虛,身為幫主義女,平惑受到的待遇與一、二層的犯人實有天壤之別。相較其他牢房,“生”牢的房間要大了許多,寬敞透亮,除了牀鋪之外,桌椅俱全,桌上不但放着茶壺、茶杯、燃香等物,竟還擺着幾本書。另在角落上有一屏風遮掩,旁邊還有一個火爐。而那驚心動魄的窗口亦用鐵欄封住……若無人提醒,決不會想到這裏竟是牢房。

    桌前的平惑緩緩起身,目光定在許驚弦身上,神情略顯疑惑,許久不出—言。她雖從諸葛長吉的口中得知許驚弦的到來,並且知道那金陵城相遇的林閒也正是他所裝扮,但此刻相遇之際,卻仍大覺躊躇。畢竟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少年,或許五官中還能找到些許林閒的影子,卻與記憶中四年前的小弦全然不同。那昂揚挺秀的姿態、澎湃欲出的氣勢、灑脱不羈的風骨、斂於眉鋒的自信令她難以相認。

    “蘋果姐姐……”許驚弦欲言無從,相比數日之前,她容顏消減,面色僬悴,雙目紅腫,儘管未受皮肉之苦,但內心的愧疾卻時刻煎熬着她。

    “小弦,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做夢吧。”這一聲“蘋果姐姐”喚起了平惑深藏胸中的記憶,四目相對時,從許驚弦眼神中流餺的一線親切讓她依稀找到小弦的影子。她口中呢喃着,探出手來,似要像過去一樣摸摸許驚弦的腦袋,卻又遲疑着不敢靠近。

    許驚弦上前一步,拉住平惑的手,温柔地放在自己臉上:“蘋果姐姐,我真的是小弦啊。金陵城分別時,我就説過一定會來找你,怎麼會騙你呢?”淚水從平感的眼中滲出,忍不住一把抱住許驚弦,大哭起來。許驚弦但覺胸口情懷翻湧,讒中一酸,亦堪堪掉下淚來。姐弟二人真情流露,緊緊相擁,千言萬語皆無需多説。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平惑羞澀地拭去眼角的淚花:“昨晚諸葛門主説小弦弟弟要來了,我就哭了一夜,本以為眼淚早都幹了,想不到見到你時又忍不住了,讓你笑話啦。”

    “蘋果姐姐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以後再也不讓你哭。”

    “唉,傻弟弟,我是高興得哭啊。嘻嘻,想想那個‘林前輩’的樣子,突然覺得你比我還老幾歲呢。對了,義父可還好麼?還有他……”提到沈羽,平惑的臉色又有些不自然,語聲越來越小,終不可聞。

    許驚弦驀然明白了,平惑原本無辜,卻被關押在天地間而不自辯,固然有對夏天雷的愧疾,但亦緣於對沈羽的情傷,所以寧可自陷牢籠,用肉體的折磨來掩飾心靈的痛苦。若她得知夏天雷的死訊,只怕真會從那窗口中跳下去,以死贖罪。

    “夏幫主略有小傷,養幾日就好。而沈公子雖然一時鬼迷心竅,並已被夏幫主逐出門牆,但他確有悔意,臨走前讓我轉告你,他總有一天會來梅影峯找你。”面對毫不知情的平惑,許驚弦只能有所保留地告訴她部分實情。

    “唉,找我又能如何?我是決不會原諒他的……”平惑幽幽嘆了口氣。

    話雖如此,但從平惑的語氣中,許驚弦卻能感受到她的難過與不捨經過與葉鶯、水柔清的相處後,他對男女之情略懂一二,瞧出平惑對沈羽早已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水柔清曾當自己是害死雙親、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似乎也原諒了他。若是夏天雷未死,沈羽又真能幡然醒悟、浪子回頭,平惑未必不能與之重修於好……只可惜,夏天雷的死讓兩人再無轉園餘地。

    “我們好久不見,怎麼盡説些不開心的事。小弦弟弟給我講講你這幾年做了些什麼?又怎麼變成了林前輩?“

    許驚弦便把自己這幾年經歷的事情挑些有趣的説了,平惑亦把這些年來的際遇大致告知,但只要觸及沈羽,便避而不言。兩人時而放聲而笑,時而感懷萬千,分別四年後姐弟再度重逢,總有説不完的話兒,不知不覺講了一個多時辰。

    “噹噹噹”,門口傳來輕輕的敲擊聲,許驚弦抬頭望去,卻是一名守衞,恭敬道:“諸葛門主有令,若此間事了,還請許少俠同去訊問其他要犯。”

    許驚弦心知自己耽擱太久,諸葛長吉與花生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煩,只奇怪儘管諸葛長吉行動不便,但為何花生不曾出面,卻讓這名守衞前來,似乎有意避開平惑?不知是什麼原因。

    平惑澀聲道:“小弦若還有事,便先去忙吧。姐姐在這裏很好,不必記掛,這幾日也不必來看我了,以免受到我的牽連。”説到“牽連”二字,語聲不由略微一滯。

    許驚弦低聲道:“你且放心,我一會就去陪着諸葛門主訊問孟輝,總要還蘋果姐姐一個清白。”

    “清白!”平惑苦笑,“無論有心無心,事情總是我做下的,還能有什麼清白?只求義父安然無恙,便可心安。“

    許驚弦心中一痛,夏天雷既死,沈羽反叛罪名證實,縱能從孟輝口中問出實情,他人對平惑的懷疑亦難抹去,只怕就算能放她出獄,也難以留在裂空幫中。天下雖大,但她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弱女子卻無容身之地。除非,自己能夠坐上幫主之位,或能平復幫中弟子的疑慮……

    許驚弦不知如何安慰平惑,只得含混道:“只要有我在,總不會讓蘋果姐姐受苦,遲早會接你離開這裏。”

    平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你快去吧,我且看會兒書。”手指翻開攤在桌上的書本,卻是一本佛經。

    許驚弦胸口一慟,心知經歷了這些事後,她已心灰若死,再不復當年那個活潑俏皮的蘋果姐姐。暗一咬牙,就算為了平惑、自己也要爭取裂空幫幫主之位。更不多言,起身深施一禮,轉頭離開。

    花生似笑非笑地望着許驚弦略略泛紅的眼睛:“喲,想不到堂堂許少俠還哭鼻子啊?”

    諸葛長吉淡然道:“許少俠是性情中人,花生不許欺負他。”

    花生撇嘴:“我一個小小的侍女哪敢欺負他啊?”又朝許驚弦擠擠眼睛,“哼哼,昨晚你扯壞我的衣袖,以後可要賠我。”

    許驚弦無心爭論,欠身道:“小弟一時情急,失禮處還望花生莫怪。”

    “罷了,看不出你倒是個老實人,以後姐姐再也不欺負你啦。”花生雖是語帶調侃,卻已遠非昨日那般冷漠。她先看到許驚弦與阿義和睦相處,又見他對平惑情深義重,對他的印象已是大有改觀。

    諸葛長吉並不清楚兩人昨夜的爭執,卻未流露出半分詫異,聲音依舊如常:“去見孟輝吧。“

    孟輝年約二十五六,面容長瘦,目光陰沉,坐在牢房的角落裏。他手腳皆披重銬,腳上的鐐銬以粗重的鐵鏈扣鎖於牢門上,鏈長五、六尺,僅可在牢房內行動無礙,就算想跳崖自盡亦不能。對於許驚弦等人的到來,孟輝除了抬首冷冷看了一眼外,全無言語。

    諸葛長吉開口道:“孟輝,這位是許驚弦許少俠,他在金陵城識破了沈羽的詭計,並一路保護夏幫主至揚州觀月樓。”

    聽到沈羽和夏天雷的名字,孟輝微微一震:”我雖是沈羽的手下,對他的陰謀卻全不知曉。何況琅宵門中近百名弟子,為何獨獨冤枉我?”諸葛長吉冷然道:“許少俠親耳聽到沈羽承認指使你誘使平姑娘買下有毒的月餅,證據確鑿,豈會冤枉你?”

    許驚弦聞言一怔,雖然明知諸葛長吉只是以言語誘供,但畢竟自己並不曾聽沈羽提及孟輝的名字,臉上神色頗有些不自然。花生瞧在眼裏,附耳低聲道:“笨小子,孟輝本就嘴硬,再看到你這樣子,更不肯招認了。”

    果然孟輝面色一橫:“姓許的含血噴人,你們寧可相信這樣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兄弟麼?有種就叫平姑娘與我當面對質。”

    諸葛長吉道:“平姑娘雖承認送去月餅,卻對餅中有毒毫不知情。她失手錯害幫主內心愧疚難當,豈會與你分辯。“

    孟輝哼道:“只怕不是無法分辯,而是做賊心虛吧。她對沈羽死心塌地,言聽計從,毒害幫主她必然有份兒。”

    許驚弦聽孟輝辱及平惑,再也忍耐不住:“沈羽與非常道慕松臣等人設下陰謀,故意讓你中秋之際在平姑娘面前提及嘉州必香居的月餅,而他們早就派人在食店中埋伏,趁機將含毒的月餅賣給平姑娘。”

    孟輝道:“什麼嘉州必香居?我今日才聽到這名字。“

    “那麼,夏幫主秘密出行,在金陵泰升巷中落腳,若不是你透露出來,平姑娘如何得知?”

    孟輝聽到“泰升巷”三個字,略有些泄氣,眨眨眼睛:“我不過一時口快,泄露了幫中機密,願受處罰,卻根本不知平姑娘趁機下毒之事,何況夏幫主對我等恩重如山,豈會因沈羽三言兩語而犯下如此大罪?”

    諸葛長吉緩緩道:“我査過你的來歷,你五年前加人裂空幫,之前乃是振東鏢局的一名武師,而振東鏢局地處東海之濱,正是非常道老巢所在。”

    “東海之濱民眾數十萬,難道都與非常道有關?”

    “但你卻是北方口音,絕非東海本地人,為何會加入振東鏢局?”

    “我別無長技,唯習得一點武功,浪跡江湖多年後輾轉來到東海,加入鏢局混口飯吃也是不得已……”

    “但你在振東鐮局不過半個月,便立刻加入了裂空幫。”

    “人往高處走。振東鏢局雖對我有恩,但本幫是白道第一大幫,人多勢眾,素有俠名,既有機會投奔,自當效力。”

    諸葛長吉的語氣依舊不疾不徐:“我查過五年前的事務,正是振東鏢局接下了本幫賑濟淮北饑民的二十萬兩銀子,隨後你便加入鏢局,並隨鏢車北行。途中遇盜賊劫鏢,那些強盜來歷不明,卻是手頭極硬,鏢局死傷過半,本幫隨行的幾名弟子亦是兩死一傷,但你卻能斃敵數名,力保鏢銀不失,有此功勞,方才趁機加入本幫。依你所表現的武功,早就應該揚名江湖,為何會在一個小小的鏢局中安身?而黑白兩道皆敬重本幫,極少發生劫鏢之事,偏偏你加人鏢局幾日後便發生此事,讓人不得不懷疑這都是設好的局”

    孟輝大聲道:“我雖有些武功,卻沒運氣,所以漂泊江湖多年一事無成,直至投入本幫後方才時來運轉,自此忠心不二。聽到諸葛門主如此説,着實讓人心寒。”

    “事到如今還敢嘴硬。我念你只是受沈羽主使,若是此刻招供了,罪減一等。許少俠曾説過,沈羽當着夏幫主之面説出了你的名字,若等到夏幫主安然歸來,真相大白之際,你也知道本幫幫規,以下犯上、謀害同門兄弟者是什麼下場?“丨

    孟輝斜睨許驚弦:“許少俠不要輕信人言。沈羽背信棄義,弒師求榮,卻看重對平姑娘的情誼,他既然要保得平姑娘無恙,便拿我當替死鬼。”

    面對孟輝的百般狡辯,足智多謀的諸葛長杏似也無可奈何。花生輕輕捅一下許驚弦,悄聲説:“若這小子死扛着,可對平姑娘不利啊。”

    許驚弦心知若不能讓孟輝認罪,便難以消除對平惑的懷疑。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沈羽身為琅霄門主,出入不便,與慕松臣聯繫之事只能交給你處理。平姑娘去那嘉州必香居之後,便有三名非常道弟子暗中跟隨她直至金陵,這幾人都得到過你的消息,其中耶個裝扮成青衫客商的非常道弟子已落在我們手裏,他已供認不諱。人證俱在,你還敢抵賴?”

    孟輝怔住了,一滴滴冷汗由額上滲出,面色陣靑面紅。忽開口道:“罷了.既然如此,再隱瞞也無用。若是我説了,諸葛門主能保我性命麼?”

    許驚弦心知這冒險一擊正中要害,不由舒了一口氣。花生則朝他暗豎了一下大姆指。

    諸葛長吉嘆道:“謀害幫主事關重大,須得幫主親口赦免,我只能答應替你求情,能否留得性命,就看你的運氣了。反正事實俱明,若你招得爽快,保命的機會也就更大一些,好自掂量一下輕重吧。”

    孟輝苦思良久,一咬牙:“我信不過姓許的小子,只對諸葛門主一人説。”

    諸葛長吉一揮手:“好,許少俠與花生先回避一下吧。”

    就在許驚弦與花生正要退出牢門的一剎,耳中卻聽到孟輝一聲大喝,心知不妙,手指迅速搭在劍柄上,回頭望去,只見孟輝由角落中一躍而起,直撲向諸葛長吉,同時雙手一揮,長長的鐵鏈帶着風聲直朝許、花兩人捲來。

    陡然間不測發生,許驚弦已不及抽出斷流劍,右手一抬,劍鞘迎向鐵鏈,撞出幾點火花。鐵鏈受此阻攔方向一變,卻是朝着花生襲去。

    許驚弦只恐花生受傷,不及攻敵,長劍橫向一勾一撥,數尺長的鐵鏈纏在劍鞘之上,他怒喝一聲,發力回奪,卻只聽“刷”的一聲響,長劍出鞘,而鐵鏈則捲走了劍鞘。

    “都不要過來,否則我就殺了他。”孟輝一腳踢開輪椅,將諸葛長吉擄人懷中,手中一把精光四射的匕竹橫在諸葛長吉的喉頭。

    花生驚呼一聲:“你不是已經服了化功散,為何……“

    諸葛長告低聲道:“既然能隨身暗藏匕首,那化功散想必早被調包。我早就應該想到,本幫的奸細豈獨沈羽與孟輝。難怪鄭老三前日説老母病重回家省親,原來是你的同夥。”他的語氣依然冷靜,對喉間的利刃視若不見。

    孟輝獰笑道:“好一個諸葛長吉,不愧是身為裂空幫第三號人物,門下弟子數萬,卻能對一名天地間看守的離職亦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謂是事無鉅細,瞭然於胸。這樣一個人才若是死了,只怕是裂空幫的一大損失啊。”

    方才劍鏈相交,許驚弦已瞧出孟輝武功不弱,就算他武功被廢,以諸葛長吉那病殘的身體怕也受不住他的拼死反撲,更何況此際他手中還有一把鋭利的匕首。許驚弦與花生對望一眼,緩緩搖頭,他雖有把握數招斃敵,卻難以保證諸葛長吉不受損傷,只得靜觀其變。

    天地間的數名守衞聽到響動急急趕來,看到眼前一幕,皆是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一時竟成僵局。

    “眾守衞先退下,通報幾大門主,並立刻緝捕鄭老三。”諸葛長吉淡然下令,等守衞接命退下後,沉聲一嘆,“鄭老三給你匕首是讓你尋機自盡,可不是讓你拼命。”

    “只要有你在手,誰敢傷我?”

    “莫忘了這裏是梅影峯,就算你以我為質,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你替非常道卧底多年,想必得了不少好處,若是死在這裏,一切都成空。我答應過替你向幫主求情,只要放下匕首,就能保命。”

    孟輝冷笑:“我在裂空幫呆了五年,豈不知幫規?就算死罪能免,活罪也難逃。老子可不要斷手斷腳,説什麼也要拼一下。”

    “既然真不要命,那就先殺了我。不過你最多隻有殺我的機會,我可以保證許少俠能在你自盡之前活擒你,到時你可以數數自己挨多少刀才能死去。”生死關頭,諸葛長吉聲音都未顫抖一下,反倒威脅着對方。

    許驚弦接觸到諸葛長吉的堅定而略顯悲涼的目光,大覺驚訝,他雖不懂武功,卻有着遠勝尋常江湖人士的強悍硬氣,着實令人敬佩。

    “閉嘴。”孟輝大喝一聲,“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能和紫霄門主同歸於盡,也算值了。你若不想死,就當着眾人面前發下毒誓,決不傷我一根毫毛,讓我安全離開。“

    “莫説我不會如此,就算發下毒誓你就能相信麼?何況霍門主馬上就會趕來,以他疾惡如仇的性子,除非幫主下令,否則決不會輕饒你。”孟輝亦知此言不虛.發狠道:“那我們就耗到幫主回來,瞧他會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死。“

    許驚弦突然跨前半步,孟輝手中匕首一緊:“站住。”

    許驚弦揚起左手:“認得這個麼?”

    “紫霜戒?”孟輝怔了一下,“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有幫主的信物?”

    “我可替夏幫主傳令,只要你現在放了諸葛門主,便送你安全離開梅影峯,決不阻攔。”

    諸葛長吉漠然道:“不行。此人若逃走,裂空幫顏面掃地,寧可我死,也不能損了本幫的威望……”話説到一半,已被孟輝扼住了咽喉。

    孟輝憤然大罵:“這個傢伙不要命了,你們不要聽他的”

    許驚弦高舉手中紫霜戒:“見此戒如見幫主!自然不會聽諸葛門主的話。但你想過沒有,從此之後你就要隱姓埋名亡命天涯,時時刻刻防備着裂空幫的追殺,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全無樂趣,就算慕松臣把金山搬到你面前,怕也無福消受。”

    孟輝咬牙道:“無論如何,總好過現在死在這裏,只是你雖有幫主信物,卻非他本人,乳臭未乾,我怎能信得過你?”

    許驚弦眼望斷流劍寒芒閃動的劍鋒:“你家主子慕松臣本也不信我,但與我觀月樓一戰後,他卻不得不信。”説話間劍光一閃,已然出手,卻並非朝孟輝發招,而是朝着牢門下方斫去。

    “叮”的一聲輕響,孟輝右腳一鬆,他的雙腳鐐銬本是用鐵鏈鎖於牢門上,已被這一劍斫斷了一根。

    孟輝面露驚疑之色,他時刻伺機逃跑,當然知道那鐵鏈雖僅有手指敢粗細,卻是以上好精鋼所制,堅固異常,這些日子想盡辦法依然難損其分毫,不料竟被許驚弦一擊斫斷。口中兀自強硬:“就算你憑着寶刃從慕道主手下逃生,也不用在我面前擺威風。”

    許驚弦微微一笑:“孟兄不要誤會,小弟只是斷鏈立誓:今日且故你一條生路,任你逃到天涯海角,日後也必將千里追殺,以壯裂空幫之名。”他把寶劍提至胸前,眼射神光,望着繫於孟輝左腳的鐵鏈,作勢欲擊,“你此刻放開諸葛門主,如實招供,痛改前非,我可替夏幫主應承饒你一命,若不然,等我這一劍再劈下去,就絕無回頭之路了。”態度雖然篤定.卻是氣勢沖天,何似弱冠少年,恍如宗師。

    孟輝受其氣勢所迫,顫聲道:“給我些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

    就在孟輝心神略失的剎那,諸葛長吉尋到玻綻,驀然矮身,奮然一推孟輝不料他人雖殘疾,卻是力大,一聲驚叫,幾乎跌個踉蹌,已被諸葛長吉脱出掌控,從他身下滑出。

    許驚弦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斷流劍電閃而出。卻不料花生動作更快,竟已搶在他之前,橫身擋住孟輝,抱住諸葛長吉,轉身朝他擲了過來。許驚弦這一劍遞至中途,只得匆匆收招,以免誤傷,左手一拾,接過諸葛長吉。孟輝回過神來,復又衝上,花生退避不及,已被他一把抓住。

    瞬息間形勢大變,諸葛長吉雖然脱險,花生卻又成為人質。

    孟輝發出驚懼的喘息,嘶聲大叫:“快快給我退開。”

    “許少俠無需顧忌,出手吧。”諸葛長吉冷冷道。

    許驚弦一怔:“可是花生還在他手裏啊。”

    孟輝訝道:“諸葛長吉,她可是奮不顧身地救你,你怎能……”

    “只不過只是一位侍女,能威脅到誰?”

    花生面色慘白:“二哥、許少俠,救我。”

    諸葛長吉嘆道:“花生莫要怪我,為了本幫的威信,個人生死原是無足輕重,就算是我也不惜玉石俱焚。”

    孟輝知諸葛長吉並無武功,只是防範着許驚弦,對他瞠目怒喝:“老子反正不想活了,你敢上來半步就先殺了她。”

    “不!”許驚弦朗聲道,“在我眼裏,無論是諸葛門主還是花生,都是一樣不可放棄。孟輝死不足惜,卻不必為他累及無辜。”

    諸葛長吉道:“幾大門主隨後就到,就算你不出手,其他人也不會袖手孟輝押着花生退至那懸崖洞口邊,咬牙切齒,面色猙獰:“只要我看到霍門主等人的影子,就先把她推下去。”

    “孟兄稍安。”許驚弦亮出紫霜戒,凜然道,“我剛才的話依然有效,放開花生姑娘,保證你平安離開梅影峯。”

    “欲成大事者,豈可有婦人之仁?”諸葛長吉輕聲一嘆,“許少俠若就此放走了他,不但難以證明平姑娘的清白,自己亦添懷疑,尚請三思”

    “清者自清,但求無愧於心。”

    諸葛長吉緩緩搖頭:“説到底你仍是個孩子,又怎能接替幫主之位?”

    “諸葛門主不必多説,我心意已決。”許驚弦一字一頓道,“我可以不做幫主,但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人!”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在場的每個人內心皆受震動。

    諸葛長吉默然半晌,方才開口:“不錯,做幫主易,做人卻難。多謝許少俠金玉良言,今日之事就依你而定吧。“

    許驚弦暗暗鬆了一口氣:“孟輝,放開花生,我可立即護送你離開梅影峯。三日之內,保證你的安全。”

    誰知孟輝稍一猶豫,復又咆哮道:“你二人一唱一和,我可不是傻子,豈會中計,只怕我甫一放手,立時便被滅口。”

    許驚弦搖頭而嘆:“要如何才能取信於你?”

    “很簡單,殺了諸葛長吉,與我一起反出裂空幫。“

    “你莫非是瘋了?”

    “不錯,我是瘋子,我數三下,立即動手,不然我先殺了這姑娘,大夥一起同歸於盡。”

    許驚弦見他握着匕首的手不斷顫抖着,似乎隨時都會扎入花生雪白的脖頸中,知他驚魂不定,心生絕望,實難理喻,自己當然不會應言殺了諸葛長吉,但如此再耽擱下去,只怕花生性命難保,心底暗下決斷:“且慢,我先替你劈開鐵鏈,再慢慢商洽。”言罷更不遲疑,猛吸一口氣,發出長嘯之盧,斷流劍如電掣般朝着鐵鏈斫去。

    孟輝只怕腿上束縛一鬆,掉入懸崖,拉着花生朝前跨出半步。

    斷流劍擊中鐵鏈,卻是發出“砰”的一盧巨響。與此同時,孟輝但覺腿上一股大力傳來,不由渾身一震。

    原來就在斷流劍劍鋒接觸鐵鏈的剎那間,許驚弦猛然一翻手腕,改由劍背拍擊,他起初吸氣長嘯正是暗集全身功力,鐵鏈未斷,卻是傳帶着沛不可擋的內力,排山倒海般襲向孟輝。

    孟輝驚惶之餘只知道許驚弦依樣斫斷鐵鏈,不疑有他,哪會想到面前的少年雖然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身內力卻是深厚無匹,登時被震得頭昏眼花,手中一鬆,匕首跌落。

    許驚弦趁勢衝前,劍風響若奔雷,劍光延連成線,直剌孟輝的胸口。這一招靡堅不摧乃是屈人劍法中少見的凌厲毒招,務求一劍穿心,不留餘地。許驚弦心知這是生死關頭,下手更不容情。

    劍光映花了孟輝圓瞪的雙母,猝不及防之下,再難閃開許驚弦蓄勢已久的必殺之招,張口狂呼,活語卻盡被劍風吞沒。

    許驚弦萬萬未想到,將刺人孟輝胸脯的一劍,卻被一柄小小的匕首擋住,而手持匕首的人,竟是花生。原來孟輝掌中匕首跌落,卻被她於半空中接住,替他擋了這必殺一擊。

    “當”的一響,那匕首不過半尺長,如何及得上三尺長劍的鋒鋭,硬生生折為兩截,而花生確實一聲驚呼,被許驚弦內藴全身功力的威猛一擊震開了兩步,跌撞之中半邊身子已探出洞口之外,眼見就要掉落懸崖。

    千鈞一髮之際,卻是孟輝及時伸出手來,把花生拽可一把,趁此一緩,花生攀住崖壁,總算免去鐵刺穿身之禍。

    花生擦去一頭冷汗,對着許驚弦大叫:“你這笨小子,差點害死我啦。”

    許驚弦因眼前的變故而怔住,卻聽諸葛長吉笑道:“連我也未想到許少俠竟有如此急智,幸好有驚無險,不然這出戏實在難以收場了。”

    許驚弦終於明白過來,怪不得孟輝囚於天地之間卻能武功不失,而諸葛長吉無視花生的生死,這一切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齣戲。他眼識孟輝,但見他臉上輕輕一抹,瞬息間蠟黃的面色已變得紅潤,再無身陷囹圄的憔悴:“你到底是誰?為何假扮孟輝?”

    “孟輝”躬身一禮:“裂空幫座下浮生堂堂主羅正宏見過許少俠,方才多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諸葛長吉道:“我知許少俠未見過孟輝,羅堂主與之身高相符,容貌亦略有相似,而他父母皆是戲子,所以派他假扮。”

    許驚弦心中極不舒服,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截住諸葛長吉的話:“那麼真正的孟輝又在哪裏?”

    “孟輝在本幫隱藏多年,甚至就是誘反沈羽的關鍵人物,更是此次慕松臣伏殺夏幫主計劃中的一枚關鍵棋子,早就設好退路,既然誘平姑娘離開梅影峯趕去金陵給幫助送去有毒的月餅後,任務就已完成,不等東窗事發,過了兩日便藉口家中母親病重,自此消失無蹤。聽了平姑娘的話後,我立刻派人查探孟輝的來歷,果然疑點重重,他的畏罪潛伏事實已證明了平姑娘的清白。我們從未懷疑過她,只是唯恐有人因沈羽反叛而泄憤於她,這才將她轉移天地間,名義上是囚禁,其實卻是保護。”

    “但你可曾想過,畢竟孟輝隱伏多年不易,既然敵人毒計得逞,他根本不必逃跑,至少沈羽極有可能將坐上幫主之位,何況這是在情況未明之前暴露身份。他的逃跑意味着什麼?”

    諸葛長吉微微一震:“許少俠提醒得好。這説明我們可能高估了孟輝的重要性,或許他只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角色。真正的奸細還隱藏在幫中。”

    許驚弦毅然道:“我一定會把他挖出來。”

    諸葛長吉沉思許久,緩緩道:“敵人丟車保帥,寧可犧牲孟輝的身份也要保住這個奸細,可見此人的地位更高。許少俠若能找出他來,可謂替本幫立了一大功,接替幫主之位也會減少許多阻礙。”

    花生緩過氣來:“孟輝是琅宵門的管事,比他身份更高的人,除了幾個分堂的堂主,就是九大門主了。冷麪沈羽的造反已讓我倍覺吃驚,實難相信自家兄弟中還有奸細。”

    許驚弦雖曾想過花生只是偽裝出不通武功的模樣,卻從未料到她的身手如此高明,方才竟安然接下自己全力一劍。此刻見她侃侃而談,面上隱現倨傲,哪有半分侍女的模樣?又想到她不但公然參與靜思堂之會,諸位門主對她皆禮敬三分,而又刻意迴避平惑的種種舉動。再望着那一身火紅的衣衫,已猜出她的真實身份,不覺心中有氣,暗含譏諷道:“我們在明,敵人在暗,何況演戲誰不會,我看沐門主的演技就不在羅堂主之下。”

    花生瞬間又換上俏皮的模樣,嘻嘻一笑:“少來冷嘲熱諷,我堂堂玉霄門門主辛辛苦苦假扮侍女,還不是為了你這個笨小子。”

    “為了我?”許驚弦冷笑一聲,“恐怕是懷疑我吧,幸好未抓住我這個矇在鼓裏的笨小子什麼把柄。”

    “嘿嘿,我知道你一肚子火,本姑娘不和你計較。”面對臉藴怒意的許驚弦,沐紅衣卻似是見到既有趣的事物般,饒有興趣地望着他。

    諸葛長吉輕咳一聲:“沈羽反叛、夏幫主受傷,卻派你來梅影峯傳信,幫中上下無不起疑。安知這是不是敵人的詭計?所以諸門主定下計策,由沐門主假扮侍女接近你,江湖風高浪險,小心行事方保萬全,許少俠當能理解。”許驚弦怒氣上湧,手指幾乎戳到了羅正宏的鼻尖:“那麼這又是為何?如果我是非常道的奸細,豈會認不出假冒的孟輝,退一萬步講,也不可能公然劫獄。諸葛兄這一齣戲如果意在試探我,那可真是一大敗筆。”

    諸葛長吉尚未開口,沐紅衣悠然道:“我就説你是個笨小子吧,全不理解諸葛二哥一番好意。你能吃紫霜戒來此,自是得到夏幫主的信任,怎會懷疑你是奸細?諸葛二哥只是試探你到底有沒有做幫主的資格啊。”

    許驚弦胸中一震,立知究竟,怒火不覺消失了一半:“你如何知道夏幫主傳位於我?”聽沐紅衣的語氣,分明不知夏天雷的死訊,唯有諸葛長吉猜出自己此行真正目的,但若他告知沐紅衣,為何又隱瞞夏天雷之事?

    “你既然知道轉輪訣,一切不言自明。幫主的心腹親信或會持有紫霜戒代他傳令,但唯有幫主立下的傳人,才能知道轉輪訣。”

    諸葛長吉肅聲道:“許少俠或本幫某些機密之事並不清楚,無論任何人,只要能説出轉輪訣,再面見‘風雲雷電’四大長老後,一切便無可逆轉,幫主之位已成定局。所以,幾大門主皆知你是夏幫主立下的人選,但在你見到四大長老之前,卻必須慎重。”

    許驚弦大惑不解,按説那轉輪訣不過是四個字謎,實難相信其重要性竟遠在紫霜戒之上,其中必有緣故。而那四大長老至今仍未現身,卻可以直接決定幫助的人選,地位似乎遠在九大門主之上,難道他們才是裂空幫中最有權力的人物?更想象不出為何見過四大長老後就會“無可逆轉”?

    諸葛長吉續道:“實不相瞞,在幫中大多數人看來,若不計沈羽,餘下幾位門主中鐵老大乃是接任幫主的不二人選,幾大門主中鬼發、蛇眼、鈍鈍等人必會支持他。許少俠手持紫霜戒、又知道轉輪訣,不但惹來疑惑,更會惹來敵意。而像我與沐門主、劉門主等人則是抱着靜觀事變的態度,雖然都相信夏幫主的選擇,但是畢竟你年紀太輕,能否統管十萬幫眾尚是疑問,你必須要證明自己有做幫主的能力,此次羅堂主假扮孟輝。我與沐門主先後成為他的人質,這所有的一切不是對你的試探,而是一次考驗。”

    “那麼,這場考驗的結論如何?”

    諸葛長吉轉向羅正宏:“羅堂主不妨先説説你的看法。”

    羅正宏略一思索:“屬下不管是個堂主,不懂如何做一個好幫主。但至少,對於許少俠的武功與應變能力,確實是心悦誠服。”

    諸葛長吉一笑:“好,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那幾天天地間的守衞皆受過囑咐,並不曾當真通知其餘門主,你可把今日所見如實告知鐵老大,包括你的自己的想法。”

    作為裂空幫首席軍師,諸葛長吉做任何事情皆有深謀遠慮,他有意讓羅正宏迴避後才會説出自己的意見,免得影響他人的判斷。

    羅正宏走後,牢中只留下有三人,一時靜了下來。諸葛長吉與沐紅衣陷入思索中,許驚弦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他們會得到什麼結論?

    諸葛長吉沉吟許久,緩緩開口:“位高權重者多寂寞。很多時候,他們的所作所為不被人理解。因為他們必須懂得自己的責任,每一個決定都會事關許多人的命運。作為一個合格的幫主,要知道如何去取捨,必要的時候,為了多數人的利益,就一定要做出犧牲,決不能因小失大。很可惜,在你的身上,我卻沒有看到這一點。”

    許驚弦胸中一窒,儘管他並不熱衷幫主之位,但少年的好勝心卻不容受挫:“諸葛兄此言差矣,我並非不懂取捨,只是事在人為,若不到萬不得已,自當避免無謂的犧牲。”

    “這正是你的問題所在,畢竟你還年輕,充滿着夢想,以為只要努力,任何事情都可以得到最善的結果,卻不知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兩全其美的結果,每一次勝利都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要記住,命運只會眷顧強者。你曾隨明大將軍參與南疆戰事,領軍之道亦同出一轍,有些犧牲總是無可避免,你從孟輝的刀下救出了諸葛長吉和花生,作為同門,他們會感激你,但你卻從裂空幫中腹要地放走了一個叛徒,作為你的手下,則會對他們的幫主感到失望。”

    沐紅衣忍不住道:“二哥是否對許少俠太過苛刻?若不是我擋住那一劍,孟輝此刻就是個死人了。”

    “今日這出戏是我們事先計劃好的,真正的孟輝只怕既沒有拼死一搏的勇氣,也不會選擇輕易就範。如果他傷殘你我肢體要挾更多的條件,難道許少俠也會答應他嗎?要想在江湖上屹立不倒,該忍則忍,當斷則斷,任何猶豫都會帶來敵人致命的反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害了自己和朋友。”諸葛長吉望向許驚弦,目光中飽含深意,“既然大任於肩,就必須扛得起來。”

    許驚弦長嘆不語,想到飛泉崖邊寧徊風的狠辣,深知諸葛長吉所言不虛,但是,有些事情他卻無法做出來。或許他只適合做一個浪蕩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而非集眾人期望於一身的幫主。他口中默唸着“大任於肩”四個字,不由痴了。

    沐紅衣問道:“大哥的意思,許少俠是不過關了?”

    “我仍在想許少俠的那句話,寧可不做幫主,也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諸葛長吉苦笑一聲,“畢竟我只剩半邊身子,這是我無法體會的心境。所以,我先不急於下結論。”他直言不諱自身的殘疾,語氣中沒有悲哀,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奈。

    沐紅衣笑道:“喂,笨小子聽清楚沒有,二哥不定何時還要繼續考驗你,可做好準備了麼?”

    諸葛長吉輕嘆道:“只可惜,我們的時間不多,此事不能再拖延,十日之內必須做出決斷,遲則生變。”

    許驚弦心知夏天雷的死訊隨時會傳開來,必須在此之前絕對幫主,方可保證裂空幫不會內訌。

    沐紅衣卻是不解:“二哥為何如此説?”

    諸葛長吉搖首,轉開話題:“四妹説説你的看法吧。”

    沐紅衣道:“在我看來,許少俠今日的表現或許不盡完美,卻也有着許多足可稱道的地方,劍法高強、應變神速、更有一顆重情厚義的俠者之心。太過年輕、不通世故是他的弱點,也未嘗倒不是一種優勢,假以時日,當是可造之材。如果讓我在他與鐵老大之間做出選擇,我會傾向許少俠。”

    諸葛長吉奇道:“你本是竭力反對許少俠接任幫主之事,為何態度忽變?”

    “因為今天早上我意外地發現,許少俠竟然和阿義一起看日出。試想練阿義那樣心質純淨的人都可以輕易接受許少俠,其他人必也會一樣。”

    “原來竟是為了阿義的緣故。”諸葛長吉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低聲一嘆,“先送我回去吧。”隨後,他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將諸葛長吉送入住所後,已是午後時分。許驚弦與沐紅衣皆瞧出諸葛長吉心事重重,不便久留,就回靜思堂。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沐紅衣忽然撲哧一笑:“笨小子可是怕我嗎?”

    許驚弦道:“沐門主為何如此説?”

    “嘿嘿,許少俠對花生可是言笑無忌,但自從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態度驟變,前倨後恭,就差未叫我一聲前輩了。二哥説過,奸細身份未明,而且極有可能有意接近你。所以我最好仍以花生的身份出現,以便暗中查探,但像你這個樣子,豈不是立刻露了馬腳。”

    許驚弦苦笑,沐紅衣所説確實是實情,畢竟他成名多年,又位列玉霄門主,自不能少了敬意。所以儘管他依然是一身侍女裝束,但卻再也無法當他是那個俏皮可愛的花生:“沐門主言之有理,我以後儘量仍當你是花生吧。”

    “既然當我是花生,為何還要稱呼沐門主?唉,看你年齡不大,行事怎麼像個老頭子。昨晚聽到平姑娘被囚的消息,若是一般年輕人,必會不顧一切前去搭救,可你竟忍了下來。”

    許驚弦一怔,或許是自幼修習《天命寶典》的緣故,他行事確與普通少年大不相同,謀定而後動,少有衝動之舉。

    “別皺着眉頭了。少年老成未必是壞事,至少適合做幫主。若非如此,夏幫主也不會那麼信任你,將紫霜戒和轉輪訣相贈。”

    “可聽了諸葛門主的一番分析後,我覺得夏幫主倒是恐怕選錯人了。”

    沐紅衣不以為然地笑道:“二哥是個讀書人,又是本幫的軍師,思考自當慎重。但裂空幫上下十萬幫眾,又有幾人有他的學問?未必應和他的看法。夏幫主既然選擇了你,必定有其道理。你已知玉霄門主沐紅衣對你的評價,但在侍女花生眼中,卻又另有看法。”許驚弦失笑道:“明明都是你自己,卻説得像是兩個人一般。”

    “玉霄門主和花生當然是兩個人,我若叫你一聲許幫主,難道你還會當自己是許少俠麼?可知在花生眼中,你是什麼樣子?”

    許驚弦聽她説得俏皮,似乎又變回了侍女花生,漸漸放下心結:“花生還不快快如實招來。”

    “花生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就如本幫大多數弟子一般,只要武功高強,是個敢於擔當,有原則的性情中人,便有資格做幫主。這幾點你都具備,雖然有些傻乎乎地不通世故,卻值得別人為你付出。因為你會加倍回報對方的好意,而儘量寬容對方的錯誤。若你是幫主,替你賣命也無妨。”

    許驚弦聽得面紅耳赤,卻是信心盡復,忍不住握了一下拳頭。花生又道:“嘻嘻,先莫得意,你若想接任幫主,卻有一個最大的障礙。”

    “是什麼?”

    “你是一個太過真實的人,不會説謊。”

    “啊。”許驚弦吃了一驚,“這也算是缺點?”

    “你不是隨軍打過仗麼?我且問你,假設你是一個將軍,敵軍把我們包圍了,彈盡糧絕,你會如實告訴手下嗎?還是會騙他們説援軍隨後就到,只要再堅持幾天就會勝利?身居高位,就必須要學會説謊,善意的謊言有時是最好的武器,而你的手下哪怕明知你在説謊,也會堅定地支持你。”

    “話雖如此,但卻騙不過自己啊。”

    “這就是根本所在,説服別人之前首先要説服自己。嘻嘻,説謊可是大有學問,神情、眼神動作、心理都要有相應的配合,還是跟我好好學學吧。”

    “你這不是讓我跟你學壞嗎?”

    “哈哈,笨小子總算明白過來了。”

    兩人一路説笑着,才至靜思堂,遠遠看到阿義已在門前等候,瞧見他們歸來,高興地大叫一聲:“阿義。”

    “為什麼阿義只會説這兩個字呢?他的弓術又從哪裏學的?”“五年前夏幫主去松江府時,恰恰遇上一場海嘯,之後就在海邊的廢墟中發現了孤零零的阿義,像個孩子般話也不説,只是‘阿義阿義’地叫個不停。在當地打探一番也無人認得,夏幫主瞧他可憐,便起名阿義,收為養子,帶回梅影峯。至於阿義神奇的弓術,則完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可謂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只怕是有些來歷。據説‘阿義’很像東瀛人某個詞語的發音,或許他有着東瀛血統,出於某武學世家,只可惜他的父母親人多半已死於海難,而他受刺激過甚,全然不記得往事。”

    阿義似乎知道在説起他的弓術,露出憨然的笑容,解開琴弓,拉着許驚弦欲往樹林中行去,手中還不時比劃着。

    沐紅衣訝道:“阿義是想給你演示他的弓術呢。阿義平常對陌生人十分戒備,可與你相識不過半日,為何竟如此親近?對我都不理不睬的。”

    經歷早晨之事後,許驚弦對阿義亦有一種難以言説的親切之感,嘿嘿一笑:“花生莫要妒忌,阿義早就認我當幫主啦。”

    許驚弦坐在草坪上,暖烘烘的陽光照在臉上,十分愜意。他一面望着阿義開弓射箭,一面回想着在天地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忽然想起一事,那羅正宏戲子出身,扮作孟輝全無破綻,連那困獸猶鬥、瀕死反撲的心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沐紅衣本就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子,搖身變為侍女花生可見一斑,演這場戲不過牛刀小試。可是,為何諸葛長吉那樣一個不苟言笑、連同門師兄都不會與他開玩笑的人,以致自己全無發現半點破綻?莫非那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温泉中諸葛長吉浮出頭來,眼中滲出淚水的一幕閃現腦海。像諸葛長吉那樣一個殘疾人,即使表面上有着異樣的堅強,內心深處必也有常人無法想象的脆弱。也許死亡對他來説並非痛苦,而是一種解脱,所以才能從容面對吧?

    許驚弦暗歎一口氣,在梅影峯他與諸葛長吉打交道最多,卻始終看不透這個人。而分別時他長久的沉默,似乎也顯得另有隱情。

    他現在已不必為平惑的安全擔心,能否做上幫主之位亦抱着聽天由命的態度,但關於那個暗藏在幫中的奸細,卻仍沒有一點眉目。忽然,一個全新想法湧上腦海,已有了一個引出奸細的計劃。

    他慢慢思考着,心頭卻是一陣苦澀。在那個奸細身份未暴露之前,他無法信任任何人,他是計劃的唯一執行者,只能在沒有幫助、被他人誤解的情形下孤軍奮戰。而最終的結果,也未必是他願意接受的。

    最後,他想起沐紅衣的話,雖是半真半假的戲言,卻也不無道理。如果他真的做了一幫之主,就應該懂得用人的策略,在必要的時候,只能用謊言安撫手下,甚至。

    成長無可避免地讓人生變得複雜,他只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但是,大任於肩。他必須做一些以前無法想象的事情,包括,欺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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