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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膽相照 叁

    大千世界裏發生的各色事情,多少都會有些湊巧,早不來、晚不至,偏偏在最要命的裉節趕上了。這用老話講叫命中註定,用天津話講就叫寸勁兒。

    盧鶴笙將國術館事務安排給李有泰,又把任師傅請到國術館小住幾天,給他幫襯一下。裏外都安排好了,這才與李林清出門上路。臨行前,李林清手舉煙袋鍋,敲着李有泰的肩膀反覆叮嚀,囑咐一句追問一句:記住了不?最後還是不放心,低聲道:我跟你師父最多去一個月,到時準回來,要是實在有事不好拿主意的,你就想法拖到一個月以後,等我們回來再説,記住了不?可憐的李有泰苦咧着大嘴,點頭點得脖梗子發酸,肩膀也被敲得生疼。

    可這老兩位前腳剛走,第三天上就出了事。有人過來傳話,説聶家老爺子病了,是急病,還病得不輕。這話一傳出來,眾人都是一驚,聶老處事有胸懷,從不招人怨恨;每天早趟太極拳,晚走一千步,飲食精細、不嗜煙酒,那明明是活百歲的身板。可這話偏偏是壺春堂的竇老爺子親口説的,還刻意囑咐不要外傳。國術館眾人一下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夥推舉李有泰與任師傅上門去探望一下,順便問問有沒有需要大夥出力的地方。

    人是順利地推舉出來了,但是帶什麼禮物過去大家卻很走了一番腦子。聶家家大業大,什麼也不缺,又不知道聶老病情到底如何,怕送的東西用不上。最後眾人一致決定,先去看看聶二小姐,探聽一下聶老的病情,然後再準備東西送上門去。

    李有泰跟着任師傅急匆匆地來到老城廂北呂祖堂西街的聶家衚衕,這裏是個明三進暗五進的大宅院,院牆重重,青磚黛瓦。兩人轉到一處角門,任師傅上前輕輕叩了幾下門環,門內傳出幾聲細碎的腳步聲響,然後是一聲嬌柔清脆的咳嗽聲。任師傅湊上去低聲道:杜鵑姑娘快請開門,我是任伯年!

    只聽門閂響動,角門輕輕打開,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丫頭俏生生地探出頭來。先把任師傅請進門,然後叉着腰對李有泰嗔怒道:小姐説你飯後來,讓我在這應門,您可來得也忒早了。我筷子還沒拿住呢。就得溜溜地過來開門!

    任師傅滿面急色地打着哈哈賠笑着。杜鵑冰雪聰明,早就從二人的眉宇間看出來,這是心急着大事,才急匆匆過來。於是也就不再發飆,領着二人穿院沿廊向裏面走。這一進去才知道,聶家大院是院套着院、廊連着廊、屋接着屋、牆挨着牆。李有泰起初還分得出東西南北,後來乾脆連左右都分不出來了,只能兩眼不錯地盯着任師傅後背,一起跟在杜鵑後面走,稍微一分神,拐個彎可能就會跟丟人迷了路。

    三人正行走間,只聽見一陣低沉的二胡聲幽幽傳來,聲音低沉舒緩,卻充滿了靈秀之氣,夾雜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中,聽起來卻又有種説不出的淒涼來。李有泰邊走邊聽了片刻,只覺一顆心越聽越沉,跟着二胡的樂聲起伏,將多年來不快意的事,一筆筆都勾翻了出來,在胸中翻來覆去的。

    李有泰忍不住唉地嘆口氣道:到底是有錢人家啊,養得如此好本事的藝人。話音剛落,走在前面的杜鵑一個急停步,險些被任師傅撞在後背上。

    杜鵑站穩扭身,歪頭看着李有泰,白眼球一個接一個地撇過來:説什麼呢!那是我們家小姐在操琴,我們家小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你又懂什麼!你聽過二胡麼?你知道二胡有幾根弦麼?你當外面拉二胡的都是跟你家木工拉鋸的一樣啊?

    這一頓搶白臊得李有泰面色大紅,卻也自知失言,無法還口,只好仰頭裝作欣賞聶家的雕樑飛檐。杜鵑撅着小嘴又翻了李有泰好一陣的白眼,才怏怏地繼續帶着二人前行。

    原來這聶寶釵自從懂事起,就跟隨親生父母走江湖賣藝,九歲時,父母不幸染上了瘟疫,在天津做了路倒。她當時年紀雖小,卻頗有一股韌勁,知道自己父母的屍身一旦被收走了,必定是火焚消毒,避免傳染,這樣自己將來連個拜祭的念想都沒有了。於是跪在地上向收屍的官人求情,磕頭磕得血流滿面,請他們暫緩一日收屍,保證自己一定能安置好父母的骨骸。眾人奇怪,她一個九歲的女娃娃在天津衞人生地不熟的,能有多大的本事,又能到哪裏求得幫助呢?

    聶寶釵得了管街面的巡警暫緩一天的承諾,轉頭進了常去賣藝的茶館,問老闆天津衞哪家人既有錢、又為人正派、樂善好施。老闆就告訴她是呂祖堂西面聶家衚衕的聶家。聶寶釵直奔聶家,跪在大門外求見聶老,門房把事情緣由稟報給聶老,聶老聞聽她人小而有奇志,便破例一見,聶寶釵將自己所會的吹拉彈唱全部本事都施展出來,在庭前獻藝一個晌午,然後向聶老跪求十塊錢賞錢葬親。聶老想本用不着小女娃娃家的如此辛苦,便讓她將此事交與街面巡警辦理,聶寶釵卻説:父母生養之恩,天高地厚,兒女一生孝順尚不能報,若連一塊安息之地都不能給予父母,那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

    聶老驚訝於她如此的勇氣與孝心,便讓人厚葬了她的父母,然後收她做義女,取名聶寶釵。這事情是聶府上下都知道的,這位聶大小姐平素沒有架子,而且待人親和、從不為難下人,因此雖然聶寶釵早年流落江湖,但聶府上的人,是最不喜歡聽有人把聶寶釵與藝人、跑江湖的説在一起。

    杜鵑推開月亮門,帶兩人進到一個雅緻的小院中,這小院也就半畝地大小,一個葡萄藤架就佔了大半。杜鵑輕輕地將兩人引在藤架下的石桌前坐了,才走到窗前輕輕敲了敲,低聲説了幾句什麼。

    北屋中的二胡聲戛然而止,形容消瘦的聶寶釵推門而出,她身穿一身淺色暗繡菊花的棉旗袍,肩上罩了件毛線織就的披肩,立在任、李二人面前,身子單薄得好似院中隱在角落裏的那株臘梅。

    任師傅、李有泰忙起身抱拳,鄭重施禮道:聶老身體如何?

    聶寶釵遣開了杜鵑,嘆口氣請兩人坐下,緩緩道:這次義父是被硬生生氣病的。此言一出,任、李二人都是一愣,按聶老如此好的氣量,居然會被氣倒,還能氣病,可見聶家所遇的事情非同一般。

    聶寶釵嘆口氣道:這事來得突然,更兼隱秘,也想請國術館幫我們謀劃一二。此事起因還在於西北軍的吉鴻昌將軍,他下野後隱居在天津秘密抗日,家父與他一見如故,引為好友。但這次不知是誰走漏了吉將軍的行蹤,還把他賣給了復興社的特務,吉將軍在渤海大樓與人議事時,被殺手闖入,當時就中了一槍。吉將軍後來奮力擊殺了來行刺的特務,卻被租界巡警抓走了。我義父他老人家當天上午趕往法租界工部局親自遊説,本來對方已經同意只要吉將軍立即離開天津,不在天津進行反日活動,就可以由我義父具保釋放。但是唉。

    原來那法租界工部局的幾大董事平時也是與聶老多有交往了,又收了他不少瓷器、古玩之類的禮物,又擔心媒體記者發覺,也就準備大事化小,悄悄將吉鴻昌放了了事。誰知國民政府的高官竟迅速插入進來,此時國民黨中央軍委北平分會的一號人物何應欽,一天之內連打幾個電話給工部局的董事,再加上孔祥熙、宋美齡從北平親至天津。在壓力與銀彈齊施之下,法租界工部局終於妥協,轉天就將吉將軍經天津公安局轉移到了五十一軍軍法處。

    我義父惱這些法國人平時滿口的自由、博愛與誠信;言語行事總以文明上國自居,卻做出此等出爾反爾之事。又恨外敵當前,民國政府壓制民意,更不惜使出暗殺手段自毀長城;再恨自己力有不逮,眼睜睜看着將軍入獄而無能為力。這兩天裏心懷惱怒往復奔波,又急又氣、加上沾染涼風,這才一病不起。

    二人聽完,默然無語,李有泰年輕,閲歷尚淺,任師傅卻搖頭長嘆一聲,感慨道:我之前還以為聶老是個心懷寬廣、諸事不掛的灑脱人。原來聶老是把世俗雜事看開了,心裏掛記的卻是國家大事啊。他這樣的人,該是輕易不會動怒的,可一旦傷了心、動了怒,那可真就會傷了自己的。

    李有泰追問道:那聶老看過大夫沒?可見好?

    聶寶釵搖搖頭道:竇老來過了,診了脈,用了針,也不説病情,只是搖頭説太深了,太深了。後來又説,義父這病,是氣機逆上,入得太深了,針石湯藥怕是夠不上。只有把這股氣消了,才可能有所好轉。竇老給了鎮肝息風湯的方子,又留了些安神滋陰的成藥。不過這幾天家父仍時有昏迷,口不能言,看來這病,非一時半會能有所緩解的了。

    李有泰見聶寶釵這樣一個清麗的女子,如今也因聶老的病,而顏色蒼白,秀髮蓬亂,忍不住關切道:二小姐您可要多保重身子,眼下可就依仗着您照護老爺子呢,您一定得保重,您要是再跟着氣壞了、累壞了,我們可就是乾着急也不知道該從哪裏幫把手了。

    聶寶釵搖搖頭道:我不生氣,這民國政府不過也是個家天下而已,自古要取天下的必先取人心,等坐了天下就要輕賤人心,什麼時候等人心都輕賤沒了,這朝代也就又要換了。可就是苦了我義父這樣一個認真的。

    任師傅聽話不對頭,忙岔開話題道:對啊,這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您和大公子可千萬要注意身子別太操勞了。

    聶寶釵點頭道:外面的生意,都由家兄處置,家兄畢竟是出過洋的人,有大學問,是聶家的頂樑柱。我只是個小女子,也只能守在義父身邊,多盡些孝心。也能幫家兄分擔一些家事,讓他致力於生意上這世道生意難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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