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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風、細雨、江湖 下

    王學慶忙放下窗簾,想了想,幾步坐回牀前把鞋子蹬開,做出一副剛剛起牀渾身痠疼的樣子。那老者推門進屋,朝王學慶笑笑道:昨晚我和徒弟路過,見到你被一羣地痞流氓圍攻,有意相救但是勢單力薄,只好冒充便衣警察,嚇走了那些畜牲,這裏是我的家,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王學慶坐在牀上先是朝那老者連連作揖,後來乾脆踩着鞋下牀就要向那老者下跪,被那老者一把扶起。老者把王學慶扶回牀上,拉過來一張椅子坐下緩緩道:我姓葉,葉蒼浪,蒼浪之水的那個蒼浪。在街道工廠幹了一輩子,如今退休了在家。同志你怎麼稱呼?

    王學慶伸手比劃了幾下,伸手在左掌中劃了一個王字。葉蒼浪點點頭道:原來是王同志,啊,那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學慶又比劃了好一陣,葉蒼浪卻再也看不明白,又問了幾句來歷和與地痞結仇經歷的話,王學慶依舊嘴裏啊啊連聲,雙手比劃的亂七八糟,葉蒼浪遞過去一隻鉛筆,王學慶卻擺手表示不會寫字,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聽力也不是很好。兩人一個問的清,一個説不明,這談話當然就無法繼續了,葉蒼浪指指被褥,示意他好好休息便起身離開,王學慶自然又是一番作揖鞠躬,做感恩不盡狀。葉蒼浪走出屋子,兩個徒弟迎上來問道:師傅,他是什麼人?

    葉蒼浪搖搖頭道:此人有意隱瞞身份,只説他姓王,對於其他問話要麼裝作聽不清,要麼一統胡亂比劃,顯然另有隱情故意隱瞞。方曉謝道:師傅,剛才我進屋送面的時候,無意中和他叉過手,他雖然左腿殘廢,但是雙臂上的功夫相當好,是我從未見過的好手。他用的似乎也是螳螂拳,但是他的招式中撕撩勾砍的動作並不明顯,反而捶、劈的動作較多,和您教我們的招法有些似是而非,可是他出手招式中明顯有螳螂拳意,尤其是最後用的一招螳螂雙劈截,特別明顯。

    葉蒼浪點點頭道:自王郎祖師首創螳螂拳以來,歷經各代高手的精心錘鍊,這宗拳法愈久愈精。後來螳螂拳融合了其他拳法的優點,有分為三路,除七星螳螂拳外,一路是山東威海的梅花螳螂拳,招法有五手、八肘、十二捶,動作靈活多變,進退自如,手法鋼勁、強硬冷脆,以暴發力及寸勁最多,屬於硬螳螂一派,因為這路拳法出招變化多端,只進不退,出手一招五變形似梅花,所以取名梅花螳螂拳。另一路也在山東,拳勁以暗剛暗勁為主,招法偏揉,注重內家的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眼與手合,手與膝合、肩與胯合,交手講究以招代打,以打代招,常常後發先至,制對手於一瞬,所以叫做六合螳螂拳。從曉謝與那人交手的情況看,此人應屬於六合螳螂拳一脈。

    方曉謝旁邊的後生問道:師傅,那他的螳螂拳和我們的誰更厲害?葉蒼浪搖搖頭道:張亦馳,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能象你師兄這般沉穩,還是一見到習武的同道就忍不住想分高低。葉蒼浪看了一眼旁邊的方曉謝,見他也是滿眼的好奇,咳嗽一聲緩緩道:天下拳法各有所長,六合螳螂拳雖然纏絲勁妙用無窮,肩、肘、跨、膝均有招法,既能放長極遠,也能近身短打。但是七星螳螂拳的七星步、七星手也未必不是拳中一絕。

    方曉謝道:師傅,那這個人他或許是真的又聾又啞不識字,或許另有隱情,不便示人,不過念在同是武林一脈上,就收留他幾天。好在他身上的都是些皮肉小傷,兩三天之後就能復原了,到時送他走便是。

    王學慶在葉蒼浪家中躺了一天,外面日升日落,葉蒼浪老兩口張羅着給白菜倒堆,泡黃豆,磨豆腐。王學慶躺在牀上,心中卻如同滔滔江水難以平靜,他一直以為那間幾平米的小屋是他安家之處,可是那小屋卻遮不住風雨,擋不住寒流。他想回家,想家裏的米飯、大葱,想在家裏作好飯等自己回去的媳婦,還有現在已經能學步的孩子。王學慶暗中打定主意,他要在晚上悄悄走脱,一是他平生孤傲慣了,受不得別人的恩惠;二來他招惹上那些個惡人,也不想連累武林同脈;三來在葉家這一天裏,耳聞目睹葉蒼浪老倆口的日子過得和睦安穩,他心裏回家的想法象一團火一般的越來越強,打定了主意要回山東。他要看看自己的妻子和未曾見過的孩子,這一切讓他躺在牀上盼想的心焦。

    晚上葉蒼浪的老伴熬了一大鍋玉米麪山芋粥,又烙了幾張八五粉的大餅,炒了一大盤白菜。方曉謝恰好今天單位發工資,買了些醬肉來孝敬師傅,於是切了一半端上桌來。

    飯桌上方曉謝抬頭説道:師傅,最近城南公園裏來了一個江湖班子,演的挺好。葉蒼浪的老伴笑道:小方,看你師傅平時總誇你,説你沉穩有大氣,可倒底還是年青人,好玩、好新鮮東西。

    方曉謝道:師母,不是的。那班子別的節目倒也一般,耍叉、耍雜物的也沒什麼新鮮,但是其中有個女人,特別會玩手影兒。王學慶聽到這裏忽然渾身一震,停下筷子緊盯着方曉謝聽他説話。一般比劃手影兒的都是就着燈,兩手在白牆上映出貓啊、狗啊、兔子啊的影子,可是這女人居然能用手比劃出練武的人形出來!居然還映的活靈活現的!

    方曉謝話音未落,對面的王學慶臉色一變,手中的粥碗從他兩手中間驟然滑落,葉滄浪的老伴一聲驚呼,王學慶手臂圈轉,繞一個弧線追下去,手掌上翻穩穩的托住碗底。這一下事出突然,王學慶腰不動頭不低,兩眼還盯在方曉謝的嘴上,左手卻閃電般的探到碗下,將一般粥託在手心,葉滄浪師徒見了,心中不由得都暗暗叫了一聲好。葉滄浪的老伴也感覺情形不對,但她多年來習慣了葉滄浪當家主事,在飯桌上也不好説什麼,只是邊吃飯邊狐疑的打量王學慶。葉滄浪師徒見王學慶神色大變,以全然無心吃飯,心中也是起疑,一桌人各懷心事,剩下的飯菜也就索然無味,於是大家匆匆放下碗筷,各自回屋,方曉謝不放心師傅,就找了個藉口,當晚在葉滄浪家中住下。

    王學慶回到屋裏,一顆心翻來覆去的塌實不下,當年他妻子就最會玩手影,經常在燈下用兩隻又軟又柔的小手比劃出各式動物的影子來給他看,他也是從這一雙手上開始喜歡起這心靈手巧的姑娘來。依飯桌上方曉謝所説,那戲班子中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媳婦!可是自己逃出山東聊城的時候,妻子還有四個月的身孕,如今應該是自己那四歲孩子的母親,怎麼會跟着江湖班子到這偏遠的西部來呢?王學慶在屋內來回的走了幾步,卻怎麼也放不下方曉謝在飯桌上説的那幾句話,一顆心就在山東老家和這小院之間來回的飛轉。王學慶有心想去找方曉謝打聽一下,卻感覺又難以相信對面屋裏的師徒兩人。王學慶在屋裏輾轉了一會,扒開窗簾看到對面屋中葉滄浪師徒對坐於燈下,好像正在閒談。王學慶心中一動,小心拉開屋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伏在窗下聽方曉謝與葉滄浪説話。

    方曉謝在屋中道:師傅,我看此人大為可疑,您下午問他來歷的時候,他裝聾作啞扮痴扮顛,可是我飯桌上説起江湖班子的事情,聲音不大卻聽的他神色俱變,足以説明此人是裝聾!而且肯定內有隱情!最好報告公安局!

    屋中葉滄浪人影晃動,似乎點了點頭,道:此人被流氓圍攻,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流落江湖的武林異人,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另一種可能就是他原本就是聲名狼藉的江湖混混,或是分藏不均,或是相互內訌而起的爭鬥,然後在你我面前裝聾作啞,博取同情。

    方曉謝道:師傅,那您收留他豈不是等於留下了禍害麼!葉滄浪停了一會兒,忽然壓低聲音道:徒弟,我聽説城南公園江湖班子裏那個玩手影的女子葉滄浪到此時説話聲音忽然壓低,而王學慶正聽到關鍵處,連忙伏在窗户上留心細聽,突然間小屋窗户被猛地撞開,一人從屋內合身撲出,雙掌齊出直拍王學慶的雙肩。王學慶正在全神貫注聽屋內説話,沒想到早已被葉滄浪發覺,葉滄浪故意壓低聲音引他起身靠近,然後使眼色讓方曉謝合身撲出。

    王學慶陡然被襲措不及防,他用盡全身後躍,腳下步法連變幾變仍躲不過方曉謝一擊。眼見方曉謝身在半空晃肩出掌,眨眼間就要拍到他的肩頭,王學慶腳下忽然步法一頓,既不登山、也不騎馬,前後分站在地,抬雙臂前搭方曉謝的手臂,如同纏毛線般的纏住方曉謝的小臂,向上一引一託,同時彎腰後仰,整個身子如同虹橋般的倒彎下去,方曉謝整個前撲的力量就被他引開從他胸前擦身飛過。

    方曉謝喊了聲好,空中翻身落在王學慶身後,一招螳螂斧刃腳出低腿橫踹王學慶的小腿,上手從右上到左下勾打王學慶的太陽穴,後手直立胸前準備鑽打王學慶的中路胸前。王學慶抬腿閃開來腳,抬左臂上架方曉謝的左手,勾手腕撥開方曉謝的發力,右手搶先探出,捏一個螳螂勾手劈砸方曉謝的面門。這一招後發先至,方曉謝右拳剛發,王學慶已經劈面砸到,這一劈上砍雙眉、鼻樑,下砍鎖骨前胸,一招罩住了方曉謝整個上半身。方曉謝連忙豎右拳外撥王學慶的來勢,腳下換步搶進王學慶裏身提膝橫撞王學慶的腿側,同時收左手護胸準備見機再打。王學慶換腿虛晃一個敗步,腳下不退反進,橫身讓過方曉謝的螳螂攔門膝,手與肩合如抱磨盤一般摟過方曉謝的手臂,右手捏了一個拳式用手背反捶方曉謝的後背。葉滄浪在屋內窗前看的明白,王學慶這一手是六合螳螂拳獨有的葉底藏花反背式。螳螂拳講就有進無退,出手如電分寸必爭,招法一經發動便如狂風驟雨,綿綿不絕,但是螳螂拳的招法多講究劈面對打,迎風劈砍亂投中門,想這樣利用身姿交錯追打對方後背的,只有六合螳螂拳一家。

    方曉謝錯步轉身力貫雙臂,想硬架王學慶的拳招,卻不料王學慶招法忽爾由實變虛,手臂上的力道從凌厲剛猛瞬間轉為若有若無,如同纏絲般勾摟住方曉謝雙臂拉出空門,後手疾進當面捶下,方曉謝奮力掙脱雙臂連退兩步堪堪躲開。方曉謝知道對方厲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細招架,可是王學慶不僅出招虛實難料,拳招更是多變,方曉謝如果招架,王學慶先勾、摟、採、掛,後劈、截、崩、砸,一式接一式連綿不絕,只管衝打方曉謝的中門;方曉謝如果反擊,王學慶柔對剛,剛破柔,圈捶連環,捉攻硬上,往往後發先至更迫的方曉謝手忙腳亂。好在方曉謝腳下步法靈動,而七星螳螂拳又是以步法見長,往往一步踏出局面立時改觀,將王學慶整個攻勢甩在一邊,雖然交手局面上處於劣勢,但方曉謝仗着步法靈動,年輕力足,倒也能勉力支撐。

    十招過後,王學慶手腳活動開了,他害怕這兩師徒要擒拿自己,想突圍而走,卻被方曉謝以巧妙步法糾纏住。王學慶心想必須擊傷然後拿住眼前這年青人,才能讓那葉姓老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動,自己才能伺機逃生。想到這裏,王學慶屈膝合肘全力展開攻勢,他雙臂放長擊遠,劈削如刀;一得機會便近身搶攻方曉謝頭面,同時雙臂圈轉捆封如絲,奮力纏拿方曉謝的雙臂,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套招法螳螂雙封手。這一套十四式連環雙封手先夾拿對方手臂,再跟手招招點睛,後手招招不離對方的頭臉,不論對方是否招架、躲閃,都是勾採劈砸一發不可收拾,招法連綿不絕一打倒底。方曉謝頓時感覺對方出手似乎如同海濤翻湧,每一招都撲面而來,勢沉勁重,手手不離自己的五官頭臉。方曉謝招招架架只覺王學慶出手快如蜻蜓點水,發招時如清水透沙,無空不透,力道如碎石鋼鞭,震的自己雙臂痠麻;而一旦兩人雙臂交叉,對方變招柔如迎風擺柳,勾纏自己雙臂如捆似綁,一時間方曉謝被逼得無奈只得展開步法圍着王學慶遊走,既接不下王學慶的螳螂劈截,也撥不開王學慶的裏外雙封手。王學慶得勢進逼氣貫周身,手法越來越快,院中十幾塊青磚隨着他的雙腳踩下竟然紛紛龜裂。

    葉滄浪在窗前看到這裏搖搖頭,隨手捏起窗台上一根鐵釘,敲着窗沿緩聲道:出手閃電獨一家,提拖滑步實堪誇。勾摟刁採纏絲手,崩砸劈掛螳螂爪。粘黏貼靠力推山,閃轉騰挪危後安。裏外磨盤懷中抱,葉底藏花法無邊。敗步似退實是進,旋身展拍左右分。步步向前世無敵,內外兼修可通神。

    王學慶耳中聞聽葉滄浪的吟誦心中一驚,他想不到這偏僻小城裏竟然有人會六合螳螂拳的密宗歌訣!王學慶手腳頓時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方曉謝頓覺手上壓力減輕,忙翻身躍出數步,手捋着痠疼的小臂大口喘氣。方才一番苦戰,他全憑腳下步法巧妙、年輕人身法靈動,才苦苦支撐,他不敢想象假如王學慶此時不是殘疾而是雙腿健康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回想起王學慶招法兇悍,出手迅捷,幾次電光火石間堪堪傷及自己,方曉謝不由得背後冷汗直湧。

    王學慶停下雙手橫封胸前,腳下前四後六凝神而立,滿臉的驚訝之色,目不轉睛的看着矗立窗前的葉滄浪。葉滄浪手按窗台點點頭道:你一定在吃驚,我為什麼會説六合螳螂拳的總決。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徒弟走得是七星步,我師徒學的是七星螳螂拳,不然按他的年紀功力,普通習武人也接不下你半套螳螂雙封手。我本不想出手,只是見你行蹤可疑,才讓徒弟出手試探你,後來你一出手,我心中就有了數,對你的猜疑之心也就煙消雲散了。

    葉滄浪招手喚過方曉謝,捋開袖子幫他的雙臂活血,繼續道:六合螳螂拳講就內外兼修,比一般拳技更重武德。只有將一顆平常心修行的波瀾不驚、寵辱皆望,才能有較高的進境,一般到了這個時候,老師傅們才肯將一身的絕技諸如螳螂雙採手、金剪手、雙封手教授出來。依你現在的年紀,當年必定是習武的奇才,悟性高、貫通快、心境平,所以你師傅早早的把六合螳螂拳的絕技都交給了你,所以你必定不是歹人,因為凡是歹人皆多思害人,無暇專研武技,也就更談不上有內功進境,只能靠些粗笨力氣唬人。

    葉滄浪長嘆一聲默然良久,然後抬頭仰望星空道:你我同屬螳螂一門,按江湖上的傳承論,都是王郎祖師的後世弟子,雖有門户之別,也算有同派之誼。當年我和山東單老拳師相會與潼關,也是這樣的星夜之下,談論武技,切磋交手;單老那一身六合螳螂拳的功力,當真是登峯造極、臻至化境,是我一生以來僅見的高手,那一夜的所見所學,現在回想起來當真是受用終身啊!葉滄浪低頭看着王學慶道:六合螳螂拳出手講究內三合、外三合,如今你的招法中憑添了許多的戾氣,不但沒能使你無堅不摧,反而擾亂了你的內息流轉,使你的勁力不能做到完全的收發自如,你腳下那些裂磚就是證明。想必這也是你數年來揹負冤屈,受隱姓埋名流落江湖之苦,積鬱而成。既然你身上揹負的東西已經太多,那你就去吧,我師徒不在執著於非要明晰你的身份不可。你還年輕,凡事看開些,習武與做人都是一個道理,很多事情都是命裏註定,忍得的一時雨狂風驟,才能有撥雲見日,你自重吧!

    王學慶這才明白葉滄浪師徒並無將他扭從公安局的意思,只是因他裝聾作啞而心生疑問,同時他窗下偷聽的做法也實有些齷齪,葉滄浪這才授意徒弟方曉謝出手試探自己的來路。王學慶還想不到葉滄浪竟然和自己的大師伯有一面之誼,而且一眼就看出自己招法中的不足之處,在仔細指點之餘,又將自己的身世經歷看得一清二楚。想到這裏,王學慶覺得一身委屈終於有人明辨,數年來所受的淒涼甘苦也有人撫慰,胸中頓時悲從中來,同時也萬般敬佩這位站在窗前的老拳師。王學慶一聲大哭拜倒在地,朝葉滄浪連磕了幾個響頭,起身灑淚而去。

    葉蒼浪在窗前默立許久,嘆氣低語道:江湖人的宿命,就是起於武技,而受困於武技,自古以來沒有能超脱者。恐怕再與他相見的時候,就又是一場同門互搏了。葉滄浪轉過身看着方曉謝笑笑道:孩子,今天長見識了吧?去給我端洗腳水去,咱爺們收拾睡覺。

    王學慶走出葉家院子抬頭仰望,滿天星斗璀璨,如同若干年前自己家中半夜習武時的夜色無二,十幾年過去這夜色依舊,月下人卻憔悴如斯,再也不復當年的豪情了。在葉家這一頓晚飯,是王學慶五年來第一次和別人一起坐下來安安穩穩的吃飯,這一餐雖然簡單,但吃得飽、吃的暖、吃的安心,讓他王學慶心裏又生出久違的家的感覺。

    王學慶不敢走馬路,只沿着牆根朝城南公園走,他只覺越朝南走,心中一股奇妙的感覺就越強烈,似乎有個許久未見的人命中註定在那裏等他。王學慶穿街躍巷,不經意間竟走到了國泰旅社的後牆下。王學慶心念一動,回想起五年來自己在這方寸小屋中的日日夜夜,這原本這冬冷夏熱讓他苦不堪言的小屋,此時令他心中生出些依依之情來。王學慶嘆了口氣,想在回山東之前最後看看這間小屋,便右手搭牆翻進院內,伏在牆根聽了一下四周的動靜,慢慢朝茶爐房走去。

    王學慶先伸手摸了摸茶爐火門,搖搖頭,順手拉過鐵鍁挑開火門,送進去幾剷煤,又輕輕放下鐵鍁,走進自己的小屋裏。小屋依舊狹小簡陋,王學慶伸手疊好被褥,輕輕的在那牀滿是補丁的蓋被上撫摸着,這牀舊被算是幾年中唯一能帶給王學慶温暖的東西了。王學慶揭開褥子,把褥下壓着的一把零錢和糧票裝進兜裏,伸手摘下牆上掛着的一根布帶系在腰上,掩好房門走出茶爐,順手檢起一根稍長的木柴插在後腰間。王學慶站在院中仰頭望去,前樓燈火沉寂,二樓的算命老劉和、那一班假冒藏民的湖南兄弟,恐怕蜷縮在被窩中睡着了,收發室的老吳頭一定也睡着了,不過他懷裏的半導體匣子恐怕還在沙沙響着。一樓一個房間的燈忽然打開了,接着響起一陣低沉的咳嗽聲,這又是楚姐冒着冷風從火車站拉來的住客吧?王學慶站立院中想起這幾年來自己裝聾作啞的經歷,和在這旅社中發生的一切,以及五年來朝夕相處的眾人,忍不住悲從中來。半響過後,他抹一把臉上的淚水,剎緊腰帶翻身躍牆而出,象一隻燕子般掠入夜色之中。

    王學慶只道自己夜回旅社無人發覺,卻沒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一個人看在眼中。王學慶翻牆躍入闖進後院的時候,從山東聊城來此出差的李亮正因為失眠而百無聊賴地站在窗前抽煙,局長派給他的是一宗發生在文革的案子,要他遠赴西北外調證據和卷宗。他一直在為這次外調因時間太過久遠證據泯滅而發愁,正在這時,他見牆頭上人影一閃,一個人極輕盈的躍入後院,此人身如輕羽、落地無聲,完全不同於普通竊賊的爬牆翻躍。李亮出於職業習慣,第一反應就是熄滅手中的煙頭,一哈腰伏在窗前,探出頭向外望去。只見闖入的人似乎很熟悉這裏,竟先給茶爐續了兩剷煤,然後推門走進茶爐邊的小屋內。收拾一翻後走出小屋站在院中朝着前樓發呆。李亮見來人如此行事,已然明白來人可能是旅社的鍋爐工,怕驚擾看夜的同事特意從後面翻牆進來,顯然此人有一定的武術功底,輕身功夫很好。

    正在這時,一聲咳嗽從一樓傳出,西邊窗户一亮,昏黃的燈光透過暗夜隱約照在來人的臉上。李亮一藉着亮光看見人臉面先是一愣,隨即差點喊出聲來,是王學慶!他馬上條件反射的急閃身到窗户一邊背貼着牆,右手下意識的朝腰後抓去。沒帶槍!李亮恍然想起,自己這次出門是作外調,根本就沒帶槍出來。李亮咬咬牙,悄悄探出頭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來人好一翻,心下認定了的確就是當年傷人潛逃的王學慶,李亮又掃了一眼後院的地形,眼看着王學慶剎腰帶躍出圍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李亮一把抓起蓋在牀上的軍大衣,拉開房門大步朝外跑去。

    李亮舉着自己的工作證跑進了最近的派出所,一口氣跑上二樓闖進了值班所長室。裏面伏案工作的胖所長被他的闖入嚇了一大跳。李亮把手裏的工作證遞上去急聲道:同志,國泰旅社裏燒茶爐的那個瘸子,他是全國通緝的重要罪犯,從山東一直潛逃到這裏來的,請您趕快打電話,找市局,調武警,趕快實行抓捕!那胖所長顯然沒反應過來,低頭看着李亮的工作證問道:國泰旅社的?那個燒茶爐的?你見過,你斷定他是逃犯。

    李亮穩了穩氣道:絕對沒錯,我來這裏出差,就住在國泰旅社,我一眼就認出了他,當年我在山東就參加過對他的抓捕!絕對不會錯。那胖所長看過了李亮的工作證,驗明瞭正身,對他所説的話方開始信任起來,讓外地同行在自己的管區內發現潛逃的通緝犯,這在面子上總歸有些説不過去。胖所長笑着招呼李亮坐下,想要閒聊幾句,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胖所長拎起暖壺給李亮倒了杯水,説道:李同志,不要緊張,我們派出所的同志都是刑偵隊的老同志了,都是從部隊上退下來的,對付個把在逃犯不在話下。

    李亮急得跺腳:所長,最好您能向上級通報一下,多多調集人手增援這裏。所長同志啊,這個逃犯不是一般人,我當年參加過對他的抓捕。他從前在山東聊城是有名的練家子,因為打抱不平得罪了當地領導的公子哥,結果被那公子哥糾合一羣地痞、流氓前去報復,結果十幾個人都傷在他一個人手下。這一下就結下了仇,那邊兒武的不行就用陰招,引誘他出手重傷了人。苦主訴到了市局,我們接到局裏指令去逮他,當時都覺得扎手,就挑了六個老刑警穿便衣一起去逮人,把他堵在了屋裏頭。當時正好他媳婦懷着孕,我那六個同事踹開門往屋裏一衝,他情急之下擋在媳婦前面就下了重手,結果六個同事躺下了三對,都是重傷昏迷。這一下事情就大了,後來我們調了武警,布了三道封鎖線圍他,還一槍打中了他左腿,結果還是被他傷了人,突了圍,到今天才發現他隱姓埋名流竄到這裏。

    胖所長停了也是一愣,低頭思索一會兒恍然記起道,就是你們山東那年9.27大案那個?李亮點頭道:對,就是9.27拒捕襲警案!

    胖所長放下茶杯一步撲到門口,撤開嗓門衝樓道里喊道:小劉!打電話給教導員、劉副所,讓他們馬上過來!全體人員樓下會議室集合!把回去睡覺的人都給我叫回來!準備好所有車!胖所長跑回辦公桌前抓起電話撥通號碼:蕭局,我是俞洪濤啊,我有重要情況向您彙報!

    十分鐘後,整個派出所忙碌起來,從各處家中彙集來的警察們或穿便衣,或穿警裝匆匆跑向會議室,胖所長和政委帶人站在會議桌前點驗手槍和子彈。胖所長見眾人都到齊了,先掏出一合恒大煙甩在桌子中央,等眾人紛紛點着煙捲之後咳嗽一聲道:都給我醒醒盹!這次要抓撲捕的是在逃犯,是五年前9.27襲警大案的兇手,叫王學慶,大家不要麻痹輕敵,以為自己幹了多年公安,什麼案子沒破過,什麼逃犯沒見過。我告訴你們,當年全國公安系統一共受傷了一百三十多個同志,其中他一個人就放倒了九個,而且還是空手!人羣中頓時響起一陣驚訝聲,有人交頭結耳的小聲議論着。胖所長作個手勢讓大家安靜,接着道:這個逃犯在我市潛伏了五年,今天才被原籍一位路過這裏的民警認出,啊就是這位山東來的李亮同志。我已經把當年的通緝令找了出來,一會發給大家,罪犯現在是瘸了左腿,穿一件勞動布的棉襖,比較好認。剛才局裏經過了統一佈置,成立了專案組,抽調了大批警力在我市外圍佈置了警戒線,盤查一切出市車輛。我們的任務,就是仔細地搜索我們各自的管區,一但發現罪犯,一邊報告,一邊跟蹤,由市局派人處理,我們不要輕舉妄動,只要不把人犯跟丟,就給你們記功。記住,千萬不要一個人輕舉妄動,一定要跟蹤罪犯的同時立即向我報告,由市局專案組負責抓捕!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坐在外圈的一個年輕人開口道:所長,這罪犯什麼來路,放到了這麼多同行?

    胖局長道:據李同志介紹,這個王學慶在當地是武林高手,多年習武,所以我們這次行動大家一定要謹慎,必要時候可以開槍。

    那年輕人笑笑道:都什麼年代了,還練武呢,從手槍發明的那一天起,武術就徹底成了一項體育運動,現在誰要是説他是什麼少林武當的高手,那就讓他提刀前來嘛,我一槍就斃掉他。此言一出,引得不少人哈哈大笑。

    胖局長擺擺手道:我們心理上藐視敵人,但是戰術上要重視敵人。這次行動人手不夠,副教導員已經出去請了一些街道聯防隊員來幫忙,協助大家摸查,你們三人一組,都換上便衣,按照自己的管片給我仔細的巡查,一有情況馬上彙報。沒問題就出發!

    李亮起身道:所長,我熟悉罪犯情況,讓我也參加吧!

    胖所長想了想道:李同志,你遠道而來,而且這次也很危險,你就在這裏協助我指揮吧。

    李亮道:所長,雖然我不是刑警,但是目前大家都全力進行圍捕,我又熟悉情況,你就讓我參加吧!畢竟我也是一名人民警察啊!

    也好,這樣,你和張鵬一組,胖所長順手一指方才説話的那個年輕人,帶上兩個聯防隊員,就負責城南公園一帶吧,今天是週日,那裏人肯定多,你們去加強一下那裏的巡查工作。不過李同志我們這裏比較簡陋,器材也有限,槍不富裕。

    李亮道:沒關係,沒關係,巡查麼,遇到罪犯跟蹤就好,自有市局其他同志解決。張鵬拍拍腰間道:我這還一把槍呢!我在警校的時候可是射擊優秀!兩人走出會議室,副政委叫過張鵬李亮,指着身邊一位老者和一個年輕人道:這是咱們所裏的聯防隊員,葉滄浪大爺,和方曉謝同志,和你們一組一起出去巡查,你們多配合。

    張鵬道:是葉大爺啊,我們是老熟人了,沒問題。

    四人走出派出所,這時遠方天際已經露出魚肚白色,大街上完全不見行人,方曉謝問起巡查對象,李亮便簡單的介紹了一下王學慶的情況和身體特徵。隨着李亮的介紹,葉滄浪師徒的臉色愈加陰沉,李亮發覺有些不對,便問道:難道兩位見過他?葉滄浪嘆口氣道:就是他,真是命中註定,昨夜他在我家住了一宿。不過現在我敢斷定他一定就在城南公園附近!

    許茹蘭醒的早,她躺在牀上只覺今天有些心跳的厲害,右眼皮也有些跳,心裏總是有一股怪怪的感覺糾來纏去的。許茹蘭探起頭向窗外看去,窗外天快亮了,夜色已淺了許多,班子裏的人多習慣晚睡晚起,離起牀練功、煮飯還有好一會,茹蘭把枕頭向高墊了墊,拉過棉襖蓋在胸前靠在牀頭。正在這時,一個身影從她窗前走過,在門前停頓了一下,輕輕敲了敲屋門,這聲音極輕,卻驚醒了牀上另外兩個女孩,茹蘭和他們一起很驚訝的朝屋門那邊看去。敲門聲頓了一頓,有些用力的再一次敲響,這次西屋裏睡着的男人們也都醒了,有人高聲問了一句:誰呀!

    屋門外的人並不答話,敲門的聲音卻越來越急,茹蘭身邊的兩個女孩子害怕起來,爬過來鑽進了茹蘭的被窩,茹蘭伸開兩臂緊緊抱住兩人。隨着敲門聲的急促,西屋裏的男人們都穿衣下地走到了廳中,杜班主也從北屋裏披着大衣走了出來,班裏的男人們都看着杜班主,得富手裏還拎着老趙在台上耍的飛叉。

    杜班主走過去撥開插銷拉開屋門,只見門外站着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此人頭髮亂蓬蓬的,面色憔悴,雙目內陷;身上裹着一件灰黑色的勞動布破棉襖,腰裏系這一根布帶,髮梢、睫毛上掛着白瑩瑩的霜花,正是在屋外徘徊了許久的王學慶。老杜心中一陣厭煩,讓這個在外面凍了半夜的要飯花子打擾了自己的好夢。

    你幹甚?老杜的語氣裏已經有了三分不快,他身後站着的眾人也都皺起了眉頭。

    王學慶張了張嘴,一字一頓的説出了他在小城幾年來的第一句話:我找那那個玩手影的女人。王學慶磕磕巴巴説話的時候,老杜對他的厭惡已經達到了十分,他已經把王學慶看作是一個街邊要飯的叫化子,而且神經很不正常,聽説班子裏茹蘭漂亮就想來看看。老杜皺着眉罵道:看個球!想看一會買票看去!伸手就要關門。王學慶卻閃電般出手,一把勾住老杜的手腕一帶一翻,疼的老杜連聲哎呦。老杜身後的得富見班主吃虧,伸過鋼叉從老杜肩膀上向王學慶胸口戳去。王學慶右手捏個螳螂爪,一個勾欄手捏住叉杆,一擰一翻就從得富手裏將鋼叉奪過。王學慶放開老杜的手腕,向後退了一步道:我我就看一眼。

    老杜揉着手腕上下打量了王學慶幾眼,扭頭向裏屋走去。門外發生的這一切,茹蘭在東屋牀上聽的十分清楚,她一開始聽王學慶在門外説話原以為又是流氓前來鬧事,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聽到那人説只看一眼時,卻又不象是流氓搗亂一貫的口氣。茹蘭正尋思着該如何出去應付,老杜沒有來找她,卻把他自己的老婆胖姐從裏屋拉了出來,老杜拉着胖姐在門口一戰,胖姐的身子便把門口擋的嚴嚴實實。老杜站在胖姐身後指着她道:這就是那個耍手影的,你看吧!茹蘭這才明白,老杜是怕自己出去讓流氓見了惹出禍事來,這才用他的胖老婆作了個接花移木的計策。

    王學慶見到老杜媳婦果然大失所望,他搖搖頭,朝老杜微微鞠躬,轉身離去。他這一折騰,大夥也無法再睡了,都紛紛起來做飯、練功。茹蘭當時躲在屋裏沒見着王學慶,後來聽當時在場的得富學説了一回,也沒有在意,就轉身給大家忙活早飯去了。茹蘭哪裏曾想得到,就在她躲在裏屋的時候,距離屋門口這個她幾年來走遍天涯苦苦尋覓的人就近在咫尺,可是兩人卻失之交臂。人這一生都是命,有緣時即便是時光流轉遠隔萬里也能見面;無緣時即便是近在咫尺也只能擦肩而過。

    今天是週日,班子計劃是早晨、中屋、晚上連演四場,九點多的時候,公園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其中有不少專門來看演出的。得福扛着掃帚把場子掃的乾乾淨淨的,整理好桌椅,就跟着師兄在公園裏招呼遊客。第一個上台墊場的照例是小桂花的二人轉,然後是趙大個兒的耍飛叉,這一次老趙拿出了絕活,把兩把電鍍杆的飛叉耍的此起彼伏眼花繚亂,台底下叫好聲不絕。趙大個兒下了台,得富抱上台一個裝着電燈泡的園鐵桶,接上電源後,鐵桶聚出來一個錚亮的白光圈就打在牆上,該茹蘭上場了。

    茹蘭穿一件束腰的碎花綢棉袍,用一個大塑料夾子在頭頂盤住一頭秀髮,更顯得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她一出場,台下亂嗡嗡的人羣頓時安定了下來。茹蘭朝台下笑笑,伸出雙手活動了幾下,她兩隻小手又纖又細,被紅袖口襯的雪白,活動起來好像完全沒有骨節一般。茹蘭把手伸在燈桶前面稍一動作,白光圈中就出現了一隻兔子的剪影,茹蘭手指翻轉,狗、馬、雞等等動物的身影源源而出,台下看戲的人們一起鼓起掌來。茹蘭收回雙手稍稍休息了一下,再伸到燈桶前捏了個影子,卻不再是動物,而是個有頭有手清晰的人形,茹蘭手腕翻轉手指輕動,光圈中的人影頓時象活了一般的靈動起來。這人影在光圈中隨着茹蘭的手勢變化伸臂出腿,進退閃轉,竟然像模像樣的耍開了一套拳腳。這人影不但出手清楚,腳下也或蹲或站,時而是前四後六的登山步,時而是單腿蜷起的金雞獨立式,真把台下眾人看的是如痴如醉。

    光圈中的人影正在躍動,台下卻有人一嗓子如同破鑼篩響:台上那小妞兒,你在那瞎比劃什麼啊?有沒有晚上男女牀上幹活的影子啊,給爺們比劃比劃!台上茹蘭手勢一停,轉臉望去,坐山雕和掛着繃帶的高個兒地痞正坐在台下,距離茹蘭只有幾步遠,兩人色迷迷的眼神正在茹蘭身上來回遊動,那高個兒的叼着煙捲又道:爺我想看男女晚上牀頭上的動作,你比劃個影兒出來我瞧瞧啊。怎麼不會啦?沒關係,爺我心眼好,今天現場真槍實彈的教你啊!看戲的眾人一聲鬨笑,全都起鬨叫起好來。茹蘭站在台上氣的臉色發白,雙臂一個勁的亂抖,她緊咬着牙強忍着不讓眼淚從眼眶中掉下來。得富在後台眼看茹蘭在上面壓不住台,急忙推身邊的人去叫杜班主,同時跑上台就要接茹蘭下來。高個兒的一腳踢翻眼前的桌子指着得富喝道:你他媽敢動,大爺我今天買票進來的,想看什麼你就得演什麼,要不演你就得全價退票!旁邊幾個混混紛紛掀翻凳子跟着起鬨道:退票!退票!場面一時大亂。

    這時杜班主從後台跑了上來,衝着坐山雕作揖道:呦,這又是誰惹幾位爺生氣了?這位爺聽我説,這手影兒從來都是一個人演,牀上卻是男女倆人的事情,比劃不出來的,幾位點個別的,啊點個別的。高個兒的吐掉手裏的煙捲道:沒事!牀上的倆人她一個人比劃不出來?沒關係,爺我上台啊,直接脱衣服比劃真事兒不就完了嗎!眾混混一陣狂笑,台下亂的愈加厲害。茹蘭站在台上忍不住眼淚僕僕而下,她拉起得富轉身就走。台下的高個兒的點手道:你他媽敢走。抬腿就要衝上台去抓茹蘭。

    高個兒的剛剛抬腿,身旁冷不防竄出一人,伸手捏住他的脖子扭轉過來上手給他臉上來了一個滿臉花,高個兒的一聲慘叫跌倒在地,出手的正是在旁邊蹲伏以久王學慶。坐山雕身邊的幾個混混多是前日晚上吃過虧的,看着王學慶突然出現,都不敢上前,只敢遠遠的圍在他四周。王學慶轉身仰頭看着台上的茹蘭,這七尺男子眼中的兩行熱淚終於忍不住潸潸而下。

    原來王學慶早晨敲門見過老杜老婆之後有些失望,見她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婦茹蘭,當下便有些心灰意冷。可他走出一段之後忽然想到,門口那胖女人兩手又粗又黑,又哪裏能比劃的出手影呢?王學慶心念一動,便又折回城南公園,趁人不備混進場子,想看看那玩手影比劃人形的女子倒底是誰。等到茹蘭這邊剛一上台,王學慶蹲在台下如同被五雷轟頂一般,眼前一團黑影連晃幾晃,一股熱血在胸口裏來回的衝撞,把一顆心激盪的生疼。那站在台上強作歡顏的竟然果真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許茹蘭!王學慶看着自己妻子滿身的風塵,面色憔悴,纖瘦的身子站在台上巧言裝歡,一棵心如同被一隻大手翻來覆去的攥捏一樣,疼痛徹骨。他明白象茹蘭這樣的女人,放在那個男人身邊都是應該被捧在手心、抱在懷裏好好用心疼的。現在茹蘭這個樣子定然是受自己連累,不得不離開山東浪跡江湖的,本應是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日子,正是因為當年他一時衝動,到現在他拖累殘軀,她流落江湖,竟然相遇在戲耍班子的台下。王學慶只覺的滿腹委屈,又覺得對不起許茹蘭,胸中想説的萬般言語都哽咽在喉間,只凝聚成兩行濁淚。

    台下一片混亂,看客們紛紛驚走,慌忙擠出場子。坐山雕等眾人揹着高個兒的也慌忙逃竄,眨眼間整個場子裏只剩下滿地的狼藉和翻倒一地的條凳。許茹蘭站在台上驚訝地看着台下這又黑又瘦的漢子,她感覺面前這人説不出的熟悉,他身上有那一股讓自己魂牽夢繞的氣息。許茹來端詳許久,才認出台下這漢子竟然是自己牽掛在心上,幾年來往復尋找的丈夫王學慶。許茹蘭站在台上又是驚喜、又是愛憐、又是酸楚、又是埋怨,百種心情一時在胸中如浪濤般來回的撞擊,許茹蘭只覺的一陣眩暈,身體一陣搖晃就要摔倒。

    得富此時拎着撬槓大步跑過來一把扶住茹蘭道:姐,姐你別怕,弟弟我在呢!

    許茹蘭扶住得富顫聲道:弟弟,他不是壞人,他是你是你姐夫!

    王學慶拖着瘸腿疾走幾步搶上台去一把將許茹蘭緊緊摟在懷裏,哽咽道:茹蘭啊,苦了你了,這些年我做夢都想回山東老家啊。我這一輩子,早年父母早沒,如今瞭然一身,心裏身外就剩下你了,這五年來我活着就是為了你啊。許茹蘭只是哭,卻一口咬住王學慶的肩膀,把哭聲都憋在自己嘴裏,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在王學慶的身上,將他的肩膀打濕了一片。王學慶在許茹蘭耳邊續續叨叨,將他這幾年的經歷一一講給她聽,許茹蘭只是哭,左手緊緊把王學慶摟在懷裏,右手卻在他後背上一下一下的狠狠捶打。

    一陣風吹過,天空中細碎的雪花揚揚灑灑的飄落下來,從半空中輾轉飄落在地上兩人的身上。王學慶捧起許茹蘭憔悴的臉,心疼的看了又看,伸出手來將她臉上的淚水輕輕擦掉,問道:茹蘭,我走的時候,你懷着四個月的身孕,孩子呢?該有五歲了吧?

    許茹蘭臉色一陣蒼白,她搖搖頭,把身子埋進王學慶懷裏哽噎道:你走了,那一羣壞人就找上門來欺負人,我不得已整天提心吊膽的東躲西藏,孩子孩子掉了。

    王學慶聞言身子一顫,全身抖的如同風裏蕭索的火苗,他仰頭向天一聲長嘯:天啊,我王學慶自命好漢,一生要強,到頭來不但要裝聾作啞苟且偷生,沒想到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啊,我這一身的武功到頭來又有什麼用!聲音嘶啞悲嗆,從場子中遠遠的傳出去,驚起遠處林中的一羣烏鴉,呱呱叫着飛動起來。

    王學慶拉起許茹蘭道:茹蘭,我們走,回山東找那些混蛋畜牲們報仇!王學慶一轉身,猛然發現場子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站立着四個人,一起等在那裏看着他,正是李亮、張鵬兩人和葉滄浪、方曉謝師徒。李亮使個眼色,方曉謝轉身走出門外,王學慶明白他是去報案了,恐怕過不了十分鐘警察就會包圍這裏,雖然他有突圍遠走的把握,但是現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要帶着不會武功身子虛弱的許茹蘭,避開警察的圍捕談何容易。

    張鵬掏出手槍推彈上膛,李亮卻一檔他右臂,跨前一步鄭重道:老王,跟我回去自首吧,聽我的,為你好,做十五年牢出來,還能和你媳婦過五十年相依為命的安定日子,你這樣東躲西藏的,滋味好受麼?你難道還想帶着你媳婦一起受苦麼?

    王學慶上前一步擋在許茹蘭身前,冷笑道:我這條左腿就是因你們而廢,你們不是江湖人,但是江湖上的事情你們還要管,你們把你們的道理叫做法律,我不守法,我講的是道理、是人情,我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講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將大丈夫恩仇分明,有恩必還有仇必報!我這五年每一天我都對自己説:這一輩子我不會再聽誰的話,要麼我就恩仇分明的痛快活着,那怕活的艱辛、活的貧寒,要麼我就乾脆頂天立地的死在你們手裏!

    張鵬掏出手銬平端手槍走上幾步道:少廢話,你有規矩?我告訴你我的規矩,那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舉起手來!老實點!我還整不了你!王學慶咬咬牙,橫跨一步道:不管我媳婦的事,你讓她走!

    許茹蘭身子本就較弱,這一上午又連逢怒、喜、悲、驚,接連襲到,當時只覺前額火燙,身子已經站立不穩。得富連忙跑過去扶着他坐在凳子上,又拉過一團幕布蓋在許茹蘭身上。張鵬見王學慶高舉雙手,只道他怕了,舉起手銬走進道:老實點,什麼武當少林高手,我一槍都廢掉,逮你一個還用得着全局出動,切,就你這樣的我一個打八個。

    得富扶着許茹蘭坐在王學慶的側後,從背後眼看着王學慶高舉的右手慢慢的接近他背後腰帶上彆着的那根短棍,王學慶右手已經伸到了自己的腦後,小心翼翼的將短棍拉了出來。這短棍被水浸過,在這天降小雪的日子裏已凍得堅硬如鐵,卻比鐵棍更輕便得手。

    張鵬走上前去要銬王學慶的雙手,冷不防王學慶突然從背後甩出短棍將張鵬的槍口撞的一歪,張鵬猝然被襲大吃一驚,連忙退步調整槍口瞄準王學慶的雙腿準備開槍將他擊傷。李亮見王學慶猝然出手急聲高喊道:不要!葉滄浪更知道王學慶心中戾氣積蓄以久,此時恐怕他出手就是傷人的重手,當下腳尖點地縱身朝王學慶全力撲去。

    王學慶未等張鵬扭轉槍口抬左手猛地託高張鵬的手腕,探右手捏住張鵬手槍後部的擊錘雙手一擰,張鵬手腕痠痛槍便要脱手。這時葉滄浪已經撲到,他左手捏螳螂勾橫截王學慶右手肘後的曲池穴,左腳彈踢王學慶的小腹,這一招既攔打王學慶的手臂又攻其必救,逼得王學慶鬆手退後。王學慶咬牙不退反進,跨步上前貼近張鵬,撤右手閃過葉滄浪的截打,同時抬右腿將半空中落下的手槍全力一腳踢出,左手一勾一放大胯一頂把張鵬推向變招攻來葉滄浪,後躍一步跳出圈外。

    葉滄浪連忙收勢接住踉踉蹌蹌被推過來的張鵬,再抬頭那手槍已經背遠遠的踢了出去,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飛落場外。張鵬啊了一聲,一跺腳發瘋似的轉身跑了出去撿槍。王生!王學慶一抬頭,他面前的葉滄浪葉老爺子解開了棉襖,露出了貼身的一件火紅色運動衣。這裏現在也就只有我能攔住你了。葉滄浪把棉襖扔給李亮,活動着手腕、頭頸道:人有恩仇,國有法度。我們習武的人可以快意恩仇,但決不能違背法度啊。王生,江湖中人行事守江湖規矩,更要守國家的規矩。

    王學慶怒極反笑,點指李亮道:國家規矩?我五年來飄泊江湖,沒見過哪一個地痞、惡霸惡貫滿盈,相反之見到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馬。那時候他們的法度在哪?他們的人在哪兒!

    葉滄浪走了兩步緩緩道:這世道是勸人向善的世道,但也總有些為禍社會的壞人,自有有關的部門去管他,有法院、公安捕他,有法律法規判他,壞人總歸是少數,不能因為你一個人受了委屈,就歸咎於整個世道。如果人人都想你這樣,遇事只看恩仇,全憑義氣報應,哪天下還不亂了?

    王學慶解開棉襖,輕輕披在茹蘭身上道:對我有恩的,我要報,對我有仇的我也一定要還。大丈夫行事頂天立地,肩膀上不承擔人情,顏面上不受人污辱!説完王學慶上前朝葉滄浪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再抬頭時前額一溜鮮血順着鼻窪蜿蜒流下。救命之恩無可報,這三個響頭就是我王學慶的一片心了。可是你自問你自問擋得住我嗎?

    葉滄浪搖搖頭,繞步繞到王學慶身後插在他和茹蘭之間,伸雙臂捏了一個七星式,腳下探左腿橫踩七星步,緩緩道:我盡力而為吧。王學慶看着眼前這頭髮花白的葉滄浪,心中一動,當年在山東聊城,自己路見工商局長的公子欺辱婦女,忍不住出手教訓,不料與那局長公子結下了仇。那局長公子幾番報復不成,重金從煙台請來江湖武師偷襲自己,那江湖武師用的就是眼前這葉滄浪所用的七星螳螂拳!而他這五年的流落生涯,就是拜那人所賜!王學慶此時只覺自己胸中的怒意再也壓制不住,他想把所有阻攔他的人都象木柴一樣撕成兩片,然後回到山東把欺負茹蘭的所有人都撕成兩片。

    王學慶不拉架子不擺馬步,怒吼一聲直接竄到葉滄浪身前,他手捏螳螂勾照葉滄浪劈面就打。葉滄浪不退反進,前手託王學慶的肘後大臂,後手勾摟王學慶的後手,腳下跨步伸腿橫絆王學慶腳後。七星螳螂拳尤重近身摔法,自有獨門的落蟬手,黏、靠、摔、引,屬拳中一絕。葉滄浪這一靠一絆就斷了王學慶搶攻硬上的進路,王學慶的出手連環式也就連接不上。王學慶無奈走提拖步先退後進,上手直接用出螳螂仙手錛的招法,擺開雙臂風車一般的劈打葉滄浪的面門,招式硬劈猛砍,如同鐵耙破城門。他想剩下的那個李亮好對付,只要能在三十招內重傷葉滄浪,這樣還有機會突圍帶着茹蘭遠走高飛。想到這裏,王學慶眼露殺氣,潑風一般的展開招法與葉滄浪鬥在一處。葉滄浪展雙臂封封架架,護住頭面,腳下變動步法繞着王學慶疾步旋走。王學慶咬緊牙關,意在拳先勁隨身走,前手勾採纏絲,撕捋葉滄浪的手臂,不管有沒有出現破綻,後手只管亂捶葉滄浪的中門,而且都是手捏螳螂勾狠力劈捶葉滄浪的眼眉、鼻樑、鎖骨一線。

    葉滄浪識得厲害,他不與王學慶硬拼硬架,雙臂圓轉在胸前、頭上勾勾劃劃,如同螳螂戲爪一般撥引王學慶的手臂,同時腳下橫進斜走,將七星螳螂拳變幻莫測的步法發動起來,緊緊纏住王學慶的身法。幾招過後王學慶拳法再變,從仙手錛變為點睛手,上步如履薄冰以靜制動,出手如同刀砍斧剁一般又抓又砸,滾滾向前。葉滄浪對王學慶的招法能閃則閃,能引則引,全憑步法變化,橫搶王學慶身後、肋下的空門。兩人交手十餘招,王學慶只覺眼前這葉滄浪身形變幻如同鬼魅一般,自己幾次出絕技全力相攻,都被他用螳螂七星步變化從最不可能的角度躲閃開,而且葉滄浪年紀雖大身法卻極為靈動,幾次身法突變轉眼間就閃到他背後的空門處,使王學慶的攻勢不得不有所收斂。

    王學慶急於取勝走脱,眼見不能速勝便咬牙再換拳路,他氣貫雙臂連使兩招螳螂截劈,逼住葉滄浪的身法,回手又是一招勾摟捶,狠砸葉滄浪的面門。葉滄浪側開頭臉,雙臂橫在胸前劃出幾個半圓,一招螳螂戲抓擋住王學慶的攻勢,王學慶捉攻硬上,左臂變剛為柔,發纏絲勁繞住葉滄浪的左臂,右臂緊跟着砸下葉滄浪的右臂,橫步貼身壓住葉滄浪手臂。這一招正是六合螳螂拳的絕技雙採手,俗稱金剛破,交手時用螳螂式夾採敵人雙臂後,上手擊敵頭面有如探囊取物,王學慶眼見終於一招得手,左臂勾壓葉滄浪的雙臂,一聲惡吼抬右手橫揮勾採葉滄浪的喉結要害。

    這一套螳螂雙採手是王學慶深藏不露的絕技,交手時壓制對方手臂,然後或捶或打,無不隨意,受者無不應手而中。當年那位被局長公子重金請來的武師,也是敗在這一手之下,可惜那武師勝負心太重,因敗記仇竟做出暗中偷襲的下作事。當時王學慶正準備伸手相扶,對方卻掏出暗藏的匕首直刺他的小腹。王學慶眼見對方突然露刃直刺,轉瞬之間又驚又怒,一招螳螂雙採手左手叼住對方匕首,右手捏個拳決用螳螂點睛就廢了那武師的雙目,也就因為這一招螳螂點睛,才引得當地分局警察上門抓捕,王學慶情急之下為護茹蘭母子而出手傷人,暗夜中獨身廝殺突圍,拖着一條瘸腿流落江湖五年。

    這一招雙採手用出的時候,王學慶心中忽然一疼,這五年來的甘苦日子就像一根針,深深的扎進了他的心裏,這一身的武藝讓他頂天立地、快意恩仇,卻也讓他離鄉背井、拋妻別子。當初他學藝的時候只為了強身健體,鋤強扶弱,假如當時學藝時知道今天他為藝所累到如此地步,他還會不會學藝呢?人這一輩子都是命啊,這都是攤上了的,躲也躲不了的。

    王學慶心中思緒一亂,手上的招法就慢了一慢,葉滄浪急忙抽手仰頭,鬢髮斑白的額角上還是被王學慶的勾手掃了一下。王學慶轉身上步冷笑一聲,一套六和截手圈三十六式源源不斷的使出,葉滄浪腳下步法旋動,爆喝一聲:看七星撲蟬手!雙臂陡然展開如同憑生了六條手臂一般,竟比王學慶還快了幾分,同時腳下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再也不退一步。王學慶只覺葉滄浪的拳勢忽然大變,從原來的八分守勢轉瞬間變得攻守有度進退分明,而自己的招式雖然迅猛,卻如同清風撼樹一般,再也壓不住葉滄浪。

    這時李亮站在一邊高聲喊道:老王!大家都是老鄉,我就勸你一句!你這一輩子究竟是為了誰活着?你受苦受累圖的是讓誰高興?你這樣看重恩仇,對你媳婦許茹蘭有什麼好處?她已經吃苦受累等了你五年,難倒你還要讓她跟着你在江湖上再過十年你經歷過的苦日子嗎?一個女人一輩子有幾個五年、幾個十年可等?你就忍心讓他坐在風雪地裏等你啊!

    穿過兩人紛亂擺動的手臂,王學慶看見不遠處的茹蘭裹着棉襖象個木雕一般的坐在雪地裏,她臉上看不倒任何表情,只能感覺到自從見到了他,茹蘭的眼神神象兩根線一般,沉沉的在王學慶身上打了個結,再也沒有在他身上離開過,到死都不會解開。那正在和人狠斗的是她男人,也是她在這世上活着的唯一希望和寄託。為了他,茹蘭流落江湖受再多的委屈也能忍。王學慶看着茹蘭心中忽地一軟,這些年她一個人跟着江湖班子受了多少委屈,這女人跟着自己吃的苦怕比她吃的飯都多,她卻沒有一句怨言,就這樣聽自己的話,等自己的人,即便有委屈也不會説出來,這樣的女人自己卻給了他什麼?讓她在風雨裏替自己揪心,每夜為自己睡不踏實,即便自己帶着她回了山東報了仇,她能有幸福日子麼?還不是要繼續跟着自己漂泊江湖,東躲西藏。王學慶想起自己在國泰旅社後院茶爐邊上的小屋,茹蘭想要的可能就是這樣一件小屋,有她,有自己,就能一起等着、盼着好日子。

    王學慶心中思緒煩亂,一棵心越來越疼,雙臂的力道也越來越剛猛,紛紛飛落的雪片絞到他的拳風中都被撕得粉碎,平整的黃土地隨着他的步法變動深深淺淺的踩出了一串腳印。葉蒼浪卻如同淵停嶽峙般立在他的對面見招拆招,遇式破式,鋼對鋼、柔對柔,王學慶拼盡全力竟然再也佔不到半點便宜。再過十餘招,王學慶一套六和截手圈堪堪用完,他手法一變又轉回到了螳螂雙採手上。葉蒼浪心中明白,王學慶此時已經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當下葉蒼浪出手如電全力搶攻,迎着王學慶的攻勢對劈硬上,逼的王學慶連用幾招敗步圈捶,腳下的站位就有些偏了。葉蒼浪看準機會雙手接架王學慶的右臂,低喝一聲螳螂天璇破!腳下步法突如狸貓般的一轉,趁王學慶殘腿着地時閃電般旋到他的身後,左手捏螳螂錐在王學慶左肩下重重戳了一下。王學慶急轉身揮臂反打,葉蒼浪跟着他的左腿右轉,又一招螳螂天璣破點中王學慶的肋下。

    王學慶穴道被擊痛入骨髓,大片的冷汗頓時從背後湧出,旁邊的李亮又高聲道:王學慶,報仇的路就是讓你和茹蘭受苦的路,這條道不能再走下去了,快回過頭來過幾天踏實的日子吧!我用人民警察的名譽擔保,只要你肯自首,我幫你照顧茹蘭,不讓他受人欺負,讓他安安全全的等你出來!那些欺負他的流氓我親自去抓捕他們!遠處一陣警笛聲遠遠傳來,想必是方曉謝帶着大批警察趕到了。

    這時,扶着許茹蘭的得富忽然喊了一聲:姐姐!王學慶忙回頭急看,原來是茹蘭見王學慶被打心中一急,加之這半天來悲喜交加,神氣衰弱,竟昏了過去,歪倒在得富的肩膀上。王學慶看着神情憔悴依靠在得富肩膀上的許茹蘭,滿胸的憤恨和殺氣都化作了暖陽下的一捧殘雪,再也聚不起來。王學慶長嘆一聲收回雙臂,倒退兩步脱出圈外。他俯身抱起許茹蘭,一瘸一拐的大步朝後台奔去。李亮眼見王學慶要走,口中連呼:同志們!攔住罪犯,快攔住罪犯,為人民立功啊!他身邊的葉蒼浪老爺子手捋小臂,滿臉猶豫之色,只是嘆氣,腳下卻不抬步去追,對面的得富手裏拎着撬槓,兩隻眼睛卻狠狠盯在李亮身上,竟好似把他當成了逃犯。

    三人正在這裏僵持,卻聽遠處王學慶逃走的方向傳來一聲槍響。三人俱是一驚,不約而同地穿過後台朝槍聲方向跑去。

    遠處公園湖邊,幾十名警察持槍圍成了一個彎月形的半圓,那圓心就是王學慶和許茹蘭兩人,再遠處還有大羣的警察正在朝這裏飛跑過來。許茹蘭兩手緊緊環在王學慶的腰間,一張秀臉靠在王學慶的後背上,王學慶擋在許茹蘭纖弱的身子前面,兩手向後扶着自己的妻子,挺胸面對幾十只烏黑的槍口,一如五年前在山東聊城抓捕王學慶那晚。王學慶扶着茹蘭,面朝湖水又跨出一步,半圓中胖所長舉向天空的手槍再一次響起,清脆的槍聲將大雪中正欲歸巢的烏鴉再一次驚飛。胖所長的手中槍緩緩平伸,指向王學慶道:罪犯趕快投降,爭取寬大處理,再向前走我們就開槍了!

    李亮朝前緊跑幾步高喊道:王學慶!恩仇只是一眨眼的事,平平安安的活着,可是你們夫妻倆一輩子的大事啊。

    半空中的彤雲愈加厚重,大片垂落的雪花一陣緊似一陣落在眾人的肩膀上,王學慶轉過身看着李亮,扶住搖搖欲墜的許茹蘭,一聲長嘆。李亮看着走上前去銬人的張鵬點點頭,鬆了一口氣;葉蒼浪手撫雙臂,看着王學慶的左腿搖搖頭,仰頭嘆了口氣。公園裏裏重歸寂靜,只見半空中片片雪花紛紛起舞。

    完成於2005年春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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