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解語坐在鏡子前,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鏡中的她盤起了長髮,露出光潔無瑕的皓頸,身上還穿着一整套和服……價值不菲的那一種,剛剛聽到替她換裝的女僕説了,光是綁在她腰上的那條腰帶,便已經價值幾百萬日圓了。
「語姐姐、語姐姐!」歡欣快樂的呼喚聲,由遠至近,伴隨「咚咚咚」的步伐聲,標準的人未到聲先到。
不消一會,一個長相甜美可愛的日系氣質美女便跑進她的房間,小巧精緻的臉上還掛着一個甜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語姐姐,你今天真的很漂亮!」標準的中文帶着有些軟軟的腔調,聽到的人莫不耳朵發麻。
「謝謝,繪里香,你今天也很美。」看着這個名義上的妹妹,莫解語心裏有説不出的喜愛。
天真、可愛,又善良,一點也沒有千金小姐的架子,唯一教人頭痛的地方,就是愛黏人,惹得她丈夫總是陰霾着一張臉瞪人,兇惡得好像要殺人一樣。
「媽媽説賓客已經來得差不多了,所以要繪里香來接你到大廳,今天來的客人很多,而且繪里香最好的朋友龍湖,也會帶着他的丈夫來,小湖是一個很好的女生,語姐姐你一定會喜歡她的。」渡邊繪里香扶起她,一邊眉飛色舞地説着,一邊領着她到人來人往的大廳去。
看着絡繹不絕的人潮,莫解語就覺得更後悔了。
她的母親在跟她的父親離婚後,先後改嫁了數次,最後居然跟一個日本人結婚,從此便定居於日本。
改嫁不是問題,定居日本也沒什麼大不了,教她難以接受的是,這一回她母親嫁的竟然是日本大財閥的社長,而這社長竟然有兩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
她的母親就是因為受到這兩個孩子的刺激,長年以來不曾給予自己的母愛,忽然一下子就氾濫起來,對她噓寒問暖是每天必有的事,過年、過節、過紀念日,都要她飛來日本跟他們一起慶祝,如果不是因為她堅持不肯搬來日本,以她母親現在的性子,必定要她跟着在日本定居不可。
「小語、繪理香!」呢喃似的日語傳入耳中,不用猜也可以知道是誰在喚她們。
「媽媽!」渡邊繪里香笑意盈盈地撲進婦人的懷裏,高高興興地撒着嬌。
「乖。」渡邊夫人摸了摸繼女的頭,然後一臉慈祥地看向自己另一個女兒,「小語,和服真的很適合你。」她氣質柔和,穿上和服就猶如一個大和美女一樣,教人目不轉睛。
而事實上,大廳裏已經有無數雙的眼睛逗留在莫解語身上,捨不得挪開自己的目光以及視線,生怕這麼一眨眼,就會失去她的芳蹤。
「媽。」乖巧地喚了聲,莫解語沒有表露出太多的熱切。
雖然渡邊夫人已經盡力去彌補以往虧欠自己的,而且渡邊夫人的努力以及用心,她也都看在眼裏,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再多的彌補也無法教她心底的那個傷痊癒。
渡邊夫人的目光黯了黯,但很快又亮起來,「小語,來,媽媽給你介紹幾個朋友,繪理香也一起來。」
伸手牽過莫解語的手,渡邊夫人一手一個美人,往幾個妝扮高貴的夫人走去。
來來往往地見了無數人,渡邊夫人打的是什麼主意,莫解語知而不言,這麼努力地給她介紹眾多的貴婦以及青年才俊,無非就想讓她嫁過來日本定居而已。
見了幾個所謂的青年才俊後,她以到洗手間為由悄然地離開,渡邊大宅她已經來過幾次,所以她清楚這個時候在什麼地方會沒有人打擾。
驀地,一道高大的身影擋住她的去向,她抬起頭來,望向自己名義上的哥哥……渡邊信彥。
「信彥,你不是在忙?」對於他,莫解語並沒有任何的排斥感,卻也沒有像對渡邊繪理香的那種喜愛,只好揚起一抹淺淺淡淡的笑,輕聲以日文問着。
曾經有一段時間迷上日本的動漫以及日劇,為此她特意跑去學了日語,甚至大學時也選擇副修日文,所以如果不仔細聽,不會聽得出來她跟一般日本女孩相比,有些不一樣的怪怪腔調。
「你想去哪裏?」渡邊信彥淡淡地問,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我不習慣這樣的氣氛,想到後院休息一會。」面對這個認真嚴肅的男人,她不認為自己可以撒謊騙得了他,所以照實説出。
聞言,他皺起一對好看的劍眉,似乎有些不悦。
渡邊信彥其實長得挺帥氣的,濃眉大眼、鼻樑高挺、唇瓣偏薄,繼承自他父親渡邊雄一郎的嚴肅霸氣,並沒有減少半分他的吸引力,相反地,這樣上位者的氣質教不少女性對他前僕後繼,只可惜,他不是莫解語喜歡的類型。
「你應該要習慣的。」好半晌後,他説了一句教莫解語完全摸不着頭緒的話來。
莫解語眨了眨眼,心想她只是渡邊家名義上的女兒而已,這樣的場合,其實她並不需要出席,這次也只是因為推辭不了渡邊繪理香的熱情邀請,才勉強答應出席罷了,既然不需要經常出席這樣的場合,又怎麼需要習慣?
但她不會跟他為了這個爭執,所以她還是淺笑着,「這裏人有些多,我想去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她沒有説謊,這人來人往的宴會廳真的讓她感到有些氣悶。
看着她好一會,他才稍微錯開身,算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別去太久。」末了,渡邊信彥如是吩咐。
怕是難向渡邊夫人交代吧?她想着,然後繞過高大的他離開宴會廳。
◎◎◎
時值秋季,日本最着名的櫻花樹只剩下黃澄澄的葉子,風一吹,還會零星地掉下幾片。
莫解語踏着小步,走到沒有人的櫻花樹下,輕嘆出聲。
「為什麼會這麼累?」輕輕地,她低語,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與母親相處,會這麼的累人,是因為每當她看到母親時,便會想不住地想起,過去父母總是吵架的記憶?
不!她不認為那些記憶有什麼好教自己感到難受的,畢竟他們的離異,還是她親手促成的。
莫解語唇邊勾起一抹淺淺的、淡淡的笑,或許她的累,是因為在渡邊夫人面前佯裝自己一切都很好吧其實,她很羨慕,很羨慕渡邊繪理香能夠那麼自然地投進母親的懷裏撒嬌,彷佛渡邊繪理香才是渡邊夫人的親生女兒,而她就像是一個誤闖了私宅的陌生人。
她並不屬於這裏,她很清楚,那絕對的違和感,教她感到無比的疲倦,她想離開這裏,不想再待在渡邊家這裏,她想回去自己的家,那幢三層樓高的洋房,那裏有方秋澄、有楊鳳兒,還有經常來串門子的文清穗。
她想要離開這裏。
昂首看着那因一陣微風吹過而抖落的黃葉,她難以自控地伸手,踮高了腳尖,想捉住那一片紛飛的葉子,差一寸,只差一寸……
指尖快要觸碰到那片黃葉時,驀地,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莫解語瞪圓了眼,回首看到一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俊美小受臉。
「南……南川?」她錯愕地輕喚,難以相信自己居然會在千里之外遇上認識的人。
南川綾握緊了手中纖細無比的手腕,好像只要他再用力一點,就會握碎似的,可是,他無法按捺下心中的激動。
能在故鄉見到她,已經教他感到非常的驚訝,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剛才她眼中流露的寂寞以及疲倦,這樣的莫解語讓他的心緊揪起來。
「原來你回日本了。」已經有些習慣他的安靜,她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地繼續開口説:「難怪你説不能再去吃早餐,是因為你的簽證已經到期了?」她以為南川綾只是去台灣旅行,所以簽證到期了,就只能回日本。
「不是。」他搖了搖頭,依舊沒有放開她的手。
「不是?」她狐疑地看着他,發現自己的手仍被他握在掌心裏,她動動手腕,「南川,你先放開我好嗎?這個姿勢不方便説話。」
但是他不想……看着她,他沒有説話,還是沒有放開手。
他想她,好想、好想,想得幾乎想要立即回去,回去那個有她的地方,站在暗處偷偷地看着她,早上到公園裏吃着她為自己做的早餐,那美好的幻想幾乎擊潰了他,讓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日本,回去有她的那片土地。
但現實的殘酷教南川綾只能停留在日本,不能直奔機場,他還要收拾剩下的麻煩事,不能立即離開,不過老天爺似乎並沒有遺忘他,反而將她送到自己身邊來,這就是他強迫自己出現在這種宴會的獎勵嗎?
而且,南川綾能感覺到她待在這裏一點都不快樂,莫解語哀傷、難過,然後還要強顏歡笑地迎合每一個出現在她面前的人。
她根本不喜歡待在這裏,她想要離開,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理由放開莫解語?
「跟我走。」將心中最想説的説了出來,不理會她一瞬間瞪圓的水眸以及驚愕的表情,他將她拉近,低啞地重複,「跟我走!」
莫解語原本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南川綾再一次字正腔圓的重複,教她無法欺騙自己,他……要自己跟他走。
她無法反應,她跟他只不過見過兩次面而已,何況他喜歡的不是男人嗎?為什麼卻要自己跟他走?在這樣的狀況下,她無法不荒謬地想像着,其實他只是想念自己做的早餐,想要她跟他去做早餐給他吃。
「南川,你……」莫解語抬頭,迎上那雙認真的眼眸,她瞬間便明白南川綾真的不是在跟她開玩笑,那眼神以及手腕上雖不至於弄疼她,卻也讓她無法掙脱的力量,便是最佳的證明。
「你不想離開?你想待在這裏?」南川綾不肯放手,不懂為什麼她明明不想待在這裏,卻遲遲不肯答應跟自己走。
他完全忘了在她的認知裏,他們只不過是見過兩次面、一起吃過兩次早餐的人,交情並沒有深到可以讓她放心跟他走。
莫解語一怔,自己以為收藏得很好的心事,居然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被他看穿。
但,他的建議很誘人。
她想走、想離開,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與陌生人見面,而且比起那些青年才俊,眼前的南川綾顯然比較養眼。
「跟我走。」他再次開口。
走?或不走?看着眼前美麗俊雅的臉,她的心鼓譟着,心底有一個莫名的聲音在吶喊着、催促着,要自己跟着他離開。
可是,如果她就這麼跟着南川綾離開,她的母親會怎麼樣?她掙紮着,指尖卻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
「跟我走。」有力的掌心握住她的,屬於他偏涼的體温,漸漸地透過掌心傳給她。
莫解語一怔,心底有着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她的心怦怦然地跳得飛快,時間也好像停止流動似的,她的眼裏好像只剩下眼前這一雙咖啡色的眼眸,只能傻傻地、愣愣地看着他,完全無法反應。
「跟我走。」他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而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地點點頭,答應了,「好,我跟你走。」她聽到她自己這樣的説。
原本幽深的眸子,因為她的話而閃亮了起來,咖啡色的眼瞳也因為她的話而收縮,那是狂喜的象徵,也是他快樂的象徵。
南川綾已經忘了,有多少年不曾像現在這麼高興過,但他有着隱隱的信念,只要跟她在一起,自己一定會擁有更多、更多的快樂。
這一切都只因自己喜歡她。
腳下踏着小碎步,莫解語困難地跟在他的身後,眼前這一幕真的很好笑,他們彷佛在上演一幕小情人的私奔記,尤其,當有人發現他們時,他更是二話不説,將她橫抱起來,開始往外狂奔而去。
她愣愣地看着南川綾因奔跑而飛揚起來的頭髮,她從沒有想過他的力氣會這麼大,抱着她奔跑,對他而言彷佛一點阻礙也沒有。
莫解語好像聽到四周傳來了吆喝聲,但是她整個世界裏,只剩下了他抱着自己離開渡邊家的那一幕,深深地烙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
◎◎◎
清涼的秋風徐徐地吹拂着臉。
莫解語坐在迴廊,享受似地闔上眼,感受初秋時的清風快意。
原以為這一次來日本,又會像前幾次那樣,揚着一抹連自己也覺得難看的笑容,靜靜地坐在渡邊夫妻以及他們兩個孩子面前,度過另一個一點也不享受的假期。
文清穗也罵她犯賤,明明不喜歡來,明明每一次回去只會覺得像是虛脱了似的,為什麼每次都還要來見渡邊夫人?
這個答案,莫解語也想不出來。
只不過這一次,她一點也沒有虛脱的感覺,不會覺得不開心,因為這一次,她不是待在渡邊家,而是待在一個清幽舒服的老宅裏。
「咚、咚」的腳步聲傳來,她下意識地回頭望,瞧見了一張漸漸熟悉的臉,「南川。」
她勾起一抹淺笑,打着招呼,「你忙完了嗎?」
剛剛吃過了早餐,他就説要出外一趟,將她留在這裏。
「嗯。」南川綾的臉上依然是面無表情,然而他的眼眸深處,卻因為瞧見了她臉上的那抹笑,而隱隱有了一絲光亮。
莫解語回過頭,繼續坐在迴廊上,再一次闔上眼,享受着清風吹拂自己的感覺。
三天前,莫名奇妙出現在她眼前的南川綾,把她帶到這個寧靜舒適的大宅裏,古老的大宅,沒有日本恐怖鬼故事的幽森,反而,古樸得教人不禁深深地喜愛上這個地方,情不自禁地享受起這份閒適與安靜。
而這三天下來,也讓她發現,南川綾真的是一個很不愛説話的人,他可以一整天下來,不發一語地坐在迴廊上,只是沉默着,好像一尊沒有情感、沒有反應、沒有表情的瓷娃娃。
所有説話的工作全落在她的身上,一開始,她還會傻乎乎地不斷找話題,後來才發現,其實就算不説話,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而她也漸漸習慣了他的沉默,非常悠然自得地找方法,讓自己過得好、過得舒服。
説真的,莫解語真的喜歡上這座古宅了,比起富麗堂皇的渡邊家,這古宅更討自己的歡心。
南川,這裏是你家?她記得當他們來到這古宅時,她曾經好奇地問過。
而他只是點了點頭,領着她走過一間又一間的房間,走過迴廊,來到她現在暫住的房間裏,這房間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但是卻被收拾得非常整齊,半點灰塵也沒有。
説來也奇怪,這麼大的宅子,但她卻鮮少看到有幫傭出現,除了送上膳食,以及換洗衣物的人之外,她見到最多次的,就是眼前的南川綾。
莫解語好奇地望向他,卻發現他髮間居然有着一片橘黃的落葉,説明他剛剛真的出去忙了,不知為什麼,他這模樣看起來莫名地可愛。
她唇邊帶着笑,伸手替他拿下那片葉子,「瞧你這麼不小心,連頭上有葉子也不知道。」
莫解語原本想取笑他的,可是當她迎上南川綾那雙深邃的幽眸時,唇邊的笑緩緩地收斂起。
那雙眸,總是給她一種,他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講、卻又無從説起的感覺,到底他想對自己説些什麼?又有什麼話是他説不出口的?
她等着、候着他開口,可是他卻始終沒有開口,只是用着那雙淺色的瞳眸凝望着她,彷佛他的眼中只有她。
「怦、怦」平穩的心跳在這瞬間加速,變得紊亂起來,而呼吸也好像變得急促起來。
這情況不太妙,真的不太妙。
莫解語強迫自己別開眼,望向迴廊外的櫻花樹,並告誡自己,南川綾喜歡的是可以保護他的男人,而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對南川綾,她絕對不可以有朋友以外的其他想法,一丁點也不可以。
她別過眼時,南川綾很想伸手將她的臉扳回來,他想要她帶着笑意的眼眸一直看着自己,不要挪開。
被她看着的感覺很幸福、很美好,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所以他想要她看着自己,一直一直的對他笑。
南川綾的手甚至已經伸了出來,就只差一指的距離,就可以觸摸到她柔嫩的臉頰,可是一陣由遠而近的吵雜聲阻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