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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人心難測

    湖口距潯陽不過五六十里,北臨萬里長江,西瀕浩瀚無際的鄱陽湖。白不肖在鎮上客店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搭渡船駛向西岸。

    渡船頗大,裝了二十多客人也不顯擁擠。兩個船伕,一個搖櫓,一個撐篙。清晨風平浪靜,船破霧疾行。不一會,東岸的蘆葦垂楊便沒入茫茫白霧之中。

    船行至湖心時,四下裏忽然響起一片蘆哨聲,四條尖頭窄身的小船驀地從霧中駛出,向渡船靠過來。湖上乘客無不駭然,相顧失色。白不肖心知是遇上了湖匪。

    向聞鄱陽湖中有十六股湖匪,其總首領是金、赤、黑、白、錦五條“龍”,合稱“鄱陽五龍”,專打劫過往客商,傷害人命。

    四岸百姓有諺雲:“寧通湖神,莫觸龍角”。湖神發怒,頂多掀翻船隻,水性好的,或還逃得性命,五龍生氣,斷無生理。

    船上乘客正惴惴不安,來船上一個聲音叫道:“老大!船上可有肥羊水貨?”

    船老大低聲説:“客人們休慌。”又高聲答道:“我這一船全是老實百姓。好漢如不信,請過來驗看!”

    那船便靠過來。白不肖斜眼看去,船上共三人,兩副划水木漿。船頭站着一個身穿水靠、腰繫寬帶的虯髯漢子,手執兩把分水蛾眉鋼刺,儼然小頭目模樣。

    他往船艙裏看了一會,顯出失望的神色,對船老大説:“老大,我們是鞋山南寨的,這幾日你給我留點兒神,若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白面書生上了你的船,你給我載了來,重重有賞。我是‘破浪蛟’魚劍英!”

    船老大賠笑道:“魚爺放心!小人一定替你老留心。”

    魚劍英手一揮,四條小船上的水手一齊打槳,須臾便駛入濃霧中。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白不肖左側一揹簍老者道:“這兩日‘湖上大爺’怎恁地客氣?來來去去只盤查一個少年書生,卻不騷擾乘客。也不知那少年書生是他們的什麼貴客?”

    白不肖心念一動,腦中立即浮起那位在北埠客棧所見到的少年書生,向老者拱拱手:“老爹請了。方才那位魚爺可是五龍手下?”

    老爹位名一眼,道:“那自然是五龍手下的嘍羅了。”

    “聽説流芳堡姚堡主與‘鄱陽五龍’一向交好,可有此事?”白不肖是冒問一句,他想流芳堡瀕臨鄱陽湖,水陸兩地的豪強相互勾結也是常情。

    誰知老者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聽誰説的?流芳堡姚大堡主向來跟‘五龍’是冤家對頭!不是你咬我一口,便是我啄你一記。數十年來,從未笑臉相對過,最多是井水不犯河水,怎會論得上‘交好’二字?”

    白不肖方知自己完全想岔了,言談間,知老者是潯陽東郊人氏,時常往來於湖東湖西做些小買賣。白不肖向他打聽潯陽武學世家姓伍的。

    老者笑着説:“這可讓你問着了!若問別人,並不都知道的。我因常走鄉穿村,贛北武林的事也聽説過一二。‘東姚西伍,流芳落英’,説的便是湖東流芳堡姚家和湖西落英莊伍家。那伍世海在世時,落英莊聲名顯赫,與姚抱薪的流芳堡齊名。

    “‘温江龍’伍世海死後,落英莊便衰落了些。現在是老二伍世滄在管家,族中好手多已凋零。小一輩的子弟,多經商做大買賣,習武的風氣已大不如前,但落英莊伍家説起來還是名頭甚大,江湖上誰也不敢小覷。”

    説話間,渡船已抵西岸,霧也散去,太陽出來,照得萬頃碧波金光燦爛。白不肖牽騾上岸,謝了老者,向東行去。

    近午時分,他已至落英莊外。這落英莊四面皆是梨園桃林。時值暮春,梨花桃花皆已開謝,微風一吹,紅紅白白的花瓣,爛漫滿地。果園圍着好大一片後舍,粉牆高聳,青瓦鱗次。

    白不肖不敢造次,取下假須,離莊門五丈便下騾步行。在門前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兩扇佈滿銅釘的黑漆大門緊閉着。

    白不肖叩響門環,叩了沒兒下,門內有人應道:“來了!來了!”厚實的大門啓開一條縫,一個長着刀把臉、三角眼的家了伸出頭來,將白不肖從頭看到腳,鼻子哼了聲,道:“你是哪裏來的,有什麼事?”

    白不肖便説了來歷,請他通報伍二老爺。

    那家丁愛理不理地説:“伍二老爺正在會客。你改日再來吧!”

    説着便要關門,白不肖急伸左足別在門縫間。家了用力推門,想夾痛他的腳,卻哪裏辦得到?直脹得滿臉濺朱也不能讓門合上一分,他正要破口大罵,忽見來人掌心中銀光燦然,定睛一看,是錠銀子,立即換了副笑臉,將門打開,接過銀子,打了一躬,道:“謝大爺賞賜,請進!請進!”

    白不肖牽騾入內,見門內是一片空地,中間通道兩旁植着兩排翠柏,右手一個敞棚內,拴着三匹膘厚臀滿的高頭大馬,鞍轡齊備,果然是有客人在。

    那家丁關上莊門,牽了雜毛騾去棚內拴好,又請白不肖在門側小屋內稍息,説:“大爺稍候片刻,伍福進去看看,得便就向二老爺通報。”使小跑着去了。

    忽聞左邊有聲音傳來,是有人在練武。白不肖心念一動,暗想:莫不是伍寶兒?苦於隔了一堵牆,看不見東院內的練武的人。他站在牆下,側耳傾聽,但聞東院內金刃劈風之聲呼呼忽忽,那人使的是鞭、鏈之類的軟兵器。又聽託託託之聲連珠響起,顯然是發暗器射木靶,聽聲音便知手勁不弱。白不肖聽得心癢難熬,恨不能逾過境去瞧個明白。

    在他的想象中,伍寶兒定是個英俊有為的武學好手,那樣才能配得上陸怡,若是如船上老者所説,只是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手無縛雞之力,又怎能是陸怡的良配?聽起來隔牆那人武功不弱,時已近午仍苦練不輟,名門子弟能如此勤奮,想來人品也必是好的。

    他正在這裏獨自遐想,忽然呼的一聲,一件金光閃閃的暗器越牆飛來,將停在柏樹上的一隻鳥打了下來。

    “伍福!伍福!”

    搞那邊有人叫,聲音清脆悦耳。看來是要伍福將他暗器拋回去。白不肖一躍而前,撿起死鳥,伸手拔下釘在死鳥身上的暗器,原來是隻銅質蝴蝶嫖。他剛想將鏢拋回,轉念一想,何不讓他自己來取,也好看看陸怡的夫婿究竟何等模樣?便將蝴蝶鏢捏在手中。

    一條紅影呼地越過牆來,落地之前先打個空心跟斗。白不肖一看,怔了怔;原來是個窈窕女郎,水紅衣衫襯得一張鵝蛋臉春色盎然。她看到白不肖,也怔一怔,冷冷道:“伍福跑哪裏去了?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蝴蝶嫖?”

    白不肖便將鏢還給她。她也不説個“謝”字,看了白不肖一眼,見他衣衫敝舊,道:“你是哪裏來的?可不許偷東西!”

    白不肖一愕,待要解釋,女郎已跳過牆去。他不禁苦笑了:伍家的人怎恁地傲慢無禮?

    伍福顛顛地跑來,見白不肖佇立東牆下,便惶急地説:“二老爺送客人出來了!你快避一避!”拉了白不肖往小屋裏去。

    靴聲橐橐,從裏面出來四人。白不肖從窗格眼看得清楚:前面的兩人,左首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紫面漢子,步履凝穩,身腰筆挺,約摸五十來歲;右首着藍緞袍的人顯然便是伍世滄了,他約摸四十七八,面容清瘦,身材瘦削,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浮塵不沾。滯後兩人皆四十來歲,着密扣紫緞勁裝,雄赳赳的,看來是紫面大漢的隨從。

    伍福早已敞開大門,牽過三匹健馬,客人們出門上馬。與主人拱手道別,馬蹄得得,疾馳而去。

    過了片刻,伍福在門外叫白不肖。白不肖使出屋向伍世滄行禮,“二老爺好!在下姓白,受江南陸家所託,前來拜見伍二老爺。”

    伍世滄怔了一怔,自言自語道:“江南陸家?姓陸的?”似乎一下子想不起來,“莫非是陸鯤?”

    陸鯤是陸怡的父親。白不肖道:“正是陸鯤家!”

    伍世滄點一點頭,説:“請裏面説話。”

    兩人來到客廳。家人奉上香茶。賓主略寒暄幾句,白不肖就取出紅玉蝴蝶,將陸家的情形詳述一遍,看伍世滄的臉色,居然不動聲色,極為深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白不肖的一顆心便沉了下去,有種不祥的預感。

    伍世滄道:“白朋友古道熱腸,在下甚是佩服。伍寶兒有老母在堂,我這個做叔叔的不便置喙。白朋友先寬心在舍下住幾日,你千里跋涉,也疲累了。待我稟報嫂子,她必有主意。來呀!”

    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兒應聲而入。伍世滄站了起來説:“慶兒,你帶這位客人去客房歇息。”

    白不肖無奈,只得跟了慶兒去西廂客房住下。但見莊中高樓無數,僕役成羣,皆屏聲斂息,不敢大聲喧譁,可見大户人家,規矩甚嚴。

    白不肖沐浴方畢,慶兒已捧了一疊嶄新的內衣外衫來,説是二老爺吩咐的,務請貴客休嫌寒磣,將就換上。白不肖也不客氣,換上了新衣,頓覺精神一爽。

    少頃,有僕役端來客飯,雞鴨魚蝦酒擺了一桌。白不肖拉慶兒同吃。慶兒抵死不肯,説若叫老爺知道,還不打個半死!白不肖聽他説得嚴重,也不再勉強,便吃了個酒足飯飽。叫慶兒將剩下的酒菜吃了,一邊與慶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慶兒是伍家的家生小廝,對伍家的底細一清二楚。白不肖拿言語套問,將伍家的情形問了個十之七八。

    落英莊伍氏三雄,老大世海,老三世湖都已相繼謝世,現下持家的是二老爺世滄。

    老大世海一子一女,兒子便是寶兒,女兒叫珍兒。世滄和世湖都各有兩子。小一輩的子侄中,只有寶兒、珍兒尚武喜鬥,其餘的或經商或習文,皆與武字無緣。所幸寶兒天生是塊學武的材料,打從四五歲起,便跟父親練功夫,後來又拜武林異人“江夏孤雁”為師,身兼兩門之長,大有後來居上、青勝於藍之概。

    珍兒,便是在東院練武的女郎,年已十八,一身功夫系她母親所授,精於鞭法、暗器,與其兄不相上下,比她叔叔世滄已高出許多。重振伍氏雄風,看來非寶、珍二人莫屬。

    白不肖滿懷喜悦,急問:“寶公子現可在莊中,怎生與他會一會?”

    慶兒道:“寶公子已離家一年多了。他師父“江夏孤雁”説:練武練武,要旨是個‘練’字,非得到江湖上去歷練不可。本來,珍小姐也要跟了她哥哥去的,老夫人説什麼也不肯。珍小姐已許了人家,是……”

    白不肖關心的是寶兒,急打斷了他的話:“寶公子可曾訂親?”

    慶兒道:“這倒未聽老夫人説起。白大爺,你既從杭州來,怎沒聽説過我們寶公子的名頭?他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了。前幾日還託人捎來家書説,他要去杭州一遊。”

    白不肖心念一動,暗説:莫非便是在北埠客棧所遇的少年書生?急問:“寶公子生得怎麼個模樣?我竟不知他在杭州!真是可惜!”

    慶兒眉飛色舞,指手劃腳地説:“白大爺,你是武林中人,怎會不識得寶公子?他個頭比你稍高一點,像個白面書生,平素喜穿白色衣衫,腰懸鐵劍,人稱‘鐵劍無敵’伍天風!”

    白不肖跌足叫道:“原來是他!我真是捨近求遠了。早知伍天風便是伍寶兒,我何必千里迢迢趕到這裏來?我與他在杭州會過不止一次。”

    慶兒説:“寶兒是小名,他大號伍天風。就是珍小姐,芳名亦叫伍素娟。白大爺原來跟寶公子是熟朋友,我得趕快去稟告老夫人。老夫人想寶公子一天要念上十七八遍。”慶兒一溜煙地跑向內院。

    白不肖又是驚喜又是後悔,回想兩次與伍天風會面,皆是敵對身份,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那伍天風的相貌,自是不必説了,英俊儒雅,屬上上之選,武藝也不差,雖不致無敵於天下,但稍加努力,必能儕身一流高手之列。他與陸怡,稱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至於飛來峯上那場爭吵,算不了什麼,原是不相識造成的誤會,日後結成良緣,倒還是一段佳話呢!武林兒女,不打不成姻緣……

    他思潮起伏,浮想聯翩,陸怡和伍天風兩個人的影子在腦中盤來旋去,竟連老夫人來到窗外都不知覺,還是慶兒的一聲叫,將他從回憶中喚醒。

    老夫人年近五十,早年定是個美人,現在卻已發福,雙下巴,粗腰身,眼睛下垂着兩個肉泡泡,一副富家婆的樣子。陪她前來的還有伍素娟,見到白不肖,怔一怔,面上浮出兩片紅暈,似為方才的無禮而羞愧。

    雙方寒暄一陣,分賓主而坐,伍素娟侍立她母親身後,慶兒張羅茶水。老夫人已從伍世滄處得知白不肖來意,不肯自居長輩,開口閉口“白爺辛苦,”甚是客氣,接着便細問兒子近況。

    白不肖盡其所知,—一奉告,兩次與伍天風交手的事,自略去不談。又説,在杭州時,因不知寶兒即天風,致捨近求遠,當面錯過。這趟回去,定要與天風兄好好結交。

    老夫人關心兒子,問得甚是細緻,飲食起居的種種細節也不放過,白不肖並不知道,但想只好揀好聽的説,安慰慈母懸念之心,自不會出錯。但也無非“飯吃五碗”,“人長胖了”之類廢話。

    看看老夫人顯出滿意的神色,白不肖便將話頭轉到陸、伍兩家親事上來。他細述陸怡自父親死後,怎麼和祖母二人隱居竹樓,怎麼刻苦練武,怎麼孝順祖母,怎麼為父報仇,相貌和人品又怎麼的出色。老夫人始終微笑諦聽,伍素娟還不時插問,顯得十分關心。

    白不肖將來意説完後,老夫人緩緩道:“早年,寶兒的父親是跟我講過這樁事。後來他父親病故,陸家也遭變故遷居他鄉,兩家斷了音訊,就不再提起。陸家既有這番意思,我們自然也是肯的。

    “只是我們武學世家,兒女的婚姻大事。做長輩的不全作得了主。寶兒十二歲從“江夏孤雁”學藝,最聽師父的話,故而這事還得徵求他師父的意思。倘若他師父點了頭,寶兒自己也願意,我做孃的哪有不允之理?此事尚須從長計議。白爺寬心住幾日。”

    白不肖聽她口氣,變成這親事是陸家硬要高攀,心裏甚是氣憤,但為了陸怡的終身,也只得忍氣吞聲,道:“請問老夫人,那位孤雁前輩家住何處?可否儘快請來一敍,或由在下前去拜謁?”

    老夫人笑一笑,洗“孤雁是先夫好友,一向居無定所,遊俠風塵,沒處去尋的……”

    那伍素娟插口道:“媽,十日後是爹的忌日,孤雁伯伯必來祭奠的!”看起來,她要比其母熱心,對那位未來的嫂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老夫人再説了會子話,起身離去。

    將她們母女送走,白不肖回到房中,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趕來為人作伐,卻遭此冷遇,心裏甚是為陸怡不平。伍家叔、嫂二人言語中多推託搪塞之辭,並無多少誠意。若非事關陸信終身,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還會再滯留於此等什麼“江夏孤雁”?

    伍世滄在潯陽城裏有一爿布店、一座酒樓,須時時去察看照料,伍家的人各有各的事。白不肖對無所事事的日子極感厭煩。這日,慶兒陪他到潯陽城去遊玩一趟,歸時已黃昏。進了落英莊,便見院中掛着一頭灰毛叫驢和三匹健馬,想來是莊中來了客人。

    那馬驢同槽,甚不安分,挨着毛驢的大白馬老是掉轉屁股,用後面兩蹄踢那毛驢。毛驢個兒雖小,卻一點不肯吃虧,轉過脖子咬那大白馬,將大白馬的一隻耳朵咬得鮮血淋漓。

    伍福與另一名家丁無論如何呼叱,也拆不開驢馬之鬥。一挨近去,那些馬驢又聯手尬蹶子攻人。人、馬、驢亂作一團。伍福急得跺足亂罵,將驢和馬的十八代祖宗皆罵了個遍,仍是無濟於事。

    白不肖和慶兒見了,都掩嘴而笑。白不肖上前去,拉開伍福和那個叫伍貴的家丁,笑道:“我來試試!”

    福、貴二人正無計可施,白不肖肯插手,自是樂於放手,但白不肖是莊主的客人,萬一叫鐵蹄尥個跟斗,主人面前不好交代,便齊聲説:“白大爺千萬小心,這些畜生兇悍得緊!”

    白不肖道:“它們踢不着我!”言罷縱身一躍,從馬臀後躍上白馬的背。白馬長嘶一聲,人立起來,要將背上生人掀下去。那灰驢也助紂為虐,張口來咬白不肯的大腿。白不肖使個重身法,屁股往下一沉,白馬竟擋不住他的神力,四肢一屈,跪倒於地。

    白不肖疾出一拳,打在驢脖子上,驢子若非繮繩拴着,早被一拳打翻。兩頭畜生頓時老實了。白不肖解開灰驢的繮繩,從馬背上躍下,牽開了毛驢,拴在兩丈外的樹上。

    伍福、伍貴和慶兒看得呆了,哪想得到這位土裏土氣的客人有這麼大的力氣?一齊上來謝了白不肖。

    伍福道:“方才二老爺着人來吩咐過:白大爺一回來便請到客廳去。今日有幾位貴客光臨,要給白大爺引見。”

    白不肖問貴客是誰。伍福道:“都是二老爺江湖上的朋友,白大爺見了便知。”

    白不肖洗了手,便往客廳去。甫跨進廳門,廳中五人都站了起來。伍世滄笑道:“白爺回來了。來來,我給各位引見一位好朋友。這位是從杭州來的白不肖白爺。這幾位……”

    白不肖見座中的四位貴客倒有三位是認得的:那乾乾瘦瘦的小老頭,正是在杭州桂香樓中會過的千事詳;另兩位卻是北埠客錢交過手的於信、於伺哥倆;還有一位據伍世滄介紹説是流芳堡堡主姚抱薪的堂弟姚傳薪。

    千事詳見了白不肖,怔了怔,隨即歡天喜地地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白老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白老弟,自桂香樓中別後,老哥哥一直在記掛你!卻不想在此重逢!諸位可知白老弟是誰?白老弟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的傳人,一身武功真個是……”

    白不肖知道千事詳嘴快,惟恐他説出桂香樓中之事,急握住他手捏一捏,使個眼色給他,笑道:“做兄弟的也記掛老哥哥得緊。老哥哥近來可好?”又轉向姚傳薪與於氏昆仲道:“流芳堡威名遠揚。姚爺和兩位於爺的大名,小弟也是久仰的了。幸會!幸會!”

    於氏昆仲初見白不肖時,心裏都打了個激靈,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北埠客錢交手,一是在夜間天黑看不太清楚;二則當時白不肖粘着假須扮作中年人,故心中雖疑,卻不敢指認,隨口客套了幾句,肚裏卻在做文章。

    姚傳薪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壯漢,方面濃髯,虎目生威,論武功,在流芳堡中僅次於堡主姚抱薪。他一聽白不肖是北門天宇的徒弟,論輩分該比自己矮一輩,但白不肖的一聲“姚爺”卻是平輩間的稱呼,心頭不悦,暗説:北門傳人又怎的?二十來歲的人能有幾斤分量!

    他有心要給白不肖一個下馬威,淡淡一笑,道:“北門天宇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白老弟既是北門傳人,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一隻手多與白不肖拉手。姚傳薪內外皆修,金剛指力更是不凡,捏瓦成粉,鑽石見孔,是平生得意的藝業。

    他一抓住白不肖的手,即運了五分力道,入手便覺有異,好似捏着一段枯骨,堅逾力鐵,便又加了三分勁為,但白不肖渾若未覺,姚傳薪心下駭然,不敢再催指力,惟恐對方後發制人,反震過來。便一笑鬆手開,道:“白老弟名門高徒,佩服!”竟沒能試出他功力的深淺。

    伍世滄、於氏兄弟和千事詳看姚傳薪的神色,便知他沒佔上風。千事詳是見識過白不肖的功夫的,便覺連帶自己也沾了光,喜氣洋洋地豎起大拇指道:“英雄出於少年,有志不在年高!咱們這位白老弟,可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

    白不肖謙道:“千老哥過獎了.小弟這點三腳貓的功夫,算得了什麼!姚爺和兩位於爺身負驚人絕藝,名揚大江南北!適才若非姚爺手下容情,小弟哪裏還禁得起?”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姚傳薪吃白不肖一捧,心中舒服,疑懼之心大減,笑道:“老弟也不必妄自菲薄,再過十年,休説兩位於兄,便是我,恐怕也不是你的對手了!哈哈!”

    伍世滄即傳擺酒。不一會,伍府僕役展桌安凳,水陸佳餚陸續搬上來。賓主落座,席上杯觥交錯,言談甚洽。那千事詳肚中藏不住話,幾杯酒下肚,便拿伍世滄和姚傳薪開玩笑。白不肖聽了幾句,才知伍、姚兩家是姻親。

    伍世滄的侄女伍素娟已許配姚家少堡主姚志強。姚傳薪、於信、於伺此番來落英莊,便是與伍世滄商議嫁娶的事宜。白不肖暗忖:這門姻親一結,流芳堡與落英莊互為奧援,勢力更大了,若聯手向少年書生尋仇,只怕他難以抵擋。

    但奇的是,姚傳薪等一句不提姚志強受傷斷指之事。他細想一想,恍然有悟:江湖上的人最愛面子,只願吹自己過關斬將的光彩事,當着外人,決不肯泄漏走麥城的屈辱。

    由此推想開去,自己在落英莊決不能多呆,否則杭州桂香樓之事終究要傳到伍世滄耳中,自己的榮辱事小,若帶累了陸怡的名頭,豈不壞了大事?如此一想,心生戒懼,不住地拿眼睛看千事詳,只想起個什麼因頭將他調出去囑咐幾句。

    白不肖只顧自己在肚裏作文章,卻不防於信、於伺心頭也疑竇叢生。他倆越看越覺得白不肖像是北埠客棧門外助少年書生的高手。於信敬了兩杯酒,走過來遞一杯給白不肖,眨巴着小眼睛笑道:“白爺,咱們乾一杯!聽説白爺打從杭州來,卻不知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

    白不肖見他神情,便知他已起疑,笑道:“小弟水陸皆行,於爺可曾去過杭州?”

    於信搖搖頭,道:“久聞杭州自古繁華。煙柳畫橋、荷花桂子西湖山水冠絕神州,我兄弟卻不曾到過。他日有緣,定當前往一遊。卻不知水陸路如何走法?請白爺教我。”

    白不肖心中暗叫一聲:苦也!他並沒走過水路,怎又講得出來?便硬着頭皮説:“小弟先騎馬至鎮江,從鎮江搭船到湖口,上岸買了頭瞎眼騾,便到了落英莊。”

    於信點頭道:“原來如此。湖口鎮牛馬市上奸商最刁,有個臉上有道疤的劉疤子最會弄虛頭耍花槍,去年我在他手裏買的一匹黑馬。牽回來一看,竟是匹聾馬。他騙了我四十兩銀子去!白爺的瞎眼騾莫不也從他手裏買的?”

    白不肖只順着他口氣説:“正是!正是!我是聽別人叫他什麼‘疤子’。原來於爺也上過他的當?哈哈哈!”

    於信也嘿嘿笑了兩聲,將話頭岔了開去,又鬧扯幾句,回到自己座上。

    那千事詳有個毛病,酒喝得多尿也多,向主人告個便,離座出廳去方便。白不肖緊跟出去,在牆角暗處找到他,問千事詳怎麼到了這裏?

    千事詳道:“我是姚家的媒人,怎能不來?老弟,不瞞你説,我這個媒人日後要挨伍家的罵!”

    “此話怎講?”

    “那姚志強在北埠跟人打架,丟了三個指頭,雖不致殘廢,但伍家的姑娘嫁過去後,一見新郎少了三個手指頭,心裏怎會高興?老弟,這事你可得瞞着!”

    白不肯笑道:“這個自然。不過,昔日桂香樓中之事,也請老哥哥守口如瓶。小弟決不是什麼蒙面劍客,但眾口鑠金,小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小弟此番西來,也欲訪查蒙面劍客的蹤跡,拿住他,既可為武林除害,又可為自己洗冤!”

    千事詳道:“老弟這話見外了。老哥哥雖貪幾杯黃湯,但心明眼亮,好人壞人是分得清的。老弟有這番志氣,老哥哥幫你都來不及,怎會壞你的事?你放一百個心!那日桂香樓中,都是李子龍、圓性那班人瞎了眼睛指鹿為馬,誣良為盜……”

    白不肖拱手謝道:“有老哥哥這一句話,小弟感激不盡!日後但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只管吩咐一句,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人攜手回到客廳。姚傳薪埋怨他倆逃席,罰他們每人喝三杯酒。他倆推辭不掉,各自喝了三大杯。

    白不肖只恐久呆下去,露了馬腳,便推説不勝酒力,向主人告便。伍世滄跟姚傳薪等有要事要談,命人撤去殘席。白不肖自先回房歇息。

    待白不肖一走,於信便向伍世滄拱手道:“伍二爺!那位杭州來的白爺跟府上是初識呢還是舊交?”

    伍世滄見他神氣古怪,心中一動,便笑道:“那白爺是我們在江南的一位故人差來的信使,倒是頭一回見面。於大爺有什麼見教?但説不妨。”

    於信、於伺對看一眼,於信説:“伍二爺休見怪,我跟我們姚二哥借一步説話。”

    姚傳薪不禁皺了皺眉頭,想:這於大怎恁地不曉事?當着主人的面兩個人躲一邊去咬耳朵,主人心裏會怎麼想,便斥道:“伍二爺不是外人,你有話便在此説,鬼鬼祟祟像什麼樣於?”

    於信尷尬地咧咧嘴,道:“伍二爺,我先向你告個罪。這位白爺,我們弟兄兩個是見過的。”

    伍世滄心知有異,卻不動聲色,道:“原來是兩位於爺的舊識。”

    姚傳薪全矇在鼓裏,嗔道:“有話直説,休吞吞吐吐!”

    當下,於信、於伺便將北埠鎮上所見之事説了一遍,姚志強受傷斷指之事自然略去不談。於信道:“適才我特地虛捏了個湖口鎮的劉疤子,他順口答説他的騾子是向那烏有的疤子買的。可見他定是那書生的同夥!”

    姚傳薪道:“你們不都説那人是長鬍子嗎?這姓白的明明是個光下頦!”

    伍世滄點頭道:“不瞞各位,我們這位貴客的行囊中是有一副假須。對此公的來歷,在下恐怕比各位老兄知道得更多些呢。”他微微一笑,笑意詭秘,顯得極深沉的樣子。

    姚傳薪、於氏兄弟和千事詳皆是老江湖,聽伍世滄話中有因,都催他快説。

    伍世滄為人精細,先得退左右,又親自繞廳外察看一圈,方關上廳門,將座中四人深深看了一眼,以壓得極低的聲旮説:“列位可曾聽説過?江湖上出現一個專門戕害武林人物的大魔頭,手段毒辣,無惡不作。不久前,錢江幫在杭州召集武林精英會議除魔大事,那魔頭竟單身潛入會中,殺了‘太湖俠盜’吳尚行、‘四明隱俠’山伏平。

    “座中百餘好手,只因變生肘腋,措手不及,竟叫那魔頭乘隙逸去。事後,錢江幫在杭城內外大索數日,卻沒找到那廝的一根毫毛。是以,與會的英雄飛馳八方,知照各地武林,詳説那魔頭的形貌及所用的幾個假名,要大傢伙着意提防,毅力同心,撲殺此獠……”

    姚傳薪道:“伍二爺莫不已發現那魔頭的蹤跡?”

    伍世滄點一點頭,道:“正是!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適才與各位同桌飲酒、舉杯笑談的那一位便是!”

    姚傳薪等聽得心驚肉跳,面面相覷,心裏都在嘀咕:你伍二既將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視作座上賓,不用説,早已與他做了一路。於信向於伺使個眼色,按刀而起,顫聲説:“伍二爺欲待怎的?快請示下!若要取我們的性命,我們兄弟只有引頸就戮,不敢反抗!”

    伍議論一愕,失聲笑道:“於家兄弟誤會了!伍二豈是開門揖盜之徒?那姓白的武功高強,伍二自嘆無能,莫奈其何,只好假以辭色,將他羈留莊上,日日好酒佳餚善待,暗底裏邀集各地好手,而後……”他雙手成圈,往中間一合,得意地咧開嘴微笑。

    姚傳薪和於家兄弟鬆了一口氣。姚傳薪心直口快,拍拍伍世滄的背,笑道:“二哥你嚇得我不輕,出了一身冷汗呢!我是在想:落英莊以俠義立世已垂百年,怎會和邪魔外道沆瀣一氣?哈哈哈!”

    他笑了一陣,面色一端,説:“二哥,那姓白的既是與俠義道作對的大魔頭,今日咱們五人聯手,難道還收拾不了他?”

    伍世滄搖搖頭,緩緩道,“姚二爺,我不是滅自己人威風,長他人志氣。那姓白的既能在杭州羣英會上將百餘好手視作無物,連斃吳、山二俠,聽説還擊傷峨嵋派掌門人圓性師太,那定是有極為不凡的藝業!況且,敝莊上下百餘口人中,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故而,若非有十成勝算,小弟不能與之鬥力。”

    姚傳薪微感失望,心裏説:難怪落英莊盛極中衰,伍老二貪生怕死,又忒愛惜財物,只恐在他莊上動手毀損家財。伍氏是該退出武林了。他淡淡一笑,道:“二哥所言極是。能以智鬥,自是最好!小弟有個不情之情,還望二哥俯允。”

    伍世滄道:“姚二爺這話就見外了。有什麼辦化只管直説,伍二無不照辦!”

    姚傳薪道:“姚、伍兩家世代交好,而今又結為姻親,所謂唇齒相依,患難與共。那姓白的,既是武林公敵,又是流芳堡的私仇,二哥智計百出,必能以大智慧降魔擒妖,造福武林。我們流芳堡深感大德!先行謝過!”

    他作了一揖,續道:“但天有不測風雲,古人曰:多算勝少算。能不戰而勝,自是上上大吉;萬一有甚疏虞,我們流芳堡自姚堡主以下數十高手,悉聽二哥差遣,即或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伍世滄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姚傳薪的用心。白不肖是武林公敵,誰能將他除去,誰就能受到天下武林的尊崇。流芳堡聲望雖隆,但究竟只能雄踞贛北,連“鄱陽五龍”都不買他們的帳。倘能參與誅滅白不肖的大事,從此後,大江南北誰不敬仰?流芳堡的牌子在天下武林中就更叫得響了!

    但伍世滄又怎能讓他人來分譽呢?落英莊盛極而衰,再不做一二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江湖上就沒有姓伍的字號了。伍世滄因資質有限,武學上已難有進境,子侄輩中除伍天風外,更無佳弟子可承伍氏衣缽。

    伍世滄忝為莊主,眼見落英莊人才凋零,雄風難振,禁不住憂心如焚。倘若落英莊響了上百年的牌子在自己手裏蒙塵褪光,日後有何面目去見列宗列祖?白不肖送上門來,正給了他一個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大好機會。

    他所謂的“暗底裏召集好手”一語全是虛話。他要獨力擒魔!他要讓天下武林看看:落英莊在伍老二手裏重振雄風!他要讓錢江幫會集上百名響噹噹的好手尚且拿不住的大魔頭在自己刀下授首!到那時候,他就將向天下證明一個武學的至理:智勝於力!

    伍世滄雖已成竹在胸,但在此時此刻還不敢得意忘形,於是,向姚傳薪拱手謝道:“流芳堡高手如雲,伍二正要仰仗大力!有二哥這番高義厚意,我還有什麼顧慮?‘差遣’二字萬不敢當!到時候,定請姚堡主主持大局,伍二不才,推姚堡主馬首是瞻!但茲事重大,各位絕不可向外泄漏一個字。那廝機警得很,倘被他覺察,你我身家性命可全得賠進去了。”

    姚傳新等聽他説得鄭重,都連連點頭。賓主又談了些閒事,各回屋歇息。

    姚傳薪回到客房,遙望白不肖的屋中漆黑一片,且傳來陣陣鼾聲,心想只要幾步躥過去手到擒來,便可建不世之功,受萬眾敬仰。

    武學之士中,多爭名逐利之輩,講究的是“功成名就”四個字。姚傳薪活了大半輩子,卻還是掙不脱名繮利鎖的羈絆。他名心一生,睡意全無,躺在牀上,翻來覆去,腦中想的全是親手擒敵的美事,只覺這是揚名天下的良機,萬一錯過,必將遺恨終生。

    他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來,輕叩板壁。於氏昆仲也警覺得很,急披衣起牀,也不點燈,輕手輕腳閃入姚傳薪屋中,輕聲問:“二爺,有甚吩咐?”

    姚傳薪的雙目在暗中閃閃發光,他輕聲説:“於大弟、於二弟,咱哥兒仨有幾條胳膊?那姓白的有幾條胳膊?”

    於信道:“三人六條胳膊,他一人只兩條胳膊!”

    姚傳薪道:“咱們六條胳膊,難道還鬥不過人家兩隻手?”

    於伺已明其意,回想北埠客棧白不肖一掌迫退七八條大雙那一幕,背脊上掠過一道寒意,勸道:“二爺,那廝武功深不可測。以咱三人之力,實無勝算。以小弟愚見,還是回堡稟明堡主再作道理。”

    姚傳薪勃然變色,斥道:“於二弟,想不到你如此貪生怕死!若待我回堡召集好手復來此地,那伍老二早將姓白的拾掇了!你倆若畏縮不前,我便一人去!”作勢要去開房門。

    於信、於伺急各攀住他一條胳膊。於信道:“二爺息怒。我們弟兄蒙堡主與二爺豢養多年,怎能讓二爺孤身犯險?二爺主意既定,我們定效死力!小弟有一愚見:素聞那千事詳老頭子手腳雖不硬,但他的‘迷魂香’卻是武林一絕,何不請他過來一同計議,借他的‘迷魂香’先燻倒姓白的,咱們再一擁而上!”

    姚傳薪雖覺此計太不上名堂,非為俠義道所齒,但真要正大光明地與白不肖力鬥,實在也沒把握,思之再三,終究是名利心佔了上風。他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千老頭兒嘴快,此事不宜讓他知曉,你倆怎生想個法兒,將他的‘迷魂香’偷來……”

    於信、於伺對望一眼,於信道:“此事若要做得乾淨利落,二爺,乾脆把那糟老頭兒也一併……”他做個刀劈的手勢,“都推在白不肖頭上便是。”

    姚傳新素與千事詳交好,聞言吃了一驚,默思有頃,道:“你們只將‘迷魂香’給我取來便是,怎麼個取法,我不管!”

    於信點點頭,推開後窗,兄弟倆如狸貓般輕捷地竄出去,躡手躡足地捱到千事詳的後窗下,側耳傾聽屋內的動靜。

    那千事詳在廳中聽了伍世滄的一番言語,心中愕然而驚。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盤算怎生暗底裏通知白不肖,讓他速速逃出毒掌。這老頭子武功不高,心腸卻熱,又最重情義。現在兩方都是他的朋友,他躺在牀上反覆思量,覺得既要助白不肖脱厄,又不與流芳堡、落英在傷和氣,兩全之策實在難覓。

    忽聽後窗外有簌簌微響,千事祥還道是白不肖費夜來訪,便從牀上坐起,壓低嗓子輕呼:“白兄弟!白兄弟!”

    於氏昆仲伏在窗外,突聽屋內千事詳喚“白兄弟”,嚇得心頭狂跳、手足冰涼,屏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

    千事詳連喚數聲,見無人答應,心生疑懼。他江湖經驗甚豐,卻也想不到是朋友要來謀害自己,還當是樑上君子光顧落英莊。他暗歎道:難怪落英在名聲大落,連個小偷竊兒也防不住。

    他仰身躺倒,一邊凝神諦聽,一邊微出鼾聲,要引窗外偷兒上鈎。

    過了一陣,於家兄弟聞千事詳鼻息漸粗,料來他已沉沉酣睡。於伺輕輕拔出刀來,插入窗縫,微一運力,將窗閂無聲切斷。隨即輕啓木窗,正待縱身躍入,忽覺天上落下水來,澆得他倆滿頭滿臉,鼻管中但聞一股尿臊妹。抬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只見瓦背上站着一條瘦削的黑影,手中提一隻肉質夜壺。

    這人正是白不肖。他趁於家兄弟錯愕之際,將夜壺中的尿水盡數澆下去,淋得於家兄弟狼狽不堪,哇哇亂叫。

    那姚傳薪、千事詳聞聲皆出屋來看。月色皎潔,人人看得清楚,於家兄弟畏縮牆下,嗦嗦發抖。

    白不肖一躍而下,朝於信、於伺深深一揖,笑道:“得罪!得罪!我萬想不到是兩位於爺,還當是偷兒人莊欲行竊呢!”

    於氏昆仲滿面羞慚,一言不發,快步回房。姚傳薪心懷鬼胎,佯笑道:“這於信、於伺向有夢遊症,倒叫白爺受驚了。”心裏卻説:這姓白的如此警覺,幸虧不曾莽撞下手。

    白不肖笑道:“姚爺言重了。千老哥哥,你那‘迷魂香’可得收好了,萬一再來兩個偷兒,只怕便要偷你的寶貝呢!”

    姚傳薪心頭猛一跳,暗叫糟糕!私下商議的話全被他聽了去。當此際,他只有假痴假呆,步步後退,口中説道:“正是,正是。各人都小心些,休叫偷兒得了手去。”他見白不肖沒有出手的意思,就退至自己房後,一躍入屋,緊閉木窗。

    千事詳先是莫名其妙,後將前後的事聯起來想一想,才將於家兄弟的用意猜了個大概,心中大怒,欲待發作,忽見白不肖向他連使眼色,便硬將一股怒氣捺住。

    白不肖明知姚、於三人皆在窗後竊聽,故意大聲説:“千老哥,小弟要向你告辭了!請你轉告伍莊主及別的幾位朋友:我白不肖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平生沒做過虧心事,榮辱譭譽本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今日才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八字之下,害了多少好漢子!

    “人道:巧言易信,孤憤難申;浮言可以事久而明,眾嗤可以時久而息。我白不肖不計較一時的流言謗訕,卻也不懼羣小的鬼城伎倆。倘若有哪個再動心思暗算於我,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他抱拳一供,振衣上房,一道煙似地去了,不一會便沒入沉沉夜霧之中。

    姚傳新在屋內聽得清清楚楚,知道白不肖的話每個字皆對自己而發,又是驚懼又是慚愧,一顆心別別亂跳,臉上陣陣發熱,始終無勇氣挺身而出。

    這時聽外頭再無聲息,偷偷拉開一條窗縫窺伺,只見銀光匝地,樹影婆娑,哪裏還有白不肖的影子。想到天明伍世滄問起來不好回答,便悄悄喚來於信、於伺,收拾行裝,偷偷出莊迴流芳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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