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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人心难测

    湖口距浔阳不过五六十里,北临万里长江,西濒浩瀚无际的鄱阳湖。白不肖在镇上客店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搭渡船驶向西岸。

    渡船颇大,装了二十多客人也不显拥挤。两个船夫,一个摇橹,一个撑篙。清晨风平浪静,船破雾疾行。不一会,东岸的芦苇垂杨便没入茫茫白雾之中。

    船行至湖心时,四下里忽然响起一片芦哨声,四条尖头窄身的小船蓦地从雾中驶出,向渡船靠过来。湖上乘客无不骇然,相顾失色。白不肖心知是遇上了湖匪。

    向闻鄱阳湖中有十六股湖匪,其总首领是金、赤、黑、白、锦五条“龙”,合称“鄱阳五龙”,专打劫过往客商,伤害人命。

    四岸百姓有谚云:“宁通湖神,莫触龙角”。湖神发怒,顶多掀翻船只,水性好的,或还逃得性命,五龙生气,断无生理。

    船上乘客正惴惴不安,来船上一个声音叫道:“老大!船上可有肥羊水货?”

    船老大低声说:“客人们休慌。”又高声答道:“我这一船全是老实百姓。好汉如不信,请过来验看!”

    那船便靠过来。白不肖斜眼看去,船上共三人,两副划水木浆。船头站着一个身穿水靠、腰系宽带的虬髯汉子,手执两把分水蛾眉钢刺,俨然小头目模样。

    他往船舱里看了一会,显出失望的神色,对船老大说:“老大,我们是鞋山南寨的,这几日你给我留点儿神,若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白面书生上了你的船,你给我载了来,重重有赏。我是‘破浪蛟’鱼剑英!”

    船老大赔笑道:“鱼爷放心!小人一定替你老留心。”

    鱼剑英手一挥,四条小船上的水手一齐打桨,须臾便驶入浓雾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白不肖左侧一背篓老者道:“这两日‘湖上大爷’怎恁地客气?来来去去只盘查一个少年书生,却不骚扰乘客。也不知那少年书生是他们的什么贵客?”

    白不肖心念一动,脑中立即浮起那位在北埠客栈所见到的少年书生,向老者拱拱手:“老爹请了。方才那位鱼爷可是五龙手下?”

    老爹位名一眼,道:“那自然是五龙手下的喽罗了。”

    “听说流芳堡姚堡主与‘鄱阳五龙’一向交好,可有此事?”白不肖是冒问一句,他想流芳堡濒临鄱阳湖,水陆两地的豪强相互勾结也是常情。

    谁知老者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听谁说的?流芳堡姚大堡主向来跟‘五龙’是冤家对头!不是你咬我一口,便是我啄你一记。数十年来,从未笑脸相对过,最多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会论得上‘交好’二字?”

    白不肖方知自己完全想岔了,言谈间,知老者是浔阳东郊人氏,时常往来于湖东湖西做些小买卖。白不肖向他打听浔阳武学世家姓伍的。

    老者笑着说:“这可让你问着了!若问别人,并不都知道的。我因常走乡穿村,赣北武林的事也听说过一二。‘东姚西伍,流芳落英’,说的便是湖东流芳堡姚家和湖西落英庄伍家。那伍世海在世时,落英庄声名显赫,与姚抱薪的流芳堡齐名。

    “‘温江龙’伍世海死后,落英庄便衰落了些。现在是老二伍世沧在管家,族中好手多已凋零。小一辈的子弟,多经商做大买卖,习武的风气已大不如前,但落英庄伍家说起来还是名头甚大,江湖上谁也不敢小觑。”

    说话间,渡船已抵西岸,雾也散去,太阳出来,照得万顷碧波金光灿烂。白不肖牵骡上岸,谢了老者,向东行去。

    近午时分,他已至落英庄外。这落英庄四面皆是梨园桃林。时值暮春,梨花桃花皆已开谢,微风一吹,红红白白的花瓣,烂漫满地。果园围着好大一片后舍,粉墙高耸,青瓦鳞次。

    白不肖不敢造次,取下假须,离庄门五丈便下骡步行。在门前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扇布满铜钉的黑漆大门紧闭着。

    白不肖叩响门环,叩了没儿下,门内有人应道:“来了!来了!”厚实的大门启开一条缝,一个长着刀把脸、三角眼的家了伸出头来,将白不肖从头看到脚,鼻子哼了声,道:“你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事?”

    白不肖便说了来历,请他通报伍二老爷。

    那家丁爱理不理地说:“伍二老爷正在会客。你改日再来吧!”

    说着便要关门,白不肖急伸左足别在门缝间。家了用力推门,想夹痛他的脚,却哪里办得到?直胀得满脸溅朱也不能让门合上一分,他正要破口大骂,忽见来人掌心中银光灿然,定睛一看,是锭银子,立即换了副笑脸,将门打开,接过银子,打了一躬,道:“谢大爷赏赐,请进!请进!”

    白不肖牵骡入内,见门内是一片空地,中间通道两旁植着两排翠柏,右手一个敞棚内,拴着三匹膘厚臀满的高头大马,鞍辔齐备,果然是有客人在。

    那家丁关上庄门,牵了杂毛骡去棚内拴好,又请白不肖在门侧小屋内稍息,说:“大爷稍候片刻,伍福进去看看,得便就向二老爷通报。”使小跑着去了。

    忽闻左边有声音传来,是有人在练武。白不肖心念一动,暗想:莫不是伍宝儿?苦于隔了一堵墙,看不见东院内的练武的人。他站在墙下,侧耳倾听,但闻东院内金刃劈风之声呼呼忽忽,那人使的是鞭、链之类的软兵器。又听托托托之声连珠响起,显然是发暗器射木靶,听声音便知手劲不弱。白不肖听得心痒难熬,恨不能逾过境去瞧个明白。

    在他的想象中,伍宝儿定是个英俊有为的武学好手,那样才能配得上陆怡,若是如船上老者所说,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手无缚鸡之力,又怎能是陆怡的良配?听起来隔墙那人武功不弱,时已近午仍苦练不辍,名门子弟能如此勤奋,想来人品也必是好的。

    他正在这里独自遐想,忽然呼的一声,一件金光闪闪的暗器越墙飞来,将停在柏树上的一只鸟打了下来。

    “伍福!伍福!”

    搞那边有人叫,声音清脆悦耳。看来是要伍福将他暗器抛回去。白不肖一跃而前,捡起死鸟,伸手拔下钉在死鸟身上的暗器,原来是只铜质蝴蝶嫖。他刚想将镖抛回,转念一想,何不让他自己来取,也好看看陆怡的夫婿究竟何等模样?便将蝴蝶镖捏在手中。

    一条红影呼地越过墙来,落地之前先打个空心跟斗。白不肖一看,怔了怔;原来是个窈窕女郎,水红衣衫衬得一张鹅蛋脸春色盎然。她看到白不肖,也怔一怔,冷冷道:“伍福跑哪里去了?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蝴蝶嫖?”

    白不肖便将镖还给她。她也不说个“谢”字,看了白不肖一眼,见他衣衫敝旧,道:“你是哪里来的?可不许偷东西!”

    白不肖一愕,待要解释,女郎已跳过墙去。他不禁苦笑了:伍家的人怎恁地傲慢无礼?

    伍福颠颠地跑来,见白不肖伫立东墙下,便惶急地说:“二老爷送客人出来了!你快避一避!”拉了白不肖往小屋里去。

    靴声橐橐,从里面出来四人。白不肖从窗格眼看得清楚:前面的两人,左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紫面汉子,步履凝稳,身腰笔挺,约摸五十来岁;右首着蓝缎袍的人显然便是伍世沧了,他约摸四十七八,面容清瘦,身材瘦削,步法飘逸,行路犹如足不点地,浮尘不沾。滞后两人皆四十来岁,着密扣紫缎劲装,雄赳赳的,看来是紫面大汉的随从。

    伍福早已敞开大门,牵过三匹健马,客人们出门上马。与主人拱手道别,马蹄得得,疾驰而去。

    过了片刻,伍福在门外叫白不肖。白不肖使出屋向伍世沧行礼,“二老爷好!在下姓白,受江南陆家所托,前来拜见伍二老爷。”

    伍世沧怔了一怔,自言自语道:“江南陆家?姓陆的?”似乎一下子想不起来,“莫非是陆鲲?”

    陆鲲是陆怡的父亲。白不肖道:“正是陆鲲家!”

    伍世沧点一点头,说:“请里面说话。”

    两人来到客厅。家人奉上香茶。宾主略寒暄几句,白不肖就取出红玉蝴蝶,将陆家的情形详述一遍,看伍世沧的脸色,居然不动声色,极为深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白不肖的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有种不祥的预感。

    伍世沧道:“白朋友古道热肠,在下甚是佩服。伍宝儿有老母在堂,我这个做叔叔的不便置喙。白朋友先宽心在舍下住几日,你千里跋涉,也疲累了。待我禀报嫂子,她必有主意。来呀!”

    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儿应声而入。伍世沧站了起来说:“庆儿,你带这位客人去客房歇息。”

    白不肖无奈,只得跟了庆儿去西厢客房住下。但见庄中高楼无数,仆役成群,皆屏声敛息,不敢大声喧哗,可见大户人家,规矩甚严。

    白不肖沐浴方毕,庆儿已捧了一叠崭新的内衣外衫来,说是二老爷吩咐的,务请贵客休嫌寒碜,将就换上。白不肖也不客气,换上了新衣,顿觉精神一爽。

    少顷,有仆役端来客饭,鸡鸭鱼虾酒摆了一桌。白不肖拉庆儿同吃。庆儿抵死不肯,说若叫老爷知道,还不打个半死!白不肖听他说得严重,也不再勉强,便吃了个酒足饭饱。叫庆儿将剩下的酒菜吃了,一边与庆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庆儿是伍家的家生小厮,对伍家的底细一清二楚。白不肖拿言语套问,将伍家的情形问了个十之七八。

    落英庄伍氏三雄,老大世海,老三世湖都已相继谢世,现下持家的是二老爷世沧。

    老大世海一子一女,儿子便是宝儿,女儿叫珍儿。世沧和世湖都各有两子。小一辈的子侄中,只有宝儿、珍儿尚武喜斗,其余的或经商或习文,皆与武字无缘。所幸宝儿天生是块学武的材料,打从四五岁起,便跟父亲练功夫,后来又拜武林异人“江夏孤雁”为师,身兼两门之长,大有后来居上、青胜于蓝之概。

    珍儿,便是在东院练武的女郎,年已十八,一身功夫系她母亲所授,精于鞭法、暗器,与其兄不相上下,比她叔叔世沧已高出许多。重振伍氏雄风,看来非宝、珍二人莫属。

    白不肖满怀喜悦,急问:“宝公子现可在庄中,怎生与他会一会?”

    庆儿道:“宝公子已离家一年多了。他师父“江夏孤雁”说:练武练武,要旨是个‘练’字,非得到江湖上去历练不可。本来,珍小姐也要跟了她哥哥去的,老夫人说什么也不肯。珍小姐已许了人家,是……”

    白不肖关心的是宝儿,急打断了他的话:“宝公子可曾订亲?”

    庆儿道:“这倒未听老夫人说起。白大爷,你既从杭州来,怎没听说过我们宝公子的名头?他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了。前几日还托人捎来家书说,他要去杭州一游。”

    白不肖心念一动,暗说:莫非便是在北埠客栈所遇的少年书生?急问:“宝公子生得怎么个模样?我竟不知他在杭州!真是可惜!”

    庆儿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地说:“白大爷,你是武林中人,怎会不识得宝公子?他个头比你稍高一点,像个白面书生,平素喜穿白色衣衫,腰悬铁剑,人称‘铁剑无敌’伍天风!”

    白不肖跌足叫道:“原来是他!我真是舍近求远了。早知伍天风便是伍宝儿,我何必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我与他在杭州会过不止一次。”

    庆儿说:“宝儿是小名,他大号伍天风。就是珍小姐,芳名亦叫伍素娟。白大爷原来跟宝公子是熟朋友,我得赶快去禀告老夫人。老夫人想宝公子一天要念上十七八遍。”庆儿一溜烟地跑向内院。

    白不肖又是惊喜又是后悔,回想两次与伍天风会面,皆是敌对身份,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伍天风的相貌,自是不必说了,英俊儒雅,属上上之选,武艺也不差,虽不致无敌于天下,但稍加努力,必能侪身一流高手之列。他与陆怡,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至于飞来峰上那场争吵,算不了什么,原是不相识造成的误会,日后结成良缘,倒还是一段佳话呢!武林儿女,不打不成姻缘……

    他思潮起伏,浮想联翩,陆怡和伍天风两个人的影子在脑中盘来旋去,竟连老夫人来到窗外都不知觉,还是庆儿的一声叫,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老夫人年近五十,早年定是个美人,现在却已发福,双下巴,粗腰身,眼睛下垂着两个肉泡泡,一副富家婆的样子。陪她前来的还有伍素娟,见到白不肖,怔一怔,面上浮出两片红晕,似为方才的无礼而羞愧。

    双方寒暄一阵,分宾主而坐,伍素娟侍立她母亲身后,庆儿张罗茶水。老夫人已从伍世沧处得知白不肖来意,不肯自居长辈,开口闭口“白爷辛苦,”甚是客气,接着便细问儿子近况。

    白不肖尽其所知,—一奉告,两次与伍天风交手的事,自略去不谈。又说,在杭州时,因不知宝儿即天风,致舍近求远,当面错过。这趟回去,定要与天风兄好好结交。

    老夫人关心儿子,问得甚是细致,饮食起居的种种细节也不放过,白不肖并不知道,但想只好拣好听的说,安慰慈母悬念之心,自不会出错。但也无非“饭吃五碗”,“人长胖了”之类废话。

    看看老夫人显出满意的神色,白不肖便将话头转到陆、伍两家亲事上来。他细述陆怡自父亲死后,怎么和祖母二人隐居竹楼,怎么刻苦练武,怎么孝顺祖母,怎么为父报仇,相貌和人品又怎么的出色。老夫人始终微笑谛听,伍素娟还不时插问,显得十分关心。

    白不肖将来意说完后,老夫人缓缓道:“早年,宝儿的父亲是跟我讲过这桩事。后来他父亲病故,陆家也遭变故迁居他乡,两家断了音讯,就不再提起。陆家既有这番意思,我们自然也是肯的。

    “只是我们武学世家,儿女的婚姻大事。做长辈的不全作得了主。宝儿十二岁从“江夏孤雁”学艺,最听师父的话,故而这事还得征求他师父的意思。倘若他师父点了头,宝儿自己也愿意,我做娘的哪有不允之理?此事尚须从长计议。白爷宽心住几日。”

    白不肖听她口气,变成这亲事是陆家硬要高攀,心里甚是气愤,但为了陆怡的终身,也只得忍气吞声,道:“请问老夫人,那位孤雁前辈家住何处?可否尽快请来一叙,或由在下前去拜谒?”

    老夫人笑一笑,洗“孤雁是先夫好友,一向居无定所,游侠风尘,没处去寻的……”

    那伍素娟插口道:“妈,十日后是爹的忌日,孤雁伯伯必来祭奠的!”看起来,她要比其母热心,对那位未来的嫂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老夫人再说了会子话,起身离去。

    将她们母女送走,白不肖回到房中,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赶来为人作伐,却遭此冷遇,心里甚是为陆怡不平。伍家叔、嫂二人言语中多推托搪塞之辞,并无多少诚意。若非事关陆信终身,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哪还会再滞留于此等什么“江夏孤雁”?

    伍世沧在浔阳城里有一爿布店、一座酒楼,须时时去察看照料,伍家的人各有各的事。白不肖对无所事事的日子极感厌烦。这日,庆儿陪他到浔阳城去游玩一趟,归时已黄昏。进了落英庄,便见院中挂着一头灰毛叫驴和三匹健马,想来是庄中来了客人。

    那马驴同槽,甚不安分,挨着毛驴的大白马老是掉转屁股,用后面两蹄踢那毛驴。毛驴个儿虽小,却一点不肯吃亏,转过脖子咬那大白马,将大白马的一只耳朵咬得鲜血淋漓。

    伍福与另一名家丁无论如何呼叱,也拆不开驴马之斗。一挨近去,那些马驴又联手尬蹶子攻人。人、马、驴乱作一团。伍福急得跺足乱骂,将驴和马的十八代祖宗皆骂了个遍,仍是无济于事。

    白不肖和庆儿见了,都掩嘴而笑。白不肖上前去,拉开伍福和那个叫伍贵的家丁,笑道:“我来试试!”

    福、贵二人正无计可施,白不肖肯插手,自是乐于放手,但白不肖是庄主的客人,万一叫铁蹄尥个跟斗,主人面前不好交代,便齐声说:“白大爷千万小心,这些畜生凶悍得紧!”

    白不肖道:“它们踢不着我!”言罢纵身一跃,从马臀后跃上白马的背。白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要将背上生人掀下去。那灰驴也助纣为虐,张口来咬白不肯的大腿。白不肖使个重身法,屁股往下一沉,白马竟挡不住他的神力,四肢一屈,跪倒于地。

    白不肖疾出一拳,打在驴脖子上,驴子若非缰绳拴着,早被一拳打翻。两头畜生顿时老实了。白不肖解开灰驴的缰绳,从马背上跃下,牵开了毛驴,拴在两丈外的树上。

    伍福、伍贵和庆儿看得呆了,哪想得到这位土里土气的客人有这么大的力气?一齐上来谢了白不肖。

    伍福道:“方才二老爷着人来吩咐过:白大爷一回来便请到客厅去。今日有几位贵客光临,要给白大爷引见。”

    白不肖问贵客是谁。伍福道:“都是二老爷江湖上的朋友,白大爷见了便知。”

    白不肖洗了手,便往客厅去。甫跨进厅门,厅中五人都站了起来。伍世沧笑道:“白爷回来了。来来,我给各位引见一位好朋友。这位是从杭州来的白不肖白爷。这几位……”

    白不肖见座中的四位贵客倒有三位是认得的:那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正是在杭州桂香楼中会过的千事详;另两位却是北埠客钱交过手的于信、于伺哥俩;还有一位据伍世沧介绍说是流芳堡堡主姚抱薪的堂弟姚传薪。

    千事详见了白不肖,怔了怔,随即欢天喜地地叫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老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白老弟,自桂香楼中别后,老哥哥一直在记挂你!却不想在此重逢!诸位可知白老弟是谁?白老弟是昔年‘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大侠的传人,一身武功真个是……”

    白不肖知道千事详嘴快,惟恐他说出桂香楼中之事,急握住他手捏一捏,使个眼色给他,笑道:“做兄弟的也记挂老哥哥得紧。老哥哥近来可好?”又转向姚传薪与于氏昆仲道:“流芳堡威名远扬。姚爷和两位于爷的大名,小弟也是久仰的了。幸会!幸会!”

    于氏昆仲初见白不肖时,心里都打了个激灵,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北埠客钱交手,一是在夜间天黑看不太清楚;二则当时白不肖粘着假须扮作中年人,故心中虽疑,却不敢指认,随口客套了几句,肚里却在做文章。

    姚传薪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壮汉,方面浓髯,虎目生威,论武功,在流芳堡中仅次于堡主姚抱薪。他一听白不肖是北门天宇的徒弟,论辈分该比自己矮一辈,但白不肖的一声“姚爷”却是平辈间的称呼,心头不悦,暗说:北门传人又怎的?二十来岁的人能有几斤分量!

    他有心要给白不肖一个下马威,淡淡一笑,道:“北门天宇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白老弟既是北门传人,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一只手多与白不肖拉手。姚传薪内外皆修,金刚指力更是不凡,捏瓦成粉,钻石见孔,是平生得意的艺业。

    他一抓住白不肖的手,即运了五分力道,入手便觉有异,好似捏着一段枯骨,坚逾力铁,便又加了三分劲为,但白不肖浑若未觉,姚传薪心下骇然,不敢再催指力,惟恐对方后发制人,反震过来。便一笑松手开,道:“白老弟名门高徒,佩服!”竟没能试出他功力的深浅。

    伍世沧、于氏兄弟和千事详看姚传薪的神色,便知他没占上风。千事详是见识过白不肖的功夫的,便觉连带自己也沾了光,喜气洋洋地竖起大拇指道:“英雄出于少年,有志不在年高!咱们这位白老弟,可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

    白不肖谦道:“千老哥过奖了.小弟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得了什么!姚爷和两位于爷身负惊人绝艺,名扬大江南北!适才若非姚爷手下容情,小弟哪里还禁得起?”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姚传薪吃白不肖一捧,心中舒服,疑惧之心大减,笑道:“老弟也不必妄自菲薄,再过十年,休说两位于兄,便是我,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了!哈哈!”

    伍世沧即传摆酒。不一会,伍府仆役展桌安凳,水陆佳肴陆续搬上来。宾主落座,席上杯觥交错,言谈甚洽。那千事详肚中藏不住话,几杯酒下肚,便拿伍世沧和姚传薪开玩笑。白不肖听了几句,才知伍、姚两家是姻亲。

    伍世沧的侄女伍素娟已许配姚家少堡主姚志强。姚传薪、于信、于伺此番来落英庄,便是与伍世沧商议嫁娶的事宜。白不肖暗忖:这门姻亲一结,流芳堡与落英庄互为奥援,势力更大了,若联手向少年书生寻仇,只怕他难以抵挡。

    但奇的是,姚传薪等一句不提姚志强受伤断指之事。他细想一想,恍然有悟:江湖上的人最爱面子,只愿吹自己过关斩将的光彩事,当着外人,决不肯泄漏走麦城的屈辱。

    由此推想开去,自己在落英庄决不能多呆,否则杭州桂香楼之事终究要传到伍世沧耳中,自己的荣辱事小,若带累了陆怡的名头,岂不坏了大事?如此一想,心生戒惧,不住地拿眼睛看千事详,只想起个什么因头将他调出去嘱咐几句。

    白不肖只顾自己在肚里作文章,却不防于信、于伺心头也疑窦丛生。他俩越看越觉得白不肖像是北埠客栈门外助少年书生的高手。于信敬了两杯酒,走过来递一杯给白不肖,眨巴着小眼睛笑道:“白爷,咱们干一杯!听说白爷打从杭州来,却不知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

    白不肖见他神情,便知他已起疑,笑道:“小弟水陆皆行,于爷可曾去过杭州?”

    于信摇摇头,道:“久闻杭州自古繁华。烟柳画桥、荷花桂子西湖山水冠绝神州,我兄弟却不曾到过。他日有缘,定当前往一游。却不知水陆路如何走法?请白爷教我。”

    白不肖心中暗叫一声:苦也!他并没走过水路,怎又讲得出来?便硬着头皮说:“小弟先骑马至镇江,从镇江搭船到湖口,上岸买了头瞎眼骡,便到了落英庄。”

    于信点头道:“原来如此。湖口镇牛马市上奸商最刁,有个脸上有道疤的刘疤子最会弄虚头耍花枪,去年我在他手里买的一匹黑马。牵回来一看,竟是匹聋马。他骗了我四十两银子去!白爷的瞎眼骡莫不也从他手里买的?”

    白不肖只顺着他口气说:“正是!正是!我是听别人叫他什么‘疤子’。原来于爷也上过他的当?哈哈哈!”

    于信也嘿嘿笑了两声,将话头岔了开去,又闹扯几句,回到自己座上。

    那千事详有个毛病,酒喝得多尿也多,向主人告个便,离座出厅去方便。白不肖紧跟出去,在墙角暗处找到他,问千事详怎么到了这里?

    千事详道:“我是姚家的媒人,怎能不来?老弟,不瞒你说,我这个媒人日后要挨伍家的骂!”

    “此话怎讲?”

    “那姚志强在北埠跟人打架,丢了三个指头,虽不致残废,但伍家的姑娘嫁过去后,一见新郎少了三个手指头,心里怎会高兴?老弟,这事你可得瞒着!”

    白不肯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昔日桂香楼中之事,也请老哥哥守口如瓶。小弟决不是什么蒙面剑客,但众口铄金,小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小弟此番西来,也欲访查蒙面剑客的踪迹,拿住他,既可为武林除害,又可为自己洗冤!”

    千事详道:“老弟这话见外了。老哥哥虽贪几杯黄汤,但心明眼亮,好人坏人是分得清的。老弟有这番志气,老哥哥帮你都来不及,怎会坏你的事?你放一百个心!那日桂香楼中,都是李子龙、圆性那班人瞎了眼睛指鹿为马,诬良为盗……”

    白不肖拱手谢道:“有老哥哥这一句话,小弟感激不尽!日后但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只管吩咐一句,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携手回到客厅。姚传薪埋怨他俩逃席,罚他们每人喝三杯酒。他俩推辞不掉,各自喝了三大杯。

    白不肖只恐久呆下去,露了马脚,便推说不胜酒力,向主人告便。伍世沧跟姚传薪等有要事要谈,命人撤去残席。白不肖自先回房歇息。

    待白不肖一走,于信便向伍世沧拱手道:“伍二爷!那位杭州来的白爷跟府上是初识呢还是旧交?”

    伍世沧见他神气古怪,心中一动,便笑道:“那白爷是我们在江南的一位故人差来的信使,倒是头一回见面。于大爷有什么见教?但说不妨。”

    于信、于伺对看一眼,于信说:“伍二爷休见怪,我跟我们姚二哥借一步说话。”

    姚传薪不禁皱了皱眉头,想:这于大怎恁地不晓事?当着主人的面两个人躲一边去咬耳朵,主人心里会怎么想,便斥道:“伍二爷不是外人,你有话便在此说,鬼鬼祟祟像什么样于?”

    于信尴尬地咧咧嘴,道:“伍二爷,我先向你告个罪。这位白爷,我们弟兄两个是见过的。”

    伍世沧心知有异,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两位于爷的旧识。”

    姚传薪全蒙在鼓里,嗔道:“有话直说,休吞吞吐吐!”

    当下,于信、于伺便将北埠镇上所见之事说了一遍,姚志强受伤断指之事自然略去不谈。于信道:“适才我特地虚捏了个湖口镇的刘疤子,他顺口答说他的骡子是向那乌有的疤子买的。可见他定是那书生的同伙!”

    姚传薪道:“你们不都说那人是长胡子吗?这姓白的明明是个光下颏!”

    伍世沧点头道:“不瞒各位,我们这位贵客的行囊中是有一副假须。对此公的来历,在下恐怕比各位老兄知道得更多些呢。”他微微一笑,笑意诡秘,显得极深沉的样子。

    姚传薪、于氏兄弟和千事详皆是老江湖,听伍世沧话中有因,都催他快说。

    伍世沧为人精细,先得退左右,又亲自绕厅外察看一圈,方关上厅门,将座中四人深深看了一眼,以压得极低的声旮说:“列位可曾听说过?江湖上出现一个专门戕害武林人物的大魔头,手段毒辣,无恶不作。不久前,钱江帮在杭州召集武林精英会议除魔大事,那魔头竟单身潜入会中,杀了‘太湖侠盗’吴尚行、‘四明隐侠’山伏平。

    “座中百余好手,只因变生肘腋,措手不及,竟叫那魔头乘隙逸去。事后,钱江帮在杭城内外大索数日,却没找到那厮的一根毫毛。是以,与会的英雄飞驰八方,知照各地武林,详说那魔头的形貌及所用的几个假名,要大家伙着意提防,毅力同心,扑杀此獠……”

    姚传薪道:“伍二爷莫不已发现那魔头的踪迹?”

    伍世沧点一点头,道:“正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适才与各位同桌饮酒、举杯笑谈的那一位便是!”

    姚传薪等听得心惊肉跳,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嘀咕:你伍二既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视作座上宾,不用说,早已与他做了一路。于信向于伺使个眼色,按刀而起,颤声说:“伍二爷欲待怎的?快请示下!若要取我们的性命,我们兄弟只有引颈就戮,不敢反抗!”

    伍议论一愕,失声笑道:“于家兄弟误会了!伍二岂是开门揖盗之徒?那姓白的武功高强,伍二自叹无能,莫奈其何,只好假以辞色,将他羁留庄上,日日好酒佳肴善待,暗底里邀集各地好手,而后……”他双手成圈,往中间一合,得意地咧开嘴微笑。

    姚传薪和于家兄弟松了一口气。姚传薪心直口快,拍拍伍世沧的背,笑道:“二哥你吓得我不轻,出了一身冷汗呢!我是在想:落英庄以侠义立世已垂百年,怎会和邪魔外道沆瀣一气?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面色一端,说:“二哥,那姓白的既是与侠义道作对的大魔头,今日咱们五人联手,难道还收拾不了他?”

    伍世沧摇摇头,缓缓道,“姚二爷,我不是灭自己人威风,长他人志气。那姓白的既能在杭州群英会上将百余好手视作无物,连毙吴、山二侠,听说还击伤峨嵋派掌门人圆性师太,那定是有极为不凡的艺业!况且,敝庄上下百余口人中,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故而,若非有十成胜算,小弟不能与之斗力。”

    姚传薪微感失望,心里说:难怪落英庄盛极中衰,伍老二贪生怕死,又忒爱惜财物,只恐在他庄上动手毁损家财。伍氏是该退出武林了。他淡淡一笑,道:“二哥所言极是。能以智斗,自是最好!小弟有个不情之情,还望二哥俯允。”

    伍世沧道:“姚二爷这话就见外了。有什么办化只管直说,伍二无不照办!”

    姚传薪道:“姚、伍两家世代交好,而今又结为姻亲,所谓唇齿相依,患难与共。那姓白的,既是武林公敌,又是流芳堡的私仇,二哥智计百出,必能以大智慧降魔擒妖,造福武林。我们流芳堡深感大德!先行谢过!”

    他作了一揖,续道:“但天有不测风云,古人曰:多算胜少算。能不战而胜,自是上上大吉;万一有甚疏虞,我们流芳堡自姚堡主以下数十高手,悉听二哥差遣,即或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伍世沧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姚传薪的用心。白不肖是武林公敌,谁能将他除去,谁就能受到天下武林的尊崇。流芳堡声望虽隆,但究竟只能雄踞赣北,连“鄱阳五龙”都不买他们的帐。倘能参与诛灭白不肖的大事,从此后,大江南北谁不敬仰?流芳堡的牌子在天下武林中就更叫得响了!

    但伍世沧又怎能让他人来分誉呢?落英庄盛极而衰,再不做一二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江湖上就没有姓伍的字号了。伍世沧因资质有限,武学上已难有进境,子侄辈中除伍天风外,更无佳弟子可承伍氏衣钵。

    伍世沧忝为庄主,眼见落英庄人才凋零,雄风难振,禁不住忧心如焚。倘若落英庄响了上百年的牌子在自己手里蒙尘褪光,日后有何面目去见列宗列祖?白不肖送上门来,正给了他一个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

    他所谓的“暗底里召集好手”一语全是虚话。他要独力擒魔!他要让天下武林看看:落英庄在伍老二手里重振雄风!他要让钱江帮会集上百名响当当的好手尚且拿不住的大魔头在自己刀下授首!到那时候,他就将向天下证明一个武学的至理:智胜于力!

    伍世沧虽已成竹在胸,但在此时此刻还不敢得意忘形,于是,向姚传薪拱手谢道:“流芳堡高手如云,伍二正要仰仗大力!有二哥这番高义厚意,我还有什么顾虑?‘差遣’二字万不敢当!到时候,定请姚堡主主持大局,伍二不才,推姚堡主马首是瞻!但兹事重大,各位绝不可向外泄漏一个字。那厮机警得很,倘被他觉察,你我身家性命可全得赔进去了。”

    姚传新等听他说得郑重,都连连点头。宾主又谈了些闲事,各回屋歇息。

    姚传薪回到客房,遥望白不肖的屋中漆黑一片,且传来阵阵鼾声,心想只要几步蹿过去手到擒来,便可建不世之功,受万众敬仰。

    武学之士中,多争名逐利之辈,讲究的是“功成名就”四个字。姚传薪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是挣不脱名缰利锁的羁绊。他名心一生,睡意全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想的全是亲手擒敌的美事,只觉这是扬名天下的良机,万一错过,必将遗恨终生。

    他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来,轻叩板壁。于氏昆仲也警觉得很,急披衣起床,也不点灯,轻手轻脚闪入姚传薪屋中,轻声问:“二爷,有甚吩咐?”

    姚传薪的双目在暗中闪闪发光,他轻声说:“于大弟、于二弟,咱哥儿仨有几条胳膊?那姓白的有几条胳膊?”

    于信道:“三人六条胳膊,他一人只两条胳膊!”

    姚传薪道:“咱们六条胳膊,难道还斗不过人家两只手?”

    于伺已明其意,回想北埠客栈白不肖一掌迫退七八条大双那一幕,背脊上掠过一道寒意,劝道:“二爷,那厮武功深不可测。以咱三人之力,实无胜算。以小弟愚见,还是回堡禀明堡主再作道理。”

    姚传薪勃然变色,斥道:“于二弟,想不到你如此贪生怕死!若待我回堡召集好手复来此地,那伍老二早将姓白的拾掇了!你俩若畏缩不前,我便一人去!”作势要去开房门。

    于信、于伺急各攀住他一条胳膊。于信道:“二爷息怒。我们弟兄蒙堡主与二爷豢养多年,怎能让二爷孤身犯险?二爷主意既定,我们定效死力!小弟有一愚见:素闻那千事详老头子手脚虽不硬,但他的‘迷魂香’却是武林一绝,何不请他过来一同计议,借他的‘迷魂香’先熏倒姓白的,咱们再一拥而上!”

    姚传薪虽觉此计太不上名堂,非为侠义道所齿,但真要正大光明地与白不肖力斗,实在也没把握,思之再三,终究是名利心占了上风。他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千老头儿嘴快,此事不宜让他知晓,你俩怎生想个法儿,将他的‘迷魂香’偷来……”

    于信、于伺对望一眼,于信道:“此事若要做得干净利落,二爷,干脆把那糟老头儿也一并……”他做个刀劈的手势,“都推在白不肖头上便是。”

    姚传新素与千事详交好,闻言吃了一惊,默思有顷,道:“你们只将‘迷魂香’给我取来便是,怎么个取法,我不管!”

    于信点点头,推开后窗,兄弟俩如狸猫般轻捷地窜出去,蹑手蹑足地挨到千事详的后窗下,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那千事详在厅中听了伍世沧的一番言语,心中愕然而惊。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盘算怎生暗底里通知白不肖,让他速速逃出毒掌。这老头子武功不高,心肠却热,又最重情义。现在两方都是他的朋友,他躺在床上反覆思量,觉得既要助白不肖脱厄,又不与流芳堡、落英在伤和气,两全之策实在难觅。

    忽听后窗外有簌簌微响,千事祥还道是白不肖费夜来访,便从床上坐起,压低嗓子轻呼:“白兄弟!白兄弟!”

    于氏昆仲伏在窗外,突听屋内千事详唤“白兄弟”,吓得心头狂跳、手足冰凉,屏住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千事详连唤数声,见无人答应,心生疑惧。他江湖经验甚丰,却也想不到是朋友要来谋害自己,还当是梁上君子光顾落英庄。他暗叹道:难怪落英在名声大落,连个小偷窃儿也防不住。

    他仰身躺倒,一边凝神谛听,一边微出鼾声,要引窗外偷儿上钩。

    过了一阵,于家兄弟闻千事详鼻息渐粗,料来他已沉沉酣睡。于伺轻轻拔出刀来,插入窗缝,微一运力,将窗闩无声切断。随即轻启木窗,正待纵身跃入,忽觉天上落下水来,浇得他俩满头满脸,鼻管中但闻一股尿臊妹。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瓦背上站着一条瘦削的黑影,手中提一只肉质夜壶。

    这人正是白不肖。他趁于家兄弟错愕之际,将夜壶中的尿水尽数浇下去,淋得于家兄弟狼狈不堪,哇哇乱叫。

    那姚传薪、千事详闻声皆出屋来看。月色皎洁,人人看得清楚,于家兄弟畏缩墙下,嗦嗦发抖。

    白不肖一跃而下,朝于信、于伺深深一揖,笑道:“得罪!得罪!我万想不到是两位于爷,还当是偷儿人庄欲行窃呢!”

    于氏昆仲满面羞惭,一言不发,快步回房。姚传薪心怀鬼胎,佯笑道:“这于信、于伺向有梦游症,倒叫白爷受惊了。”心里却说:这姓白的如此警觉,幸亏不曾莽撞下手。

    白不肖笑道:“姚爷言重了。千老哥哥,你那‘迷魂香’可得收好了,万一再来两个偷儿,只怕便要偷你的宝贝呢!”

    姚传薪心头猛一跳,暗叫糟糕!私下商议的话全被他听了去。当此际,他只有假痴假呆,步步后退,口中说道:“正是,正是。各人都小心些,休叫偷儿得了手去。”他见白不肖没有出手的意思,就退至自己房后,一跃入屋,紧闭木窗。

    千事详先是莫名其妙,后将前后的事联起来想一想,才将于家兄弟的用意猜了个大概,心中大怒,欲待发作,忽见白不肖向他连使眼色,便硬将一股怒气捺住。

    白不肖明知姚、于三人皆在窗后窃听,故意大声说:“千老哥,小弟要向你告辞了!请你转告伍庄主及别的几位朋友:我白不肖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平生没做过亏心事,荣辱毁誉本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今日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八字之下,害了多少好汉子!

    “人道:巧言易信,孤愤难申;浮言可以事久而明,众嗤可以时久而息。我白不肖不计较一时的流言谤讪,却也不惧群小的鬼城伎俩。倘若有哪个再动心思暗算于我,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抱拳一供,振衣上房,一道烟似地去了,不一会便没入沉沉夜雾之中。

    姚传新在屋内听得清清楚楚,知道白不肖的话每个字皆对自己而发,又是惊惧又是惭愧,一颗心别别乱跳,脸上阵阵发热,始终无勇气挺身而出。

    这时听外头再无声息,偷偷拉开一条窗缝窥伺,只见银光匝地,树影婆娑,哪里还有白不肖的影子。想到天明伍世沧问起来不好回答,便悄悄唤来于信、于伺,收拾行装,偷偷出庄回流芳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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