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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長空裂索恨無常

    日出羣山,射下光芒如萬道金蛇,映得滿山蒼翠。山麓的小石屋旁,新添了三座新墳,兩大一小,緊緊相靠,與青山為伴。墳前沒有碑,也沒有墓銘,只有一個青衫人,久久站在墳旁。他低聲道:“六哥,你一直想避開這個充滿血腥與不平的江湖,如今,你真的得到了寧靜。在那個世界,再不會有人打攪你們,更不會有人拆散你們,至於塵世中的事,我會為你了結。六哥,你地下有靈,多保重吧。”説完,他從懷中取出一迭剪好的紙錢,向天上拋灑去。紙錢在半空中散開,白若片片飛雪,紛揚飄落。青衫人在漫天的紙錢中,返身而去。不多時,消失在葱翠的山路上。其時正當墓春三月,陝西境內,一個青衫人,騎著一匹花青色的駿馬,揚鞭輕奔,正自沿著大道趕路。山道上繁花綠草,春色正濃,他卻無心欣賞,心中默默計算:“瓊花的花期是三月廿,今日是三月初十,到花期還有一十五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揚州,祝賀瓊兒二十一歲生日。”這青衫人便是燕飛萍,他心中一直惦念青蘇碧瓊,屈指算來,距蘇碧瓊二十一歲生日的日子已經頗為逼促,因此急急南行,往揚州趕去。一路星夜兼程,這日已過了潼關,進入華陰縣境內。華陰縣地域不大,亦不算繁榮。但城南便是北瞰黃河,南連秦嶺的西嶽華山。《水經注》説此山“遠而望之若花狀”,因名華山,又以其西臨少華山,故稱太華。峯巒迭幢,名勝極多,自山麓至絕頂,廟宇古蹟,無然奇景,處處可見。猶以奇拔險峻冠天下,是陝西第一名山。此時,燕飛萍歸心似箭,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到揚州與蘇碧瓊見面。一路而來,哪有閒暇留意沿途風光,是以名山雖美,江山雖壯,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然而,他的心目中,華山卻非同尋常。二十年之前,神機老人與天野龍太郎決戰於華山之巔,一役早已名震天下。以神機老人一身卓絕的武功,尚要在千招之外方能將對方挫敗,可見東瀛一脈刀法也近不可思議的地步,這一戰曾是何等激烈,何等神妙。每思至此,燕飛萍便恨自己未能早生二十年,無緣一睹這兩位絕代高手決鬥時的風範,被引為終生的一大憾事。如今,既然已經到華山腳下,若不上山憑弔一番,豈不又添了一件憾事。當下主意一定,折馬向西,初到傍晚,便已趕到華陰縣城。眼見天色向晚,不及上山,只得在城中找了一家小客棧宿了。用過晚飯,他盤膝坐在牀上,練了三遍行功,正想洗腳上牀,早些安睡。忽聽店堂中一陣喧譁,一羣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説的是秦南鄉音,但中氣充沛,一聽便知是會家子。他們走入隔壁的鄰房,房中即傳出鐵器與牆壁碰擊發出的輕聲,顯然都帶著兵刃。燕飛萍在隔壁聽著,心想:“華陰地面武風不盛,不曾出過什麼像樣的武林人物,今日在小店中竟聚了這麼多好手,決非偶然,其間定有什麼玄虛。”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瓊兒的生日,不能因多管閒事而再有耽擱,當下不去理會。過了片刻,鄰房中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但燕飛萍內力既深,對方縱然放低了聲音,仍能被他聽到。只聽一人低聲道:“既然那廝已到了華陰地界,便是落入了咱們漢水幫的掌心,絕不可將他放過。你們且聽好了,一會兒大家把他圍住,無須廢話,只看我的眼色,便拿暗青子照他身上招呼,不可手軟。記住了沒有?”眾人紛紛點點稱是。燕飛萍聽罷冷冷一笑,心道:“漢水幫不過是秦南的一股悍匪,在武林中名不見經傳,據説只有幫主馬老大有幾分扎手。而且,這夥人一向只在水上做些沒本的買賣,這次卻不知為了誰,幹起了陸上的生意。”又聽那人低聲道:“那廝的來路不少,殺了他,不單能在倪府那領賞,在江湖上,咱們漢水幫更是從此揚名立萬兒。”他的話音剛落,有一人接口道:“老大,那人在三年前算得江湖上最狠的殺手,曾經殺得江湖中人人寒心。連倪府那麼厲害,都能被他逃脱,咱們……”言下之意,甚有懼意。聽到這裏,燕飛萍留上了心,暗道:“聽他們的口氣,難道是衝著我來的?”隔壁那人聽屬下稱對手厲害,怒道:“你胡説。”這三個字話音大了些,隨即又低下聲音説道:“那人雖然曾名震江湖,卻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曾中過倪八太爺一記重手,眼下料來已成半殘,有什麼可懼的?何況咱們有十三個弟兄,一起出手,他縱是生得三頭六臂,又怎麼應付得來?”燕飛萍心下已是雪亮,忖道:“果然是衝著我來的。哼,三年未出江湖,燕某的威名已遠不如過去那般響亮,連漢水幫這等鼠輩也敢打我的主意。若不殺幾個人立威,碎心鈴的名頭,豈不被人看扁了。”想到此處,他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動了殺機。這時,鄰房的房門一響,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罷,莫驚了旁人,多生事端。”餘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院中,人人手中都拿著兵刃,殺氣騰騰。燕飛萍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微微冷笑,以漢水幫一夥人的身手,燕飛萍自是不放在心上。他只等對方往自己房中一闖,便痛下殺手,用雷霆般迅猛的重手,將對方一一格殺,不留活口。哪知,對方並未衝上動手,卻悄手悄腳地出門而去。見狀,燕飛萍暗道:“這羣人鬼鬼祟祟,顯然還有什麼歹事,既然是衝我的,我便管到底,看他們究竟有什麼舉動。”將衣衫收拾利索,穿窗而出,躍出窗外。耳聽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功,悄悄追去。穿過三五條窄巷,來到城中的大街上。這裏是全城最熱鬧的所在,酒樓、食肆、茶館、客棧、乃至財場、妓院,林立街邊,一應俱全。此時華燈初上,頗顯幾分繁榮。漢水幫一干人等來到街上,徑直走入路邊一家大院之中,只見院門懸挑著一盞紅紗燈,高照一塊粉匾,上書“玉豔坊”三字。隱隱只聽得門户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呼唱六之聲,觀其形,聽其聲,此處定是一家妓院無疑。燕飛萍見對方進入院中,心中冷笑道:“這幫鼠輩忒也風流,這時候還不忘逛窯子,到是一樁趣事。也罷,就讓你們再風流最後一次,少時喪命也算無憾。”他也不著急,信步走去,在玉豔坊對面找了一家茶館,坐下來要了一壺釅茶,細細品味。明月高升,遙掛中天。天色愈晚,玉豔坊的生意卻愈發得好,不時見到三三兩兩的嫖客乘興而至,盡興而出。若有騎馬來的,便將馬匹寄存在院邊的馬廄之中,坊中專派了雜役替嫖客們飲馬、上料、擦鞍,周到之至,比侍侯人也不遜色。這名雜役是一個跛子,瘸著一條腿,不停地提水、抱草,很是辛苦,直將馬餵飽、鞍擦亮方算完。嫖客幹完事後出來,高興時,賞他幾文錢,他默默收下。不高興時,罵他幾句,他也默默聽著。一天到晚,他總是一言不發,以至人們常常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但是,燕飛萍卻沒有忽視這個人,他從一坐入茶館,眼光就集中在雜役的身上,再也沒有離開。注視良久,燕飛萍臉色時悲時喜,顯然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終於直身而起,大步向馬廄走去。馬廄中,雜役剛剛將一匹馬上的鞍鐙擦淨,肩搭抹布,靠在馬樁上休息。他遙望著浩瀚的星空,呆呆地出神,連燕飛萍走進馬廄,都不曾發覺。燕飛萍望著雜役的背影,嘴唇微微顫抖,竟是百感交集,欲訴無語。他索性什麼都不説了,抖手一掌發出,一招“單掛鞭”,掌影劃出了一道弧線,斜斜劈向雜役的肩著。雖是燕飛萍信手擊出的一掌,但這一招掌法迅疾,運勁精妙,實已令等閒之輩萬難招架。哪知,雜役的身子向前一傾,肩頭就勢一沉,腰不動、腳不移,便將燕飛萍的攻招化解於無形。一攻一守,雜役已顯出了極上乘的武功,竟是江湖中第一流高手的身手。燕飛萍卻是胸有成竹,似乎早料到對方有此變招,他第一招劈掌本是虛招,等對方身形一變,立刻化掌為爪,疾抓而出,這一抓暗藏了五記後招,是“虎爪大擒拿”中精妙一式,每一爪都是抓向對方的右臂。雜役背對燕飛萍,又已落了後手,急切中身子連晃,避得一抓、二抓、三抓、四抓,終是未能避過第五抓,“□”的一聲,右臂被抓了個正著。燕飛萍一抓得手,五指搭在雜役的右臂之上,倏然翻腕,一檸一卸,將一招“拆骨翻子手”使得純熟無比,竟將對方的一條右臂生生地拽斷,從肩頭撕了下來。那雜役發出一聲悶哼,猛地轉過身,他失了右臂。臉上非但毫無痛苦之色,斷臂處的傷口也不見一點鮮血噴出。一旁,燕飛萍望著掌中拽下的斷臂,硬邦邦絕非人手,卻是一支用梨木雕成的假肢,做功極是精緻,幾首難辨真偽。剎那間,他胸口一熱,顫聲道:“陸兄,是……你,果真……是你!”雜役雖僅剩一臂,但佝僂的腰卻已挺直,一掃先前的頹頓之色,雙目精光乍顯,身姿如淵停嶽峙,不怒而威。不是別人,赫然正是名震江湖的七大殺手之一,獨臂刀陸天涯。多年殺手生涯,陸天涯心如鐵石,喜怒從不形於色,然而,此刻當他望著燕飛萍,竟也激動得渾身顫抖,道:“燕兄,你……沒有死?你還活著!”燕飛萍道:“江湖七大殺手已死其五,只剩你我二人,我若再死,獨留你一人在天地間,豈不寂寞。”三年前在慧光寺的大殿,陸天涯脱刀斬飛籤,從倪八太爺的毒手下救了燕飛萍之後,説的便是這句話。此番重提,兩人都不禁回想起那日決鬥的一幕,當真死裏逃生,兇險萬狀。時隔三年後想起,仍是恍若隔世,如同做了一場惡夢一般。兩人經過生與死的洗禮,交情已成過命,此刻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言不發,卻勝過千言萬語。良久之後,陸天涯低聲道:“走,喝酒。”他此刻的心情,的確需要縱飲一番方能盡興。燕飛萍哈哈一笑,拍了拍衣衫,道:“今夜出來,未料得能會到朋友,哈哈,我可是分文未帶。”陸天涯也是大笑一聲,豪氣頓生,道:“三年前你在洛水邊的酒肆請我暢飲,時隔三年,該輪到我回請了。哈哈,三年來我從未如此痛快過,燕兄,咱們沿街一路喝下去,若不把華陰喝個人仰馬翻,絕不罷休。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人攜手出了馬廄。街邊的窄巷中,有一個最簡陋的小酒肆,連鋪面都沒有,只從屋檐下支起一個蓬子,下面胡亂擺著兩張方桌,五六條長凳,便算是店廳了。篷上掛著一盞風燈,火苗飄煉不定,照得桌前兩個食客的身影也是忽明忽暗。酒,是入口如火灼的老白乾。整整兩壇,平放在桌上。陸天涯捧著酒罈,滿滿斟了兩碗,揣到燕飛萍的面前,道:“這身邊的錢只夠下這兩壇酒,不過,這些錢都是我辛苦做工攢下的,不沾絲毫血腥,用來買酒,喝起來放心、痛快。來,喝。”燕飛萍也揣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道:“好酒,我平生酒裏來、醉時去的,千百次豪飲中,當以此酒為最佳。”兩要相對大笑,他們別後重逢,心情暢快之極,因此酒質雖劣,但喝入口中,卻勝於佳釀瓊液。是時意氣風發,酒到碗幹,一罈酒頃刻間被喝得點滴不剩。陸天涯又拍開第二壇酒,道:“燕兄,江湖上傳説你已戰死,你是如何脱險的?”燕飛萍苦笑道:“一言難盡啊!這三年來,雖保全了一條性命,唉,實也同死過一次差不多。”陸天涯問道:“可是剛才咱們拆了幾招,發覺你武功大為精進,若非有奇遇,絕難有如此進境,這又是怎麼回事?燕兄,三年中你去了哪裏?”燕飛萍便將自己如何被倪八太爺擊傷,如何被拋入冰潭,如何遇到神機老人,又如何脱困的過程細敍了一遍。聽得陸天涯心下駭然,緊張之處,更攥緊拳頭,連酒也不及喝了。直到燕飛萍將故事講完,方吁了一口氣,道:“燕兄,你此番真是死裏逃生,不過,也是因禍得福。想那神機老人為中原武林之至尊,等閒人見他一面尚且不能,你卻與他同處三年,難得的緊啊。”言下甚是羨慕。燕飛萍道:“陸兄不必遺憾,下次若再遇神機老人,我必為陸兄引見。以你的古道熱腸,老人必會欣賞。”陸天涯打了一個哈哈,道:“這等機緣,可遇而不可求。不過,放眼江湖,只怕僅有燕兄一人稱陸某為古道熱腸,哈哈,為這也當浮一大白。”兩人再舉碗相碰,一飲而盡。燕飛萍放下酒碗,道:“陸兄,這三年來你過得又如何?”陸天涯聞言後輕嘆一聲,道:“慧光寺的門口一別,聽説你被倪府所擒,我也曾幾次夜探倪府,只是均未得手,後來,江湖上風傳你已慘死,這才罷手。説來慚愧,竟未料到你仍在人世。”燕飛萍暗道:“你説得輕描淡寫,但夜探倪府,當真談何容易?定然經過了無數場兇殺惡鬥!”心中大為感動,道:“陸兄待我這一片高義,我……真是無以回報!”陸天涯將臉微微一沉,道:“此言差矣,燕兄,咱們生死之交,再説這種話未免太見外了。何況三年前你亦不曾獨自逃生,為救我寧肯獨擋倪八太爺,置生死於不顧。如此義氣,蒼天可鑑,又讓我拿什麼報答!”燕飛萍重重地點了點頭,揣起一碗酒,正色道:“陸兄所言極是,生死之交,恩不言謝,來,我敬你一杯。”陸天涯將酒碗接過來喝了。燕飛萍接著道:“過去的事不提了,今後你又做何打算?”陸天涯臉色一黯,道:“咱們做殺手的,所有的開銷都是從刀鋒劍下搏命而來,如今我的腿已廢,江湖上已沒有我存身的位置。唉,只求日後能活得平靜一些,憑力氣掙口飯吃,便已足矣。”燕飛萍道:“你的妹妹呢?這幾年來可曾找到?”一句話,似乎觸痛了陸天涯心底的傷處,他遙望夜空,沉默良久,才緩緩道:“我找了,大江南北,塞北中州,我每到一處,無不留心尋找,卻毫無結果。也許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誰知道呢?看來,我欠她的情是註定無法彌補了。”燕飛萍從未見陸天涯如此的頹然,但他理解陸天涯此刻的心情,安慰道:“你的腿上雖然有傷,但手還在,獨臂刀還在,憑著你陸兄的獨臂與快刀,行當天下,江湖中有幾人不懾其威名。陸兄,只要你不氣餒,咱們重頭再來,終會再振以往的輝煌。”陸天涯卻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罷了,燕兄,你的好意我盡已心領,但我已決意不再涉足江湖。”燕飛萍急道:“陸兄,你……”陸天涯打斷了他的話,道:“經過這場劇變之後,人也會改變,也許我的刀還算鋒利,我的心卻已非昔年了。”頓了頓,他喝了一口酒,繼續道:“説句老實話,你別見笑,我竟怕再殺人,怕再見到血腥,更無意再出江湖。如今,這種生活便挺好,儘管卑賤,但畢竟是我用汗水掙下的收入,少也罷、苦也罷,我卻花得踏實,用著安心。”燕飛萍想不到陸天涯竟會説出這樣的話,一代至尊殺手,雄風已逝,鋒芒俱消,實已與常人無異。然而,當燕飛萍凝望陸天涯的雙眼時,卻發現這雙眼睛中藴含的目光,比任何時候都純澈、明亮。一時,燕飛萍無言。倒是陸天涯朗聲一笑,道:“從此陸天涯已成市井俚人,不必説他了。燕兄,今後你又有什麼打算?”燕飛萍淡淡一笑,道:“我何嘗不想跳出這個刀光劍影的是非之地,只是,有些恩未報,有些情未了,有些仇未清,一時無法從江湖中退出。”陸天涯道:“我勸你一句,人在江湖,恩要報,情要專,至於仇怨嘛,看得淡些也是無妨。”燕飛萍奇道:“何時陸兄變得如此博量?”陸天涯笑嘆道:“便是最近這兩年來,我的腿廢了,武功也荒疏了,但是心襟卻開闊了許多,有時候自己看自己,真象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燕飛萍道:“可惜我沒有你這般豁達,不過,你的話我定然牢記心頭,待江湖中的恩怨事一了,我必當激流勇退,與你攜手歸隱,你意下如何?”陸天涯大喜,舉酒碗高聲道:“一言為定,來,為了你此去如長風破浪,一帆風順,乾了這碗。”燕飛萍亦舉碗道:“也為好朋友肝膽相照,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幹。”陸天涯道:“好,衝了這句話,須連幹三碗方才盡興。”燕飛萍笑道:“陸兄海量,我奉陪三碗便是了。”兩人高舉酒碗,連碰三擊,果然一口氣喝了三碗烈酒。這時,夜已深,月已斜,桌上的兩壇酒已成了兩隻空壇。燕飛萍推碗站起,道:“酒已乾,興亦盡,陸兄,我告辭了。”陸天涯也站起,深沉地説:“江湖險惡,你此去須多多保重。”燕飛萍深深地點了點頭。陸天涯微微一笑,又道:“日後如果路過華陰,別忘了這店、這酒、和一個一同喝過酒的朋友。”燕飛萍心頭一熱,忍不住緊緊握住陸天涯的獨臂。此刻,所有話語都成多餘,兩人均覺大丈夫立於世上,能得一知己,從此,刀山箭雨,生死存亡,都當無憾了。驀然,一聲淒厲的冷笑,劃落夜空,傳入窄巷中。笑聲尖鋭刺耳,藏著一股陰狠的殺機。巷口,出現了高高矮矮十幾個人,手持兵刃,殺氣騰騰,往酒肆逼來。燕飛萍冷眼一掃,卻識得對方正是漢水幫那一干幫徒,當先一人手持鋼刀,殺氣最為凜冽,餘人都為他馬首是瞻,料想此人必是幫主馬老大了。於是,燕飛萍低聲道:“陸兄,這夥是衝我來的,你且稍坐,待我去把他們打發了。”他剛要上前,陸天涯卻將他拉住,淡淡地説:“你錯了,這是秦中漢水幫的人,他們盯我已有兩月了,此番大舉前來,為的是我這顆頸上人頭。”燕飛萍冷哼道:“漢水幫算是什麼東西,不自量力,居然打上了咱們的主意,吃了狼心豹子膽麼?”陸天涯眼中也閃過一絲寒光,緩緩道:“虎落平陽,卻也不容犬欺。這幾塊料,我還對付得了。”説罷,兩人從容坐回椅上,對逼上的一夥兇徒,竟是看都不看。漢水幫眾人越逼越近,紛紛散開,漸成合圍之勢,將小酒肆圍住。刀鋒在月光下發出一片片的寒芒,映得人人臉上均是一片鐵青。燕飛萍忽然一拍桌面,朗聲道:“你們且聽好了,一會兒大家把他圍住,無須廢話,只看我的眼色,便拿暗青子照他身上招呼,不可手軟,記住了沒有?”這句話正是動手前馬老大向屬下交待的,眾幫徒都將暗器扣在掌心,只等馬老大一個眼色,便齊齊將對手射殺。哪知,密定的計劃竟先行被對方喝破,一時將手中的暗器射也不是,收也不是,全沒了主意,紛紛地望向馬老大。馬老大心中更是驚詫,他不知自己密謀的計劃是如何被對方知道的,但見對方一付有恃無恐的樣子,當下不敢造次,仰天一笑,刀交左手,抱拳道:“在下秦南漢水幫的馬老大,奉了洛陽倪府之令,會同各路英雄,剿殺獨臂刀陸天涯。閣下請不要攪這趟混水,日後到漢水一帶,敝幫必當以重恩相謝。”他是江湖中的老手,一見燕飛萍,便知對方不是易與之輩,因此話裏話外,先用倪府壓對方一頭,再捧一捧對方,只盼眼前這人能懾其威風,就此罷手於事外。他的話也算用心良苦,但燕飛萍全然不理會,只對陸天涯道:“陸兄,你的刀並未帶在身邊?”陸天涯笑道:“眼下我斷一臂、跛一足,倘若再佩刀而行,那成什麼樣子。”燕飛萍道:“好,我就為你尋件兵刃。”説著,他身形一晃,已搶入人羣,右掌拍出,襲到馬老大的胸口。馬老大一驚,不斷對方説打便打,全無預兆,只覺眼前一花,對方的掌力已拍到。他不敢怠慢,橫刀當胸,刀口向外,截向對方的脈門。燕飛萍這一掌若是拍下,正迎在刀鋒上,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燕飛萍竟不收招,待手掌離刃口約有一寸時,突然間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刀鋒一抹而下,削向馬老大抓刀柄的手指。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鋭處實不亞於鋼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馬老大出其不意,驚駭之下,急忙鬆手棄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馬老大隻覺一陣氣血翻湧,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燕飛萍一掌震退馬老大,翻過手掌,抓住了鋼刀,身子毫不退疑,向後退去,同時單掌一揚,指尖起處,勢如飄風般連抓幾抓。四名幫徒眼見人影一閃,只覺手中一輕,掌中刀便脱手而飛,待回過神後,燕飛萍已挾著五柄刀坐回到椅上。飛身、出掌、奪刀、歸座,幾招使出,如兔起鶻落,迅捷無比,眾人手中都扣滿了各種暗器,根本來不及射出,燕飛萍便回到了座位上。他將刀叮□啷地待桌上一扔,淡淡地説道:“陸兄,這裏有五柄刀,挑挑看,有沒有稱手的。”陸天涯拿起刀一一細看,搖頭道:“差的遠了,這柄、這鋒、刀鍔、吞口、還有刃槽,唉,無一足取,不過用來對付這夥人,也將就了。”兩人談笑評刀,舉指從容之極,絲毫未將四周的漢幫眾放在眼裏。眾幫徒將酒肆圍得嚴緊,但對方只是談笑風生,從容中自有一種英雄氣概,是以他們人雖多,卻無人敢上前尋。見此情景,馬老大老羞成怒,心道今日事左右不能善了,索性先下手為強,或能博出一條生路。當下將手臂一揮,大喝道:“上暗青子,殺。”殺!隨著馬老大的喝聲,陸天涯也發出一聲低嘯,他信手揀起一柄刀,輕輕一抖,刀身嗡嗡作響,猶若龍吟。剎那間,陸天涯頓生一股令人不可逼視的威儀,他站起,走出,刀隨身走,顫聲不絕。漢水幫中早分出數人衝上阻擊,只聽得啊喲啊喲、叮叮之聲不斷,刀光過處,每人手腕一一中刀,各種兵刃、暗器撒手落地。只見陸天涯跛著一腿,不疾不徐地漫步揚長,但掌中刀卻鋒芒顫動,勢若星飛電急。不論對方站的或遠或近,他長刀一抖,必有一件兵刃落地。漢水幫的硬手竟無人能抵擋一招半式,燕飛萍也看得心曠神怡,但見陸天涯每一刀削出,無不精妙絕倫,只使了七八招,漢水幫幫眾的雙腕已盡然中刀,各種兵刃灑了一地。馬老大此刻魂飛魄散,大叫道:“扯呼!散水啊!”便此轉身急奔,其餘都顧不及拾起兵刃,甚至腕上的傷口也無暇包紮,紛紛落荒逃走。頃刻間,便都不見了蹤影。陸天涯將掌中刀隨手一扔,回到座位上,道:“燕兄,見笑了。”燕飛萍道:“三年不見,你的刀法依然神威不減,令人歎為觀止。”陸天涯苦笑道:“不中用了,勝幾個鼠輩稱不得英雄,倘若真正的高手到來,便抵擋不住了。”兩人心中都明白,今日事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只是一個開端,倪府志在斬草除根,一定要取陸天涯的命才會收手。今後,不知還要有多少次惡戰與生死博殺。沉默了好一陣子。燕飛萍重重地一拍桌子,斬釘截鐵地説:“華陰城是再不能呆下去了,咱們一起走。”陸天涯嘆道:“天之大,地之廣,哪裏才是我存身的地方?我走到哪裏,他們便追殺到哪裏,這種日子不知何時才到盡頭。”燕飛萍道:“路,都是闖出來的。陸兄,如果你還把燕某看作朋友,便與我一起走。”陸天涯望著燕飛萍的眼睛,那目光飽含了熱情、關切、信認,令他心頭一熱,熱血上湧,不禁緊緊握住燕飛萍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落雁峯,又名南峯,為華山最高峯,四周皆松林,雜以檜柏,迤邐數里,濃陰密蔽。由峯東下,經老君洞,過避詔崖,便到了光空棧。一條凌空的大棧,橫於峭壁,是以鐵樁插壁,承以青石板,廣不及八寸,若走在其上,必須舒臂緣索,背空虛行,俗語説:“小心小心,九里三分,要尋屍首,雒南商州。”極言此處之險。這日在長空棧旁,風塵僕僕走來兩個人,一人青袍飄飄,一人獨臂縛刀,正是燕飛萍與陸天涯。他們本想迅速離開華陰地界,但倪府已搶先下手,飛鴿傳書,邀了數百江湖好手,在方圓數十里內佈下無羅地網,不誅殺陸天涯絕不罷休。兩人見此情景,自知憑力闖實難脱身,無奈下只好攀上華山,希望借山勢之險,擺脱對方的道道追殺。華山勢險,愈到高處,山風愈冽,吹得燕飛萍一身青袍擺盪,飄然欲飛。他登險峯、站雲端、臨絕壁,大有一夫當先,萬夫莫開之勢,豪情填滿胸臆,朗聲笑道:“華山之險,險絕天下,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陸天涯指點山下,道:“咱們沿長空棧而下,穿朝元洞,過賀老石室,連夜趕到鎮嶽宮,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山而去,待倪府那般人發覺時,咱們已出了華陰境內。”燕飛萍卻望了一眼陸天涯的腿,關切地問道:“此處崖深路險,你的腿……”陸天涯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間的刀鞘,大聲道:“我雖斷臂跛腿,但獨臂刀在此。陸某一刀在手,便絕不弱於全足之人,燕兄儘可放心便是。”燕飛萍道:“好,事不宜遲,咱們走。”説罷,大步走上長空棧。陸天涯緊隨其後。陣陣山風蕩過,風起雲湧。長空棧為華山至險的所在,燕飛萍雖是豪氣千雲之人,走在棧道上也不禁暗覺心驚,不敢下視。兩人緊緊抓住鐵索,靜心屏息,緩步橫行,唯恐腳下錯踏半步便會跌下懸崖,那便絕無生理。愈向前走,霧愈濃,風愈緊,遠遠一看,如若出沒於雲海之中。幸是兩人均有一身不凡的內功,在狂風中穩步向前,不多時,已走到棧道中途。燕飛萍一邊走,一邊觀察四周的地形,暗忖此處真是一個暗襲的絕好之地,對方若早有埋伏,突然撲擊而下,自己後退、前進都絕然不及,右閃則撞上山壁,左躲則跌下深崖。在這種地形上的暗殺,足以使被暗殺者絕無生路。燕飛萍正暗自琢磨,驀然,前方傳來一絲冷笑聲,笑聲尖若利針,直刺耳鼓,聽後感到説不出的難受。是誰?難道倪府竟在這裏也設下埋優?燕飛萍大驚,他凝神向前望去,見十餘丈外的峭壁上凸出一塊巨石,石上站立著一個蒙面玄衣人。山上狂風疾勁如剪,將那人的衣袂吹得飄擺翻飛,但他的雙足,卻如生根般釘在巨石上,一動不動。啊!是他!燕飛萍幾乎是第一眼便盯住對方的腰上,那人腰間插著一對迥異於中原兵刃的鋼刀,一長一短,斜斜插著,發出一股凌利的殺氣。剎那間,燕飛萍心中一寒,此時,他倒希望陷於倪府的埋優,因為縱是十個倪府中的好手加起來,也比不過一個天野家族的傳人更可怕。然而,狹路相逢,已無退路,是生是死,唯有一搏。燕飛萍放聲狂笑,右腕一抖,叮呤呤,叮呤呤,串串鈴聲不絕,一道銀光自袖中射出,繞在他的手腕上。碎心鈴!沉寂三年的碎心鈴終於再發脆響。他飛鈴在握,精神大振,傲氣勃發,便是眼前有千軍萬馬衝來,也是不懼。他擺出一個“單足提魁式”,右足釘地,左足凌空,任憑山風吹面如削,卻只聞鈴聲叮呤不斷,不見他的身形稍晃。這裏,陸天涯從棧道的拐彎處扶索走來,他先聽碎心鈴響,又見燕飛萍住足不動,不知出了什麼事,大聲問道:“前面怎麼了?”燕飛萍回頭大喝道:“陸兄,小心前方巨石上的那個人!”“什麼人?”陸天涯一臉迷惑,道:“巨石……上有什麼人?”啊!燕飛萍再望去,那塊巨石上空無人影,在他一轉頭的瞬間裏,玄衣人已不知所去,如鬼魅般消失了。他去了哪裏?人雖消失,但風中的殺氣卻似更加濃烈。燕飛萍心中暗覺不妙,無暇細想,大喝一聲:“陸兄,快走。”然而,竟已遲了。當他們剛剛在腳底的青石棧道突然塌裂,一塊塊地墜入深谷。幸而兩人俱是江湖中的一流好手,反應極快,一覺腳下有異,立刻飛身撲出,緊緊抓住契入峭壁的鐵索,身子彷彿壁虎般貼在如刀削般的崖壁上。棧道被毀,殺氣不散,兩人知道對手並未走遠,隨時可能發出第二道殺手,因此誰都不敢輕動。燕飛萍歷險無數,卻無險過這一次的,不禁破口大罵道:“天野家族,武功末流,卑鄙傷人,好不要臉。”空谷寂寞,回答他的一聲冷笑。笑聲充滿刻骨的怨毒、仇恨,空谷也因為笑聲變得恐怖。然後,傳來叮、叮、叮幾聲鑿擊之聲。饒是燕飛萍無比鎮定,此刻也不禁面色劇變,暗道:“不好,他要斷鐵索。”他對陸天涯大吼道:“陸兄,快……”未等他的話説完,一陣狂風呼嘯,燕飛萍手中一輕,鐵索驟斷。這根鐵索是兩人唯一的借力之處,鐵索一斷,兩人平衡頓失,身子急墜,向迷霧深鎖的崖下跌下去。燕飛萍只覺身子虛浮,難以控制,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飛速摔向谷底。深谷高達數百丈,谷底萬石森森,猶若一把把刀劍般向上聳立。一墜之力可達千均,摔下去絕無活理。地獄彷彿已在下面張開大門。但是,他不甘就此摔死,一股強烈的求生的慾望,撞擊著他的胸膛,激發了他無窮的潛力。燕飛萍發出一聲長嘯,鼓盪丹田中真氣,分注兩臂,貫力於掌,奮力拍出。一口氣連拍十八掌,這路“維摩十八拍”是佛門剛正洪猛的掌力,也是他從石窟學得最強的掌法,每一掌拍在崖壁上,都擊得石屑紛飛,使他急墜的身體微微一緩。在刻不容緩地一剎那,燕飛萍手腕一展,銀光飛射,碎心鈴出手。崖邊的石縫中生著一株弧零零的松樹,形狀古拙,松樹上的一根枝,臨空伸出,飛鈴的銀絲正繞在松支上,燕飛萍便懸身於峭壁之上。此刻,雖然他身未脱險,但性命卻是一時無礙。燕飛萍心中的一口氣未松,卻見頭上黑影一閃,陸天涯從上跌落下。燕飛萍大驚,急忙伸手去接,卻差了半尺,竟未抓住。他眼見際天涯向下摔去,“啊”地叫了一聲。恰好一截斷索隨後墜下,索長三丈,被燕飛萍手疾眼快地抓住,奮力揮出,大叫道:“陸兄抓住了。”陸天涯把獨臂刀咬在嘴中,揮手疾抓向飛下的鐵索,眼著就到得手。哪知,山腰的風疾,一陣突刮,猛地吹動索梢一顫,偏移一寸,他的手竟抓了一空。見到功虧一簣,燕飛萍急得止眥欲裂。生死攸關的一瞬,陸天涯也顯出精湛的武功,他縮手、拔刀、揮刀猛刺,刀鋒貫足了內勁,一刀刺入石壁深達兩尺。但他的墜力實在太強,獨臂刀雖為寶刀,也承受不起,喀嚓一聲,刀鋒斷為兩截。借著一緩之機,陸天涯倒翻而起,一個“珍珠倒捲簾”,雙足挾住了鐵索,猛地打了兩個翻身,讓鐵索緊緊繞在足踝上。兩人這幾招身法都是在急墜的過程中使出,端的是迅若飛電,捷若靈猿,顯示出內力、輕功、掌法、身法中極深的造詣,否則,絕難生存,必被摔死於谷底。即便如此,仍是未脱險境。燕飛萍一手抓銀絲,一手挽鐵索,銀絲連著松枝,鐵索拽著陸天涯。兩人宛如一條長繩上的兩個繩結,臨空飄蕩,著實兇險,稍一失手,便會再跌入深谷。關鍵之處,全在燕飛萍,他一邊奮力抓牢鐵索,一邊暗道:“無野家的傳人是衝我下的殺手,卻累得陸兄與我涉險,今日,我便是自己性命不保,也不能讓陸兄受傷害,否則便是對不起朋友,”想到此處,他咬緊牙關,將鐵索抓得更緊了。但是,雙手終是血肉之物,時間一長,漸感吃力,手腕不由地微微顫抖。下面,陸天涯感到鐵索微晃,大聲道:“燕兄,你怎麼樣?”燕飛萍答道:“不妨事的。”説著,連催幾道力,想把陸天涯拉上,但他真氣消耗過劇,竟是力不從心。此刻,陸天涯與燕飛萍心意相通,他知道燕飛萍氣力將盡,於是,大聲道:“我陸天涯縱橫江湖,殺人如麻,向被世人所痛恨。如今,有幸與你相交,雖相聚時短,卻是傾蓋如故,肝膽相照,意氣相投,我有這樣的朋友,生亦無所憾,死也不枉了。燕兄,你鬆手吧。”“什麼?”燕飛萍一聽,心上如被狠力抽了一鞭似的,胸口熱血如沸,大喝道:“陸天涯,你若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説這種話。”陸天涯微微一笑,仰望天空,天空一片湛藍,朵朵浮雲,彷彿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臉龐,有父親、母親、繼母、小妹,這些人都是曾出現在他夢中的人,令他想到家,想到那個無比遙遠又無比温暖的夢。忍不住一陣悲傷,冷血殺手,鐵石心腸的陸天涯眼眶濕潤,哭了。上面,燕飛萍見身下無聲,不知出了什麼事,大聲道:“陸兄,為什麼不説話,怎麼了?”陸天涯熱淚盈眶,道:“燕兄,我知道你是個重義輕生的大丈夫、好漢子,日後,當你威震天下,萬人敬仰的時候,別忘了,華山峯底有一位叫陸天涯的好朋友。”剎那間,燕飛萍猜到陸天涯要幹什麼了,他的心驟然縮緊,急得額上青筋暴起,雙目赤紅,嘶聲喝道:“不,不!陸兄,不能,你不能啊!”喝聲在空谷迴盪著。陸天涯從容地搖搖頭,毅然舉起斷成半截的獨臂刀,刀光一閃,斬在連繫他生命的鐵索上。嚓的一響,火花四濺,鐵索被快刀一斬而斷。在索斷的一剎那,陸天涯用盡力量喝道:“燕兄,保重!”喝聲中,他身體急墜而下,被濃重的山霧吞沒。“燕兄,保重……”“燕兄,保重……”“燕兄,保重……”山谷的迴音不絕,一聲比一聲遙遠,一聲比一聲黯淡,漸漸無聲,歸於沉寂。只有山風依然呼嘯。燕飛萍仍懸於峭壁之上,右手碎心鈴的銀絲深深勒入掌心的肉裏,他卻似乎毫無知覺,只瞪大雙眼,望著谷底,不知過了多久,方從眼眶中滾出兩行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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