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坐在燈下,捲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雙手臂。
她的手很瘦,纖細得可以看到皮膚底下的淡藍色血脈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這樣一雙纖細蒼白的手臂上,卻密佈着可怖的傷痕。
從手腕到手肘一列密佈着的,是烏青的七處印記,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傷痕——那一次,奉命追殺的她遇到了伏擊,那個梅家的二當家幾乎廢了自己的這一條手臂。而在烏青之上,卻還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碧色。那種青色彷彿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膚下蠢蠢欲動,想要順着血脈蔓延開來,卻被十二支埋入肌膚的銀針釘住。
那,就是日前的碧蠶毒。
“姑娘,現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銀針封穴止住。但從此後,你不能隨便用內力——否則這碧蠶毒就會脱出銀針的控制,蔓延到心臟。”墨大夫臨走前的話縈繞在耳邊,“待得三個月內拿到七葉明芝,把毒徹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劍。”
再度握劍……她坐在黑暗裏,定定看着自己的這一雙手,再看看橫放案頭的血薇劍,忽然間有淚盈睫。三個月。如果三個月之內,拿不到解藥呢?
那就是説,她這雙手,是真的廢了?
那一瞬間,她摸着耳畔的墜子,忽然嘆了口氣——翡翠的白金扣上裂開了一個細微的缺口,那是日前的那一輪交手裏,被夕影刀的刀意割傷的。
她望着燈火依舊通明的白樓,默默嘆息。原來,他畢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更不曾讓她看出他武學的深淺來。
他還在那裏深宵忙碌,查看各個分壇遞上來的文卷,批示樓裏大小事務——自從她中毒之後,他每日都來看她,也提起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話,曖昧的態度漸漸明朗,只差直接挑明、説要迎娶她為妻了。
然而,不知道為何她卻沒有半分喜悦,彷彿不知道要和他説什麼,生怕一開口便是説出傷感情的話,只是讓他坐了片刻便找藉口趕他走。
是的……她不敢,不敢應承下這樣的邀約。她知道,對筠庭來説這不僅僅是一場婚約,不僅僅是一場你情我願的歡好,更是一場結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他並不是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向她手裏的血薇伸出了手;他要握緊的,也並不是她的手,而是那一把可以重現人中龍鳳江湖傳奇的血薇劍!
蘇薇捂住自己的臉,拼命地搖頭,似乎要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裏甩出去——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這樣想呢?如果不明白就好了……如果不清楚他這句話背後的殘忍意味,她也會普通女子一樣滿心歡喜吧?就這樣歡歡喜喜的出嫁,將手交給身邊的那個人,任他牽着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為什麼她非要那麼清楚的知道、他渴求的並不是她呢?
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那種殺人的力量——可天知道她是多麼厭惡殺戮和征服!
彷彿是生怕他再進一步説出更明確的話,挑破了最後一層窗紙——那麼,最後的結果只有兩種:要麼,兩人之間一夕決裂、再無圓轉餘地,各奔東西;要麼,她便會盲目的追隨他而去,違背了自己的心意,做為他的妻子、盟友、戰士和利劍,將自己的全部力量都雙手奉上,從此在血海中迷失了自我。
而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如今的她所不能承受的。
於是,她卧病在緋衣樓,卻找各種藉口把前來探視的人擋在了門外。
既然見不到她,他就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了白樓和嵐雪閣裏。
嵐雪閣……一想到那個穿着月白衣裳的女子,她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覺得背上有森森的冷意。那個盲眼的孤女深得樓主信任,也被聽雪樓上下所敬重,十幾年來主持樓中大小事務,從無一次失算。對她這個新來的人更加是恭謙親切,沒有一絲一毫的失禮。
然而,不知道為何,一看到她那雙沒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覺得不自在。
這個人,應該是憎恨着自己吧?因為自己的到來,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東西——眾人的關注、樓中的地位,還有……筠庭的心。
可是,筠庭的心,真的就在自己身上麼?
蘇薇握緊了那把血薇,在燈下微微苦笑,那把神兵在她蒼白的手心低低吟動,冷光四射。
她想起了那一日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説出口的話:她要離開了……離開江湖,離開聽雪樓,離開他,也離開那一對“人中龍鳳”的陰影,她只是蘇薇,不是血薇的前任主人,她要離開這不屬於自己的江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和左右。
在北邙山下來之後,她其實早已有了這個決定。帶他去酒館裏,也只是為了和他把那句話挑明——只是不知為何,在看到那一雙重瞳時,她便彷彿再也沒有勇氣説出離開的字眼,她想,她畢竟還是迷戀着他的,就如迷戀着那個傳奇一樣。
可是……三個月後,如果滇南解藥不到,她一身武功便從此作廢,再也無法做這把血薇的主人,也無法對聽雪樓有絲毫的用處。
到了那個時候,筠庭……又會怎樣呢?
難道,她就要在這裏坐以待斃,眼睜睜看着夢想碎裂、血色猙獰那一刻的到來麼?
蘇薇一個人在緋衣樓裏默默坐了很久,忽然間仿似下了什麼決心,提起筆,在書簡上寫了幾行字,將紙輕輕壓在了硯台下。然後站起身,如同一隻夜行的白鳥一樣掠出了室外。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她剛一出去,就在花徑上遇到了那個女子。
趙冰潔沿着小路走來,腳步輕盈,似是被一陣風吹過來。夜已經很深,她也沒有提燈籠,卻依舊走得仿如行雲流水無半絲阻礙——這種熟稔,令她想起這個盲眼的女子已經在聽雪樓裏待了十幾年,熟悉這裏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寸土地。
一念及此,她心裏就是一陣黯然。
在她快要撞到自己時,她輕輕一側身,躲到了一邊。
趙冰潔顯然看不到藏在黑夜裏得她,自顧自地朝着緋衣樓走了過去——她在黑暗裏怔怔看着,忍不住的驚訝:這麼晚了,她來找自己做什麼呢?要知道她們之間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敵意,若非迫不得已,從不主動相互説話。
蘇薇想了想,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返身上樓,卻聽到樓上發出了一聲驚呼,然後就看到趙冰潔踉蹌着奔了下來,手裏拿着自己壓在硯台下的那一張紙,一路往白樓奔去。
唉……她默默嘆了口氣,轉過身。
看來,事情已無圓轉餘地,自己還是得趕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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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多險,夢醒難續;聽雪一聚,終難久長。雙手已廢,亦不願在樓中坐以待斃,決意獨赴滇南——三月後,若碧蠶之毒能解,則於洛水之上再聚;若不能,則從此天涯陌路,再無重逢之日。薇”
白樓裏的人,在看到那一張紙時霍然長身立起,變了臉色。
不知來自何方的敵人,還在暗地裏環伺,危機重重——薇兒武功未復,卻居然一人離開聽雪樓遠赴滇南,豈不是自尋死路?
蕭筠庭扔下了手裏的所有文書,飛身掠下樓去,甚至來不及叫人備馬。
只留下趙冰潔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白樓裏,走到窗邊,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臉上的表情變得莫測而深沉。
血薇的主人表面看起來年輕而孩子氣,原來生性還是如此倔強絕決——生怕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不待人趕,終究還是自己先走了麼?
那樣一來,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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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趕到洛水時已經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館早就打烊,只有一燈昏黃。蕭筠庭從洛陽城內出發,一路不曾停歇地衝到了洛水旁。呼喚着她的名字,四顧。
“公子是來找那位姑娘的麼?”彷彿是被他的喊聲驚醒,小二抹着迷濛的睡眼出來,“她有東西留給你呢……”
“什麼東西?”蕭筠庭一驚,閃電般地揪住了小二的衣領,“什麼?”
小二被他嚇了一跳,一時間睡意都醒了,掙扎着:“是……是一把劍——”他一指室內,訥訥:“在掌櫃的那裏。”
蕭筠庭更不遲疑,返身掠入室內,卻看到老掌櫃披着衣服提了一盞燈出來:“呦,公子真的那麼快就來了啊?蘇姑娘説的真是一點都不錯……”一邊説,他一邊從櫃枱下拿出了一物,放到了桌上,寒意逼人而來。
蕭筠庭只覺氣息一窒:被放到桌上的,竟然是那把血薇!
“她説,只要把這個東西給公子,公子就會結清她在這裏的所有酒債。”老掌櫃搓着手,打着哈欠,“這個姑娘的脾氣一貫兇狠,我們哪敢説不呀……我看這劍柄上還鑲着一顆什麼寶石,估計也值點錢,也就只能讓她當了。”
蕭筠庭往前一步,將血薇拿在手裏看了又看,一時臉色複雜。
“她欠了你多少錢?”他低聲問。
“那可真算不清了。一年多前開始,蘇姑娘就經常來這裏喝酒,每次都喝得爛醉,從來沒付過錢。”老掌櫃想了想,一邊給小二遞了一個眼色,一邊説了一句,“加上她今夜強搶了店裏的兩甕酒和一條船,怎麼着也有五十兩銀子了吧?”
“五十兩……”蕭筠庭重複了一句,忽然笑了起來,“五十兩!”
他握着那把血薇,喃喃苦笑,心懷複雜——無論如何,她把劍留給了他,大概以為即便自己不能回來,他還能找到代替她的人來握起這把劍吧?在她的心裏,自己想要的東西始終只是這把血薇而已。
這個丫頭……從何時開始變得這樣的驕傲和自卑了呢?
老掌櫃和小二莫名地看着這個人,看到他扔下一錠金子,便抓起劍衝出了門外。已經是深冬,江面寒風呼嘯,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見一葉孤舟遠去,竟是再不能追及。
他緊握着那把血薇,望着黑暗中隨波而去,大江浩瀚,再無蹤影。
終究是,走了麼?
當日在酒館裏,他已經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話裏的告別之意。他本以為可以挽留住她——血薇是不能離開夕影的,血薇的主人,也是不能離開聽雪樓的。這就像是一道魔咒,會將她捆綁在了他身側。
然而,她卻將血薇留給了他,隻身飄然離去。
在北邙山上靜養的幾個月裏,她到底都想了一些什麼呢?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