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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左梅家2

    蘇薇坐在燈下,捲起袖子,看著自己袖中的一雙手臂。

    她的手很瘦,纖細得可以看到皮膚底下的淡藍色血脈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這樣一雙纖細蒼白的手臂上,卻密佈著可怖的傷痕。

    從手腕到手肘一列密佈著的,是烏青的七處印記,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傷痕——那一次,奉命追殺的她遇到了伏擊,那個梅家的二當家幾乎廢了自己的這一條手臂。而在烏青之上,卻還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碧色。那種青色彷彿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膚下蠢蠢欲動,想要順著血脈蔓延開來,卻被十二支埋入肌膚的銀針釘住。

    那,就是日前的碧蠶毒。

    “姑娘,現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銀針封穴止住。但從此後,你不能隨便用內力——否則這碧蠶毒就會脫出銀針的控制,蔓延到心臟。”墨大夫臨走前的話縈繞在耳邊,“待得三個月內拿到七葉明芝,把毒徹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劍。”

    再度握劍……她坐在黑暗裡,定定看著自己的這一雙手,再看看橫放案頭的血薇劍,忽然間有淚盈睫。三個月。如果三個月之內,拿不到解藥呢?

    那就是說,她這雙手,是真的廢了?

    那一瞬間,她摸著耳畔的墜子,忽然嘆了口氣——翡翠的白金扣上裂開了一個細微的缺口,那是日前的那一輪交手裡,被夕影刀的刀意割傷的。

    她望著燈火依舊通明的白樓,默默嘆息。原來,他畢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更不曾讓她看出他武學的深淺來。

    他還在那裡深宵忙碌,查看各個分壇遞上來的文卷,批示樓裡大小事務——自從她中毒之後,他每日都來看她,也提起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話,曖昧的態度漸漸明朗,只差直接挑明、說要迎娶她為妻了。

    然而,不知道為何她卻沒有半分喜悅,彷彿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麼,生怕一開口便是說出傷感情的話,只是讓他坐了片刻便找藉口趕他走。

    是的……她不敢,不敢應承下這樣的邀約。她知道,對筠庭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場婚約,不僅僅是一場你情我願的歡好,更是一場結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他並不是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向她手裡的血薇伸出了手;他要握緊的,也並不是她的手,而是那一把可以重現人中龍鳳江湖傳奇的血薇劍!

    蘇薇捂住自己的臉,拼命地搖頭,似乎要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裡甩出去——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這樣想呢?如果不明白就好了……如果不清楚他這句話背後的殘忍意味,她也會普通女子一樣滿心歡喜吧?就這樣歡歡喜喜的出嫁,將手交給身邊的那個人,任他牽著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為什麼她非要那麼清楚的知道、他渴求的並不是她呢?

    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那種殺人的力量——可天知道她是多麼厭惡殺戮和征服!

    彷彿是生怕他再進一步說出更明確的話,挑破了最後一層窗紙——那麼,最後的結果只有兩種:要麼,兩人之間一夕決裂、再無圓轉餘地,各奔東西;要麼,她便會盲目的追隨他而去,違背了自己的心意,做為他的妻子、盟友、戰士和利劍,將自己的全部力量都雙手奉上,從此在血海中迷失了自我。

    而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如今的她所不能承受的。

    於是,她臥病在緋衣樓,卻找各種藉口把前來探視的人擋在了門外。

    既然見不到她,他就把更多的時間用在了白樓和嵐雪閣裡。

    嵐雪閣……一想到那個穿著月白衣裳的女子,她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覺得背上有森森的冷意。那個盲眼的孤女深得樓主信任,也被聽雪樓上下所敬重,十幾年來主持樓中大小事務,從無一次失算。對她這個新來的人更加是恭謙親切,沒有一絲一毫的失禮。

    然而,不知道為何,一看到她那雙沒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覺得不自在。

    這個人,應該是憎恨著自己吧?因為自己的到來,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東西——眾人的關注、樓中的地位,還有……筠庭的心。

    可是,筠庭的心,真的就在自己身上麼?

    蘇薇握緊了那把血薇,在燈下微微苦笑,那把神兵在她蒼白的手心低低吟動,冷光四射。

    她想起了那一日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說出口的話:她要離開了……離開江湖,離開聽雪樓,離開他,也離開那一對“人中龍鳳”的陰影,她只是蘇薇,不是血薇的前任主人,她要離開這不屬於自己的江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和左右。

    在北邙山下來之後,她其實早已有了這個決定。帶他去酒館裡,也只是為了和他把那句話挑明——只是不知為何,在看到那一雙重瞳時,她便彷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離開的字眼,她想,她畢竟還是迷戀著他的,就如迷戀著那個傳奇一樣。

    可是……三個月後,如果滇南解藥不到,她一身武功便從此作廢,再也無法做這把血薇的主人,也無法對聽雪樓有絲毫的用處。

    到了那個時候,筠庭……又會怎樣呢?

    難道,她就要在這裡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夢想碎裂、血色猙獰那一刻的到來麼?

    蘇薇一個人在緋衣樓裡默默坐了很久,忽然間仿似下了什麼決心,提起筆,在書簡上寫了幾行字,將紙輕輕壓在了硯臺下。然後站起身,如同一隻夜行的白鳥一樣掠出了室外。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她剛一出去,就在花徑上遇到了那個女子。

    趙冰潔沿著小路走來,腳步輕盈,似是被一陣風吹過來。夜已經很深,她也沒有提燈籠,卻依舊走得仿如行雲流水無半絲阻礙——這種熟稔,令她想起這個盲眼的女子已經在聽雪樓裡待了十幾年,熟悉這裡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寸土地。

    一念及此,她心裡就是一陣黯然。

    在她快要撞到自己時,她輕輕一側身,躲到了一邊。

    趙冰潔顯然看不到藏在黑夜裡得她,自顧自地朝著緋衣樓走了過去——她在黑暗裡怔怔看著,忍不住的驚訝:這麼晚了,她來找自己做什麼呢?要知道她們之間一直存在著微妙的敵意,若非迫不得已,從不主動相互說話。

    蘇薇想了想,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返身上樓,卻聽到樓上發出了一聲驚呼,然後就看到趙冰潔踉蹌著奔了下來,手裡拿著自己壓在硯臺下的那一張紙,一路往白樓奔去。

    唉……她默默嘆了口氣,轉過身。

    看來,事情已無圓轉餘地,自己還是得趕快走了。

    -

    “江湖多險,夢醒難續;聽雪一聚,終難久長。雙手已廢,亦不願在樓中坐以待斃,決意獨赴滇南——三月後,若碧蠶之毒能解,則於洛水之上再聚;若不能,則從此天涯陌路,再無重逢之日。薇”

    白樓裡的人,在看到那一張紙時霍然長身立起,變了臉色。

    不知來自何方的敵人,還在暗地裡環伺,危機重重——薇兒武功未復,卻居然一人離開聽雪樓遠赴滇南,豈不是自尋死路?

    蕭筠庭扔下了手裡的所有文書,飛身掠下樓去,甚至來不及叫人備馬。

    只留下趙冰潔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白樓裡,走到窗邊,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臉上的表情變得莫測而深沉。

    血薇的主人表面看起來年輕而孩子氣,原來生性還是如此倔強絕決——生怕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不待人趕,終究還是自己先走了麼?

    那樣一來,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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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趕到洛水時已經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館早就打烊,只有一燈昏黃。蕭筠庭從洛陽城內出發,一路不曾停歇地衝到了洛水旁。呼喚著她的名字,四顧。

    “公子是來找那位姑娘的麼?”彷彿是被他的喊聲驚醒,小二抹著迷濛的睡眼出來,“她有東西留給你呢……”

    “什麼東西?”蕭筠庭一驚,閃電般地揪住了小二的衣領,“什麼?”

    小二被他嚇了一跳,一時間睡意都醒了,掙扎著:“是……是一把劍——”他一指室內,訥訥:“在掌櫃的那裡。”

    蕭筠庭更不遲疑,返身掠入室內,卻看到老掌櫃披著衣服提了一盞燈出來:“呦,公子真的那麼快就來了啊?蘇姑娘說的真是一點都不錯……”一邊說,他一邊從櫃檯下拿出了一物,放到了桌上,寒意逼人而來。

    蕭筠庭只覺氣息一窒:被放到桌上的,竟然是那把血薇!

    “她說,只要把這個東西給公子,公子就會結清她在這裡的所有酒債。”老掌櫃搓著手,打著哈欠,“這個姑娘的脾氣一貫兇狠,我們哪敢說不呀……我看這劍柄上還鑲著一顆什麼寶石,估計也值點錢,也就只能讓她當了。”

    蕭筠庭往前一步,將血薇拿在手裡看了又看,一時臉色複雜。

    “她欠了你多少錢?”他低聲問。

    “那可真算不清了。一年多前開始,蘇姑娘就經常來這裡喝酒,每次都喝得爛醉,從來沒付過錢。”老掌櫃想了想,一邊給小二遞了一個眼色,一邊說了一句,“加上她今夜強搶了店裡的兩甕酒和一條船,怎麼著也有五十兩銀子了吧?”

    “五十兩……”蕭筠庭重複了一句,忽然笑了起來,“五十兩!”

    他握著那把血薇,喃喃苦笑,心懷複雜——無論如何,她把劍留給了他,大概以為即便自己不能回來,他還能找到代替她的人來握起這把劍吧?在她的心裡,自己想要的東西始終只是這把血薇而已。

    這個丫頭……從何時開始變得這樣的驕傲和自卑了呢?

    老掌櫃和小二莫名地看著這個人,看到他扔下一錠金子,便抓起劍衝出了門外。已經是深冬,江面寒風呼嘯,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見一葉孤舟遠去,竟是再不能追及。

    他緊握著那把血薇,望著黑暗中隨波而去,大江浩瀚,再無蹤影。

    終究是,走了麼?

    當日在酒館裡,他已經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話裡的告別之意。他本以為可以挽留住她——血薇是不能離開夕影的,血薇的主人,也是不能離開聽雪樓的。這就像是一道魔咒,會將她捆綁在了他身側。

    然而,她卻將血薇留給了他,隻身飄然離去。

    在北邙山上靜養的幾個月裡,她到底都想了一些什麼呢?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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