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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這人臉上。

    他的臉也在發着光。

    青光!

    沒有人的臉上會發出這種青光來的,除非他臉上戴着個青銅面具。

    這人的臉上就戴着青銅面具,在星光下看來,顯得更猙獰而怪異。

    他身上穿着的,卻是件美麗的繡花長袍,腰帶上斜插着三柄彎刀。

    慘碧色的刀鞘上,綴滿了明珠美玉。

    “來了,果然來了。”

    葉開輕輕吐出口氣,道:“來的是多爾甲?還是布達拉?”

    “你看不出?”

    葉開已看出來,這人長袍上繡着的,是象徵權法的魔杖。

    “多爾甲。”

    “也許他還不是多爾甲。”

    “還不是?”

    “多爾甲的身外化身還有三個。”

    ──什麼叫身外化身?

    葉開還沒有問,已看見了一個。

    一硨風吹過,一個人隨着風從牆外飄了進來,繡花的長袍,猙獰的面具,腰帶上也斜插着三柄綴滿珠玉的彎刀。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竹林後和屋檐下也出現了兩個人。

    完全同樣的兩個人。

    葉開怔住。

    他實在分不出誰才是真的多爾甲天王。

    “你就算能殺了他們三個,那真的一個還是一樣可能會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來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麼知道他真的來了,你看得出?”

    “我看不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來不可。”

    “為什麼?”

    “因為我在這裏。”

    葉開沒有再問下去,也不能再問下去,他已看見一個人踏着星光走過來。

    銀粉也在發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個淺淺的腳印。

    ──只憑這腳印,難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爾甲?

    葉開又不禁嘆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這個人揹負着雙手在禪院中漫步,一個人揹負着雙手走過來。

    他們不但裝束打扮完全相同,連走路的姿態都完全一樣。

    墨九星憑什麼能分辨出他們的表情。

    多爾甲終於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點點頭。

    多爾甲道:“是你要我來的?”

    墨九星又點點頭。

    多爾甲道:“現在我已來了。”

    墨九星忽然道:“滾出去。”

    多爾甲冷笑道:“我既然已來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這裏?”

    多爾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不配我出手,可是現在……”

    多爾甲道:“現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閃,他的刀已出鞘,慘碧色的彎刀,眨眼間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已看出這三刀都是虛招。

    多爾甲手腕一反,第四刀直劈下去,已不是虛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頭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臉就要被這一刀削成兩半。

    只可惜他還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還沒有出手,卻皺了皺眉。

    突然間,一點寒星飛出,打在多爾甲肩頭上。

    多爾甲並不是沒有閃避,只可惜這一點寒星來得太快,太意外。

    他看見寒星飛出時,想閃避已來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飛濺,他的人已倒下。

    墨九星還是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可是眉心之間的一點寒星,已不見了。

    這種暗器竟用不着動手,就可以發出來,他只要皺一皺眉,就可以制人於死。

    葉開嘆了口氣,道:“果然是殺人的利器,果然不假。”

    墨九星道:“這個多爾甲卻是假的。”

    葉開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點點頭,冷笑道:“這人的死,也是假的。”

    葉開笑道:“這就連我也看得出來。”

    墨九星道:“哦?” 

    葉開道:“這種刀鋒可以縮回去的魔刀,我已看過不止一次,卻連一次都沒有插過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騙過你,的確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爾甲”果然又“復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這一刀並沒有劈出來,又是一點寒星飛出,釘人了他的咽喉。

    他的人又倒下。

    葉開嘆道:“看來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不必來送死。”

    葉開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並沒有出手。”

    他的確連指尖都沒有動過,無論誰也看不出這種暗器會在什麼時候發出,當然更沒法閃避。

    葉開又嘆道:“看來上官小仙果然沒有説錯。”

    墨九星道:“她説什麼?”

    葉開道:“她説你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三個人其中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個。”

    墨九星冷冷道:“她的確沒有説錯。”

    院子裏有人在冷笑,卻不知是誰在冷笑。

    三個同樣的人,全都揹負着雙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鋒般的目光在他們腳下一轉,忽然停留在一個人的臉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別人來送死了。”

    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

    他的眼睛在草帽裏發着光,這人的眼睛也在青銅面具裏發着光。

    兩個的人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劍相擊。

    風也冷如刀鋒。

    這人突然大笑,笑聲比刀鋒更冷,更尖鋭:“好!好眼力!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墨九星道:“你們的人可以作假,腳下的腳印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會留下多深的腳印,功夫越深,腳印越淺。

    這的確是假不了的。

    葉開這才明白墨九星為什麼要在院子裏遍灑銀粉的用意。

    多爾甲也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對本門的功夫,居然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裏看來,根本不值一文。”

    多爾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揮了揮手,另外的兩個人就退了下去。

    葉開忽然發現他的手在星光下看來,也像是刀鋒般冷厲。

    他的手顯然也是種殺人的利器。

    能殺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們身上都有絕對致命的武器,這種武器竟已成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沒有人能奪走他們的武器,他們的武器已經與生命結合。

    你最多也不過能奪走他們的生命。

    這就是他們最可怕之處。

    生命的力量,豈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葉開嘆了口氣。

    他雖然知道這一戰必將改變江湖中很多人的命運,對這一戰的結局,他也同樣關心。

    可是他幾乎已不忍再看下去。

    因為他也知道,要造成一件這種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淚。

    他實在不忍看着它被毀滅。

    這一戰的結局,卻只有毀滅。

    毀滅之前,總是分外安靜平和。

    院子裏更靜,殺氣豈非也是看不見,聽不見的。

    能感覺這種殺氣的人,他本身的感覺也一定比別人敏鋭。

    葉開忽然覺得很冷。

    一縷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鋒般刺人了他的骨髓。

    這就是殺氣。

    草帽已破裂,卻還沒有摘下來,葉開還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臉。

    但是他可以看見多爾甲的眼睛。

    多爾甲的瞳孔在收縮,忽然道:“現在我已只剩一個人。”

    另外的兩個人,的確已退出禪院。

    多爾甲道:“你們有兩個人。”

    葉開搶着道:“出手的卻只有一個。”

    多爾甲道:“你雖不出手,也已威脅到我。”

    葉開道:“為什麼?”

    多爾甲道:“因為你的刀。”

    葉開道:“我的刀並不是用來暗算別人的。”

    ,

    多爾甲道:“可是隻要有刀在,就已威脅到我。”

    葉開道:“你要我走?”

    多爾甲道:“你也不能走。”

    葉開道:“為什麼?”

    多爾甲冷冷道:“我們三個人既然都已來了,至少就得有兩個人死在這裏。”

    葉開笑了道:“你殺了他,還要殺我?”

    多爾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葉開笑道:“難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後坐在這裏等死?”

    多爾甲道:“我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葉開道:“你説。”

    多爾甲道:“你已説過,你們絕不會兩個人同時出手。”

    葉開道:“不錯。”

    多爾甲道:“你説的話我相信,你並不是言而無信的小人。”

    葉開微笑道:“多謝。”

    多爾甲道:“所以他活着時,你的刀就絕不能出手。”

    葉開道:“他若死了呢?”

    多爾甲道:“只要看見我一招得手,就可以發你的刀。”

    葉開道:“怎麼樣才叫做一招得手?”

    多爾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做一招得手。”

    葉開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無疑?”

    多爾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殺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葉開道:“現在我明白了。”

    多爾甲道:“你答應?”

    葉開看着他,眼睛裏帶着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答應,因為我欠你的情。”

    多爾甲盯着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幾時欠了我的情?”

    葉開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沒有忘記,你當然也不會忘記。”

    多爾甲道:“我並不欠你的。”

    葉開搖搖頭,道:“所以你這次若殺了我,我絕不怪你。”

    多爾甲道:“很好,這句話我的確絕不會忘記。”

    他忽然轉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過第一個要死的還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還是忘記了一件事。”

    多爾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沒有把握殺你,怎麼會特地約你來?”

    多爾甲道:“也許你本來的確有幾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記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麼事?”

    多爾甲道:“你不該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問道:“什麼秘密?”

    多爾甲道:“殺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卻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爾甲道:“你不該用這種法子殺他的,你本該留着這一招來對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這法子,也一樣可以殺你。”

    多爾甲大笑。

    無論誰在笑的時候,精神都難免鬆弛,戒備都難免疏忽。

    他一開始笑,葉開已發現他露出了空門。

    “空門”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這一瞬間,墨九星已撲過去。

    他的身法輕靈如煙霧,敏捷如燕子,但他的出手卻鋭利如鷹喙,猛烈如雷電。

    他已看準了多爾甲的空門。

    多爾甲還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撲過去時,他的空門已不見了──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他的空門已奇蹟般不見了。

    他的手已在那裏。

    別人的手,只不過是一隻手,但他的手卻是種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擊出,忽然發現這一招打的不是空門,而是他的手。

    ──是多爾甲的手,只不過是一隻手。

    沒有人能用一隻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這一招,已來不及了。

    他這一擊,已用出了全力。

    他的手接近多爾甲的手時,就可以感覺到一種冰冷的殺氣。

    就像是劍鋒上發出的劍氣一樣。

    多爾甲冷笑。

    葉開卻不禁嘆息。 

    他知道無論誰的手打在多爾甲這隻手上,都是個悲劇。

    他幾乎已可想像到墨九星這隻手粉碎的情況。

    只聽“拍”的一聲,雙手拍擊。

    墨九星的手沒有粉碎。

    他竟在這一剎那間,將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將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這用力的一擊,竟變成了輕輕一招,輕得幾乎就像是撫摸。

    撫摸是絕不會傷人的──不會傷害別人,也不會傷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夠輕,就算去撫摸一柄利劍,也不會傷了你。

    多爾甲怔住。

    這輕輕的一招,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擊更令他吃驚。

    他從來也沒有接過這麼輕的一招。

    高手較技,往往只不過是一招之爭。

    這一招卻是千變萬化,無奇不有的。

    墨九星這一招的奇妙,並不在他的變化快,出手重。

    他這一招能制敵,只不過因為他的出手夠輕。

    葉開也不禁歎為觀止。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武功中的變化奧妙,的確是不可思議,永無止境的。

    多爾甲一怔間,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手背滑過去,扣住了他的脈門。

    他又一驚,雖驚而不亂。

    他的另一隻手突然從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肘。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個人脈門若是被扣住,縱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來了。

    葉開已聽見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不是墨九星的骨頭,是多爾甲的。

    多爾甲失聲驚呼:“你……”

    他只説出了一個字:“你。”

    這就是他這一生中,説出的最後一個字。

    一顆寒星已打人了他的咽喉。

    一顆殺人的星。

    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甚至連風都靜止。

    多爾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乾癟收縮。

    他活着時無論是霸王也好,是魔王也好,現在卻已只不過是個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後看來也跟別的人沒什麼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他的手還是在夜空下閃着光,彷彿還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雖然殺了我,毀滅了我這個人,卻還是沒有毀滅我這雙手。”

    “我這雙手還是天下無雙的武器。”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動也不動的站着。

    激戰過後,縱然是勝利者,也難免會感觸到一種説不出的空虛與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能例外。

    過了很久,他才轉過頭。

    葉開正走過來。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開他的面具來看看?”

    葉開嘆息着,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我認得這雙手。”

    手還在發着光。

    葉開看着這雙手,又不禁嘆息,道:“這的確是天下無雙的武器。”

    世上的確永遠再也找不出這麼一雙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無論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殺人的。”

    葉開明白。

    殺人的並不是武器,殺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麼人手裏。”

    這道理葉開當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手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毀了。”

    葉開點點頭,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夠輕,這就是勝負的關鍵。”

    葉開苦笑道:“那一招的確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鬥,勝負的關鍵,往往就在一招間。”

    葉開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爾甲”臉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麼人,現在又想再看看他了?”

    葉開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並沒有什麼好看的。”

    葉開道:“但我卻想看看,他臨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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