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這人臉上。
他的臉也在發著光。
青光!
沒有人的臉上會發出這種青光來的,除非他臉上戴著個青銅面具。
這人的臉上就戴著青銅面具,在星光下看來,顯得更猙獰而怪異。
他身上穿著的,卻是件美麗的繡花長袍,腰帶上斜插著三柄彎刀。
慘碧色的刀鞘上,綴滿了明珠美玉。
“來了,果然來了。”
葉開輕輕吐出口氣,道:“來的是多爾甲?還是布達拉?”
“你看不出?”
葉開已看出來,這人長袍上繡著的,是象徵權法的魔杖。
“多爾甲。”
“也許他還不是多爾甲。”
“還不是?”
“多爾甲的身外化身還有三個。”
──什麼叫身外化身?
葉開還沒有問,已看見了一個。
一硨風吹過,一個人隨著風從牆外飄了進來,繡花的長袍,猙獰的面具,腰帶上也斜插著三柄綴滿珠玉的彎刀。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竹林後和屋簷下也出現了兩個人。
完全同樣的兩個人。
葉開怔住。
他實在分不出誰才是真的多爾甲天王。
“你就算能殺了他們三個,那真的一個還是一樣可能會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來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麼知道他真的來了,你看得出?”
“我看不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來不可。”
“為什麼?”
“因為我在這裡。”
葉開沒有再問下去,也不能再問下去,他已看見一個人踏著星光走過來。
銀粉也在發著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個淺淺的腳印。
──只憑這腳印,難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爾甲?
葉開又不禁嘆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這個人揹負著雙手在禪院中漫步,一個人揹負著雙手走過來。
他們不但裝束打扮完全相同,連走路的姿態都完全一樣。
墨九星憑什麼能分辨出他們的表情。
多爾甲終於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點點頭。
多爾甲道:“是你要我來的?”
墨九星又點點頭。
多爾甲道:“現在我已來了。”
墨九星忽然道:“滾出去。”
多爾甲冷笑道:“我既然已來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這裡?”
多爾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不配我出手,可是現在……”
多爾甲道:“現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閃,他的刀已出鞘,慘碧色的彎刀,眨眼間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已看出這三刀都是虛招。
多爾甲手腕一反,第四刀直劈下去,已不是虛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頭上的草帽,擦著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臉就要被這一刀削成兩半。
只可惜他還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還沒有出手,卻皺了皺眉。
突然間,一點寒星飛出,打在多爾甲肩頭上。
多爾甲並不是沒有閃避,只可惜這一點寒星來得太快,太意外。
他看見寒星飛出時,想閃避已來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飛濺,他的人已倒下。
墨九星還是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可是眉心之間的一點寒星,已不見了。
這種暗器竟用不著動手,就可以發出來,他只要皺一皺眉,就可以制人於死。
葉開嘆了口氣,道:“果然是殺人的利器,果然不假。”
墨九星道:“這個多爾甲卻是假的。”
葉開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點點頭,冷笑道:“這人的死,也是假的。”
葉開笑道:“這就連我也看得出來。”
墨九星道:“哦?”
葉開道:“這種刀鋒可以縮回去的魔刀,我已看過不止一次,卻連一次都沒有插過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騙過你,的確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爾甲”果然又“復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這一刀並沒有劈出來,又是一點寒星飛出,釘人了他的咽喉。
他的人又倒下。
葉開嘆道:“看來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不必來送死。”
葉開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並沒有出手。”
他的確連指尖都沒有動過,無論誰也看不出這種暗器會在什麼時候發出,當然更沒法閃避。
葉開又嘆道:“看來上官小仙果然沒有說錯。”
墨九星道:“她說什麼?”
葉開道:“她說你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三個人其中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個。”
墨九星冷冷道:“她的確沒有說錯。”
院子裡有人在冷笑,卻不知是誰在冷笑。
三個同樣的人,全都揹負著雙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鋒般的目光在他們腳下一轉,忽然停留在一個人的臉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別人來送死了。”
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
他的眼睛在草帽裡發著光,這人的眼睛也在青銅面具裡發著光。
兩個的人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劍相擊。
風也冷如刀鋒。
這人突然大笑,笑聲比刀鋒更冷,更尖銳:“好!好眼力!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墨九星道:“你們的人可以作假,腳下的腳印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會留下多深的腳印,功夫越深,腳印越淺。
這的確是假不了的。
葉開這才明白墨九星為什麼要在院子裡遍灑銀粉的用意。
多爾甲也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對本門的功夫,居然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裡看來,根本不值一文。”
多爾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揮了揮手,另外的兩個人就退了下去。
葉開忽然發現他的手在星光下看來,也像是刀鋒般冷厲。
他的手顯然也是種殺人的利器。
能殺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們身上都有絕對致命的武器,這種武器竟已成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沒有人能奪走他們的武器,他們的武器已經與生命結合。
你最多也不過能奪走他們的生命。
這就是他們最可怕之處。
生命的力量,豈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葉開嘆了口氣。
他雖然知道這一戰必將改變江湖中很多人的命運,對這一戰的結局,他也同樣關心。
可是他幾乎已不忍再看下去。
因為他也知道,要造成一件這種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淚。
他實在不忍看著它被毀滅。
這一戰的結局,卻只有毀滅。
毀滅之前,總是分外安靜平和。
院子裡更靜,殺氣豈非也是看不見,聽不見的。
能感覺這種殺氣的人,他本身的感覺也一定比別人敏銳。
葉開忽然覺得很冷。
一縷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鋒般刺人了他的骨髓。
這就是殺氣。
草帽已破裂,卻還沒有摘下來,葉開還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臉。
但是他可以看見多爾甲的眼睛。
多爾甲的瞳孔在收縮,忽然道:“現在我已只剩一個人。”
另外的兩個人,的確已退出禪院。
多爾甲道:“你們有兩個人。”
葉開搶著道:“出手的卻只有一個。”
多爾甲道:“你雖不出手,也已威脅到我。”
葉開道:“為什麼?”
多爾甲道:“因為你的刀。”
葉開道:“我的刀並不是用來暗算別人的。”
,
多爾甲道:“可是隻要有刀在,就已威脅到我。”
葉開道:“你要我走?”
多爾甲道:“你也不能走。”
葉開道:“為什麼?”
多爾甲冷冷道:“我們三個人既然都已來了,至少就得有兩個人死在這裡。”
葉開笑了道:“你殺了他,還要殺我?”
多爾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葉開笑道:“難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後坐在這裡等死?”
多爾甲道:“我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多爾甲道:“你已說過,你們絕不會兩個人同時出手。”
葉開道:“不錯。”
多爾甲道:“你說的話我相信,你並不是言而無信的小人。”
葉開微笑道:“多謝。”
多爾甲道:“所以他活著時,你的刀就絕不能出手。”
葉開道:“他若死了呢?”
多爾甲道:“只要看見我一招得手,就可以發你的刀。”
葉開道:“怎麼樣才叫做一招得手?”
多爾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做一招得手。”
葉開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無疑?”
多爾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殺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葉開道:“現在我明白了。”
多爾甲道:“你答應?”
葉開看著他,眼睛裡帶著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答應,因為我欠你的情。”
多爾甲盯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幾時欠了我的情?”
葉開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沒有忘記,你當然也不會忘記。”
多爾甲道:“我並不欠你的。”
葉開搖搖頭,道:“所以你這次若殺了我,我絕不怪你。”
多爾甲道:“很好,這句話我的確絕不會忘記。”
他忽然轉身,盯著墨九星,冷冷道:“只不過第一個要死的還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還是忘記了一件事。”
多爾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沒有把握殺你,怎麼會特地約你來?”
多爾甲道:“也許你本來的確有幾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記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麼事?”
多爾甲道:“你不該洩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問道:“什麼秘密?”
多爾甲道:“殺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卻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爾甲道:“你不該用這種法子殺他的,你本該留著這一招來對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這法子,也一樣可以殺你。”
多爾甲大笑。
無論誰在笑的時候,精神都難免鬆弛,戒備都難免疏忽。
他一開始笑,葉開已發現他露出了空門。
“空門”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這一瞬間,墨九星已撲過去。
他的身法輕靈如煙霧,敏捷如燕子,但他的出手卻銳利如鷹喙,猛烈如雷電。
他已看準了多爾甲的空門。
多爾甲還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撲過去時,他的空門已不見了──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他的空門已奇蹟般不見了。
他的手已在那裡。
別人的手,只不過是一隻手,但他的手卻是種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擊出,忽然發現這一招打的不是空門,而是他的手。
──是多爾甲的手,只不過是一隻手。
沒有人能用一隻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這一招,已來不及了。
他這一擊,已用出了全力。
他的手接近多爾甲的手時,就可以感覺到一種冰冷的殺氣。
就像是劍鋒上發出的劍氣一樣。
多爾甲冷笑。
葉開卻不禁嘆息。
他知道無論誰的手打在多爾甲這隻手上,都是個悲劇。
他幾乎已可想像到墨九星這隻手粉碎的情況。
只聽“拍”的一聲,雙手拍擊。
墨九星的手沒有粉碎。
他竟在這一剎那間,將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洩了出去,他竟已能將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這用力的一擊,竟變成了輕輕一招,輕得幾乎就像是撫摸。
撫摸是絕不會傷人的──不會傷害別人,也不會傷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夠輕,就算去撫摸一柄利劍,也不會傷了你。
多爾甲怔住。
這輕輕的一招,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擊更令他吃驚。
他從來也沒有接過這麼輕的一招。
高手較技,往往只不過是一招之爭。
這一招卻是千變萬化,無奇不有的。
墨九星這一招的奇妙,並不在他的變化快,出手重。
他這一招能制敵,只不過因為他的出手夠輕。
葉開也不禁歎為觀止。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武功中的變化奧妙,的確是不可思議,永無止境的。
多爾甲一怔間,墨九星的手已沿著他手背滑過去,扣住了他的脈門。
他又一驚,雖驚而不亂。
他的另一隻手突然從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肘。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個人脈門若是被扣住,縱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來了。
葉開已聽見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不是墨九星的骨頭,是多爾甲的。
多爾甲失聲驚呼:“你……”
他只說出了一個字:“你。”
這就是他這一生中,說出的最後一個字。
一顆寒星已打人了他的咽喉。
一顆殺人的星。
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甚至連風都靜止。
多爾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乾癟收縮。
他活著時無論是霸王也好,是魔王也好,現在卻已只不過是個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後看來也跟別的人沒什麼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他的手還是在夜空下閃著光,彷彿還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雖然殺了我,毀滅了我這個人,卻還是沒有毀滅我這雙手。”
“我這雙手還是天下無雙的武器。”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動也不動的站著。
激戰過後,縱然是勝利者,也難免會感觸到一種說不出的空虛與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能例外。
過了很久,他才轉過頭。
葉開正走過來。
墨九星看著他,忽然道:“你不想揭開他的面具來看看?”
葉開嘆息著,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我認得這雙手。”
手還在發著光。
葉開看著這雙手,又不禁嘆息,道:“這的確是天下無雙的武器。”
世上的確永遠再也找不出這麼一雙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無論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殺人的。”
葉開明白。
殺人的並不是武器,殺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麼人手裡。”
這道理葉開當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手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毀了。”
葉開點點頭,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夠輕,這就是勝負的關鍵。”
葉開苦笑道:“那一招的確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鬥,勝負的關鍵,往往就在一招間。”
葉開沉默著,忽然俯下身,去揭“多爾甲”臉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麼人,現在又想再看看他了?”
葉開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並沒有什麼好看的。”
葉開道:“但我卻想看看,他臨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