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夢,會比回憶更長久?十年了,每一夜,當她一閉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個延綿不絕的噩夢裏。無論是身在白墨宸身邊,還是孤身獨眠高樓。
黑暗無邊無盡,血腥潑灑遍地。
在白帝用來行樂的豹房裏,那些與她一起進宮的雛女一個接着一個的被傳喚進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間裏那些人在輾轉呼叫,痛苦而顫慄,一聲聲刺痛她的心。盛裝的她木然立在門外,無法想象裏面正在發生什麼樣可怕的事。
“你不用進去了,”等最後一個同伴也進去後,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個帶刀的侍衞,目光下流而齷齪,上下打量着,“你年紀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歡吃嫩的。”
她默默握緊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縫。
——原來,二皇子買下她們送到帝都,就是為了供帝君凌虐蹂躪的麼?那些孩子……那些只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甚至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這樣在暗夜裏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緊緊握着手,只覺得一股怒火在心裏燃起,幾乎要把她的所有神智都燃盡——是的,這一路上,她一直反覆提醒自己是被買來的,既然被當作禮物送到了這裏,那麼,無論接下來是怎樣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裏那一股火焰卻還是無法壓抑地燃燒起來——然而,在這個守衞森嚴的皇宮裏,她身邊根本沒有劍,而刺殺皇帝更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劍,連她的父母弟妹都無法倖免!
她雙手顫抖,內心冰火交加。然而身側那個帶刀侍衞卻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將她的下頷頂了起來:“怎麼,不如我讓帝君把你賜給我吧?呵,我喜歡你這個年紀的——十七歲才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候。”
“滾!”她別開了頭,再也無法剋制地怒斥。
那個侍衞沒想到一個柔弱的女子居然敢這樣反抗他,忍不住變了臉色,一步上前——然而,就在那一刻,身後的長廊裏發出不同尋常的聲響,彷彿有什麼重物墜地,然後一個嘶啞不成人聲的聲音在斷斷續續地呼救:
“救駕……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衞都轉過身,朝着豹房緊閉的門撲了過去,連那個調戲她的侍衞都沒有一絲遲疑。
刺客?守衞森嚴的深宮裏,怎麼可能忽然有刺客!
當門被踢開的時候,裏面的景象令人震驚。
白帝被捆綁在牀上,拼命地掙扎,白胖的身體不住顫抖。那些雛女們簇擁在牀頭,裸露的身體在黑暗裏顯得異常白皙而柔弱,渾血遍佈血跡和淤青——然而,那一羣柔弱的羔羊卻合力將那頭殘暴的獅子壓在了牀上,用衣帶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的眼睛翻白,舌頭半伸,手腳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斷氣。
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她失聲驚呼。千均一發之際,侍衞們及時救駕,一刀將那兩個拉着衣帶的雛女砍成兩段!
牀上的白帝翻滾着落地,捂着咽喉喘息半晌,驚魂方定,嘶啞地喊:“殺!賤貨!一個也不準留,統統給我千刀萬剮滅九族!”
“是!”
轉瞬而來的就是大屠殺——那些侍衞闖入了豹房,利刃向着那些手無寸鐵的孩子們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温柔鄉便成了修羅場。
“不……不!”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顧不得什麼連累父母、什麼株連九族,近在咫尺的屠殺激起了她維護弱者的天性,劍聖門下的血在身體裏沸騰,她大聲喊着,不顧一切地衝入了豹房裏,反手一擊打飛了那個正揮刀砍向雛女的侍衞,大聲厲喝:“住手!不要殺手無寸鐵的人!”
然而根本沒有人聽她的話,黑暗裏,無數的刀立刻朝着她砍了過來。
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了……再也無法停止了!
以殺止殺,只能如此麼?
她甚至連思考這些的時間都沒有,只是下意識地奪過了一個侍衞手裏的刀,將那些砍過來的利刃全部逼開——在師門學藝那麼多年,她卻從未殺過人,此刻第一次拔劍就面對着如此殘酷血腥的絕境,令人根本沒有迴轉的餘地。
殺,殺,殺!不阻止這些豺狼,背後那些孩子就發死無葬身之地了!
真正動手的時間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鐘,然而對她來説卻彷彿是過去了一個輪迴那麼久。當清醒過來的時候,血已經染紅了她的全身,房間裏橫七豎八地堆滿了那些侍衞的屍體,包括片刻前還在調戲她的那一位,已經只剩下了半個腦袋。
那些倖存的雛女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裏,驚恐萬狀地看着她,彷彿她是一個怪物。
“啊……”她頹然鬆開了刀,看着自己的雙手,上面濃厚粘稠的血已經讓十指都無法張開。那一刻她忽然間全血顫抖,彎下腰嘔吐起來。
“來……來人啊!有刺客!”當她虛弱地在血腥裏顫抖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了嘶啞的聲音——轉頭看去,只見那個漏網之魚白帝居然已經手足並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蹌奔逃,一路大呼!
瞬間,整個深宮都驚動了,無數燈火朝着這裏聚集。
她獨自站在血泊裏,看着牆角那些因為驚嚇而呆滯的孩子們,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下意識地重新摸索着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門口,臉色蒼白而木然,並無恐懼,也並不退縮。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呢?戰鬥到死的那一刻為止吧!
反正入宮之前,在黑石礁之上,她已經了親口和少遊説了再見,斷了心裏最後一點羈絆,從此生死再無牽掛。
聞聲衝來救駕的侍衞很快將豹房包圍的水泄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過今晚了,然而,即便是為了身後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後退半步!——雖然,她們的生命輕賤如螻蟻,原本也不會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間,有一隻手從黑暗裏伸過來,無聲地攬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後開口,聲音低沉而凜冽:“接下來讓他們去處理。”
誰?誰在和自己説話?她吃驚地轉過頭去,看到了黑暗裏那線條利落冷肅的側臉,冷冷不動聲色——那張臉出現在這個修羅場裏,有一種令人安心同時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聲,認出了那個在暗巷裏買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帶着一行人護送她們入宮,當作賀禮和其餘寶物一起獻給了帝君。龍顏大悦之下,帝君當場晉升他為將軍,並留下來宴飲。可如今,他又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是的,原來,今晚真正要殺帝君的,是他們!
“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般身手,”他看着她,目光復雜,“是我小看你了。”
是麼?她苦澀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們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看來,她們這些平民女子不過是棋子,還是那種可以隨時犧牲的棄子!
“別怕,”那個男人剛毅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柔和,忽然地低下了頭,將冰涼的嘴唇印在她冰涼的額頭上,低聲,“沒事了。”
那是一個不含任何慾望的吻,帶着一種撫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卻在一瞬間驚呆在地,看着他説不出話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説?
十幾個同伴全都死了,為什麼唯獨她可以活下來?她是與眾不同的麼?
“不相信我?”他低聲問。
她抿着嘴,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他。她雖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卻也明白:一個男人如果要冒着危險帶走一個女人,還會有什麼原因呢?——是的,這個人想把她據為己有,或者是為了慾望,或者是為了陰謀。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會乖乖跟他走,做另一個人的傀儡?
外面的殺戮聲越來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縮的她,嘆了口氣,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總要為你家人的安全考慮,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閃電般地衝過來,一把將手推在了牆上,刀鋒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厲聲,“你把我家人怎麼了?”
他淡淡的笑了一聲,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經把他們窄石板巷的老房子裏接了出來,安置在了一個除了我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輕聲:“你如果殺了我,就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
“噹啷”一聲,她手一軟,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滿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樣?”
“不想怎樣,”他嘆了口氣,“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想保護你。”
“保護我?”她失聲冷笑起來,指着滿地的屍體,筋疲力盡地怒斥,“明明是你把我們送到這個地方來!明明是你設計了這一切!”
“是的,是的……對不起。”他喃喃低語,伸手將不停掙扎的她擁入懷裏,“不過,我發誓,從今天開始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我一定會保護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傷害你們,都必須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誠摯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片刻,她才喃喃,“你是誰?”
“白墨宸。”外面的殺戮還在繼續。經過這深宮裏的一場激鬥,天亮後這雲荒便要換了人間。在血腥的黑夜裏,那個男人站在豹房裏,伸手擁住了她單薄的肩膀,輕聲,“走吧!趁着鶴紱他們還沒到,趕快跟我離開。
“我會保護你。”
他的手臂穩定如岩石,眼神深廣,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來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覺得頭有些沉。將醒未醒的時候,身上有颼颼的冷意,令她不自覺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識地朝着身側靠去。然而,當她依偎過去時,衾枕的那一側卻是冰冷的。
那一瞬,彷彿有一股冰冷的寒流從心底流過,她驟然清醒過來,還沒有睜開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着身側——不出所料,枕邊已經空無一人。
“墨宸?”她脱口喚,驀地睜開了眼睛。
那個人早已不知去向,身側的枕上也已沒有温度,甚至沒有睡過人的痕跡。殷夜來怔怔地看着空蕩蕩的牀,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有一種莫名的不詳預感。頭還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層薄薄的霧,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聲喚,“秋蟬?”
沒有一個人回答她——那兩個隨時聽從她召喚的貼身侍女呢?
殷夜來回過頭掃了一眼,忽然一驚,在榻上瞬地坐起,睜大了眼睛。不……不!這不是她在非花閣的卧室!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長不過一丈,寬不過六尺,樸實無華。地板和牆壁都用一種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質做成,密不透風。
在這個空間裏,除了她的牀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來擁衾坐起,驚訝地四顧——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襪都還好好的放在牀下,然而房間的陳設完全變了。唯有牀尾掛着一個精緻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鸚鵡頑皮地蕩着鞦韆,看到她醒來,歪着頭用烏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聲:“小姐,早安!”
雪衣還在,它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離開了熟悉的舊日居所。
這是在哪裏……她依稀記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聽濤閣上對飲小坐的,最後不知為何便失去了知覺。一夜之間,她到了哪裏?!
殷夜來心念電轉,一邊披上衣服,一邊伸出腳去,穿上鞋子。腳下似乎在微微搖晃,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動。
她猛然明白過來了——她,此刻難道是在一個馬車內麼?!
這是怎麼回事?殷夜來猛地撩起了紗帳,四顧,發現側壁上有個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拔下一支珠釵握緊,另一隻手伸出,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窗户,一眼看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間彷彿被刺痛一樣轉開了眼睛,低聲驚呼。
外面射入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隨陽光射入的,還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氣,和久違了的青草的味道——這一切都令她震驚無比。
“小姐,”耳邊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您醒了麼?”
“春菀?是你?”殷夜來用手指擋着刺眼的朝陽,感覺眼前那一層薄薄的白霧正在慢慢地變淡和消失,吃驚地問,“這是在什麼地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春菀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是哪裏。”
“什麼?”殷夜來驚愕無比,“秋蟬呢?”
春菀低聲:“秋蟬留在了星海雲庭。”
“……”殷夜來咬了咬嘴唇,問,“是墨宸的安排麼?”
春菀點了點頭,卻不敢多説什麼,避開了她的眼睛。
“你們準備把我送到哪裏去?”她往外看去——那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氣,脱口驚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曠野!
冬日的田野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白霧,朝陽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層璀璨淡然的光芒。田裏的菜都已經被收割得差不多了,顯得一片簫瑟——馬車走的是小道,偏僻無人,只有遠處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見幾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來一瞬間竟看得出神。
“仙子請小心,”然而,很快就有一隻手伸過來,關上了打開的窗扇,那是一個黑衣騎士,雖然身上沒有穿着戎裝,一舉一動卻是軍人的身姿,“抱歉,白帥令,直到抵達目的地之前,這一路請您盡少露面,以免不測。”
“目的地?”殷夜來愕然。
“請您放心跟屬下走,”鐵衣衞首領低聲稟告,“如今我們已經出了葉城,進入瞭望海郡境內——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見過穆先生後,接下來我們便從水陸繼續上路。”
“穆先生?”殷夜來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來,她對於白墨宸的這個幕僚都有一種説不出的牴觸,甚至説是某種隱隱的反感和畏怖。這個青衣謀士身上帶着黑暗的氣息,多智近乎於妖,神秘而低調,隱藏於陋巷,從不親自出面做什麼。
如今他居然親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不知道飛馳了多久,當日頭升到正中的時候,在翻越了一座山巒後,馬車忽然戛然而止。殷夜來在車裏聽到了淙淙的流水聲,判斷一行人已經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頭去觀望,忽地聽到了有人疾行而來,在車廂外齊齊行禮:“請仙子下車!”
殷夜來披衣走下馬車,在冷風裏微微咳嗽了幾聲,四顧。
這裏是一個渡口,僻靜無人,枯黃的蘆葦在風裏發出瑟瑟的聲響,有北方飛來的大雁羣居其中,偶爾發出長長的唳聲——然而,在這樣一個寂靜的渡口上,卻橫着一隻船,船頭上有一個青衣中年文士迎風而立,鬚髮飛揚,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來低低驚呼。
穆先生看得她來,立刻走下船頭,長長一揖:“仙子好。”
殷夜來淡淡回禮:“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語氣卻意味深長,“白帥才辛苦。”
“哦?”殷夜來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對方心機極深,暗自揣測着他這句話暗含的意思,心念電轉,耳邊卻聽對方道:“時間不早,還請仙子上船。”
殷夜來沒有動,問:“到底要送我去哪裏?”
穆先生嘆了口氣:“近白帥吩咐,要送仙子去蒼梧郡的雲隱山莊。”
“雲隱山莊?”那一瞬間,彷彿籠罩了一個早上的迷霧忽然被拔開,她陡然明白了:原來,墨宸他是聽從了清歡的提議,竟為了避開那個刺客餘黨的追殺,想把她送去雲隱山莊?
想通了這一層,她心裏緊繃的那根弦鬆了下來,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她看了一眼身邊,護送這架馬車的一共有十二人,個個黑色大氅,白色駿馬,颯爽利落,眼眸如鷹隼——那,正是白帥最為倚重的十二鐵衣衞!
殷夜來微微一怔:難道墨宸把最精鋭的人手都調撥過來了麼?
“既然如此,那墨宸為何不親口告訴我這些安排?為何要連夜把我送來此處,一聲都不告知?”説到這裏,她猛然明白過來,苦笑了一聲:“是的,我是和他簽過契約的人,居然還多此一問,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蕭蕭的風聲裏嘆了口氣——
“仙子如果知道這些年來白帥都為你做了些什麼,定然不會再説這種話。”
殷夜來猛地一震,穆先生卻沒有多説,回身登上了船頭,抬手示意:“請。”
她隨着他上了船,卻見船艙裏堆着箱籠,裏面分門別類地放滿了東西——一箱是她平日經常吃的藥材和煎藥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襪,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讀的詩詞古籍。每個箱籠上貼有條子,標記着裏面放有的物件名稱,有條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緻妥帖,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倉促完成。
“白帥早就想過會有今日,”穆先生的語氣意味深長,“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暗中準備了這條船,以備不時之需。”
“不時之需?”殷夜來詫異。
“就是他不得不讓你離開的時候。”穆先生嘆息着關上那一個個箱籠,“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能讓你在一夜之間人從世銷聲匿跡,去往雲荒任何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殷夜來從箱子裏撿起一把傘,臉色微微發白。
這把精美的舊傘,是用價值連城的霞影綃裁成,乃是十年前慕容雋初見時送給她的定情之物,對她而言含意深遠——白墨宸對她的過去早已瞭如指掌,但多年前卻從不曾一語提及此事。然而在最後的分別時,他居然也不曾忘了幫她帶上這件東西!
雖然在黑暗裏相伴十年,然而他們卻並不曾相互交換過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後分別的那一霎,平生第一次,她感覺到了那個男人深廣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艙裏尚要關閉的門:“不過,白帥不止準備了這些。他給您準備的最重要的東西,就在這個船艙裏面——”
殷夜來微微地愕然,下意識地走向那道門,然後又忽然地停住了——那一瞬,彷彿是直覺到了什麼,她的臉色瞬地變得蒼白,身體猛烈地搖了一下,彷彿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艙門忽然打開了,一雙手從裏面伸了出來,撫上了她的臉。
那是一雙枯槁如樹皮的老婦人的手,也在激烈顫抖着。
殷夜來睜大眼睛看着艙裏的人,眼神因為過於震驚而顯得虛無。她任憑盲眼老婦人那雙手摸索着自己的臉龐,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兩道淚水溢出眼眶,長劃而落。
“大囡……是大囡麼?”摸到了滾熱的淚水,蒼老的婦人猛然抱住了她,放聲痛哭起來,“天見可憐,你沒有死!你真的回來了!”
殷夜來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止不住戰慄,淚落如雨。“娘……”許久許久,在那個陌生而熟悉的懷抱裏,她囁嚅着,終於開口説出了十年未曾説的那一個稱呼。
“大囡……你回來了!你回來了!謝天謝地!”老婦人抱緊了她,用力得幾乎讓人窒息,彷彿生怕失而復得的女兒在十年後再度消失。在她身後的那個船艙裏,那一對十幾歲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這一切,眼裏充滿了迷茫和不解。
“康兒!心兒!”老婦人低叱着,“快來見過你們的大姐姐!”
兩個孩子顯然還沒有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磨磨蹭蹭地不敢上來。“快過來!”安大娘不客氣地罵了一句,扯過兩個孩子,“快來,這是你們姐姐!”
“姐姐?”兩個孩子看着眼前美麗絕倫的女子,眼裏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來,一時間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麼?直的還活着?”
“該思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個爆栗子,怒罵。
那孩子吃疼,登時使哭起來了,更加瑟縮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貫看不起這個懶惰的哥哥,此刻卻忍不住幫了他一把,不讓母親的第二個爆栗子落下來。
一家人在一旁拉拉扯扯,又哭又笑地鬧成了一團。殷夜來站在一邊看着,想要出聲勸阻,然而嘴唇動了動,喉嚨似乎被堵塞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是的,眼前這一家人是如此和諧親切,水乳交融,而她站在這裏,似乎半句話也插不上。
十年。已經十年了。
當朝思暮想的這一刻忽然出現在眼前時,一切卻顯得如此的陌生而遙遠。到了現在,即便叩開了家門,又該怎樣如少女時代一樣投入母親的懷抱撒嬌?怎樣訓斥管教那一對早已不認識她的弟妹?
已經陌生了。這世間,那裏還有一去能回頭的河流呢?
她怔怔地想着,問:“娘,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安大娘愕然:“不是你在店裏留了信,要我帶着心兒和康兒來這個碼頭上等你的麼?”
“我留了信?”殷夜來一驚。
“是啊,”安大娘老淚縱橫,“其實昨天我雖然看不見,卻忽然隱隱覺得我的孩子回來了,就在店裏的某處!沒想到……沒想到真的是你啊!”
“昨天?”殷夜來喃喃,心裏漸漸明白過來。
原來,白墨宸帶自己去八井坊,的確是有深意的。
“我不識字,又瞎了,根本看不了信。多虧了店裏有位先生熱心,幫我念了信,還帶我們來了這裏……”安大娘喃喃,摸索着,“他現在在麼?”
“娘,你是説陽春麪?”安心眼尖,一指艙門外,“他就在那裏!”
青衣文士一直站在船頭,默默地看着艙內骨肉重聚的那一幕,眼神複雜。
“陽春麪!”安心撲了過去,想要抱住這個常年住在店裏劈柴的熟人,然而卻撲了個空。穆先生再也不理後面一對小兒女的呼喚,轉身離開,直接走向了船頭,和十二鐵衣衞的首領北戰低聲交代着,表情凝重。不知道他説了什麼,北戰似乎有些猶豫,然而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殷夜來在一邊看着這一行人揹着自己商議着,只覺得心裏越來越不安——墨宸素來行事利落灑脱,絕不是這般小心翼翼掩飾的人,此刻如此層層安排,定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也暗示着此事關聯重大。
他為何要把貼身跟隨的十二鐵衣衞全數派來?
為何要連夜將自己送走,倉促得不留餘地?
為何,甚至連隔絕了十年的親人,都送回到了她的身邊?——即便是為了讓自己逃脱那些神秘的追殺,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
她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問:“墨宸如今在哪裏?”
“白帥説,從此之後,他的行蹤仙子不必再過問,而仙子的人生亦和他沒有關聯。”穆先生微微一禮,低聲,“就當這十年間的事不曾發生。”
“什麼?”殷夜來一時愕然。
“等護送仙子到了雲隱山莊,安然度過一段時間,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十二鐵衣衞便會奉命返回軍中,”穆先生肅然道,“從此仙子便是自由之身。葉城花魁殷夜來就此消失,您可以重新成為雲隱山莊的主人,空桑的女劍聖安堇然!”
她怔在了那裏,一時間説不出話來。
空桑的女劍聖安堇然?那不是從少女時代就夭折了的夢麼?
“仙子難道不開心麼?”穆先生看着她的表情,追問了一句,語氣莫測。殷夜來説不出話,看着船下茫茫的流水,沉默了片刻,喃喃:“墨宸他……為什麼忽然下這個決定?莫非是遇到了什麼大事?”
穆先生不動聲色,淡淡反問:“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殷夜來一怔,忽然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迎風沉默了片刻,穆先生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開口道:“既然仙子擔心白帥,大可自行返回去看上一看,到時候便知曉一切——又何必在這裏徒然猜測?”
“返回?”殷夜來卻驀地一顫,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
她眼裏露出的那一抹恐懼,令穆先生眼裏的光芒瞬地暗了下去。
“原來仙子不肯為白帥而死。”他低嘆一聲,不再多説半句話,“那麼,在下沒有什麼好説的了,願仙子全家一路順風。”
殷夜來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轉身離開,消失在茫茫的蘆葦叢中。
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十年後還要她再死一次麼?
當船隻動起來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覺到十年間的一切正在逐步離自己遠去,忽然間覺得一陣刺心的痛,不由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小姐!”春菀驚呼一聲,連忙上前。
殷夜來緩緩放開錦帕,潔白的絲巾中間,有一灘殷紅的血跡,在冬天的日光下顯得分外刺目。她茫然的看着,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是的……時間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聽到咳嗽聲,蒼老的婦人摸索着從艙裏走出來,顫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進來……外面冷啊。”殷夜來震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親。“娘。”她走過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艙裏,“我沒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麼那麼冰?”安大娘卻有一種直覺上的不安,緊緊握住她的手。
“沒事的,別多心,”殷夜來輕聲,“只是最近天氣冷,着涼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開,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懷裏,喃喃,“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有沒有吃什麼苦,遭什麼罪?——十年前你留下那麼大一筆錢説給爹和弟妹治病,然後人就忽然不見了,我還以為你……”
“沒什麼,”殷夜來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説了一個謊,“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採玉,一直幹了十年,終於把那筆帳給還清了。這才能從那裏回來見你們。”
“是麼?”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顫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來,“還説沒受苦!在冰冷的雪水裏採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婦人哭得傷心欲絕,似把十年的苦難和思念都在哭聲裏傾訴完畢。身後的兩個孩子小心地上來,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頭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睛裏也泛起了淚光。過了許久,小女孩安心先開了口,怯怯地叫了一聲“姐姐”,然後捅了一下身側的安康。
虎頭虎腦的男孩子有些靦腆,低下頭,紅着臉小心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來抬起手輕輕撫摩着一對孩子的頭髮,淚水終於無法遏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婦人的手背上——十年後,一家人終於能夠坐在一起,這幾乎是她畢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一刻裏,她的心卻是空洞的。
空洞到,連這樣洶湧而來的幸福都無法填滿。
她離開家人,獨自步上船尾,擁着雪鶴眺望南方的天際。有什麼冰冷温潤的東西滴落臉頰——天氣陰睛無定,清晨尚自陽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雲壓頂,竟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後面叫,從箱籠裏翻出那把傘忙忙地拿了上來。殷夜來笑了笑,搖頭:“不必了,我就回艙。”
她從安心手裏接過雨傘,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頭蹙了一下,看到安心裏還拿着一個奇特的銀色雕花匣子。
那並不是她的東西,本不該出現在行李裏。
“這是什麼?”她有些吃驚地伸手拿過。
“我拿起傘的時候,看到這個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卻是天真的將匣子舉起來,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覺得它好看麼?”
“嗯。”殷夜來笑了笑,沒有説什麼——不,她明明記得,剛才她第一次拿起這把傘的時候,分明沒有見到箱籠裏有這樣的一個匣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伸手一打開,她忽地愣住了,如遇雷擊。
——這個匣子裏面裝着不少東西:一張古舊發黃的契約,一張身份丹書文牒,一本厚厚的帳簿,帳簿底下還壓着一個不足一尺長的纖細銀色圓筒。
契約是十年前立下的,紙張脆黃,她按下的那個手指印卻依舊鮮紅奪目:
證明身份用的丹書文牒是新的,上面寫着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帳薄她認得,那是清歡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記錄了一筆驚世的龐大財富;
——而那個像簫一樣的銀色圓筒上,刻着劍聖門下的門芒星徽章,卻正是昔年她離開師門交還給蘭纈師父的那把光劍!
她一樣樣地翻看着,每看過一樣,便覺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擊。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雙孩子的棉鞋,上面精緻地繡着虎頭,卻是陳年舊物。鞋子下壓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跡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來站在船頭,將信迎風展開,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後來,竟連站都站不穩,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嘔出!
“姐姐!”安心失聲驚呼。
殷夜來的臉色死去一樣蒼白,默然地看着手裏的那一封信,任憑唇角的鮮血一滴滴地滴落紙上,慢慢地洇開——她忽然間抬起頭,望着蒼茫天幕,低低笑了一聲。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這些年白帥都為您做過些什麼,定然不會再説這樣的話。”
穆先生的話又在耳邊迴響,漸漸越來越響,竟如同雷霆敲響在她心靈的上空,令她失了神——這封信上的話,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從白紙上看來,卻彷彿是聽到他在耳邊親口低聲陳述。
風從北方來,凍徹心肺,殷夜來默默靠在船頭,手一抖,那一張信紙被北風瞬忽捲走,掉落在水面,隨着滾滾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見。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應該返回葉城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拒絕了。那個瞬間,她並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麼。直到看完了這最後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過來。
——是的,她害怕這個轉身之後,便要面對真正的自己。
多年來,她一直對自己説: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邊,只是因為最初的契約,只是因為他買斷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這樣的一個不可抗拒的藉口之下,她從未試圖從他身邊離開。可是這一刻,當所有的藉口都已經逝去的時候,如果她還要不顧一切地返回牢籠,返回他的身邊,那麼,她將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對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愛他的。
——她所恐懼的,其實也就是這一點。
“下雨了,仙子請回艙裏休息吧!”北戰聽到安心的驚呼,連忙從前面過來勸導。然而殷夜來沒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張信紙消失在波浪裏,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然後將匣子裏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懷裏。
她的手指,最後握住了那一支銀色的纖細圓筒。
在手指握緊的那一瞬,她眼裏掠過一絲凜然的冷芒,竟讓北戰這種身經百戰的軍人都退了一步——這個弱不勝衣的女人,眼裏竟然能爆發出這樣可怕的氣息來!
她轉過頭來對他深深一禮,低聲:“夜來想拜託足下一件事。”
北戰肅然回禮:“仙子請儘管吩咐。”
“請將軍好好照顧我的家人,平安地將他們帶到雲隱山莊。”殷夜來的聲音平靜,一字一句地吩咐,“保護他們,不要讓他們再受到外來的任何傷害。”
北戰有些驚愕:“這也是白帥的命令,我們必然捨命維護。”
“是麼?那就好……我再無牽掛。”殷夜來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掛在船艙上的鳥籠,將那隻白鸚鵡放了出來,低聲:“雪衣,去吧!”
那隻鳥兒懵懂地跳出了籠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直到殷夜來將手臂往上一送,那隻鸚鵡才知道主人的意圖,撲拉拉地借力飛起,展開雙翅,轉瞬在遼闊的青水上。
“天空海闊,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吧!”
她低聲笑了起來——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猶豫,不再畏懼,也不再退縮。無論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計算了,她還是要回到他的身邊去,再次充當十年前的那個角色——哪怕前方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頭。
因為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
“心兒,康兒,你們要好好聽孃的話。”她走回艙裏,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兩個孩子的頭頂,柔聲道,“姐姐要出去一趟,過幾天就回來。”
弟妹們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裏?”
“一個必須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説什麼,左手一按船舷,整個人從船頭便輕飄飄地掠起,如同流雲般掠過蒼茫的青水,轉瞬消失在茫茫的蘆葦叢中。只留下北戰震驚萬分地站在船頭,看着那個如天外飛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間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顯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絕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囑他,如果這個女人看了信之後無動於衷,那麼,十二鐵衞就必須按照白帥原來的安排繼續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選擇了離開,那十二鐵衞也絕不能阻攔——這一切如有違逆白帥命令之處,所有責任由他承擔。
穆先生作為白帥的心腹智囊,心計深沉,所做的一切無不有原因。
可這個女子,到底是誰?
青水無聲流逝,穿越了整個東澤,從天闕山上西向注入鏡湖。水面上那一張紙載沉載浮,墨汁和血淚一點點的洇開,終究漸漸沉沒。
“夜來,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永別。
“此刻我準備孤身趕赴帝都,説服帝君放棄撤軍西海,轉而發動內戰的意圖,卻不知道最終會得到什麼樣的結局——他或許會殺我,或許不會。而我也必不會束手待斃。這一切只是一場賭博。
“權謀的事情就不多寫了,畢竟這些都和你無關,也與我要和你説的事無關。原諒我在最初和最後都欺騙了你,甚至連最後的告別都不曾和你當面説過,就這樣把你送上了離開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邊的榻上因為藥力而沉睡,而我在燈下寫這封信——事實上,作為一個軍人,我或許是勇敢的,但一直以來,作為一個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終無法向你清楚地説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説,我並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這樣看着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靜的夜裏寫信,卻能讓我更好的面對自己,更加簡單而直接地説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摻雜任何的情況因素。同時,也更徹底地作出決定。
“夜來,我是愛你的。這一點無須懷疑。
“或許你會為此感到驚訝: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很不尋常,不曾有好的開始,更難有可期待的結局——或許,你一直在猜疑為什麼我昔年在計劃完成後沒有殺了你吧?
“如果我説是因為我真的愛你,所以無法殺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我並不是一個寬厚仁慈的人,在這個世上活着的三十多年裏,我從來只為自己而戰。直到我遇到你。從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侶、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每一次我吻你額頭的時候,就會想起你之於我的另一種身份。
“請你原諒我多年來一直對你隱瞞了實情。那個女人,你喚作‘母親’的女人,事實上不僅是你的繼母,安家兩弟妹的母親,同時也是我的母親——是那個數十年前因為家貧被人販子買走,從此下落不明的親生母親!
“我曾經暗自查訪過她的下落,卻因為她被轉賣數次,終究無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隨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買你性命的金銖放在她的牀。那一瞬,我認出了那個蒼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間我的震驚,我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剋制住了自己,沒有當場和你們相認——因為那時候,我自己正處於一個極其危險的陰謀裏,絕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個時候起,夜來,你對於我的意義便已經截然不同。
“對於一個拼了命在保護自己母親的陌生少女,誰又怎能下得了殺手?——你是為了救我的母親和弟妹,才出賣了自己的整個人生。而這些,本來是應該作為長子的我來做的!可這些年來我都做了一些什麼呢?
“夜來……夜來。我無法再寫下去了。時間已經不多。
“世事艱難,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護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夠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們之間終須有一別,而這一刻就是現在。事實上,我應該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貪心和恐懼,你本來不該在客種齷齪的煙花地待那麼久。
“十二鐵衞是我最信任的屬下,他們會帶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們一家人天涯團聚,從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願。
“即便這樣的天倫之樂,已經不會再有我的位置。
“請善待我的母親和弟妹,但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存在——但願他們只是一羣普通人,過着我曾經擁有,如今卻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來,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遠離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鬥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雋這樣的人其實都並不適合你,而你,也不應該和我們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你應該擁有和你相配的人生和伴侶。
“如果某一天你還能見到清歡,請向他轉達我的歉意:他曾經慎重地把你託付給我,可如今我自身難保,已不能實現那個承諾。他留給你的財富,足夠保障你們一家人的畢生,而我,卻更希望你能重新提起這把光劍,回到十年前那個斷點上,把本來該屬於你的人生延續下來——
“你本來就不應成為殷夜來,而該成為空桑的女劍聖安堇然。
“再見了。”
當女子握劍從船頭一躍而下,掠過蒼茫水面向着葉城方向疾奔時,遠處的蘆葦蕩裏有人發出了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穆先生隱身在長長的枯草裏,望着殷夜來頭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裏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計劃。
她畢竟還是不能無動於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讓重獲自由的女人心甘情願地離開闊別的家人,不惜一切返身回到了龍潭虎穴,為那個男人赴湯蹈火。這些女人,無論有着怎樣的美貌和身手,畢竟都是太容易為感情衝昏頭了啊……
穆先生揮了揮手,伏在青水兩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隨殷夜來的方向而去。
在雙方對壘,勢均力敵局面錯綜複雜時,他們這一方需要走一步險棋。而殷夜來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現,或許會傾覆整個微妙搖晃中的天平——深宮險惡,諸方博弈,忽然出現在棋盤上的她,將她成為一顆誰都料想不到的“變子”。
既然白帥不願攜劍入宮,那麼,自己便必須設法給他遞上一把利劍!
這種手段當然見不得光,或許還會冒着擅自作主被斬首的危險。然而這個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業,哪裏只能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為了讓白帥君臨天下、成為雲荒之主,這些小小的犧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來運去的背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怎麼,先生似乎有些難過?”旁邊有人説了一句,蘆葦簌簌分開,一隻快艇撐了出來,舟上是一個年輕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歡這個女人麼?”
“不,你錯了,”穆先生搖了搖頭,眼裏掠過冷光,淡淡,“不能説我對她懷有任何私人的憎惡。不過我希望白帥能成為一個無懈可擊、沒有弱點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帥才能成為真正的強者!”
“説到底,先生還是覺得這個女人是個禍害。不過駿音統領也不喜歡她。”那個在蘆葦蕩中駕舟接應的年輕人笑了一聲,“我們都覺得這個女人太麻煩了,身處青樓卻不知道安份守己——如果換了是統領,早就把這樣愛惹事生非的女人給踹了。”
統領十萬驍騎軍的駿音將軍是青族人,出身高貴,性格倜儻風流,灑脱不羈,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帥完全相反的另一類人。昔年在西海上兩人曾並肩和冰夷作戰,結成了刎頸之交。後來駿音調回大陸執掌驍騎軍,白墨宸則繼續留在了西海前線。兩人雖然從此分道揚鑣,但駿音依舊對白帥推崇倍至。
獨獨在這一點上,他卻持反對態度——男兒到死心如鐵,為區區一介青樓女子羈絆,實在是辱沒了天下名將的風範。
“是麼?”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們統領真是聽所見略同。”
“不過,”駕舟的年輕人看着殷夜來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敬佩,“我還真沒想到這個女人有那麼好的身手!這真是太令人吃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帥的事,並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消失在天地間的那個女子背影,眼神中掠過微微的一絲悲涼,嘆了口氣,“不過,無論如何,駿音統領可以放心——她這一去,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哦?”駕舟的年輕人微微一驚。
“她最近幾年身體很差,已經不能像年輕時那樣獨闖龍潭虎穴。這一點,我估計她自己心裏也很清楚。”穆先生嘆了口氣,喃喃,“這個女人對白帥居然是有真心的……想到這一點,我有點難過。”
“真心?”駕舟的年輕人愕然,“一個青樓女人……”
“阿芒,你還是太年輕了。”穆先生笑了一下,“還不瞭解男女之間的事。”
那個叫阿芒的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嘀咕:“先生不也沒老婆?”
“年輕的時候有過。父母幫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道,看着遠處,“我們新婚不足一年,我就被上司充軍西海——聽説我離開不滿半年她就有了新的相好,打掉了腹中屬於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説不出話來,神色有些尷尬。
作為駿音統領的貼身隨從,多年來他和這位潛伏在葉城的白帥首席幕僚打過不少交道——在他的記憶裏,這個老謀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極深,冷靜縝密如一塊鐵板。今天忽然説出這些,是受了什麼刺激了?
“後來呢?”他不知道怎麼接對方的話,訥訥。
“後來?沒有後來。”穆先生淡淡,“後來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頓了片刻,知道對方不願意再説下去。但畢竟是年輕人,還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問了一句,“那……先生髮跡後,她回來找你了麼?”
“沒有,”穆先生笑了一聲,“覆水難收,她早已棄我如鄙履。反而是我去找過她。”
“……”阿芒抓了抓腦袋,不知説什麼好,“那最後……”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連同那個姦夫。”
“什麼?”年輕人失聲。
“當然是我殺了他們。其實我不在意她紅杏出牆,畢竟我從來不指望女人能忠貞可靠——但她不該殺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語氣肅殺,“殺人要償命,這是規矩。”
“……”阿亡愕然地看着這個冷峭清瘦的中年謀士,對方負手站在那裏,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飛,如一隻青色的孤獨的老鶴——那一瞬,年輕人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可怕的力量,讓人覺得心底森冷異常。
“我們中州人有一句古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標。”穆先生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我沒有家。在這方面,實在是很失敗啊……我沒有白帥那麼好的運氣,我一生都沒有遇到過肯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聲:“如今我跳過了中間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後的結局——治國,平天下。白帥是我的恩人,我會竭盡全力地把他推上最高處,絕不能讓任何人擊倒他!”
這一句阿芒聽得懂,眼裏頓時也放出光來:“才!”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經連夜出發,驍騎軍那邊是否已經開始秘密調集人手了?”感慨只發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轉身登舟,“我們的時間不多。白帥進京已經快一天了,估計帝都裏那些人的耐心要耗盡了——快,我們立刻去和駿音統領會合!”
“是。”小舟上的年輕人肅然回答,抬起右手按住左肩,“驍騎軍誓死效忠白帥!”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見兮,
滄浪浩蕩!
葬我於海波之上兮,
去彼雲荒。
故國無處歸兮,
永無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國有殤兮日無光。
魂歸來兮,且莫彷徨!
在遙遠的西海上,有歌詠如潮。那是一羣素衣的人們,在面向大海的東方唱着輓歌,哀悼他們在海皇祭上被殺的同胞。一個穿着白色長袍的女子站在隊伍的最前面,雙手合起,垂下眼睛領着眾人唱着輓歌,面容哀傷而沉默——
那是巫真織鶯,元老院十巫之一。
數天前,消息傳來,海皇祭後巫朗大人在葉城和鎮國公慕容雋已經達成了重要的盟約。如此説來,最後一塊拼圖也已經拼上了,萬事俱備,他們接下來只等冰錐一下水,所有計劃便要立即啓動。到時候一切如箭離弦,勢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們,心情複雜地摸了摸髮髻。
她的發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傳統的婚慶式樣,上面有龍鳳等吉祥圖案,是冰族人婚禮時用的結髮簪子。實物其實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銀鍍金,掐絲工藝,是剛收到的聘禮——她是個孤兒,所以羲錚父母送來聘禮的那一天,元老院除了秘密出使雲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長老都到場了,在供奉破軍的大殿裏見證了兩個家族締結婚約的一幕。
——三日後,她便要和羲錚成親了。
很多人都為此感到高興,包括雙方的長輩和元老院,他們覺得這是族裏兩個最優秀年輕人的結合,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裏可以成為楷模和佳話。可是,她戴上那支結髮簪,卻覺得頭頂上有刀仞的高山壓下來,幾乎令她無法呼吸。
“魂歸來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經停止的時候,只有她的聲音還在持續,清涼而恍惚。
祭奠結束的時候,她聽到了頭頂遠遠的轟鳴聲,彷彿巨大的鳥類在盤旋飛舞——那是羲錚帶着他的鮫人傀儡凝駕駛着風隼,在空明島上空不斷逡巡。隨着冰錐製造的接近尾聲,這幾天的警備又加強了,聽説連出入船塢的人都要經過三次的搜身,而望舒也已經處於基本被隔離的情況下,不能見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雙明亮的眼睛,想着那個孩子氣的少年,心裏一陣絞痛。
“織鶯?”忽然間,她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威嚴的聲音。
她驚覺回身,連忙行禮:“巫咸大人!”
鬚髮蒼白的老者手持權杖,穿過祈禱的人羣來到她面前,眼神鋭利而深遠,看着臉色蒼白惴惴不安的年輕女子——織鶯出身於典型冰族家庭,從小受到正規嚴格的訓導,一貫是個謙卑而隱忍的女子,隨時準備為了滄流和民族犧牲一切。然而,最近隨着婚期的臨近,她神不守舍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了。
是因為即將遠行,還是因為那個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織鶯猛然一顫,臉色無法控制地變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隱藏自己的心,織鶯,”巫咸低沉地開口,“我是我的長輩,也是你領袖——望舒對我們非常重要,這些年多虧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終記得,他是個異類,永遠無法和我們真正的在一起。”
織鶯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顫抖。
“望舒是一個為了戰爭而誕生的孩子,他存在意義就是如此,”巫咸的聲音彷彿穿透了時間,“他無法成為一個普通的戀人、丈夫或者父親。這一切你應該早已知道——你不該對他傾注了太多的感情,這非常危險。”
“我知道。”她終於輕聲開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麼?”巫咸蹙眉。
“是的,”織鶯抬起頭,看着冰族最高的領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運從出生時便已經註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開心一些。”
“他從沒有‘活’過。”巫咸嘆了口氣,“織鶯,你的錯誤就在於此。”
她如遇雷擊,一瞬間只覺得心底一片冰冷,説不出一句話。
“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儘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轉了話鋒,有些無奈,“聽説他昨天忽然毫無預兆地又罷工了——誰都不知道他抽了什麼風,居然扔下了組裝到一半的冰錐,説不見到你就不繼續工作。整整幾千人都在等他。”
“……”織鶯沉默着,不知道説什麼好。
昨天。那是她和羲錚秘密下聘的時間,他是怎麼感應到的?
“去看看他吧,織鶯,”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不容抗辯,“你是唯一對他有控制力的人,讓他趕緊把冰錐調試完畢,下水啓航——我們的人已經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邊馬上就要起大亂了,冰錐必須帶着神之手出動,絕不能被拖住了後腿。”
“是。”她終於低下頭,輕輕應了一句。
即將遠航的冰錐,此刻正停在一間一百丈長、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裏,彷彿一個銀白色的巨大梭子懸在空中。
這間軍工坊的船塢位於沉沙羣島最優良的港口古丹港內,吃水深度可以達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颶風和海潮都無法影響,一向是靖海軍團專用的軍港,同時也是製造新船隻的所在。為了製造冰錐,這裏再度朝廷了擴建,容積擴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塢裏還是顯得擁擠不堪。
一塊長達二十米的橫板被吊了起來,鐵索穿過棚頂的滑輪嘎吱響着,一直懸在半空,卻無人理睬。工匠們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將這一塊橫板拼裝在哪個部分——不知道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發起了脾氣,拂袖而去,扔下了這個爛攤子。這一塊被吊裝到一半的橫板,也只能這樣顫巍巍地懸在那裏,不知道往哪裏組裝。
冰錐這樣極度精密的機械,光外殼上的各種零件就多達一萬多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嚴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為外形是弧面,不能用圖紙表達,只能一邊建造一邊現場成模——沒有圖紙,任是工坊裏再有經驗的工匠也記不住那些成千上萬片的複雜構造,只有巫即大人這樣的機械天才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該放在哪裏,彷彿整個冰錐都已經在他心裏,纖毫畢現,只等拼圖完畢。
如今他忽然罷工去了樓上休息,現場頓時便陷入了停工的尷尬。
“糟了,槳不動了!”忽然間,有滿身油污的工匠從艙室裏站出來,驚懼地大呼,“槳忽然卡住,不能旋轉……巫即大人呢?快讓他來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間睡覺去了。”匠作監頭目嘆了口氣,“誰都請不動。”
“都什麼時候了……”工匠喃喃,無可奈何地看着還是支離破碎的冰錐:這是一項機密重大的工程,軍令如山,如果半個月內冰錐還不能下水,這裏所有人都要軍法處理——可偏偏帶領軍工坊的巫即大人以是這般小孩子脾氣,實在是讓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間,又聽到有人問。
“不是説過了麼?那傢伙睡大覺去了!如果有誰能把他弄出來我願意給他做牛做馬!”匠作監不耐煩地回答,一回頭,忽然臉色大變,“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緩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曠的船塢裏,看着懸在空中的機械,輕聲道:“那麼,麻煩去把他叫起來——就説我想看看冰錐的近況。”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頭頂上的窗子忽然打開了,一個腦袋從裏面探了出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喜悦萬分:“織鶯?是你麼?你來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過來,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個敏感而自尊的少年,從來不肯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走路時穿着特製的靴子,走起來總是緩慢而平穩。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完全忘了這一切。
織鶯看着他奔過來,似乎默不做聲地嘆了口氣,下意識地微微退了一步,卻還是被他一步趕上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閃耀着喜悦的光:“你終於來啦?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哼,那些老傢伙真可恨,居然不讓我見你!”
“見我有什麼事?”織鶯輕聲問,語氣平靜而剋制。
“我……”望舒想要説什麼,忽地停住,細細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變化。他的目光令她無端端地覺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問:“怎麼了?”
“幾天不見,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望舒喃喃。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麼回答,下意識地抬起手摸了摸——在進入船塢之前,髻發上那支簪子已經被她卸下了,然而不知為何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卻一直壓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沒來看你是怕打擾你製作冰錐……時間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誤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長老的叮囑,嘆了口氣,“而且‘神之手’的計劃也開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喚醒’,沒有辦法天天來船塢。”
“你不來,我一點幹活的勁頭都沒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個尚未完工的龐大機械,“那麼複雜的東西,連我看了都覺得頭疼……做完這個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會的,”織鶯笑了笑,語氣複雜:“別擔心。”
望舒卻敏感地皺起了眉頭:“為什麼笑得那麼奇怪,織鶯?出什麼事情了麼?——這幾天我總覺得心裏很不安,覺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沒什麼,”她嘆了口氣,“我不是好好的麼?”
少年疑慮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讓她心裏一顫,下意識地轉過了頭。
“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望舒喃喃,沮喪地垂下頭去,“不過,算了……反正怎麼問你也不會説的,一向你都對我不公平。”
“我真的沒事,”織鶯嘆了口氣,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銀色機械,“你別耍孩子脾氣了,快些把冰錐製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聽説的孩子,“我馬上就幹活。”
織鶯對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擾你,先走了。”
“織鶯!”看到她轉身,望舒急了,連忙追上來,“等等!”
“怎麼?”她轉身,卻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幹活,”望舒的雙手絞在一起,執拗地道,有些臉紅,“你不在,我做什麼都覺得特別沒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別孩子氣了……”織鶯嘆了口氣,“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務要完成,哪能天天在這裏看你?我還要去照顧繭室裏的那些孩子。”
望舒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嘀咕:“我真想變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語氣無辜而純粹,不染絲毫塵埃,只有濃濃的依戀。織鶯心裏陡然掠過一陣柔軟的戰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無力包圍了她,令她説不出一句話來。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過頭去,逃也似地疾步離開。
“冰錐正式下水那天你會來麼?”望舒卻在後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頭也不回地應了一句。
“太好了!”他歡呼雀躍,“到時候我有禮物送給你——很妙的禮物!”
“好。”她含糊了一句,不敢再説什麼,急急地轉過身去——沒有人看到,在她轉過身的一瞬,眼裏的淚水已經再也無法控制地滑落面頰。
她當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錐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發去執行‘神之手’的任務,所以他當然不願意這個機械早日落成,然而為了她的請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速度。那個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令人一眼看得穿。然而,他卻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這些年來,他一直同周圍的族人格格不入,卻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離,生怕她遠離——然而他卻並不知道,雖然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從出生開始便是站在天秤的兩端,永遠無法靠近。
他的父親,那個天機公子,可真是一個殘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説服了巫即大大,匠作監立刻適時地走過來,陪笑着指了指冰錐尾部,彎下腰請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錐的船槳忽然不動了,不知道是被什麼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沒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麼我才睡了一覺就又壞了?”望舒不耐煩地走過去,在艙室尾部側耳聽了聽,又敲了敲金屬外殼,轉過頭來,“應該是裏面的機簧斷裂了,你們得找人拆開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這裏。”
説到這裏,少年從懷裏掏出一枚炭筆,在銀色的外壁上平平劃了一條一尺長的線:“從這裏切開,最裏面的一排機簧至少斷了三根。”
匠作監卻有些猶豫:“切開?一旦切開,這塊板就整個報廢了——大人是怎麼確定這裏面一定有問題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煩,用手按了一下冰錐尾部的外殼,“這個地方的温度比別的地方高出了不少,肯定是裏面在運轉的機簧出現了問題。”
少年按在冰錐的手指白皙而修長,肌膚白得透明,骨節勻稱,彷彿一件完美的工藝品。匠作監也把手放上去試了試,然而在他的觸覺裏,這塊地方的温度卻和周圍幾乎一模一樣,根本感覺不到有什麼異常。
他有些猶豫地抬起頭,卻看到了少年冰藍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別的冰族人有些微的不同,藍得更深邃,瞳仁居然接近於黑色。虹膜上有一層奇特的折射光,彷彿藍紫色交融的幻影,有一種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間,匠作監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匠作監一揮手,“快,按大人説的切開!”
切割堅硬的金屬需要一些時間,望舒百無聊賴地在一邊等着,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銀球,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查看。不一時,銀色的金屬板被切開了一個口子,裏面的設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在二十根控制着冰錐螺旋槳的機簧里居然斷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動槳繼續轉,只發出空空的聲音。
“一羣蠢才!”望舒將那個小銀球放回懷裏,看着裏面斷裂的機簧,臉色很不好,“沒下水就壞了,是誰做的焊接和安裝?匠作監,你給我好好的處罰經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羣豬來製作我的機械!”
“是!”匠作監冷汗滿頭。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聲音,金屬摩擦着金屬,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響聲。
“這塊板怎麼還吊在那裏?!”望舒抬起頭,看着船塢頂上那塊晃動的銀白色金屬板,“不是跟你説過了那是龍骨的第九十二節麼?”
然而,就在他抬起頭的一瞬間,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望舒!”忽然間有人在身後對他驚呼,“小心!”
“織鶯?”他聽出了是誰的聲音,驚喜萬分——然而還沒來得及轉身,他就聽到了頭頂的風聲。懸吊的鐵索發出了刺耳的鬆脱聲,迅速滑落,那一塊巨大的龍骨當頭砸下來,以雷霆萬均之勢跌落。
望舒張口結舌地看着黑影籠罩了下來,微跛的腳卻不聽使喚。
“嚓!”忽然間,憑空出現了一道閃電,擊中那一塊即將砸落在他頭上的巨大龍骨。那一瞬空氣裏迴響着激烈的氣流,整個船塢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塊龍骨居然在半空裏被莫名的力量炸開,瞬間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經走出了船塢,一邊擦拭着淚痕,一邊用簪子重新挽起頭髮。然而剛走出不到三丈,卻聽到了身後傳來金屬摩擦的聲音——彷彿心靈感應般地預感到了這邊的危機,白袍女子閃電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揮出了法杖,正擊中了那一片墜落的金屬。
少年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她硬生生扯開幾丈遠,一直退到了屋角。織鶯幾乎是半拉半抱着將他推開,按在牆角,用身體覆蓋住了他,氣息平甫地舉起手迅速結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籠罩了兩人。
那是……結界?她在防禦什麼?
“織鶯……”望舒一時間沒有回過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側臉。她臉色蒼白,凝望着空中化為粉末的龍骨,手在微微顫抖。
“保護巫即大人!”織鶯厲聲,“來人,清場!”
一直守在一旁的戰士聽到指令,立刻衝入了船塢,將那些工匠迅速帶離現場,然後開始細細地檢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監也是嚇得臉色蒼白,連忙後退,卻聽得織鶯道:“去,給我看看艙室的機簧是怎麼壞的!”
“是……是。”匠作監顫抖着爬入了那個切開的缺口,將那些斷裂的機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臉色大變,喃喃:“稟巫真大人,這些……這些機簧,都是被割斷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氣,側過頭看着織鶯。
“果然。”年輕的女長老咬緊了嘴唇——看來,上次潛入繭室的那些空桑密探還沒有死絕,還有殘黨留在空明島上!白墨宸派來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擲,想要在最後關頭破壞冰錐、殺死滄流的總機械師吧?望舒對帝國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還是有點戰慄,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聽着!從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塢一步,試圖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殺無赦!”
“是!”冰族戰士齊齊跪倒。
織鶯還是不放心,親自在船塢裏繞場走了一圈,細細檢查過每一寸土地。“織鶯……”耳邊卻聽到望舒的低呼,她回過頭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卻有點奇怪。
“怎麼?”她問。
少年怔怔看了她半晌,最終什麼都沒有説,只是搖了搖頭——她頭上的那支髮簪是如此陌生,祥雲龍鳳,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種宿命似的答案。織鶯平日都是素衣白袍,從不佩戴首飾,這一支簪子,是誰送的?
他甚至不敢開口問,生怕會知道什麼不能接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