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梦,会比回忆更长久?十年了,每一夜,当她一闭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个延绵不绝的噩梦里。无论是身在白墨宸身边,还是孤身独眠高楼。
黑暗无边无尽,血腥泼洒遍地。
在白帝用来行乐的豹房里,那些与她一起进宫的雏女一个接着一个的被传唤进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间里那些人在辗转呼叫,痛苦而颤栗,一声声刺痛她的心。盛装的她木然立在门外,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
“你不用进去了,”等最后一个同伴也进去后,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个带刀的侍卫,目光下流而龌龊,上下打量着,“你年纪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欢吃嫩的。”
她默默握紧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缝。
——原来,二皇子买下她们送到帝都,就是为了供帝君凌虐蹂躏的么?那些孩子……那些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这样在暗夜里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紧紧握着手,只觉得一股怒火在心里燃起,几乎要把她的所有神智都燃尽——是的,这一路上,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是被买来的,既然被当作礼物送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里那一股火焰却还是无法压抑地燃烧起来——然而,在这个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身边根本没有剑,而刺杀皇帝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剑,连她的父母弟妹都无法幸免!
她双手颤抖,内心冰火交加。然而身侧那个带刀侍卫却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将她的下颔顶了起来:“怎么,不如我让帝君把你赐给我吧?呵,我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十七岁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滚!”她别开了头,再也无法克制地怒斥。
那个侍卫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反抗他,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步上前——然而,就在那一刻,身后的长廊里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地,然后一个嘶哑不成人声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呼救:
“救驾……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卫都转过身,朝着豹房紧闭的门扑了过去,连那个调戏她的侍卫都没有一丝迟疑。
刺客?守卫森严的深宫里,怎么可能忽然有刺客!
当门被踢开的时候,里面的景象令人震惊。
白帝被捆绑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白胖的身体不住颤抖。那些雏女们簇拥在床头,裸露的身体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白皙而柔弱,浑血遍布血迹和淤青——然而,那一群柔弱的羔羊却合力将那头残暴的狮子压在了床上,用衣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的眼睛翻白,舌头半伸,手脚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失声惊呼。千均一发之际,侍卫们及时救驾,一刀将那两个拉着衣带的雏女砍成两段!
床上的白帝翻滚着落地,捂着咽喉喘息半晌,惊魂方定,嘶哑地喊:“杀!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
转瞬而来的就是大屠杀——那些侍卫闯入了豹房,利刃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们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温柔乡便成了修罗场。
“不……不!”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累父母、什么株连九族,近在咫尺的屠杀激起了她维护弱者的天性,剑圣门下的血在身体里沸腾,她大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豹房里,反手一击打飞了那个正挥刀砍向雏女的侍卫,大声厉喝:“住手!不要杀手无寸铁的人!”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黑暗里,无数的刀立刻朝着她砍了过来。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再也无法停止了!
以杀止杀,只能如此么?
她甚至连思考这些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夺过了一个侍卫手里的刀,将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部逼开——在师门学艺那么多年,她却从未杀过人,此刻第一次拔剑就面对着如此残酷血腥的绝境,令人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杀,杀,杀!不阻止这些豺狼,背后那些孩子就发死无葬身之地了!
真正动手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钟,然而对她来说却仿佛是过去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当清醒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全身,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那些侍卫的尸体,包括片刻前还在调戏她的那一位,已经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那些幸存的雏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怪物。
“啊……”她颓然松开了刀,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浓厚粘稠的血已经让十指都无法张开。那一刻她忽然间全血颤抖,弯下腰呕吐起来。
“来……来人啊!有刺客!”当她虚弱地在血腥里颤抖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嘶哑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那个漏网之鱼白帝居然已经手足并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跄奔逃,一路大呼!
瞬间,整个深宫都惊动了,无数灯火朝着这里聚集。
她独自站在血泊里,看着墙角那些因为惊吓而呆滞的孩子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重新摸索着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门口,脸色苍白而木然,并无恐惧,也并不退缩。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战斗到死的那一刻为止吧!
反正入宫之前,在黑石礁之上,她已经了亲口和少游说了再见,断了心里最后一点羁绊,从此生死再无牵挂。
闻声冲来救驾的侍卫很快将豹房包围的水泄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过今晚了,然而,即便是为了身后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后退半步!——虽然,她们的生命轻贱如蝼蚁,原本也不会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间,有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开口,声音低沉而凛冽:“接下来让他们去处理。”
谁?谁在和自己说话?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冷冷不动声色——那张脸出现在这个修罗场里,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声,认出了那个在暗巷里买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带着一行人护送她们入宫,当作贺礼和其余宝物一起献给了帝君。龙颜大悦之下,帝君当场晋升他为将军,并留下来宴饮。可如今,他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是的,原来,今晚真正要杀帝君的,是他们!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般身手,”他看着她,目光复杂,“是我小看你了。”
是么?她苦涩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她们这些平民女子不过是棋子,还是那种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别怕,”那个男人刚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忽然地低下了头,将冰凉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低声,“没事了。”
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却在一瞬间惊呆在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十几个同伴全都死了,为什么唯独她可以活下来?她是与众不同的么?
“不相信我?”他低声问。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他。她虽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却也明白:一个男人如果要冒着危险带走一个女人,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是的,这个人想把她据为己有,或者是为了欲望,或者是为了阴谋。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会乖乖跟他走,做另一个人的傀儡?
外面的杀戮声越来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缩的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总要为你家人的安全考虑,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把将手推在了墙上,刀锋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厉声,“你把我家人怎么了?”
他淡淡的笑了一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把他们窄石板巷的老房子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轻声:“你如果杀了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当啷”一声,她手一软,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叹了口气,“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想保护你。”
“保护我?”她失声冷笑起来,指着满地的尸体,筋疲力尽地怒斥,“明明是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方来!明明是你设计了这一切!”
“是的,是的……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伸手将不停挣扎的她拥入怀里,“不过,我发誓,从今天开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一定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伤害你们,都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挚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片刻,她才喃喃,“你是谁?”
“白墨宸。”外面的杀戮还在继续。经过这深宫里的一场激斗,天亮后这云荒便要换了人间。在血腥的黑夜里,那个男人站在豹房里,伸手拥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轻声,“走吧!趁着鹤绂他们还没到,赶快跟我离开。
“我会保护你。”
他的手臂稳定如岩石,眼神深广,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来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沉。将醒未醒的时候,身上有飕飕的冷意,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身侧靠去。然而,当她依偎过去时,衾枕的那一侧却是冰冷的。
那一瞬,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心底流过,她骤然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着身侧——不出所料,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墨宸?”她脱口唤,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身侧的枕上也已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睡过人的痕迹。殷夜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床,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头还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声唤,“秋蝉?”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那两个随时听从她召唤的贴身侍女呢?
殷夜来回过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惊,在榻上瞬地坐起,睁大了眼睛。不……不!这不是她在非花阁的卧室!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朴实无华。地板和墙壁都用一种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质做成,密不透风。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来拥衾坐起,惊讶地四顾——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袜都还好好的放在床下,然而房间的陈设完全变了。唯有床尾挂着一个精致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鹦鹉顽皮地荡着秋千,看到她醒来,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声:“小姐,早安!”
雪衣还在,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熟悉的旧日居所。
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听涛阁上对饮小坐的,最后不知为何便失去了知觉。一夜之间,她到了哪里?!
殷夜来心念电转,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伸出脚去,穿上鞋子。脚下似乎在微微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动。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此刻难道是在一个马车内么?!
这是怎么回事?殷夜来猛地撩起了纱帐,四顾,发现侧壁上有个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拔下一支珠钗握紧,另一只手伸出,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一眼看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间仿佛被刺痛一样转开了眼睛,低声惊呼。
外面射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随阳光射入的,还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和久违了的青草的味道——这一切都令她震惊无比。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醒了么?”
“春菀?是你?”殷夜来用手指挡着刺眼的朝阳,感觉眼前那一层薄薄的白雾正在慢慢地变淡和消失,吃惊地问,“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菀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里。”
“什么?”殷夜来惊愕无比,“秋蝉呢?”
春菀低声:“秋蝉留在了星海云庭。”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问,“是墨宸的安排么?”
春菀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们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往外看去——那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惊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旷野!
冬日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朝阳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层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显得一片箫瑟——马车走的是小道,偏僻无人,只有远处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见几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来一瞬间竟看得出神。
“仙子请小心,”然而,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关上了打开的窗扇,那是一个黑衣骑士,虽然身上没有穿着戎装,一举一动却是军人的身姿,“抱歉,白帅令,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这一路请您尽少露面,以免不测。”
“目的地?”殷夜来愕然。
“请您放心跟属下走,”铁衣卫首领低声禀告,“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叶城,进入了望海郡境内——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见过穆先生后,接下来我们便从水陆继续上路。”
“穆先生?”殷夜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来,她对于白墨宸的这个幕僚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甚至说是某种隐隐的反感和畏怖。这个青衣谋士身上带着黑暗的气息,多智近乎于妖,神秘而低调,隐藏于陋巷,从不亲自出面做什么。
如今他居然亲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飞驰了多久,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在翻越了一座山峦后,马车忽然戛然而止。殷夜来在车里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判断一行人已经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头去观望,忽地听到了有人疾行而来,在车厢外齐齐行礼:“请仙子下车!”
殷夜来披衣走下马车,在冷风里微微咳嗽了几声,四顾。
这里是一个渡口,僻静无人,枯黄的芦苇在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北方飞来的大雁群居其中,偶尔发出长长的唳声——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渡口上,却横着一只船,船头上有一个青衣中年文士迎风而立,须发飞扬,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来低低惊呼。
穆先生看得她来,立刻走下船头,长长一揖:“仙子好。”
殷夜来淡淡回礼:“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语气却意味深长,“白帅才辛苦。”
“哦?”殷夜来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对方心机极深,暗自揣测着他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心念电转,耳边却听对方道:“时间不早,还请仙子上船。”
殷夜来没有动,问:“到底要送我去哪里?”
穆先生叹了口气:“近白帅吩咐,要送仙子去苍梧郡的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了一个早上的迷雾忽然被拔开,她陡然明白了:原来,墨宸他是听从了清欢的提议,竟为了避开那个刺客余党的追杀,想把她送去云隐山庄?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身边,护送这架马车的一共有十二人,个个黑色大氅,白色骏马,飒爽利落,眼眸如鹰隼——那,正是白帅最为倚重的十二铁衣卫!
殷夜来微微一怔:难道墨宸把最精锐的人手都调拨过来了么?
“既然如此,那墨宸为何不亲口告诉我这些安排?为何要连夜把我送来此处,一声都不告知?”说到这里,她猛然明白过来,苦笑了一声:“是的,我是和他签过契约的人,居然还多此一问,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萧萧的风声里叹了口气——
“仙子如果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种话。”
殷夜来猛地一震,穆先生却没有多说,回身登上了船头,抬手示意:“请。”
她随着他上了船,却见船舱里堆着箱笼,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东西——一箱是她平日经常吃的药材和煎药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袜,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读的诗词古籍。每个箱笼上贴有条子,标记着里面放有的物件名称,有条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致妥帖,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仓促完成。
“白帅早就想过会有今日,”穆先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暗中准备了这条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殷夜来诧异。
“就是他不得不让你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叹息着关上那一个个箱笼,“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能让你在一夜之间人从世销声匿迹,去往云荒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殷夜来从箱子里捡起一把伞,脸色微微发白。
这把精美的旧伞,是用价值连城的霞影绡裁成,乃是十年前慕容隽初见时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对她而言含意深远——白墨宸对她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但多年前却从不曾一语提及此事。然而在最后的分别时,他居然也不曾忘了帮她带上这件东西!
虽然在黑暗里相伴十年,然而他们却并不曾相互交换过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后分别的那一霎,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深广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舱里尚要关闭的门:“不过,白帅不止准备了这些。他给您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个船舱里面——”
殷夜来微微地愕然,下意识地走向那道门,然后又忽然地停住了——那一瞬,仿佛是直觉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瞬地变得苍白,身体猛烈地摇了一下,仿佛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舱门忽然打开了,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抚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双枯槁如树皮的老妇人的手,也在激烈颤抖着。
殷夜来睁大眼睛看着舱里的人,眼神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虚无。她任凭盲眼老妇人那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两道泪水溢出眼眶,长划而落。
“大囡……是大囡么?”摸到了滚热的泪水,苍老的妇人猛然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天见可怜,你没有死!你真的回来了!”
殷夜来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止不住战栗,泪落如雨。“娘……”许久许久,在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她嗫嚅着,终于开口说出了十年未曾说的那一个称呼。
“大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谢天谢地!”老妇人抱紧了她,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仿佛生怕失而复得的女儿在十年后再度消失。在她身后的那个船舱里,那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康儿!心儿!”老妇人低叱着,“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姐!”
两个孩子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不敢上来。“快过来!”安大娘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扯过两个孩子,“快来,这是你们姐姐!”
“姐姐?”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么?直的还活着?”
“该思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个爆栗子,怒骂。
那孩子吃疼,登时使哭起来了,更加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贯看不起这个懒惰的哥哥,此刻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不让母亲的第二个爆栗子落下来。
一家人在一旁拉拉扯扯,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团。殷夜来站在一边看着,想要出声劝阻,然而嘴唇动了动,喉咙似乎被堵塞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眼前这一家人是如此和谐亲切,水乳交融,而她站在这里,似乎半句话也插不上。
十年。已经十年了。
当朝思暮想的这一刻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切却显得如此的陌生而遥远。到了现在,即便叩开了家门,又该怎样如少女时代一样投入母亲的怀抱撒娇?怎样训斥管教那一对早已不认识她的弟妹?
已经陌生了。这世间,那里还有一去能回头的河流呢?
她怔怔地想着,问:“娘,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安大娘愕然:“不是你在店里留了信,要我带着心儿和康儿来这个码头上等你的么?”
“我留了信?”殷夜来一惊。
“是啊,”安大娘老泪纵横,“其实昨天我虽然看不见,却忽然隐隐觉得我的孩子回来了,就在店里的某处!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昨天?”殷夜来喃喃,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白墨宸带自己去八井坊,的确是有深意的。
“我不识字,又瞎了,根本看不了信。多亏了店里有位先生热心,帮我念了信,还带我们来了这里……”安大娘喃喃,摸索着,“他现在在么?”
“娘,你是说阳春面?”安心眼尖,一指舱门外,“他就在那里!”
青衣文士一直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舱内骨肉重聚的那一幕,眼神复杂。
“阳春面!”安心扑了过去,想要抱住这个常年住在店里劈柴的熟人,然而却扑了个空。穆先生再也不理后面一对小儿女的呼唤,转身离开,直接走向了船头,和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低声交代着,表情凝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北战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殷夜来在一边看着这一行人背着自己商议着,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墨宸素来行事利落洒脱,绝不是这般小心翼翼掩饰的人,此刻如此层层安排,定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暗示着此事关联重大。
他为何要把贴身跟随的十二铁衣卫全数派来?
为何要连夜将自己送走,仓促得不留余地?
为何,甚至连隔绝了十年的亲人,都送回到了她的身边?——即便是为了让自己逃脱那些神秘的追杀,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
她再也忍不住,走过去问:“墨宸如今在哪里?”
“白帅说,从此之后,他的行踪仙子不必再过问,而仙子的人生亦和他没有关联。”穆先生微微一礼,低声,“就当这十年间的事不曾发生。”
“什么?”殷夜来一时愕然。
“等护送仙子到了云隐山庄,安然度过一段时间,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十二铁衣卫便会奉命返回军中,”穆先生肃然道,“从此仙子便是自由之身。叶城花魁殷夜来就此消失,您可以重新成为云隐山庄的主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她怔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那不是从少女时代就夭折了的梦么?
“仙子难道不开心么?”穆先生看着她的表情,追问了一句,语气莫测。殷夜来说不出话,看着船下茫茫的流水,沉默了片刻,喃喃:“墨宸他……为什么忽然下这个决定?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穆先生不动声色,淡淡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殷夜来一怔,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迎风沉默了片刻,穆先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既然仙子担心白帅,大可自行返回去看上一看,到时候便知晓一切——又何必在这里徒然猜测?”
“返回?”殷夜来却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她眼里露出的那一抹恐惧,令穆先生眼里的光芒瞬地暗了下去。
“原来仙子不肯为白帅而死。”他低叹一声,不再多说半句话,“那么,在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愿仙子全家一路顺风。”
殷夜来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
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十年后还要她再死一次么?
当船只动起来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十年间的一切正在逐步离自己远去,忽然间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姐!”春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
殷夜来缓缓放开锦帕,洁白的丝巾中间,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在冬天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她茫然的看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是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听到咳嗽声,苍老的妇人摸索着从舱里走出来,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进来……外面冷啊。”殷夜来震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亲。“娘。”她走过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舱里,“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安大娘却有一种直觉上的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别多心,”殷夜来轻声,“只是最近天气冷,着凉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喃喃,“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吃什么苦,遭什么罪?——十年前你留下那么大一笔钱说给爹和弟妹治病,然后人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
“没什么,”殷夜来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说了一个谎,“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干了十年,终于把那笔帐给还清了。这才能从那里回来见你们。”
“是么?”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颤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来,“还说没受苦!在冰冷的雪水里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似把十年的苦难和思念都在哭声里倾诉完毕。身后的两个孩子小心地上来,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头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过了许久,小女孩安心先开了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捅了一下身侧的安康。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头,红着脸小心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来抬起手轻轻抚摩着一对孩子的头发,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背上——十年后,一家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这几乎是她毕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一刻里,她的心却是空洞的。
空洞到,连这样汹涌而来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她离开家人,独自步上船尾,拥着雪鹤眺望南方的天际。有什么冰冷温润的东西滴落脸颊——天气阴睛无定,清晨尚自阳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云压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后面叫,从箱笼里翻出那把伞忙忙地拿了上来。殷夜来笑了笑,摇头:“不必了,我就回舱。”
她从安心手里接过雨伞,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头蹙了一下,看到安心里还拿着一个奇特的银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行李里。
“这是什么?”她有些吃惊地伸手拿过。
“我拿起伞的时候,看到这个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却是天真的将匣子举起来,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觉得它好看么?”
“嗯。”殷夜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她明明记得,刚才她第一次拿起这把伞的时候,分明没有见到箱笼里有这样的一个匣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打开,她忽地愣住了,如遇雷击。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一张古旧发黄的契约,一张身份丹书文牒,一本厚厚的帐簿,帐簿底下还压着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纤细银色圆筒。
契约是十年前立下的,纸张脆黄,她按下的那个手指印却依旧鲜红夺目:
证明身份用的丹书文牒是新的,上面写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帐薄她认得,那是清欢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记录了一笔惊世的庞大财富;
——而那个像箫一样的银色圆筒上,刻着剑圣门下的门芒星徽章,却正是昔年她离开师门交还给兰缬师父的那把光剑!
她一样样地翻看着,每看过一样,便觉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击。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双孩子的棉鞋,上面精致地绣着虎头,却是陈年旧物。鞋子下压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来站在船头,将信迎风展开,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后来,竟连站都站不稳,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呕出!
“姐姐!”安心失声惊呼。
殷夜来的脸色死去一样苍白,默然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封信,任凭唇角的鲜血一滴滴地滴落纸上,慢慢地洇开——她忽然间抬起头,望着苍茫天幕,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这些年白帅都为您做过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穆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渐渐越来越响,竟如同雷霆敲响在她心灵的上空,令她失了神——这封信上的话,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从白纸上看来,却仿佛是听到他在耳边亲口低声陈述。
风从北方来,冻彻心肺,殷夜来默默靠在船头,手一抖,那一张信纸被北风瞬忽卷走,掉落在水面,随着滚滚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见。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应该返回叶城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看完了这最后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过来。
——是的,她害怕这个转身之后,便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说: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边,只是因为最初的契约,只是因为他买断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从未试图从他身边离开。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借口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返回牢笼,返回他的身边,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爱他的。
——她所恐惧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
“下雨了,仙子请回舱里休息吧!”北战听到安心的惊呼,连忙从前面过来劝导。然而殷夜来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张信纸消失在波浪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后将匣子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怀里。
她的手指,最后握住了那一支银色的纤细圆筒。
在手指握紧的那一瞬,她眼里掠过一丝凛然的冷芒,竟让北战这种身经百战的军人都退了一步——这个弱不胜衣的女人,眼里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可怕的气息来!
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深一礼,低声:“夜来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北战肃然回礼:“仙子请尽管吩咐。”
“请将军好好照顾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们带到云隐山庄。”殷夜来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地吩咐,“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到外来的任何伤害。”
北战有些惊愕:“这也是白帅的命令,我们必然舍命维护。”
“是么?那就好……我再无牵挂。”殷夜来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舱上的鸟笼,将那只白鹦鹉放了出来,低声:“雪衣,去吧!”
那只鸟儿懵懂地跳出了笼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殷夜来将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图,扑拉拉地借力飞起,展开双翅,转瞬在辽阔的青水上。
“天空海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
她低声笑了起来——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也不再退缩。无论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计算了,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再次充当十年前的那个角色——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头。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儿,康儿,你们要好好听娘的话。”她走回舱里,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的头顶,柔声道,“姐姐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弟妹们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里?”
“一个必须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左手一按船舷,整个人从船头便轻飘飘地掠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青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北战震惊万分地站在船头,看着那个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间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显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绝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嘱他,如果这个女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那么,十二铁卫就必须按照白帅原来的安排继续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选择了离开,那十二铁卫也绝不能阻拦——这一切如有违逆白帅命令之处,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穆先生作为白帅的心腹智囊,心计深沉,所做的一切无不有原因。
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青水无声流逝,穿越了整个东泽,从天阙山上西向注入镜湖。水面上那一张纸载沉载浮,墨汁和血泪一点点的洇开,终究渐渐沉没。
“夜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永别。
“此刻我准备孤身赶赴帝都,说服帝君放弃撤军西海,转而发动内战的意图,却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或许会杀我,或许不会。而我也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一切只是一场赌博。
“权谋的事情就不多写了,毕竟这些都和你无关,也与我要和你说的事无关。原谅我在最初和最后都欺骗了你,甚至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和你当面说过,就这样把你送上了离开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榻上因为药力而沉睡,而我在灯下写这封信——事实上,作为一个军人,我或许是勇敢的,但一直以来,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向你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这样看着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静的夜里写信,却能让我更好的面对自己,更加简单而直接地说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掺杂任何的情况因素。同时,也更彻底地作出决定。
“夜来,我是爱你的。这一点无须怀疑。
“或许你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不曾有好的开始,更难有可期待的结局——或许,你一直在猜疑为什么我昔年在计划完成后没有杀了你吧?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所以无法杀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在这个世上活着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来只为自己而战。直到我遇到你。从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侣、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每一次我吻你额头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之于我的另一种身份。
“请你原谅我多年来一直对你隐瞒了实情。那个女人,你唤作‘母亲’的女人,事实上不仅是你的继母,安家两弟妹的母亲,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是那个数十年前因为家贫被人贩子买走,从此下落不明的亲生母亲!
“我曾经暗自查访过她的下落,却因为她被转卖数次,终究无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随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买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那一瞬,我认出了那个苍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间我的震惊,我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和你们相认——因为那时候,我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阴谋里,绝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个时候起,夜来,你对于我的意义便已经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拼了命在保护自己母亲的陌生少女,谁又怎能下得了杀手?——你是为了救我的母亲和弟妹,才出卖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而这些,本来是应该作为长子的我来做的!可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夜来……夜来。我无法再写下去了。时间已经不多。
“世事艰难,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够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们之间终须有一别,而这一刻就是现在。事实上,我应该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贪心和恐惧,你本来不该在客种龌龊的烟花地待那么久。
“十二铁卫是我最信任的属下,他们会带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们一家人天涯团聚,从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即便这样的天伦之乐,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置。
“请善待我的母亲和弟妹,但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但愿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过着我曾经拥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来,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远离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斗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隽这样的人其实都并不适合你,而你,也不应该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你应该拥有和你相配的人生和伴侣。
“如果某一天你还能见到清欢,请向他转达我的歉意:他曾经慎重地把你托付给我,可如今我自身难保,已不能实现那个承诺。他留给你的财富,足够保障你们一家人的毕生,而我,却更希望你能重新提起这把光剑,回到十年前那个断点上,把本来该属于你的人生延续下来——
“你本来就不应成为殷夜来,而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再见了。”
当女子握剑从船头一跃而下,掠过苍茫水面向着叶城方向疾奔时,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穆先生隐身在长长的枯草里,望着殷夜来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计划。
她毕竟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让重获自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离开阔别的家人,不惜一切返身回到了龙潭虎穴,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这些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美貌和身手,毕竟都是太容易为感情冲昏头了啊……
穆先生挥了挥手,伏在青水两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随殷夜来的方向而去。
在双方对垒,势均力敌局面错综复杂时,他们这一方需要走一步险棋。而殷夜来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现,或许会倾覆整个微妙摇晃中的天平——深宫险恶,诸方博弈,忽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她,将她成为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变子”。
既然白帅不愿携剑入宫,那么,自己便必须设法给他递上一把利剑!
这种手段当然见不得光,或许还会冒着擅自作主被斩首的危险。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业,哪里只能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为了让白帅君临天下、成为云荒之主,这些小小的牺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来运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难过?”旁边有人说了一句,芦苇簌簌分开,一只快艇撑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么?”
“不,你错了,”穆先生摇了摇头,眼里掠过冷光,淡淡,“不能说我对她怀有任何私人的憎恶。不过我希望白帅能成为一个无懈可击、没有弱点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帅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说到底,先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不过骏音统领也不喜欢她。”那个在芦苇荡中驾舟接应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我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身处青楼却不知道安份守己——如果换了是统领,早就把这样爱惹事生非的女人给踹了。”
统领十万骁骑军的骏音将军是青族人,出身高贵,性格倜傥风流,洒脱不羁,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帅完全相反的另一类人。昔年在西海上两人曾并肩和冰夷作战,结成了刎颈之交。后来骏音调回大陆执掌骁骑军,白墨宸则继续留在了西海前线。两人虽然从此分道扬镳,但骏音依旧对白帅推崇倍至。
独独在这一点上,他却持反对态度——男儿到死心如铁,为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羁绊,实在是辱没了天下名将的风范。
“是么?”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们统领真是听所见略同。”
“不过,”驾舟的年轻人看着殷夜来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敬佩,“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女人有那么好的身手!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帅的事,并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个女子背影,眼神中掠过微微的一丝悲凉,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骏音统领可以放心——她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哦?”驾舟的年轻人微微一惊。
“她最近几年身体很差,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独闯龙潭虎穴。这一点,我估计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穆先生叹了口气,喃喃,“这个女人对白帅居然是有真心的……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
“真心?”驾舟的年轻人愕然,“一个青楼女人……”
“阿芒,你还是太年轻了。”穆先生笑了一下,“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
那个叫阿芒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嘀咕:“先生不也没老婆?”
“年轻的时候有过。父母帮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道,看着远处,“我们新婚不足一年,我就被上司充军西海——听说我离开不满半年她就有了新的相好,打掉了腹中属于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说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作为骏音统领的贴身随从,多年来他和这位潜伏在叶城的白帅首席幕僚打过不少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老谋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极深,冷静缜密如一块铁板。今天忽然说出这些,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后来呢?”他不知道怎么接对方的话,讷讷。
“后来?没有后来。”穆先生淡淡,“后来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顿了片刻,知道对方不愿意再说下去。但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那……先生发迹后,她回来找你了么?”
“没有,”穆先生笑了一声,“覆水难收,她早已弃我如鄙履。反而是我去找过她。”
“……”阿芒抓了抓脑袋,不知说什么好,“那最后……”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连同那个奸夫。”
“什么?”年轻人失声。
“当然是我杀了他们。其实我不在意她红杏出墙,毕竟我从来不指望女人能忠贞可靠——但她不该杀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阿亡愕然地看着这个冷峭清瘦的中年谋士,对方负手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飞,如一只青色的孤独的老鹤——那一瞬,年轻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觉得心底森冷异常。
“我们中州人有一句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标。”穆先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我没有家。在这方面,实在是很失败啊……我没有白帅那么好的运气,我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声:“如今我跳过了中间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后的结局——治国,平天下。白帅是我的恩人,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他推上最高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击倒他!”
这一句阿芒听得懂,眼里顿时也放出光来:“才!”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经连夜出发,骁骑军那边是否已经开始秘密调集人手了?”感慨只发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转身登舟,“我们的时间不多。白帅进京已经快一天了,估计帝都里那些人的耐心要耗尽了——快,我们立刻去和骏音统领会合!”
“是。”小舟上的年轻人肃然回答,抬起右手按住左肩,“骁骑军誓死效忠白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去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歌咏如潮。那是一群素衣的人们,在面向大海的东方唱着挽歌,哀悼他们在海皇祭上被杀的同胞。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合起,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唱着挽歌,面容哀伤而沉默——
那是巫真织莺,元老院十巫之一。
数天前,消息传来,海皇祭后巫朗大人在叶城和镇国公慕容隽已经达成了重要的盟约。如此说来,最后一块拼图也已经拼上了,万事俱备,他们接下来只等冰锥一下水,所有计划便要立即启动。到时候一切如箭离弦,势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们,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发髻。
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传统的婚庆式样,上面有龙凤等吉祥图案,是冰族人婚礼时用的结发簪子。实物其实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银镀金,掐丝工艺,是刚收到的聘礼——她是个孤儿,所以羲铮父母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元老院除了秘密出使云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长老都到场了,在供奉破军的大殿里见证了两个家族缔结婚约的一幕。
——三日后,她便要和羲铮成亲了。
很多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包括双方的长辈和元老院,他们觉得这是族里两个最优秀年轻人的结合,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可以成为楷模和佳话。可是,她戴上那支结发簪,却觉得头顶上有刀仞的高山压下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的时候,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持续,清凉而恍惚。
祭奠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远远的轰鸣声,仿佛巨大的鸟类在盘旋飞舞——那是羲铮带着他的鲛人傀儡凝驾驶着风隼,在空明岛上空不断逡巡。随着冰锥制造的接近尾声,这几天的警备又加强了,听说连出入船坞的人都要经过三次的搜身,而望舒也已经处于基本被隔离的情况下,不能见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心里一阵绞痛。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她惊觉回身,连忙行礼:“巫咸大人!”
须发苍白的老者手持权杖,穿过祈祷的人群来到她面前,眼神锐利而深远,看着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织莺出身于典型冰族家庭,从小受到正规严格的训导,一贯是个谦卑而隐忍的女子,随时准备为了沧流和民族牺牲一切。然而,最近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神不守舍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是因为即将远行,还是因为那个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织莺猛然一颤,脸色无法控制地变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心,织莺,”巫咸低沉地开口,“我是我的长辈,也是你领袖——望舒对我们非常重要,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个异类,永远无法和我们真正的在一起。”
织莺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望舒是一个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孩子,他存在意义就是如此,”巫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他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恋人、丈夫或者父亲。这一切你应该早已知道——你不该对他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么?”巫咸蹙眉。
“是的,”织莺抬起头,看着冰族最高的领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经注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开心一些。”
“他从没有‘活’过。”巫咸叹了口气,“织莺,你的错误就在于此。”
她如遇雷击,一瞬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转了话锋,有些无奈,“听说他昨天忽然毫无预兆地又罢工了——谁都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居然扔下了组装到一半的冰锥,说不见到你就不继续工作。整整几千人都在等他。”
“……”织莺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那是她和羲铮秘密下聘的时间,他是怎么感应到的?
“去看看他吧,织莺,”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容抗辩,“你是唯一对他有控制力的人,让他赶紧把冰锥调试完毕,下水启航——我们的人已经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边马上就要起大乱了,冰锥必须带着神之手出动,绝不能被拖住了后腿。”
“是。”她终于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所在。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朝廷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响着,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样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多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形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图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便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站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头目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机密重大的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还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军法处理——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以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么?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做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忽然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么?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走路时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默不做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赶上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了?”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髻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卸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疼……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么?——这几天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么?”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一向你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说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地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么?”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落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速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令人一眼看得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一直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便是站在天秤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大,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陪笑着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划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了不少,肯定是里面在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几乎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的不同,蓝得更深邃,瞳仁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影,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查看。不一时,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设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在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里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空空的声音。
“一群蠢才!”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的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么?”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对他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当头砸下来,以雷霆万均之势跌落。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了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一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响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着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挽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心灵感应般地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白袍女子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了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平甫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脸色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了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是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了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都是被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倒。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耳边却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却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少年怔怔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知道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