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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瓶葡萄酒

    “這個……送給您。”

    説話的女郎雙眸如水,嘴角淺淺的微笑好似梨花綻放,邊説邊把一個包裝精美的長方形禮盒輕輕放在承宇面前,禮盒包裝紙的質地和花紋看上去非常獨特。

    這是在漢城江南區清潭洞畫廊街盡頭處的咖啡館RIN。2003年4月23日,大理石牆面上的掛鐘,紅色的時針剛好越過數字“8”。

    “一件禮物?哦,怪不得你堅持要在這兒見面呢。慶恩,非常感謝!可是,今天怎麼想起送我禮物了?又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承宇驚訝地看看禮盒,又看看慶恩。

    “打開看看嘛!”

    承宇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裝,禮盒裏靜靜地躺着一瓶標籤金光燦爛的葡萄酒,從產地和年份看,這瓶酒相當珍貴。

    他抬起頭望着慶恩,慶恩微笑着聳了聳肩:

    “前不久,我去南美出了趟差,逗留了兩個星期,要是空手而回,您該不會罵我吧?”

    她頑皮地皺了皺鼻子,彷彿説:哎呀,沒什麼大不了的,請不要大驚小怪!

    慶恩29歲,英文名字叫蘇珊·鄭,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她舉止大方,言談得體,衣着不俗,在紐約獨立經營一家頗具規模的國際性聲樂藝術公司,致力於把美國、歐洲和南美洲的音樂介紹到韓國。她的公司擁有一套從產品製作到營銷的完整體系,業務範圍從流行歌曲、説唱藝術、民謠、重金屬搖滾到靈歌、爵士樂、古典音樂等,還時常組織國外音樂家到韓國演出。儘管慶恩還很年輕,但她出類拔萃的工作能力和乾脆利落的工作風格已經博得了韓國音像界的交口稱讚。

    “開始想買波爾多·夏洛(BordeauxChareau)的,最終還是選擇了戈蘭(GRAN)。這種酒雖然不及波爾多出名,但酒香分外濃郁,似乎在橡木桶裏經過多年醖釀已經具有了西班牙式的熱情。”

    “啊,正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這太讓我難為情了,每次都是你幫我,我還沒有向你表示感謝,反倒收到了你的禮物。”

    “哎呀,您可別這麼説……對了,上次您説的那份電影合同怎麼樣了?當時您説U公司、AC公司和M-JM公司三方競爭,現在事情順利嗎?”

    慶恩説的那部電影據稱是韓國第一部地鐵動作片,預計今年夏天在國內上映,承宇的公司前段時間在爭取電影主題音樂和背景音樂的製作合同。

    “嗯,運氣還不錯,儘管一開始情況對我們不利,最後總算成功了,現在正在加班加點地幹呢。那部電影畫面動感十足,情節環環緊扣,我打算選擇重金屬搖滾類型的音樂。”

    “這麼説還沒選定?那您不妨聽聽LarsMoeller(拉爾斯·穆勒)的演奏。雖然他的樂器是薩克斯,但他的演奏與眾不同,非常有震撼力,能讓聽眾全身緊張,心跳加速。對了,搖滾樂手RodStuart(洛德·史都華特)的嗓音也有那種效果。”

    “是啊,的確是那樣。怎麼説呢?嗯……他演唱的IfWeFallinLoveTonight(《若我今夜墜入愛河》),聽起來感覺就像一隻鳥冒着狂風暴雨飛越大海。”

    “對呀,沒錯兒,就是那種感覺!”

    “嗬,慶恩,專家就是專家呀!雖然後天的學習也很重要,但一個人的樂感主要還是與生俱來的。在流行音樂方面,我輕易不會服人,可是慶恩你隨口説出一句話,總能讓我大吃一驚,自愧弗如。以後你可得多教我點兒!學費我一定不少付。”

    “瞧您説的,過於謙虛就是驕傲,您應該知道吧?”

    “是嗎?”

    “是的。”

    兩個人對視着開懷大笑起來。

    承宇還是老樣子,雖然已經35歲了,但雙眼還是那麼明亮有神,聲音還是那樣成熟低沉。雖説感情的消耗使他的表情不像從前那樣神采飛揚,但凝視着對方的目光卻更加温暖。

    慶恩第一次見到承宇的時候,腦海裏不由自主浮現出法國演員傑瑞米·艾恩斯的形象。傑瑞米·艾恩斯的臉,乍一看一片空白,像有一陣狂風吹過,捲走了臉上的一切,但仔細看他的眼神,會發現一個人美麗的內心能全部呈現其中。慶恩的感覺很敏鋭,她通過觀察人的神情總能感知到那個人的內心,在她看來,承宇的表情比那個演員更温暖,更讓人心情放鬆。

    咖啡館裏一直流淌着電影《哭泣遊戲》(CryingGame)的原聲音樂,那美輪美奐的男中音是屬於羅伊·喬治(RoyGeorge)的。《LiveForToday》結束後,《TheSoldier’sWife》的旋律開始在屋子裏迴盪。

    “突然感覺有點兒口渴。您也吃過晚飯了吧?那,來杯啤酒怎麼樣?卡弗利?”

    “既然要喝酒,何必喝啤酒呢?眼前放着這麼好的葡萄酒,現在就一起嚐嚐吧!”

    “不!”

    “嗯?”

    “不行,這瓶戈蘭只能您一個人喝,深夜睡不着的時候,想着我慢慢品嚐。”

    “想着你?嗬!如此看來,這瓶酒可不簡單啊!”

    慶恩雙眼滿含着笑意,看上去有着驚人的美麗。她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撐着下巴,明亮的大眼睛直視着承宇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眨了一下:

    “這瓶葡萄酒喝完後……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是否可以跟我結婚?”

    結……結婚?

    從慶恩嘴裏吐出的這個詞太意外了。她是説要跟我一起生活嗎?承宇一下子緊張起來,似乎全身都僵硬了。

    慶恩始終面不改色地凝視着他,臉上一直掛着温柔的微笑,看上去非常真誠,不像是在開玩笑。

    “哎呀,嚇了我一大跳!慶恩,這話從何説起?”

    “有什麼問題嗎?”

    “難道你不知道嗎?問題就是你太完美了!我自己怎麼樣,我很清楚。別逗了!哈哈!你幹嗎非要用這種方式考驗我的心臟承受力?”

    “不,我是認真的。”慶恩低下頭,停了一會兒,接着抬起頭盯着承宇的眼睛繼續説,“在南美的那幾天,我一直都在想:把我的心放進這瓶葡萄酒裏,把我的命運交給這瓶葡萄酒吧!所以,承宇君,請您一口一口慢慢品嚐這瓶酒,認真考慮我的話。不管是一晚上喝完,還是一個季度或一年才喝完,我都會一直等到這瓶酒見底的。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接受的。雖然否定的答覆對我來説是比死還要難受的,但作出什麼樣的答覆是您的自由,千萬不要把這件事當成負擔!我在開口之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當然,我真的希望您能同意我的請求。”

    慶恩的臉上泛着紅暈,為了緩和緊張的心情,她輕聲笑了,用雙手輕拍着自己的臉頰,長長地舒了好幾口氣,然後誇張地猛舉起雙臂,自豪地喊道:

    “萬歲!我做到了!”

    “嗯?”

    “我從小就立下誓言,長大後要做主動求婚的一方,還練習過很多次呢,就這樣深情地盯着對方的眼睛……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經常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剛才開口的時候還全身發抖呢!現在終於説出來了,心裏好像放下了一個大包袱。怎麼樣?我的表現還不錯吧?”

    “嗯……是啊,是啊,很好!可是,這個求婚的對象是我,未免太……”

    “不,承宇君!”她用力搖了搖頭,“現在什麼都不要説!拜託了!等這瓶酒見底的時候再給我一個回答。再説一遍,無論您的結論是什麼,我都會二話不説雙手接過來的。從現在開始,我們聊點兒別的吧!服務員!給我們來兩瓶卡弗利啤酒!嗯……説點兒什麼有意思的事呢?啊,對了,先説説這次我收集到的西班牙民俗音樂怎麼樣?啊,不,您聽説過意大利民俗舞曲塔蘭泰拉嗎?”

    深夜11點多,把慶恩送上出租車後,承宇手裏捧着那瓶葡萄酒,一個人走在大街上。

    他雙肩下垂,疲憊不堪,腳步零亂地慢慢走向距咖啡館不足百米的家。

    對承宇個人來説,2002年,是大變動的一年。這一年,他辭去了電台的工作,在漢城江南區清潭洞買下一座兩層小樓,經過一番改造,把家安在了二樓,在一樓成立了一個音樂公司,叫M-JM。由於籌備工作周密而充分,再加上在電台工作時的關係網以及自身的實力和信用,公司在音樂界迅速站穩了腳跟,贏得了知名度。

    走到陳列着抽象畫作品的伽山畫廊盡頭,承宇向左拐了個彎,沿着紅磚牆又走了20多米,眼前出現了一座設計獨特的二層小樓。小樓的框架主要用不鏽鋼材料構建,外牆全部採用透明玻璃,樓前有一塊較大的綠地,沒有柵欄,沒有圍牆,綠油油的草坪被通向樓房大門的鵝卵石小路一分為二,草坪上恰到好處地點綴着鬱鬱葱葱的側柏、木瓜樹和柏香木。正門旁的牆壁上鑲着一塊小巧但引人注目的銅製招牌———M-JM。

    承宇登上大門的台階,隔着玻璃門向黑着燈的大廳裏看了看,又走下台階,順着樓前的小徑走到樓東頭,沿着貼牆修建的露廳、樓梯回到家裏。家裏很寬敞,有一個大客廳,三間卧室,一廚兩衞。

    承宇打開廳裏的燈,把葡萄酒放在靠牆的桌子上,走到掛着熊貓娃娃的姝美的房門前,輕手輕腳地推門走了進去。

    姝美在牀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小臉紅撲撲的,嘴角帶着微笑,似乎在做一個甜蜜的夢。她已經5歲了,學會了調皮搗蛋和耍小脾氣,有時候可愛得像個天使,有時候又可惡得讓人懷疑她是魔鬼派來的。

    承宇伸出手,輕輕拂過孩子的頭髮和臉頰,給她蓋好繡着三色堇的薄被子,退了出來。

    承宇的房間在姝美房間隔壁,還有一個房間在玄關旁邊,住着請來做家務的50多歲的保姆。保姆是承宇母親從春川介紹來的,心地善良,乾淨利索,她做的飯菜很合承宇和姝美的口味,姝美也很聽她的話。非要從保姆身上找出點兒缺點的話,恐怕只能説她一天中祈禱的次數太多了。

    承宇衝完澡,換上睡衣,頭髮濕漉漉地來到客廳,拿起那瓶葡萄酒放到酒架上,然後坐進沙發裏瞅着那瓶酒陷入了沉思。

    靜嵐走了,英恩也走了,現在,又來了個慶恩,怎麼辦?這個問題一直在腦海裏打轉,他偶爾眨一下眼睛,長舒幾口氣,分不清是嘆息還是深呼吸。

    過了很久,他覺得腦子裏越來越亂,心裏像壓了塊大石頭,便坐起來,抓起煙盒點了一支煙,然後從書櫃最下面的抽屜裏摸出一把鑰匙,走到酒櫃前拿出威士忌,一連幹了兩杯。那瓶葡萄酒又赫然映入眼簾,他輕輕地伸出手撫摸了一下,轉身走向通往陽台的木樓梯,打開一扇小門,走上了屋頂平台。

    屋頂平台完全是承宇的私人空間,謝絕其他人進出,就連姝美也只有他抱着上來過幾次,保姆曬衣服則只能在二樓的陽台上。在改造原來的二層樓時,屋頂平台是承宇花費心血最多的地方。他精心設計了遮陽罩,遮陽罩裏,貼東牆修了種着各種花草的花壇,花壇最顯眼的位置擺着五六盆菊花。花壇對面是一整面牆的書架,裝着玻璃推拉門阻隔潮氣,書架上擺滿了各個學科的書,書架前擺着椅子、枱燈和書桌,在這裏可以舒舒服服地讀書,即使是晚上,這裏的照明設施也可以提供充足的光線。遮陽罩的南牆邊,架着一台用來觀測星空的天文望遠鏡。

    承宇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平台上的設施都是圍繞中央的一個電話亭修建的。電話亭很大,紅色木格鑲着淡藍色的玻璃,裏面的矮几上放着一台精美的銀色電話。隱隱的藍色燈光照在電話亭上,更增添了它的神秘。

    是因為身體裏殘留的酒勁嗎?

    承宇看看電話又看看天空,他的表情很微妙,像在生氣,又像失魂落魄。他站的位置,獵户星座應該在南面的天空中。漢城的夜空,大部分時間像一張浮腫的臉,一點星光也看不到,但今天的天空很晴朗,肉眼就能看到這個季節的主要星座,這樣的好天氣在漢城難得出現一次。

    承宇把眼睛貼近預先調好跟天空成45度角的天文望遠鏡,美姝去的那個地方,美姝的靈魂在等候自己的那個星星上的家———獵户星座,果然……看不見。當然看不見了,因為獵户星座只出現在冬季,是那個季節最美麗、最明亮的星座。

    承宇總是期待冬季的到來,因為冬季通過天文望遠鏡,不,只憑肉眼就能在夜空中找到美姝在天上的家。

    上一個冬季,每天從深夜到黎明,承宇總是在天文望遠鏡前一直凝視着獵户星座,幾乎一刻也不合眼。

    在看不到獵户星座的季節,在下雨、下雪的日子裏,在他感到心裏空虛或者姝美帶給他快樂或悲傷的時候,特別是思念美姝的時候,承宇都會躲進那神秘的電話亭。

    這個電話亭能讓活在人世間的承宇跟住在天上的美姝通話!連接電話兩端的是光,是愛,是靈魂,是思念。

    別人知道了也許會説他不正常,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有自己愛的方式,兩顆心只要彼此嚮往就能互相溝通,跟其他人有什麼關係?

    承宇沒有像平時那樣直接走進電話亭,而是在門口乾咳了幾聲,躊躇了一會兒。他撓了撓後腦勺,下定決心,走進電話亭,慢慢拿起銀色聽筒放到耳邊,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起電話來。他撥的號碼是美姝以前的居民身份證號,現在是美姝在獵户星座的電話號碼———

    6-6-0-3-0-8,2-2-7-3-6-1-1。

    “嗯……”

    他緊張得乾嚥了口唾沫,抬頭看了看冬天獵户座所在位置的幾顆星星。心運載着思念,飛翔的速度比光速還要快上千倍萬倍,從生到死,從思念到痛苦,從悲傷到微笑,從身體到心靈……深夜的電話在夜空另一端響了起來,傳輸信號的波動使星光閃爍起來,這些,承宇都用心感覺到了。

    沒有反應……美姝真的生氣了嗎?她睡着了嗎?應該不會的吧……嗯,一定是生氣了,而且非常生氣,恐怕連我的聲音都不願意聽到了。呵呵!是啊,一個剛接到別的女人求婚、滿嘴酒氣的男人要求跟自己通話,又有哪個女人會高興呢?我理解這一點。看來你真的很生氣啊,可是,我……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那個女人的愛嘛!

    喂,美姝!別雙手抱在胸前耍脾氣了!快接電話!

    承宇閉着眼睛,晃動着上身,鍥而不捨地抓着話筒説個不停。一聲嘆息從他的喉嚨裏流了出來,他真的很想念美姝,但跟她卻無論如何也聯繫不上。

    承宇又點了一支煙,固執地堅持着。他閉着眼睛把聽筒貼在耳朵上,期待着自己心底深處的反應,哪怕就這樣一直等到天明……

    過了很久,從天空的另一邊,從他的心底深處,突然傳來“喀噠”一聲,像是有人拿起了聽筒。承宇心裏似乎一下子燃起了一團火,臉上一下子多雲轉晴了。

    “美姝?”

    “……”

    “美姝!是我,我呀!哈哈哈!已經12點多了,這個時候給你打電話的除了我還有誰呀!”

    可是,天空另一端依然沒有反應,似乎對方只是把聽筒貼在耳朵上,緊閉着嘴唇站在那裏。

    “説點兒什麼吧,美姝!你老公我呀,有好幾天沒打電話啦……嗯,我知道了,知道,上次你叫我打電話的時候不要喝酒,可是,怎麼辦呢?現在自己經營一個公司,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不喝不行啊!這個世界上的人際關係和商業往來似乎有90%是靠酒來維繫的,你也理解吧?啊……今天……今天……是啊,今天有點兒特殊。”

    承宇舉起依然毫無回應的話筒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用穿着拖鞋的腳有意無意地踢着電話亭的牆壁。

    “美姝呀……”

    “……”

    “呵呵,是啊,今天你的心情……你似乎不但不願看到我的臉,甚至不願意聽到我的聲音。你從天上俯瞰人間,還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你呢?嗯,我也沒打算瞞你……好吧,現在就如實告訴你,嗯,今天……一個姑娘向我求婚了……我不想氣你,不過,説實話……我感覺挺不錯的……”

    他微微點了點頭。

    “呵呵,那是個好女孩,她説愛我,想跟我結婚,想跟我一起生活……哈哈,看來我天生豔福不淺啊!先是遇到你,跟你一起生活……後來又……嗯,可是,現在的心情……很微妙,真的完全沒有想到……我現在的心情幾句話恐怕説不清楚。對你的確很抱歉……嗯,坦白地説,我真覺得心裏忽悠忽悠的,有點兒打鼓。這種感覺我還以為只有在你身上才能找到呢……是愛情……愛情又回來了嗎?或者……是我渴望那種可以直接觸及對方身體的愛,那種身心合一的愛?我心神盪漾,難道……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承宇臉上露出苦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撲哧笑了。

    “突然想起來,有一次,你説男人都很俗……嗯,那是還沒結婚的時候,我要死要活地追你,誠心誠意地向你表白,你卻露出嘲諷的表情。我急了,把手放在胸前,嚴肅地發誓説:‘如果你死了,我就在對你的思念中度過餘生。真的!’當時你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説我連三年也堅持不了,不,連一年都堅持不了。什麼呀……你的話顯然錯了,已經四年了,整整四年加兩個月了。”

    他又點了一支煙,“噗”地噴出一口煙霧,猶豫了一會兒,又慢慢點了點頭。

    “呵呵,美姝,別因為今天的事不高興!我又沒打算跟那個女孩怎麼樣。瞧,我們之間相差五歲呢,她很漂亮……嗯,還待字閨中,在音樂界聲名鵲起,出身也很好。呵呵,我呢,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她相提並論,我跟她就連做夢也不可能在一起的。哈哈!我這麼説,你也許會勃然大怒,替我鳴不平,説我不比任何人差,可是……事實就是那樣的,有一堵堅不可摧的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坦然承認自己的不足才是直麪人生的正確態度呀!可是……是啊,慶恩也説沒關係,無論我怎麼樣她都喜歡我,我也覺得她……”

    自言自語的承宇緊閉了一下眼睛,複雜的感情在他心裏左衝右突,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是啊,我也……嗯,我也……喜歡她。”

    他抬起迷濛的雙眼看了看天空,又低下頭。

    “當然……不像對你那麼狂熱,那麼迫切,但,她的確在不知不覺中鑽進了我心裏,這是事實。認識她並沒多久,但我偶爾會想見她,跟她喝酒聊天……你就住在我心裏,這些事你都很清楚吧?你也知道我突然發現自己不由自主想起她時的驚慌失措吧?‘哼!那個男人,終於對別的女人動心了!’你心裏有沒有這麼想?你的感覺很敏鋭,一定也瞭解不少關於那個女孩的事吧?她顯然有值得愛的地方,有吸引我的地方,可是,到底那是什麼呢?我也説不清楚。對許靜嵐前輩和英恩,我從未產生過那種心跳加速、魂不守舍的感覺……嗯,我承認,對慶恩,我的確產生了那種感覺。”

    他站起來,背靠着電話亭的格子牆。

    “我產生那種感覺,是因為她年輕,有才華,出身富貴嗎?因為她是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尤其是因為她出眾的美貌?不,我覺得不是那樣……儘管人家都説,男人到了35歲,見到比自己小的女人總要多看幾眼……或許連你也不相信我的話,認為我是在説謊,説我虛偽,那樣的話,我也無法分辯,可是……”

    他長嘆一口氣。

    “事情並不全是那樣的,你也應該知道吧?因為你是最瞭解我的。鄭慶恩,那個女孩,她不只是個漂亮的女人,跟她接觸越多,越能發現她的人格魅力……怎麼説呢?她是那種難得一遇的人,魅力與美麗合而為一,面對這樣一個女人,我無法不動心啊……尤其是她為人處事的方式,胸懷坦蕩又思慮周全,對我也是一樣,這的確抓住了我的心。”

    他皺起眉頭。

    “你説我的這些話都是藉口?説我終於忍受不了沒有女人的生活,面對渴望女人陪伴的現實,妥協了?説我歸根結底就是想念女人的身體,想要擁有女人温暖柔軟的身體,從而忘記失去你的痛苦?好吧,如果我承認你説的都是真的,你就會誇我坦率嗎?是那樣嗎?你真的那麼想嗎?呵呵,説實話,我仔細想過,事實並不完全是那樣……我跟你説這些話,只是想坦率、認真地思考一下那個女孩跟我是不是真的合適,那跟年齡、跟她的背景和經歷都沒有關係,我和她……嗯,在很多方面都心有靈犀,從第一次見面就有那種感覺,尤其是在音樂方面,我們都通過音樂來感受生活,那大概是因為我們從事同一個行業的工作,兩雙眼睛看着同一個方向的緣故吧?是的,我只是……喜歡她植根於音樂的生活方式和愛情方式而已……誰知道呢,也許更深入地交往下去,我會發現真實情況並不是那樣……可是,認識她一年了,在跟她交往的過程中,她給我的感覺用兩個詞可以概括———值得信賴,魅力十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明知道你會傷心難過,還是把這些話都説了出來……我應該為此感到羞愧吧?”

    自己説了這麼多話,是為了分辯嗎?承宇露出自嘲的苦笑,搖了搖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雙眼裏閃爍着光芒,他嚥下的唾沫像針一樣刺着他的心。

    電話那頭依然悄無聲息,但承宇感覺得到,美姝正側耳傾聽着他翻過心的每一頁發出的聲音。

    他仰起頭,凝視着黑漆漆的夜空,突然感覺悲從中來:為什麼我們非要分開?生命永遠都追不上死亡逃跑的腳步嗎?留下來的人只能滿心痛苦地高舉雙手投降,仰頭看着天空徘徊嗎?

    我依然愛你……恨不得馬上朝你飛去……

    “我居然是這副樣子!呵呵!你看得到我的心,應該很清楚吧?我給你打電話並不是想幹什麼,只是現在我心裏有點兒動搖……有點兒悲傷,有點兒高興,還有點兒埋怨你……不,我不是要責怪你,我怎麼會那麼做呢?我只是想把自己混亂的心情坦率地告訴你而已,難過,心痛,混亂,迷茫,心不由自主地顫抖,還有欣喜……我真的無法否認,她帶給我的感覺的確非常強烈,甚至可以説是喜出望外……你不喜歡聽我這麼説吧?可是,我不能不説———不跟你説,我還能跟誰説呢———説實話,我感覺,一旦擁有了那個叫鄭慶恩的女孩,我就擁有了整個世界,整個美麗的世界,因此心神盪漾。到了這種程度,我的心到了這種程度,是不是可以算是陷入了新的愛河呢?”

    承宇眼睛裏終於流出兩行淚。

    “哈哈哈!你問我為什麼還猶豫?為什麼不在今晚就一口氣喝光那瓶葡萄酒,打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全喝光了!雖然葡萄酒應該細細品味,但我無法控制對你的愛意,所以就像喝啤酒一樣咕咚咕咚喝光了。我們馬上見面吧!’不,甚至沒必要説那麼多,索性直接説:‘我也愛你,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與你結婚,跟你一起生活!’這麼簡單的事,我幹嗎還要這麼猶豫?你説看到我在你面前為別的女人苦惱,還不如我橫下心直接去找那個女人更好?”

    “你真的希望那樣嗎?”

    承宇對着話筒説着説着,突然停了下來,一封信浮現在他腦海裏,那封飽含美姝心意的信是美姝去世三週年的2002年3月13日,不,是第二天,也就是14日上午到達他手裏的。

    他輕輕晃了晃頭。今天打電話的時間比平時長,而且他在電話裏顛來倒去地説着同樣的話,這是因為他心亂如麻,思緒也被酒精和悲傷攪得一團糟。

    “不!不!美姝,不是那樣的!這件事做起來可不像説説那麼容易,雖然你已經宣佈放開我了,但……在我心中,你依然活着。你活在天上,並不表示我們就不能相愛了,即使我的手接觸不到你的身體,你依然是我最思念的愛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事實,而我對此也是無能為力的。”

    承宇神情落寞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依然……不變地……思念你?

    “我愛你……美姝,真的愛你!看在我愛你的份兒上,原諒我今天這樣傷你的心!我是一個平凡的男人,卻選擇了一份無望的愛情,難免有彷徨的時候,希望高高在上的你可憐我的處境,用你崇高的愛包容我。我之所以對你提出這樣的請求,是因為……即便在現在的情況下,在天地之間,在陰陽兩界,我最愛的人依然是你,而且我知道,你也同樣愛着我。呵呵,你的心情好點兒了嗎?我因為別的女人心緒煩亂,還打電話跟你傾訴,你可千萬別生我的氣啊!把這件事放在一邊,睡個好覺吧!本來我這麼晚還來告訴你,就是因為擔心你會暗自生氣……瞧我!冷不丁遇到生氣勃勃的妙齡女郎主動求婚,有點兒不知所措了。你千萬要理解我,別傻乎乎地睜着眼睛一夜不睡啊!

    “會好的,我會理清思緒的,最晚明天早上……不,只要再去看看在二樓熟睡的姝美的臉,我的心就會平靜下來的。這就好比人生旅途上吹來一陣風,吹到了我身上,面對清新的風,我忍不住向那個方向做了幾下深呼吸而已。對於自然而然吹過來的風,一個人通常什麼辦法也沒有,是不是?只能平靜地迎上去,待那陣風拂過胸膛後,一切都會變好的,一切都會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所以,今天晚上你什麼都不要想,只管睡吧,我也會那麼做。美姝,晚安!希望你蓋着星光,露出笑容,做個美夢!”

    他抬頭看着夜空,笑了。

    “從下次開始,再也不許因為生氣就拔掉電話了!記住了嗎?嗯?一定要隨時接聽我的電話,即使生我的氣,也要拿起電話來對我直説。我對你的愛是發自內心的,你不能把它拒之門外啊!今天害你不高興了,真對不起!再見!美姝,晚安!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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