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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寄生

    七月半的月色是皎潔明亮的,水銀般灑下來,籠罩着竹林精舍。

    扶南握緊了手中銀白色的劍,只覺那把劍在微微跳躍,發出低沉的鳴動——卻邪一向冷定,今夜如此不安,是暗示着遇到了極為厲害的邪魔外道麼?

    那個嬰兒坐在神澈的背上,細長的手指牢牢扣着她的後頸,手指末端已然沒入了血肉——它居然只有一隻手,半張臉。

    暗夜裏,嬰兒的眼睛奕奕生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而在它的控制下,神澈的眼睛卻是空洞茫然的。

    扶南不出聲地倒吸了一口氣——那個東西,只有一隻眼睛,半邊臉也已然毀去。但讓他最震驚的、是它左頰殘留的肌膚上,赫然有着拜月教主的金月標記!

    “你是誰?”扶南動容,斥問那個附身的嬰兒,“是教中人氏?”

    “嘻……”那個小小的殘破軀體騎在神澈背上,抬頭對他一笑,手指扣緊。

    在一抓之下,彷彿有無形的引線被牽動,神澈的手隨即霍然抬起,白骨之劍直指而來!

    “不當祭司,那留着你也沒用。”神澈開口説了一句話,眼神卻是茫然的。她的身手快如鬼魅,甚至都不需要蓄勢,瞬間就從屋檐上平平掠到了桫欏樹上,一劍刺來!

    “叮”,卻邪劍躍起,封住白骨之劍,扶南足尖一點樹梢,急退。

    兩劍相擊,發出了奇異的響聲。

    那一瞬間扶南只覺得邪氣逼人而來,幾乎無法呼吸。他迅速凝定心神,不再去看那個嬰兒的獨眼,專心應對着神澈手中發出的每一劍。然而,無論如何騰挪,他的足跡始終不出兩顆桫欏樹的範圍,足尖點着枝葉飛掠。

    ——拜月教傳説中,桫欏樹是聖樹,可辟邪毒。

    故此他在庭前植了兩棵桫欏樹,墳墓裏的曼珠沙華便望而卻步。

    在七月半鬼節的夜裏,面對着這樣邪異的對手,已然是失了“天時”,他更要藉助這個地利。白骨之劍片刻不離要害,扶南只覺得慢得一刻,便會被那種邪氣吞噬。

    看來,今夜,他是不得不出劍了!

    他的足尖點過樹梢,避讓着每一劍,身形漸漸從一味的退守變成遊刃有餘,在白骨之劍刺來時,手上忽然掠出一道閃電!

    那道劍氣吞吐數尺,凌厲逼人。

    白骨之劍猝及不防,被反彈開來,神澈的虎口都裂了開來,鮮血直流。然而她彷彿壓根感覺不到疼痛,依然面無表情地掉轉劍尖,步步搶攻,身手快得如同鬼魅。

    扶南本擬一下將她手中的劍震脱手,不料神澈居然不畏疼痛,也是微微一驚。

    心念電轉,立時明白關鍵在於背上那個女嬰身上——然而那個嬰兒蜷縮在神澈背後,將頭埋在寄主的後頸,全身根本不露出分毫,彷彿有了個天然的屏障。

    只是一個換氣的時間,扶南已然被逼得換了三次方位。

    每次他從一枝桫欏木上退開,白骨之劍便毫不留情地削下,將他可以落腳的地方一步步的削減——今夜是七月半,天地間陰極陽衰,無數鬼氣透過土地冒出,充溢於天地。此刻,桫欏樹隔絕了大地的陰氣,所以暫時他還能控制住局面,若是這個詭異的嬰兒落回了地面,迅速汲取地下透出的陰氣,就將變得極其可怕!

    所以,他竭盡了全力,奮不顧身地搶攻,只為將其牽制在桫欏樹上。

    然而他身形雖快,可樹梢的範圍畢竟有限。隨着白骨之劍附骨之蛆般的追殺,轉瞬兩棵茂盛的桫欏樹已經零落,露出殘缺的樹幹,所有的枝條都被凌遲般地砍斷。

    嗤地一聲輕響,一隻精巧的鳥巢從枝上傾覆墜落。

    “嘎——!”眼看着自己的巢從高處墜落到地上,四分五裂,一邊旋繞的牙牙陡然發出了一聲驚怒交集的尖叫,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直向那個嬰兒瑩瑩的獨眼狠狠啄去。

    顯然沒料到這隻扁毛畜生忽然間發了威,那個嬰兒臉上有了驚駭的表情,情急中回劍封擋。然而附身在神澈身上不過一日,顯然操縱尚未熟練。這般通過別人的雙手來施展,畢竟遠不能隨心所欲,攻勢瞬間露出了破綻。

    “去!”電光火石的剎那,扶南並指一點,長劍居然脱手飛出,化成一道白虹疾射而出,在半空中轉了半圈,避開了神澈,直取背後那個嬰兒的後腦!

    “咯”地一聲輕響,白光飛回,繞指而滅。

    扶南點足在最後一枝桫欏樹上,在收劍的瞬間身子也是微微一震,似是承受了相當力量的反擊。然而神澈的身形終於停滯了,雙臂被震得脱了臼,白骨之劍無力地下垂,劍尖上出現了一個缺口。

    “馭劍術?”嬰兒的身子一震,吐出一句話來,“你……沉沙谷白帝門下?”

    銀色的劍在半空迴翔,沒入指間,扶南硬生生封住了對方的攻擊,臉色也是蒼白,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來,微微點頭,曼聲低吟:“海天龍戰血玄黃……”

    一語未畢,那嬰兒臉色大變,再也不敢和他多糾纏,瞬地跳落在地離去。

    總算是保住了這條命……望着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火紅的曼珠沙華叢中,扶南只覺全身發冷,居然連從樹上下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方才那一擊,實在是耗盡了他的全力。

    幸虧憑了那一劍,加上那半句口訣,便驚退了這個邪鬼。

    不然的話,憑他這種半吊子的馭劍術,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啊。

    ——畢竟,他不過是偶爾路過沉沙谷,學得了一招半式的皮毛而已。真正再打下去,大約不出二十招他就會被殺吧?

    三年前,因為目睹了阿澈被關入紅蓮幽獄,他發誓要成為最強者,於是開始不分晝夜地修煉術法。然而長久的練習卻得不到絲毫進展、最終,他對拜月教的術法徹底絕望了,一度茫無目的地遊蕩在南疆各處。

    某一日,他循着水流穿過了一片茂盛的竹林,無意發現了竹林深處被藤蔓纏繞覆蓋的幾座精舍,竹舍中有一具盤膝而坐的白骨,壁上懸掛着一把銀色的佩劍,還烏壓壓地寫着大段大段的文字。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闖入了傳説中的沉沙谷。而那具遺骸,便是數百年前隱居南疆,終老於此的的白帝。

    在三百年前的聽雪樓時代裏,這位老人曾和血魔、雪谷老人並稱天下三大“陸地神仙”級人物。而不同於另外兩者的是,白帝融中原武學和南疆幻術於一體,魔武雙修,劍術和法術均達到了極高的造詣。

    傳説中,名震一代的聽雪樓中靖姑娘,少年時也曾拜在其門下。

    然而不知為何,白帝坐化後,身後並未留下一個弟子。在舒靖容猝死後,沉沙谷一脈旋即告終,傳説凝結了他畢生心血的“魔武六書”也未曾傳世。

    沉沙谷便成了一方為世人遺忘土地,被封印在南疆密林深處的廢墟內。

    直到三百多年後,機緣巧合,落魄的拜月教棄徒浪跡南疆,偶然間撥開了廢墟上纏繞的藤蔓,看到了竹舍壁上留下的劍術和法術篇章。

    那把劍,便是白帝生前的佩劍卻邪——傳説千年前,越王勾踐以白牛白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劍。其中便有滅魂、轉魄和卻邪。

    據説佩帶此劍夜行,魑魅為之辟易。

    而滿屋密密麻麻的字,卻正是凝結他一生心血的“魔武六書”!

    六書被寫在白帝坐化之地的六面牆上,一個個字都彷彿活了一樣,靈動飄逸,筆鋒逼人。三百年後,扶南一眼望去,依然能感覺滿壁的字裏透出的劍意和靈氣。

    於是,他坐在白帝遺骸旁,取下了壁上的佩劍,俯仰靜坐。

    然而,尚未學成,他就接到了教中的新月令,十萬火急地命他立刻返回靈鷲山——但,等他匆匆趕回,等待着他和流光的,卻是一場血腥陰暗的陰謀。

    在被擒後無法承受折磨,他背叛了師傅;而在紅蓮幽獄打開的瞬間,他卻因為膽怯而錯失了唯一能將神澈救出地獄的機會。

    流光永遠地被扣留在了靈鷲山那個詭異的紅衣女童身邊。

    ……

    這一切猝及不妨地壓頂而來,將他的心衝擊得粉碎,瞬間將他的精神打垮了。

    被逐出月宮後,他選擇了自我放逐。他再也不修習拜月教術法,甚至也不想返回沉沙谷去學完魔武六書——學了又有何用。流光被扣在了月宮,他又怎能對其拔劍呢?

    他在靈鷲山下的墳地旁結廬而居,萬念俱灰,心如止水。每日裏只逗弄養的烏鴉牙牙,和看墓的巖生聊聊,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三年。這三年中,他從一個意氣飛揚的少年驟然成為一個淡漠寧靜的老人。如果不是縹碧還經常來看他,他大約早已被這種厭世情緒壓倒了。

    一直到,今夜暮色初起時分,驟然響起的叩門聲驚破命運的死寂。

    那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外,赤腳上沾滿了血紅色的花汁,眼神卻純澈——身那一瞬間他卻心猛然一跳,預感到有什麼熟悉的東西回來了。

    ——然而,他沒有料到,暮色中歸來找他的並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縱的傀儡身體。

    那個邪魔,又是什麼來頭?……扶南心裏忽然一動,想起了那個嬰兒左頰殘留的金新月記號——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記!

    據它所説,它曾經和阿澈一起,從紅蓮幽獄裏逃出,從山頂聖湖底沿着地底泉脈逆流而下,從山下墳地裏破土而出——那麼,它應該同樣也應該是被關在那個聖湖水牢裏的……

    扶南迴憶着那個嬰兒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縱的白骨之劍,心下一凜:沉嬰教主!

    百年來,這白骨之劍已然失傳。而他清楚地記得,在教中的記載裏,最後一個身負這一絕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嬰教主!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捨身飼魔,以永閉地底的代價放空了聖湖之水,將所有惡靈鬼降渡往彼岸——從此拜月教中再無役鬼之術。

    然而一百五十年後,教中出了一個名為沉嬰的術法天才。

    一般來説,拜月教自從華蓮教主以降,歷代祭司的力量都遠遠超過教主。

    但沉嬰卻是個例外——她從襁褓時期開始學習各類術法,尚未學會走路的時候便學會了飛馭之術,剛滿八歲便將神廟中所有術法典籍看完。

    還是孩童的她,術法能力已然能和當時的蒼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資驚人,對力量的慾望也是極其瘋狂的——在神廟裏教中典籍再也不能提供給她更大的上升空間時,她開始研習苗疆民間的一些偏門巫術,從五仙教到百毒教,從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盡全力去學習。

    然而,當她掌握了一切人間流傳的術法後,又進入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記載來看,這是一切修習之人到了本身的極限後,必然會遇到的一種“知見障”,有些人從此後畢生再無法進一寸。她對於力量的追求永無止境。但俗世裏,人的力量總有極限,經常難以得窺天道。

    在閉門修煉十年尚未能破障後,她竟然按照上古流傳的一種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軀體來換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後在月神像前舉火燒面,舉刀斷肢,獻出了自己的眼、耳、鼻、手、足,美麗的容貌和正在成長中的身體——用如此巨大的代價,終於突破了自身的“障”。

    獲得了那樣驚人的力量後,沉嬰的性格卻也由此改變。

    她變得陰梟而獨斷,不顧蒼明祭司和長老們的反對,重新開啓聖湖機關,畜養惡靈和鬼降,以求靠着此處的天地之陰氣,來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後,她和祭司蒼明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決戰。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但一手將她帶大的蒼明終究還是出來阻止她了。

    他的奮不顧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強烈的悲哀和憤怒。血戰持續了一個月,那段時間內靈鷲山上空烏雲密佈,不見日光,所有月宮子弟爭相避走。一個月後,教主沉嬰重新打開山頂月宮的門,走下靈鷲山——手上,託着蒼明的頭顱。

    那個一手將她從孩童教導成出色術法家的蒼明,那個多年來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蒼明,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終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劍下,屍身被沉入聖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歷史上,第一個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沉嬰成為繼華蓮教主之後,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權於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十年,對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奪。然而,這一切,又何以為繼呢?

    權與力的顛峯上,她的心靈開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無法控制內心黑暗面的蔓延,變得越來越暴躁殘忍,到的後來,居然只能不停地用殺戮來換取內心的平靜。在那二十年裏,聖湖裏迅速積滿了屍骨和怨靈,南疆百姓怨聲載道,連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蝕着內心的時候,沉嬰卻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臨的處境。

    “我身體裏棲息着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瘋狂下,她終於將跟隨了自己十多年的貼身侍女殺死。怔怔地張着鮮血淋漓的十指,清醒過來的拜月教教主彷彿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臉色蒼白:“我身體裏棲息着魔物!……魘魔在我身體里長大了……就要出來了……怎麼辦啊?”

    左右聽到的教眾無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義中,魘是和月神對立的魔,法力高強。它控制着黑暗的力量,一直在與月神爭奪着大地上生靈的命運。傳説中在一萬年前,月神為了不讓大地陷入黑暗,便用天心月輪從日神那裏借來了光,灑落大地。魘魔的本體被消滅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年來,只能藉着佔據別人的軀體來延續自己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傳承着自己的力量。

    傳説中魘魔會把蛋下在空氣裏,那些蛋比人的毛孔還小,隨着風吹遍了九州,一旦遇到了天資和體質都合適的人,而那個人的心裏又存在着陰影,魘魔便可乘虛而入了——那些蛋鑽入人的身體,魘魔就在人心裏出生了。它寄生在人身上,把人的內臟當成食物,一直到吃空了整個軀殼,才飛出來尋找下一個目標。

    魘魔有着諸多追隨者,它的力量來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從來不曾被消滅。傳説中每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會達到顛峯,開始瘋狂地反撲,甚至會吞噬掉明月,讓天地陷入完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稱之為拜月教的“滅天之劫”。

    那樣的先例雖然寥寥可數,卻清晰地存在着。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前,聽雪樓南渡瀾滄江時,天象便呈現出了“滅天之劫”的預兆——那一夜,劫灰漫天,湮沒了明月。天地只有惡靈在瘋狂地舞動,向着魘魔歡呼。

    如果不是最後迦若祭司和聽雪樓主兩位曠世奇才通力合作,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以犧牲自己的方法將惡靈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麼,那一次的禍患將會蔓延到整個南疆!

    如今,又過去了一百年,由於她對力量的極度渴望,引發了內心黑暗面的擴張——聖湖的水乾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內逐漸復生了吧?

    然而,在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時,沉嬰僅存的神智卻恪守着最後的一絲清醒。

    在預言中那個“大劫”到來前夕的夜裏,拜月教最強的一任教主白衣燃香,自沉於聖湖——據説,她曾想效仿百年前祭司迦若的做法將湖水放入地底,以身做引渡盡死靈,無奈卻找不到聽雪樓主那樣的夥伴協助,只能孤身沉於湖底。

    躍入湖中之前,她滴血立誓,心中的惡靈不盡,誓不出湖。

    她就這樣將魔物關閉在自己的心裏,又將自己永久地關閉在了聖湖底下。

    一百多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已將其遺忘,甚至懷疑起百年前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在拜月教中,很多關於教主和祭司的事情都是被有意無意神化的,以便於後世教徒的膜拜,例如三百年前的迦若祭司。

    然而,在這樣一個鬼節的夜裏,那個蟄伏地底百年的沉嬰教主卻附身於人,驚現於世間!

    返回屋內,坐下包紮傷口,扶南從窗側的暗格裏拿出一個匣子,打開,深紅色絲絨上赫然躺着三枚晶瑩的七葉明芝,馨香襲人。

    這種七葉明芝只生在極陰的地方,汲取着黃泉之水長大,不見日光,和冥靈為伍。

    靈鷲山雖然號稱集天地之陰氣,但也只有在聖湖底下才能尋到。然而,聖湖裏陰靈密佈,惡念充盈,採摘這種靈芝更是危險重重,幾乎每一棵都要付出人命的代價。

    然而每年七月半,月宮都會派人下山送一枚靈芝,説是流光贈與他的——然而他明白,這,分明是天籟教主藉此警告他,流光一直在她手上,令他不得輕舉妄動。

    扶南依舊怔怔地想着這些往事,手指下意識地叩着卻邪劍,聽着叮叮的劍聲,臉色越來越凝重。牙牙受了傷,拖着一隻翅膀滿桌子亂轉,發出呱噪的叫聲。

    “閉嘴!”手指猛然一敲桌面,扶南沉聲厲叱,嚇得牙牙嘎然而止,睜着黑豆似驚惶的眼睛看着主人。扶南自顧自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沉默地望着月色中的靈鷲山,眼神閃爍。

    那裏,大片火紅的曼珠沙華圍繞着山腳,讓整座山彷彿在火上燃燒。

    今夜是滿月,靈鷲山高聳入雲,山頂的月宮沐浴着月華,閃出不屬於塵世的光澤。

    流光、流光就在上面吧……想起來,自從三年前奪宮之變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這位師兄,雖然每年七月半之夜他都能收到流光的禮物和信箋。那位身形永遠如女童的天籟教主絕非善類,流光當初不肯屈膝背叛,落到她手裏,不知受了怎樣的折磨。

    而此刻,沉嬰操縱着神澈衝入了月宮,不知上面又是何種情形……

    記憶中那雙眼睛越來越清晰地浮出來,無邪純澈,隔了十年的光陰靜靜地看着他……心裏陡然有一種深而細的刺痛,宛如一根針刺入心底,有舊傷漸漸碎裂開來。

    十年了……從眼睜睜看着阿澈被打入水底幽獄,已經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他曾經發誓要將那個孩子帶出不見天日的牢獄,然而他的力量和膽量遠遠不及;三年前的奪宮之變裏,在唯一的機會到來時,他又因為內心的怯懦,而在一瞬間退縮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紅蓮幽獄轟然關閉,卻不敢伸出手去。

    十年前,三年前,兩度的抉擇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些年來,他過着隱忍而淡漠的生活,而這樣的活着,其實和死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再也忍耐不住,他執劍長身而起,推開竹舍之門走出去!

    三年前他曾發誓再也不踏入月宮半步,可今日,他已然決意為了那個女孩負劍上山。

    流光在山上,阿澈也在山上……那些他在意的人,都在那裏!即使月宮依然是個冒犯了必然要復出生命代價的地方,可這又有什麼可恐懼的呢?

    屋外冷月無聲,一眼望不到頭的曼珠沙華在月下怒放,宛如烈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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