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赫然是範大娘與七靈之中的花靈。
這兩個會走在一道,在此時此地出現,的確太出乎人意料之外。
兩人直走近吳剛身旁。
宋維屏趕緊向範大娘施了一禮,口稱:範前輩!
範大娘頷了頷首,目光卻注視在吳剛身上。
吳剛的目光與花靈相觸,心頭立時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花靈的表情有如止水,平靜、稍帶冷漠,她俯下身去,用手輕輕撫着呂淑媛的面頰,幽幽地道:孩子,你是無辜的!
呂淑媛陡地坐起身來,杏目圓睜,久久才驚呼道:六姨!
淚水卻隨這一聲呼喚滾了下來。
吳剛扶着呂淑媛,一時不能起來,感到十分尷尬。
花靈關冷霜直起身來,又道:孩子,你算死過一次了!
呂淑媛悲聲道:六姨,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救我?
我沒有!
您沒有?
是他!説着用手一指吳剛。
呂淑媛驚奇地回顧吳剛一眼,道:他能解百花丸劇毒?
你喝了他的血!
什麼?血
是的,他本身血中含有闢毒之寶,他用他的血給你解毒!
呂淑媛回手一掌打在吳剛的左面頰上,厲聲道:你不讓我安靜地解脱?
吳剛面上熱辣辣的,這一耳光,打得他莫名其妙。
在場的三人也為呂淑媛這意外的動作而大感怔愕。
剛哥哥!
呂淑媛側身倒回吳剛懷中,嚶嚶哭泣起來,夾着喃喃的語聲道:剛哥哥,你害我,使我不能安心地死,啊!我怎能偷生人世呢?
吳剛悽然道:媛妹,你必須活下去!
口裏説着,心頭卻升起另一股異樣的情緒,自己要對方活下去,自己呢?能厚顏偷生嗎?自己是該死的人啊!
呂淑媛突地站起身來,由於體力尚未恢復,連打了兩個踉蹌。
吳剛也跟着起身。
呂淑媛滿面堅毅之色,沉聲向吳剛道:剛哥哥,我仍然要走!
走?
是的,你對我的恩情來世報答。
恩情?媛妹,你給我的太多,我愧無以報於萬一。
不談這些了!
吳剛不能只顧與呂淑媛交談,轉向範大娘,道:大娘有何指教?
範大娘搖了搖頭,道:老身只是負責關冷霜的安全。
吳剛詫然的目光,移向花靈,有詢問的意味。
花靈自動開了口,平靜地道:我安居魔湖,本來很好,但情不能自已,一顆心靜不下來,所以最後一次出江湖了卻這一場因果,準備從此長伴古佛清燈,不再蹈十丈軟紅,但入空門必須心無掛牽,否則難登菩提,我自知造孽太深,必須了斷,現在,只問你一句話
吳剛冷冷地道:請講。
你對我仇恨之念未消麼?
吳剛沉默了片刻,道:區區不否認!
花靈幽幽一笑,道:你可以殺我,這是因果!
不!
為什麼?
一念之善,可以成佛,區區本家父訓誨,不為己甚,尊駕既已回頭是岸,區區願勾消仇恨之念。
花靈麪皮微一抽動,道:如此謝過了!
不必!
花靈轉向呂淑媛道:孩子,跟阿姨走吧。
跟您?
是的,孩子,十年塵影恍如夢,重逢哀樂苦難分你我不是一樣的命運嗎?走,別固執。
吳剛默無一語,他想,也許這是她最好的歸宿
呂淑媛頷了頷首,幽悽地向吳剛道:剛哥哥,別了,從此天涯成陌路,你自珍吧!
説完,姍姍移步,拉住花靈的手,淚水又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走啊!
範大娘提着枴杖,當先移步,花靈牽着呂淑媛,疾步跟上。
吳剛想再説什麼,但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覺得有太多的話該説,又覺得沒有説任何話的必要。
三條人影消失在淒冷的夜月中,呂淑媛沒有回顧,堅毅地離去了。
一種空虛與幻滅之感,襲上吳剛心頭,他微喟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也好,讓一切如此結束吧!
樊城隔漢水相望的渡頭,過午時分,來了兩個看上去極不相襯的少年,一個是化子打扮,另一個儒衫飄飄。
他倆,正是吳剛與宋維屏。
吳剛望了望滾滾的江流,悠然啓口道:大哥,我們又要分手了!
宋維屏一皺眉道:不是説好一道嗎?
可是小弟臨時想到了一件事
想到了什麼?
準備順道拜謁幽靈夫人!
什麼,你要訪地宮?
是的,有件事必須交待。
嗯!
宋維屏似乎有什麼話要説,但卻止住了,那神情,吳剛自然看得出來。
大哥想説什麼?
這個賢弟,你去吧,事情是有,但我格於諾言,不能事先透露,你到了地頭會明白的。
吳剛不想再追問下去,此去地宮,不過半日行程,屆時一切自明。
如此小弟告辭!
賢弟地宮事畢的行止
到伏牛山七靈仙境了斷血仇!
之後呢?
很難説!
好,賢弟珍重,盼不久再見。
兩小在渡頭依依而別。
吳剛渡漢水,奔樊城,已是黃昏時分,他在城外路邊小店打了尖,然後直奔地宮所在地的墳場。
二更將殘,他來到了那片荒冢累累的墳場。
月光慘淡,走磷飛螢。
吳剛駐足墳場中央,等待接引。
他第一次來此,與此次重臨,那況味是截然不同的,一年多的日子,其中經歷了無數劇變,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見了幽靈夫人之後,該如何啓齒呢?當然自己的一切經歷,對方是瞭如指掌的,因為此次對付武盟的行動,地宮是主力之一,但如果對方舊話重提,堅持婚盟,又當如何呢?
吳剛回腸百轉,心亂如麻。
正自沉思入神之際,一個冰冷的聲音,響在耳邊。
夫人有請!
吳剛下意識地一驚,只見面前丈許之處,站着一個嬌俏人影,她,赫然正是第一次來地宮時,奉令侍候過自己的婢子小梅。
小梅!
唔!
語音之冷漠,出人意料,而更令吳剛困惑的是小梅目光中那股慄人的仇視光芒。為什麼?她恨自己當初拒絕了幽靈公主的婚事?
吳剛脱口道:小梅,你恨我麼?
小梅咬了咬牙,道:我是一個卑微的下人,但我想殺你!
吳剛駭然一震,道:在下令你如此痛恨麼?
不錯!
為了什麼!
夫人坐候,請!
説完,轉身便走。
吳剛苦苦一笑,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默默地跟在小梅身後。
繞過一連串的墳堆,來在一座墓草荑荑的巨冢之前,小梅用手一按墓碑,墓門悠然開啓,露出一列石級,斜伸向下。
請!
還是你帶路吧!
婢子僭越了!
沿石級而下,約莫五丈,墓道改為平進,碧綠的珠光,令人有鬼氣森森之感。
這地宮構造十分龐雜,岔道紛歧,有如蛛網,想來這必是某一朝代王公的陵寢,工程之浩大,令人嘆為神蹟。
一路石室密佈,但室門緊閉不見半個人影。
珠光色彩一變,耀目生花,已來到幽靈顯赫的寶殿之前。
小梅回首狠狠地瞪了吳剛一眼,轉身便朝側面走了。
吳剛尷尬地怔在當場。
一切與上次無異,遠望殿堂,隱約可見八大弟子侍立,所不同的是全部素服。
殿內,傳出了首席弟子芸香的聲音。
夫人有請吳公子進殿!
吳剛心神一緊,但隨即冷靜下來,理了理衣衫,緩步向大殿走去。
甫至殿門,首先入目的是居中的青幔,幽靈夫人便坐在青幔之後,目光再掃及侍立的八大弟子,忽覺氣氛有些異樣,八大弟子個個面帶怒容。
吳剛硬起頭皮,跨入殿中,必恭必敬地朝青幔行了一禮,道:晚輩吳剛,參見夫人!
久久,幔後才傳出幽靈夫人冷漠的聲音:免禮!
夫人好?
嗯!吳剛,你此來有何事故?
吳剛大感為難,心中的話,實在不便啓齒,但醜媳婦難免見公婆,話總是要説的,略一思索之後,肅容道:晚輩冒昧拜謁,一來叩謝夫人前此成全之德
不必,二來呢?
二來,就是上次蒙夫人青睞,提及有關公主的終身大事
怎樣?聲音更冷了,還有些發顫。
吳剛吁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心神,道:晚輩的遭遇,夫人當已洞察。
嗯!
所以晚輩
不必説下去了,芸香!
首座弟子芸香一躬身,道:弟子在!
領吳公子去見公主。
遵諭!
吳剛心頭大急,不知對方是什麼用意?自己話未説完,莫非對方誤會自己是來求證婚約的,這一見幽靈公主,豈不與自己來意完全相反,當下趕急躬身道:晚輩下情尚未
幽靈夫人的聲音突地轉為嚴厲。
用不着説下去了!
可是
芸香,帶他去!
吳剛急出了一身汗,但心中也微覺不快,對方此舉,意存脅迫,這男女婚姻之事,豈能相強,但轉念一想,見幽靈公主一面也無妨,她如是個明理的女子,會聽自己的解釋,否則的話,自己拿定主意,別人又奈其何?
心念之中,緘口不語。
芸香冷冰冰地道:吳公子請!
請帶路!
隨我來!
説着,挪步向殿門走去,吳剛默然朝青幔施了一禮,轉身跟隨。
出了殿門,向右穿過一道月洞門,踏上一條白石甬道。
吳剛總覺氣氛有些異樣,但又看不出什麼不妥,他忽然想起拜兄宋維屏説過的半句話:格於諾言,不能事先透露,到了地頭你會明白
宋維屏對地宮許了什麼諾言?
他隱而不語的是什麼?
顧盼間,來到一個三合的小院之內,芸香折身走向上首的明間,望這明間的佈局,似是一間書齋。
小梅冰寒的面孔,出現門邊,目中仍是那使人不安的仇視之色。
芸香在門外止步,道:吳公子,你自請便吧!
吳剛一愣,道:公主在此麼?
唔!
吳剛有些進退失據,自己一個陌生男子,怎能闖少女的香閨呢?他的目光朝門內掃了一眼,只見書架古玩,琳琅滿目,不錯,是一間書房,顧慮便減少了些,不得已朝小梅道:公主在內?
不錯!
請通報。
用不着了!
這話使吳剛如墜五里霧中,自入地宮之後,所見到的面孔,所聽見的言語,似乎都一反常情。
為什麼?他在心裏自問。
芸香在身後冷冷地加了一句道:吳公子,還猶豫什麼?
吳剛心頭有氣,大步上前,到了門邊,朗聲道:區區吳剛奉夫人之命來見公主!
聲落,人已跨入室中,奇怪,書房內空空如也,除小梅外,沒有第二個人。
猛抬頭,只見右首壁間,擺了一張供桌,素燭高燒,香煙嫋嫋,壁上,懸着一幅妙手丹青。
畫中人美逾天仙,似曾相識。
仔細一辨認,不由驚呼出聲,連退數步,幾乎撞在書架上。
剎那之間,心神飛越,手足發麻,腦內嗡嗡作響。
畫中人,赫然是綠衣少女慕容婉儀,栩栩如生,維妙維肖,似要離紙而出。
她她不是慕容姑娘麼?
不錯,正是我家公主!
一個人影,自暗間門中閃現,她正是慕容婉儀的侍婢小雪。
吳剛昏亂地叫了一聲:小雪姑娘!
小雪目含悲憤,眼角閃動着瑩瑩淚光,粉腮的確凜如冰雪。
吳剛目光移注那幅丹青,口裏喃喃道:慕容姑娘,便是幽靈公主?這想不到啊!
他似沉落在一場奇幻的夢境中,這令人難信。
她便是公主?這問話,像夢囈似的。
是的,他曾傾慕過她,在未與呂淑媛定情之前,他曾暗中期望與此美共賦白首。
這怎麼回事?莫非
吳剛心頭一震,清醒了許多。
小雪姑娘,這怎麼回事?
小雪的淚水,終於滾落粉腮,淒厲地道:公主含恨以歿!
吳剛被這句話震得幾乎昏過去,久久,才迸出一句話道:公主她離開塵世了?
小梅厲聲尖叫道:吳公子,如果你當初允了這門婚事,何有今日之遽變?
吳剛無力斜靠在書架上,俊面一片蒼白,慕容婉儀生前的絕世姿容,又浮升腦海。
這是天妒紅顏麼?
她為什麼不表明身份呢?如果她早表明身份,好事早偕了。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來此時,小梅説過的一句話:公主十分好強不錯,她很好強,自尊心極重,她現身江湖,是希望與他建立感情,不願他在各種因素的壓力下與她結為鸞儔。
他有些欲哭無淚,悲聲道:小梅,公主是得了什麼病不治的?
小梅杏目圓睜,咬緊下唇,道:病?
吳剛栗聲道:難道不是病死的?
是被人所傷,不治而死的!
兇手是誰?
小雪嬌軀一挪,戟指吳剛道:你!
吳剛面色慘變,如被雷殛,驚魂出了竅,搶前兩步,栗聲道:是我?
小雪悲憤欲絕地道:不錯,你殺了公主!
何時何地?
黑龍廟招商客棧之中。
我迷失本性之後做的事?
誰説不是。
啊!
吳剛雙眼一黑,身軀連晃,幾乎栽了下去。
小雪、小梅,哭出了聲。
門外呆立的芸香,也抽咽不止。
場面一片慘霧愁雲。
吳剛只覺天旋地轉,靈魂似已脱離了軀殼。最崇敬的恩人鐵心太歲胡大叔死在自己手裏,丐幫無辜弟子死在自己手裏,而今,絕代紅粉慕容婉儀又斷送在自己手下,即使別人能諒解自己,自己也無法寬恕自己啊!
小雪帶着哭聲道:吳公子,就事論事,不能怪你,但我們愛公主,所以恨你!
吳剛冷悽悽地道:我也恨我自己。
是的,一切在恨中結束
在下愧對死者,也愧對夫人!
夫人只生公主一人,套用一句古話:門衰祚薄。現在,一切成空了。
吳剛抬頭,凝望着慕容婉儀的遺容,俊面在變幻,一變再變,最後,一切的表情消失了,面孔變成僵冷,像一尊石像。
室內寂靜無聲,空氣凍結了,使人窒息。
鳳劍緩緩離鞘而出。
小雪與小梅同聲驚呼道:吳公子!
吳剛手中劍一橫,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吳剛,你尚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手中劍一橫,向頸間抹去
不可!
沉喝聲中,吳剛但覺持劍的手一麻,鳳劍嗒然下垂,手再也舉不起來,一轉目,只見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風華絕代的半老徐娘。
她是誰?
小雪小梅俯首肅立,連大氣都不敢透。
吳剛,你這是做什麼?
蒼勁冷峻的話聲,與對方的身形年貌極不相稱,但吳剛已知道是誰了。
夫人!
他再也想不到幽靈夫人是這麼個絕代尤物,在他想像中,對方必是個龍鍾的老嫗,至少也是個花甲左右的老婦人。
幽靈夫人冷極地道:你想求解脱?
吳剛痛苦至極地呻吟了一聲,道:生而無義,不死何為?
幽靈夫人面罩嚴霜,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死可以消除你的罪麼?
晚輩別無贖罪之途!
死者九泉有知,願意你如此麼?
晚輩自覺無法再苟活偷生。
你在世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麼?
這句話,有如醍醐灌頂,吳剛猛然從極度的痛苦中清醒過來,是的,自己的恩仇尚未了,元兇尚未授首,的確不應該在此時輕易言死,當下俯首道:夫人教訓得極是,晚輩尚有大事未了。
幽靈夫人突地長聲嘆息道:這些變故,都是始料所不及的,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你沒有錯,她也沒有錯,但誰都有錯,老身未能防患於未然,一樣難辭其咎。
吳剛咬了咬牙,道:罪戾實在於晚輩一身,百死莫贖。
不管其咎在誰,事實已無法挽回,死者已矣!唉
那一聲絕望的嘆息,表示出慈母喪女的悲哀,也是對命運無可奈何的屈服。
吳剛的心,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
幽靈夫人幽幽地接下去道:武盟瓦解了,中原武林的劫數也滿了,死者,算是對武道的獻禮!
吳剛默然,他還有什麼話好説呢?能説什麼呢?
死志打消了,但那是暫時的,只為了走完最後一步復仇的路。
幽靈夫人轉身道:小雪,伺候吳公子安置!
吳剛把劍回鞘,悽然道:夫人,晚輩立即告辭!
你現在就走?
是的,不能讓元兇有漏網的機會。
你準備何往?
伏牛山七靈仙境!
好,你去吧,芸香,送吳公子出宮!
遵諭!芸香躬身而應。
吳剛雙膝一曲,行了大禮,道:晚輩叩辭!
不必行此大禮!
吳剛拜罷起身,隨着芸香,悽悽惶惶地向外行去,他沒有勇氣再看那幀畫像一眼,他怕自己受不了。
出了地宮,看月色已是四鼓時分。
墓地中的陰森景象,與他此刻的心境一樣。
芸香冷冰冰地道:吳公子,夫人是極端剛強的人,她把常人忍受不了的悲哀藏在心底
吳剛黯然道:在下體會得到。
公主
怎麼樣?
公主被你擊成重傷,漏夜兼程,趕返宮中,查探之下,發現心脈已斷,回生業已乏術,她在臨斷氣前,仍
吳剛已忍不住奪目的淚水,悲聲道:她説了些什麼?
芸香哽咽着道:她喚着你的名字,她不怪你她深愛着你。
吳剛仰首向天,道:恨此情今生不能償了,如果人死後真有鬼魂的話,在下定會尋她!
可是
可是什麼?
你愛着另一個女子!
吳剛全身一顫,他明白芸香口中的另一個女子便是呂淑媛,這隻能怪命運的安排太殘酷,如果當時慕容婉儀早早透露身份,自己便不會接受呂淑媛的情,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
可是,呂淑媛對自己的情義與愛所作的犧牲,能抹煞嗎?
她的下場與死又相差何幾?
自己給她的報償是什麼?
心念之中,咬緊牙關道:是的,在下不否認!
你不知道公主的心意麼?
知道,但一切事的發生,由命不由人!
此刻,你還戀着那女子麼?
吳剛痛苦地道:在下不能忘了她!
那你在公主靈前的自決行為是演戲麼?
吳剛栗聲道:芸香,你不能侮辱在下!
但你承認心目中仍有那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
什麼沒有?
留在每一個人心中的悲傷,永不會結束。
是的永不會結束!
吳公子還會再來麼?
吳剛窒了一窒,道:會的,如果在下留得命在的話。
請便!
芸香,請上覆夫人,在下永遠負疚
好,我會轉達!
如此告辭了!
請!
吳剛懷着破碎的心,蹣跚地向墳場外走去,哀傷壓得他舉步艱難,兩條腿有如千鈞之重,腦海裏仍是昏沉沉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不敢去想,只麻木地挪動腳步,天地間,已沒有他容身之地,他像是一個被人世摒棄的人。
走!走!
他踏上了大道,西沉的月色,把他模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顯得那麼孤悽,無助,觸景生情,他想起了年前破窯避難,巧獲血衣的那一幕,恍恍如在昨日,多麼離奇的一個夢啊!
此刻,他仍像一個夢中人,殘夢未醒,他仍須去做最後一件事。
走着!走着!
天亮了,路上已有早行人,均投以詫異的目光。
太陽昇高了,照在身上暖暖的,但他的內心卻其寒如冰。
正行之間,身後傳來一個蒼勁的聲音道:吳少俠留步!
吳剛被這一聲呼喚,從迷茫中驚醒,回過身去,只見一個白髮皤皤的老丐,當面而立,看上去素昧生平,但他分明叫自己吳少俠。
此刻的吳剛,意冷心灰,神志不屬,聲音冷酷得怕人:閣下是誰?
老丐咧嘴一笑道:老化子人稱亡命追魂!
什麼,亡命追魂?
不錯,一點不錯!
怎知區區來歷?
少俠英名已是盡人皆知的了,在江湖走動的,哪個不曉!
有何見教?
奉命追趕少俠!
吳剛心中一動,精神振作了些,劍眉一挑,道:奉何人之命?
敝幫小長老之命。
一聽是奉盟兄之命,吳剛立即改容,聲音一緩,道:閣下在丐幫是何身份?
五結巡察總監!
哦!
丐幫的規矩,六結為長老,五結的地位與總香主同,這麼説來,這自稱亡命追魂的老丐身份相當不低,哦了一聲之後,又道:區區失敬了!
哪裏,少俠英名蓋世,老丐得能相親,榮幸之至。
閣下奉命追趕在下何事?
小長老請少俠暫時隱秘行蹤,等他來會合!
為何要隱秘行蹤?
小長老業已發現少俠要找的人行蹤,正由此方向而來,為免對方知風隱匿,所以請少俠暫勿公開露面。
吳剛心頭一緊,道:他可曾説出對方是誰?
有的!
誰?
地靈呂坤!
啊!
吳剛登時熱血沸騰起來,栗聲道:他還説了什麼?
沒有了,只説他最遲晚間必到!
何處等他?
請隨老化子來!
吳剛隨在老丐之後,保持了一段距離跟進,順大道奔了裏許,岔入一條荒僻小道,不久,來到一座破廟之前。
這破廟牆圮屋塌,殘敗不堪,看來久已沒有香火了。
是這裏麼?
呃,約定在此相候,我們進去吧!
廟內蛛網塵封,蓬蒿滿目,荒涼至極。
到了破殿廊沿之上,老丐道:少俠委屈在此坐一會兒,老化子去弄點吃喝的來!
經這一提,吳剛才感到自己着實是餓了,報仇是一件事,飯可不能不吃,當下頷了頷首道:偏勞閣下了!
老丐一笑道:小意思,少俠是小長老至友,老化子效勞是應該的。説完轉身自去。
吳剛就地坐下,心裏對盟兄感激莫名,若非盟兄發現地靈行蹤,差人示警,自己此番到七靈仙境,可能空跑一趟,説不定仇家從此遠走高飛,要報仇可就大費周章了。
這一靜坐下來,無邊的悲慘往事,一幕一幕地映上心頭,他又跌入痛苦的深淵裏,心頭似有無數的蟲蛇在啃齧。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把他從痛苦中喚回,只見老丐右手中提了一個大竹籃,左肋下夾了一罈酒,笑嘻嘻地走上殿廊,道:少俠久候了!
閣下辛苦了!
老化子放下酒罈與竹籃,先把地面弄乾淨了一塊,然後席地坐下,揭開籃蓋,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子出來,一隻燒雞,一包燒滷,一大疊烙餅,兩套碗筷。
擺好之後,向吳剛一招手道:少俠,來吧!
吳剛想到對方的身份,也就不再客套,趨前坐下。
老化子拍開泥封,一陣酒香,直鑽鼻孔。
吳剛下意識地吞了一泡口水,心想,喝些酒麻醉一下也好。
老化子篩滿了兩碗,然後哈哈一笑道:少俠,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來,喝啊!
一仰頸,一碗酒全下了喉,用手一抹口角餘瀝,又是一個哈哈。
吳剛舉起了碗,湊近口邊
忽地,他發覺這酒顏色有些異樣,香味也不同於一般的酒,立即停碗不飲,放回地上,老叫化子詫然道:少俠為何不飲?
吳剛唯恐對方不悦,但又疑念不釋,故作不經意地道:這是什麼酒?
上等窖藏女兒酒,道地紹興貨!
女兒酒?
不錯!
聽説紹興的女兒酒,並不售人,各家秘藏,待女兒出嫁時始用之,市上一般的花壇大酒,均是贗品
哈哈哈哈,想不到少俠對酒道一點也不含糊,我老化子遇到知音了,少俠説的不錯,一般鄉人自釀的女兒酒,並不出售,但一般酒坊還是專制以出售的。
説着,又篩了一碗,一氣喝光,這種喝法,實在令人咋舌。
吳剛見對方豪飲之狀,不好再説什麼了,再要説什麼,便是不識相,人家好意購買酒食,豈可多疑,盟兄面上也不好看。
心念之中,正待舉碗
哈哈哈哈
一陣裂帛狂笑,破空傳至,震得人耳膜欲裂,心頭神搖。
吳剛暗地一驚,怎麼這老怪物也來了,是盟兄邀約的麼?
老化子吃驚地抬起頭來,道:少俠,可知來人是誰?
無事生非杜宇!
真是那老怪物?
大慨不會錯,笑聲是他的標誌。
別理他,我們喝吧!
話聲甫落,一個瘦小的人影,已疾瀉階沿之下。
吳剛起身一揖,道:杜前輩別來無恙?
無事生非杜宇笑嘻嘻地道:還好!
口裏説着,人已上了殿廊,嘖噴咂了咂嘴唇,道:好酒,好菜,老夫口福不淺,小子,坐呀!
咚的一聲,坐了下去。
吳剛只好坐回原位。
三人成了品字形圍坐。吳剛把那碗酒朝無事生非杜宇面前一推,連筷子也送過去,道:前輩,這還不曾用過!
嗯!很好,幸而你沒用過!
這句話令人莫測高深。
老化子可直了眼,但卻沒吭聲。
吳剛引介道:這位是丐幫巡察總監,外號亡命追魂!
無事生非金睛火眼朝老化子一掃,道:沒聽説過!
老化子冷笑了一聲,道:閣下自視太高了!
無事生非杜宇再次橫了老化子一眼,道:面生得很!
老化子道:彼此!彼此!
丐幫怎會跑個巡察總監出來?
杜兄,你總不能識盡天下化子?
小化子當然多如牛毛,但四結以上的老化子卻不多
什麼意思?
吳剛想到老化子是奉盟兄宋維屏之命而來,鬧僵了不好,忙插口道:杜前輩,這位是宋維屏長老的傳訊人!
噢!
喝酒吧!
無事牛非一瞪眼道:小子,你什麼意思?
吳剛一愕道:請前輩喝酒呀!
如老夫一醉不起呢?
老化子愠聲道:姓杜的,別在老化子面前賣老,愛喝不喝,否則請便!
無事生非不但不生氣,反而狂蕩不羈地一笑道:喝!喝!老夫是愛酒不愛命的!又轉向吳剛道:小子,你可不能學樣,你還年輕,還是命要緊,不似老夫風燭殘年,行將就木
説着,舉碗一飲而盡,伸手一把抓了燒滷,塞入口中,大嚼起來。
老化子一推面前的碗,道:少俠,你用這個!
不!
嫌髒麼?
吳剛面上一熱,只好伸手拿了過來。
無事生非劈手一把奪了過去,道:小子,你戒酒為上!
吳剛傻了,不知這老怪物是發瘋還是癲狂?
無事生非對着老化子齜牙一笑,道:相好的,別心疼,老夫過足了癮還你十壇!
説完,抓過酒罈,口對口地鯨飲起來。
老化子直了眼,目中泛出股股殺機。
無事生非行若無事地猛灌,片刻工夫,便已壇底朝天,這二十斤酒,被他一口氣喝得精光。
砰!空罈子被拋到院中,成了碎片。
醉了!
無事生非就地躺了下來。
吳剛搖了搖頭,道:這是何苦呢?
老化子説了聲:掃興!瞟了直挺挺的無事生非一眼,拿過原來被無事生非奪去而未喝的大半碗酒,遞與吳剛道:少俠,你喝了吧,小長老可能立刻就到!
無事生非這一無理取鬧,吳剛也深不以為然,酒是喝不成了,這半碗酒,盛情難卻,他接了過來。
砰!
那隻碗脱手飛到廊柱之上,砸成粉碎。
無事生非鬼怪般地坐了起來,口裏道:小子,要你戒酒,你偏不知死活!
吳剛啼笑皆非,苦着臉道:前輩不是醉了麼?
無事生非瞪眼道:這還得了,老夫如果醉,可就永遠不醒了!
為什麼?
有人想要你我的命!
老化子陡地站起身來,厲聲道:無事生非,你
無事生非也一躍而起,道:光棍眼裏不揉砂子,相好的,丐幫根本沒你這號人物!
老化子向後退了一步,暴怒道:姓杜的,你找死麼?
找死的是你!
無事生非雖專管閒事,卻並非真正的無事找事,這一點吳剛是知道的,看樣子情形大有蹊蹺,當下挺身站了起來。
老化子一揚手,一蓬白霧,罩向無事生非
同一時間,一道白練,從無事生非口中疾射而出,直射在老化子面上,頓時酒香四溢,原來吐出的,正是他所飲下的那壇酒。
這一着,誰也意料不到。
酒食內勁噴出,其勢鋭不可當。
呀!
驚叫聲中,老化子有目難睜,轉身彈出酒箭之外
無事生非怪叫一聲:小子,截住他!
只這話聲出口的工夫,老化子已到了五丈外的院地中央。
吳剛反應神速,只一晃,便截在頭裏,手中劍同時出了鞘,動作之快,駭人聽聞。
老化子折身一彈!
刷!劍光如幕,把他原生生迫回原地。
無事生非與吳剛成犄角之勢,把老化子囿在圈子之內。
老化子栗聲道:吳剛,你這算什麼意思?
吳剛無言以對,到現在為止,他仍摸不透情況,因為這事太突兀了。
老化子跟着又道:吳剛,要飯的是奉命行事,別人發瘋你可別跟着癲狂!
吳剛顯得十分狼狽,不知如何是好,訊問的目光,投向了無事生非。
無事生非嘿嘿一笑道:相好的,丐幫之內,根本沒有巡察總監這稱呼,你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老化子怒哼了一聲道:姓杜的,丐幫家事似乎不該你過問!
我老人家管定了!
只怕你管不了
那才是笑話,無事生非這四個字豈是浪得的。
吳剛也大感困惑,他自小即不斷在化子羣中混跡,的確不曾聽過巡察總監這職稱,但這是丐門高層的機密,他無法確定,同時老化子説的那段話,豈能有假,除了盟兄,誰知自己的心中秘密?
老化子怒視吳剛道:本人話已轉達,等候小長老與否聽便,要飯的要走了!
無事生非瞪眼道:你別想開溜,先交代明白再走不遲!
交待什麼?
來路與目的!
這不干你姓杜的事!
但我老人家管定了!
你管不了
喝話聲中,一掌劈向了無事生非,這一掌顯示出老化子功力相當深厚,勁勢之強,令人咋舌。
無事生非舉掌相迎。
砰然一聲巨響,雙雙各退了一步,竟是勢均力敵。
吳剛可為了難,也插不上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
雙方展開了一場狠拚惡鬥!
無事生非邊打邊叫道:小子,你如讓他溜走,將悔恨不及。
吳剛心中一動,決定在真相未白之前,不讓老化子離開,心念之中,他退後數步,監視着對方。
激斗方酣,老化子又一次施出白霧
無事生非疾退丈外,厲叫一聲:你用毒?
毒!這使吳剛頓有所悟,丐幫弟子是不許用毒的。
也就在無事生非一退之際,老化子電閃彈身,掠上了屋頂。
吳剛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一步之差,老化子已掠出兩重屋脊。
吳剛展開地宮鬼魅般的身法,銜尾疾追,兩個起落,雙雙落在廟外空地,吳剛手中劍一橫,擋住老化子去路。
老化子厲聲道:你是信那老怪物還是信老化子?
吳剛一咬牙道:閣下來路正當,又何必急於脱身?
人人有面,樹樹有皮,老化子生來不願受人骯氣。
閣下何不看小長老之面,暫時忍耐?
老化子事情已了,沒有再留的必要!
用毒是為貴幫禁例,這一點閣下有解釋否?
對少俠老化子沒有解釋的必要!
如此請待小長老現身
那不是來了!
吳剛轉目望去,一無所見,耳畔風響,老化子已乘機閃入林中,吳剛這才確實感到事有蹊蹺,大喝一聲:別走!彈身再追。
待到入林,業已不見老化子蹤影。
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聽不遠處傳來無事生非狂笑之聲,吳剛循聲撲了過去,只見老化子被無事生非纏住,雙方已交上了手。
破風聲起,十餘條人影竄入林中,赫然是一羣老少不等的乞丐。
老化子猛攻三招,迫得無事生非一窒,轉身
劍氣森森,吳剛仗劍而立,兩人正好成了面對面。
老化子駭極後退三步,吳剛前迫三步,劍尖直抵對方心窩。
十幾名丐幫高手,立即採取了包圍之勢。
無事生非目注其中一名老丐道:洪香主,那小的如何?
姓洪的老丐恭謹地打了一躬,道:口能言,耳能聽,就是不能動彈!
可查出是什麼毒物?
查不出來,似醉酒模樣。
無事生非向前一欺身,向老化子道:相好的,願意解釋麼!
老化子獰聲道:解釋什麼?
你在酒罈中放的是什麼藥物?
吳剛心頭劇震,忽然明白無事生非阻止自己喝酒的原因了,但事實的經過卻不得而知。
老化子目珠骨碌碌亂轉,似在謀脱身之計。
吳剛劍尖一顫,道:閣下開口!
老化子冷哼了一聲,突地向側一塌身,貼地滾了出去。
吳剛料不到對方在劍尖之下,仍冒死來上這一手,不禁為之一呆。這也充分説明了這老化子亟欲脱身。
哇!慘號聲中,一名丐者口噴血雨,騰飛數丈之外。
呀!眾丐發出一聲驚呼。
吳剛一呆之後,劃空撲了過去,用劍不及,凌空劈出了一道掌風。
老化子已離開圈子三丈之外,勁風捲處,身形一個踉蹌,只這間不容髮的一瞬,吳剛身形下瀉,手中劍跟着飛出,劍芒暴吐疾伸。
嗤!挾以一聲悶哼,老化子背上開了一道口,立即冒出紅色。
吳剛身形落實,手中劍抵上對方背心,栗聲道:閣下何以急謀逃脱?
老化子不答。
十餘丐者,又圍了過來,那名被擊的弟子,業已斷了氣。
吳剛目注那姓洪的香主道:他是貴幫的人麼?
敝幫無此人!
他不是
不是!
吳剛眉目間戾氣大盛,轉向無事生非道:前輩,請賜告經過。
無事生非道:我老人家在前面鎮集中,正與該鎮丐頭洪香主喝酒談話,這相好的正來買菜沽酒,身負五結,卻並非丐門人物,我老人家立即留上了意,這相好的買了一罈子酒,卻在泥封上挖洞,倒了些藥末在壇中,徑自離開
哦!
也是這相好的運氣不好,竟沒發現我老人家在酒座中,洪香主立即派人尾隨,這廝手腳欠利落,撒了些藥粉在櫃枱上,我老人家對毒一道略知皮毛,但看不出是何物,正好洪香主舵內囚有一名漏網的金劍手,我老人家取了那些遺落的粉末,回到舵內,用那金劍手作試驗,那小子服下之後,全身癱瘓,功力盡失,我老人家循線索趕了來,其餘的你知道了!
這一番話,聽得吳剛心驚肉跳,若非這老怪物湊巧碰上,自己今天后果難料了。
這老化子是何來路?
他怎知道自己在追地靈而假宋維屏之名傳話?
他因何要謀算自己?
心念之中,一把抓住老化子頂上白髮,向後一扭,白髮應手而落,竟然戴的是假髮,心中立有所悟,一把抓住對方右臂,往後一扭。
老化於怪叫一聲,順勢出掌,正好觸上劍鋒。
哇!慘哼聲中,一隻左掌,被連指削去一半。
人被扭轉,吳剛反劍入鞘,空出右手,向對方面上一抓。
呀!
吳剛與無事生非同時驚呼出聲。
一張陰沉但已扭曲得變了形的臉孔出現了,右腮錢大一個青痣。
吳剛陡地瘋狂地笑子起來,久久才斂住笑聲道:地靈,大盟主,想不到,哈哈哈哈
地靈面色如灰,哆嗦不止,他知道落入吳剛之手,命運已經註定了。
小子,你準備把本座怎麼樣?
吳剛一字一字地道:要你慢慢地死!
地靈雙目一閉,竟是等死的樣子。
吳剛右手曲指如鈎,猛朝地靈胸前抓落。
哇!哇!慘號破空
吳剛似失了人性般的,抓、撕、扭、戮。
皮爛,肉靡,血漬淋漓見骨。
丐門眾高手為之掩面。
砰!血肉模糊的屍體倒下了,但還沒有斷氣,肢體仍在抽動。
吳剛抬起染滿鮮血的雙手,雙膝一曲,仰天悲呼道:媽,各位叔伯弟兄在天有靈,剛兒,我,為你們報仇了!
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但又惹人鼻酸,共掬同情之淚。
吳剛收淚而起,拔出鳳劍,瘋狂地亂剁,屍體成了一堆爛肉。
無事生非不忍道:吳少俠,孩子,夠了!
吳剛停了手,呆立着,口裏喃喃道:媛妹,原諒我,我是不得已,我已放過他一次了!
説完,木然舉步
無事生非一橫身道:你到哪裏去?
吳剛瞪着血紅的眼道:伏牛山!
七靈仙境麼?
不錯!
已經有人先你去了!
赤面老前輩一行麼!
嗯!
告辭!援手之德,就此謝過。
不理對方反應如何,身形一彈,飛掠而去,七靈仙境之中,僅剩天靈一人,還有些門下,論罪魁禍首,天靈應與地靈同等,因他是策謀操縱之人,赤面金剛等既已奔赴七靈仙境,自己必須兼程趕上,否則便來不及親手刃仇了。
此去伏牛山,尚有數日行程,吳剛自信必能追上。
數日夜急趕,這一天日出之後不久,吳剛進入了伏牛山區。
憑着記憶,默察山形,近午時分,他來到了上次被誘入七靈仙境的大森林,算了算方位,疾奔那道幽谷。
他心中有些忐忑,因為一路之上,並不曾見赤面金剛等人行蹤,如非趕過頭,便是追不上,他在隆中山與宋維屏耽擱了一夜,破廟裏又是半天,如果一行人也是晝夜兼程,相隔了幾乎一天的途程,那是絕對追不上的。
他忽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向無事生非杜宇説明,就是地靈化裝老化子,在酒中所放的藥應是三日醉無疑,上次到七靈仙境,花靈以百花香茶待客,飲下之後,真力全消,便是此物,第一,地靈知自己有闢毒之能,不會使用任何毒藥,第二,據洪香主所述那用作試驗品的金劍手,情狀便是這等。
地靈冒充宋維屏使者,而以他本人為餌,這算計可説天衣無縫,誰也不會起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偏逢無事生非予以識破。
心念之間,來到谷外,目光四下一看,並無異狀,彈身再往裏行。
工夫不大,來到原先樹立七靈仙境石坊之處,目光所及,不由呼吸為之一窒,暗道一聲:我來遲了!
石坊業已被毀,只剩下一堆亂石。
窒了片刻,再朝裏蹬進。
呀!
他不由驚呼出了聲,花靈所居的花舍,業已化成灰燼,那些含有劇毒的百花,被燒得枝葉無存,一片枯焦。
不錯,對付這百花奇陣,火攻是無上妙法。
現場情況判斷,這場火至少在半日之前,因已不見有餘燼。
吳剛咬了咬牙,穿過面目全非的花徑。
路徑上已發現屍體,男女俱有,零亂散拋。
吳剛無心細察,加快腳步蹚進。
聽泉小築也同樣被燒燬了,剩下些焦木殘架,在風中搖晃。
顧盼間,來到最後一進,毫不例外,仍是一片瓦礫。
吳剛呆住了。
這一趟算是空跑了,赤面金剛等人的動作好快。
天靈是否已就戮?這是最大的問題,如此魔漏網,今後要找他,可就難於上青天了。
於是吳剛開始在現場搜索,檢視每一具屍體,希望能發現天靈的屍身,搜遍了谷底每一個角落,他失望了,並無天靈的屍體在內。
何去何從?
繼續追查天靈的下落?還是
突地
他發現靠南面的壁腳上,荊棘叢中,有一樣東西十分刺眼,近前一看,竟是一幅五彩的袍角,心頭登時一陣狂跳,他記得天靈是着錦衣的。這袍角是否天靈身上所撕落的呢?他難道已被生擒了?
他運足目力,四下掃瞄,希望能再發現些蛛絲馬跡。
終於,他看到巖壁間似有一片殷紅,趨前一看,是血跡,血怎會塗上兩丈之高的巖壁呢?這一點殊不可解。
想了許久,隆中山山腹秘宮,給他一種啓示,會不會
心念動處,精神大振,抬頭細察山勢,在十丈高下之處,有一株虯松從壁縫間斜斜伸出,不規則的僅可容足的突石上,似有人踐踏的痕跡,這痕跡顯然是經常有人落腳的説明。
他相準了落腳之處,拔身而起,僅兩個起落,便攀上了虯松。
目光掃處,不由大感激動,只見虯松之後,是一道天然石隙,高約八尺,寬可容一人通過,正好被虯松擋住,由下上望,目力再好也看不出來。
此際正當日中,陽光照得隙內十分清晰,隙道在五丈之處折向左邊,故此視力只達轉角之處。
吳剛拔劍在手,一步一步欺了進去。
到了轉角之處,洞徑忽然變寬倒是十分乾燥。
地上,又發現了斑斑血跡。
吳剛鎮靜了一下心神,事實已很明顯,天靈必是負傷之後,潛入此洞藏匿。他躡足而行,不帶聲息。
行約十丈,眼前陡地一亮,眼前現出一間石室,頂上珠光照耀,室內排着一張供桌,一座三尺大小的神牌,供在當中。
目光下轉,供桌前伏跪着一團人影,那錦袍,員外巾,已説明了那人是誰了。
吳剛的血液開始加速運行,仇與恨再次在胸內翻騰。
他欺到了門邊,那人影懵然未覺,神牌上的字跡已清晰入目:
先師人魔許諱長江之神位。
人魔,七靈是人魔的傳人?據傳説人魔已於數十年前被中原武林同道火化,那七靈之作亂,顯然是意存報復。
吳剛站着沒有動。
久久,那人影起身,只見錦袍破碎,血漬殷然,不錯,他已受了傷,傷得不輕。
人影轉身,發現了吳剛,如逢鬼魅似地怪叫了一聲。
吳剛咬牙切齒地道:天靈,該償帳了,你是最後一個!
天靈面上立起抽搐,驚怖萬狀地背靠供桌,栗吼道:你你
索血一劍專誠拜訪!
你想怎麼樣?
武林第一堡的血債,中原道上枉死同道的血債,本人兄弟所蒙的厚賜,這些,你應該死一千次,天靈,老匹夫
吳剛緩慢地舉步,踏入石室,一步,一步,直欺到天靈身前伸劍可及之處。
天靈背倚供桌,退無可退,全身觳觫不止。
吳剛厲喝一聲道:天靈,你要慢慢地死,你選得好,死在人魔的靈位之前!
天靈突地伸手入懷
哇!
吳剛劍出如電,天靈的一隻右臂,齊肩而落,血花迸飛四濺。
你你他什麼也説不出來。
天靈,報應是不爽的,天道好還啊!
天靈突地一挺身,翻身跪落在供桌之前。
吳剛冷酷地道:祝告吧天靈,祝告人魔在天之靈吧,讓他睜眼看着魔子魔孫的下場!
天靈淒厲地叫道:下手吧,小子!
吳剛劍尖向前一送,緩緩刺入天靈後心,一聲沉悶的慘號,天靈伏地而倒,吳剛抽劍,再一揮,把天靈腰斬兩段。
一切算是結束了!
吳剛拭淨了劍身,歸入鞘中,最後望了天靈的屍身一眼,轉身出洞,下巖可就容易了,一個迴旋,飄落實地。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吳剛,一切結束了,你的時候也到了,罪戾深重,偷生何為?
説完,仰望雲空,慘然一笑。
何處是最好的結束生命之地?
落葉歸根,開封城外的五百人冢!
於是,他拖着空虛的軀殼,離開穀道,直奔開封。
這是一個悽風苦雨的下午,開封城外,一個孤悽的人影,冒着風雨,踏着泥濘,蹣跚而行。
他,正是索血一劍吳剛。
這情景,正像那年他祭五百人冢的情形一樣,只是今天並非清明,路上也沒有掃墓的人。
行行重行行,一座荒荑荑的巨冢,呈現眼前。
幾個怵目驚心的擘窠大字,遠遠就可看到:
五百人冢。
吳剛覺得兩眼發花,這最後的幾步路,似乎走不動了。
一步一挨,他到了冢前。
泥濘中,有一大堆紙錢的痕跡,還有兩段燒殘的巨燭。
是什麼人來燒紙?
但他不願再去深思了,反正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跪到墓前,沒有祝禱,也沒有出聲,只默默地流淚,淚水混合着雨水,根本分不清孰是淚水,孰是雨水?
約莫盞茶工夫,他緩緩拔出了鳳劍,高舉過頂,淒厲地道:仇已報,怨已消,罪孽之身,也該歸於塵土!
説完,倒轉劍把,劍尖對正心窩
驀在此刻
一條人影如鬼魅般自墓後閃出,一把奪去了吳剛手中的鳳劍。
吳剛驚叫一聲,彈起身來,面前兀立着一個高大身影赤面金剛。
緊接着,十幾條人影一齊湧現,地宮四老、小叫化宋維屏、丐幫首席長老跛足大仙、武當掌教、地宮護法易永壽、少林大悲
吳剛愣立無語。
宋維屏上前悲聲道:賢弟,你能死嗎?
吳剛木然道:大哥,小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赤面金剛洪喝一聲道:胡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忍令天下共欽的武聖絕嗣麼?武林第一堡從此消失麼?吳剛,活者不論,你何對死者?
吳剛踉蹌了三步,身形搖搖欲倒。
絕嗣最大的不孝。
大悲和尚高宣了一聲佛號,道:少施主,死並非解脱,你應做的事還多,豈能輕易言死,你看這墓內躺着的五百英靈,他(她)們允許你如此做麼?
地宮四老之首接上了話道:吳剛,掌門夫人希望你身兼兩祧,這是你唯一對公主贖罪之道。
宋維屏插上道:賢弟,呂姑娘在魔湖等你,當日花靈不現身,讓你由本身之血解她本身之毒,這是善意的安排,也是解決兩家冤結之道。
你一言,我一語,盡如當頭棒喝。
吳剛咬牙道:我明白了!
赤面金剛遞過鳳劍,道:孩子,明白了就好!這是你的,拿去!
吳剛雙手接了過來,再次跪倒墓前。
風住了,雨止了!
雲飄散,露出了和煦的陽光,掃盡了大地的陰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