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出殯,已屬奇聞,更奇的是一對引路的白紙燈籠上,竟寫了“復仇者”三個大字,還不止此,行列中沒有披麻帶孝的,也沒有鼓吹,靜靜地出城。好在時已深夜,街上沒有什麼行人,所以不會驚世駭俗。
守城的得了酒錢,城門照開不誤。
出了城,到墳場還有裏多路。
黃土坡是亂葬崗,專埋橫死夭折路過的,也是鬼魅出入的地方,膽子小的,日落後便不敢打這裏過。
冷寂的月光,照着累累的荒家與坍陷的土穴,有的露出了棺材板,再加上走磷飛螢,簡直是鬼的世界。
一幫人草草掩埋了白木棺,便匆匆散去,寫着“復仇者”三個字的白紙燈籠,插在新土堆上。
燈光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慘淡,像兩難鬼火。
田宏武、餘鼎新、胡大明等三人,分別藏在不同方位的暗中。
一路上,預期的事設發生,現在也不見動靜,看起來“復仇者”是不受激的,這就更加可怕了。
露水打濕了衣服,半夜深更待在這種鬼地方,滋味頗不好受。
三人耐心地伏伺着。
田宏武暗。時:“既然棺材店領班的老者説出了‘復仇者’是個女的,自己的嫌疑,當不洗自情了。
“噗噗!”兩聲,白紙燈籠忽然熄滅了。
田宏武心絃立時繃緊了,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恐怖的人物即將現身,對方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但,可煞是怪,燈籠被打熄之後,再沒動靜,不見人影,不知對方是在什麼方位,用什麼手法熄了燈的。
氣氛變得更加詭秘而恐怖,明知對方也是人,但在這種境地中,會把人想成鬼,如換了地方,便不會這麼嚇人了。
人怕鬼,似乎是天經地義的,膽子再大的人,也會心虛。明知鬼魂之説是無稽的,但偏偏就不能不怕。
一個兇徒,儘管殺人不眨眼,但一樣怕鬼,凡是看不見的東西,都是最可怕的。
現在,三人正置身在鬼氣森森的地方。
一聲驚叫,劃破了死寂的空氣,使人毛骨悚然,聽聲音是胡大明發出的。
田宏武急朝他隱身處掠去。
餘鼎新也同時到達。
胡大明隱身處是個長滿野草的墳堆後面,只見他臉色慘白,簌簌抖個不住,人好端端的,他是看到了什麼?
餘鼎新急聲道:“胡教習,怎麼回事?”
胡大明上下牙直磕,竟然連活都説不出來。
田宏武四下一望,什麼也沒發現,只是胡大明的表情,使他也跟着緊張。
餘鼎新又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胡大明抬起了顫抖的手,手中捏了樣東西。
田宏武頭皮一麻,脱口驚呼道:“竹籤!”
胡大明手中拿的,正是“復仇者”在殺人後留的竹籤,五寸長,一寸寬,下端鋒鋭。
這是怎麼回事,他怎會拿着這要命的東西?田宏武栗聲道:“對方現身了麼?”
胡大明口唇打着抖道:“設……沒有見人!”
餘鼎新接話道:“那這根竹籤怎麼來的?
胡大明道:“不知道,我方才發覺身上有異,在腰帶上發現這東西。”
田宏武顫聲道:“怪事,腰帶上,對方什麼時候別上去的?
是不是周昆堂屋門上的那根?
胡大明搖了搖頭,遞過去,道:“你看!”
田宏武接過來,就着月光,運足目力,只見上面寫的是“第十七號胡大明,風堡總教習。”他不由頭皮發了炸。
一個響噹噹的高手,被人在身上做了手腳還不知道,未免太嚇人了。“復仇者”難道不是人?這意味着什麼?胡大明被定為十七號,他死定了?對方將如何取他的性命?為什麼對方找的盡是“風堡”的大頭?
一刀倒是很痛快,這種方式,會使人精神崩潰。
田宏武把竹籤遞與餘鼎新。
餘鼎新看了看,道:“這太不可思議了,是人,功力再高,也不能玩出這花樣,這麼説……她要殺人豈非如探囊取物?”
這一説,胡大明抖的更厲害了,目光驚怖地四下掃瞄,似“復仇者”就在身邊,隨時準備下手要他的命。
不單是他,餘鼎新與田宏武,又何嘗不心驚膽戰。
餘鼎新沉凝十分地道:“胡教習,對方找上了你,現在真相該可大白了,你當想得出‘復仇者’是何許人物?”
胡大明搖頭道:“我不知道!”
餘鼎新道:“你與閔執法他們有什麼共同的仇家?”
胡大明仍然搖頭:“我想過了,想不出來!”
田宏武道:“難道‘復仇者’是用這種方式殺人取樂?”
胡大明突地狂叫道:“復仇者,有種你出來殺我?”
一個人在駭極的時候,常會有這種類似發狂的表現。
“嗤!”是一聲冷笑,不知發自何方,也不知是男是女,到處都是亂冢,你不能搜遍每一個地方,這種地方躲上個百兒八十個人也無法發覺,只要躲的人不出聲。
胡大明的臉孔扭曲了,再次狂叫道:“復仇者,不必裝神扮鬼,有種……滾出來!”
沒有反應,連冷笑也沒有了。
餘鼎新幫腔道:“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明人不做暗事,何不現身出來説明何怨何仇?”
對方沉的住氣,沒有回答。
餘鼎新道:“我們離開此地把,三人一道,看對方如何下手。
偏偏這句話對方聽到了,又是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但聲音比方才像遠了些。
田宏武約略辨出了方位,緊捏着劍,彈身飛撲過去,在可能的地方繞了兩圈,卻一無所見,只好又重了回來。
餘鼎新道:“我們還是走吧!”
三人離開墳場,餘鼎新在前,田宏武殿後,把胡大明夾在中間。
一路到了城邊,沒有什麼風吹草動。
翻城牆進了城,已是四更將盡。
田宏武道:“我們就此上路麼?我的馬寄在店裏”
胡大明有些心虛,期期的道:“我們……不如敲開店門,休息一陣,等天明瞭再上路。”
餘鼎新道:“這樣也好,天黑路暗,別讓對方有機可乘!”
口口口口口口
客店裏,三人同住一房。
一天一夜的折騰,人早倦了,但不敢睡,胡大明尤其惶恐不安,因為對方已經傳了竹籤要殺他,他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
田宏武半由於好奇,開口道:“胡教習,再想想看,您有什麼仇家?”
胡大明坐下來苦苦地想,邊想邊搖頭。
不久,起了五更,店裏已有早行的客人在走動。
胡大明巴不得天趕快亮,不管怎樣,白天裏恐怖之感會減輕些。只要路上設事,回到堡裏,情況便好多了。
可是天卻久久不亮,似乎夜忽然變的長了,這是每一個焦灼等待的人必有的感覺,等待固然焦急。
但胡大明還加上被殺的恐怖。
他連看了兩個腔口穿洞的同袍,恐懼更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鋒利的匕首也在自己的脖子上穿洞,然後用自己的血在壁上寫“復仇者”三個字。
他似乎感覺到天下雖大,已沒有自己藏身之地,什麼地方都不安全,閔三不是就死在戒備森嚴的堡中麼?天色,終於濛濛發亮了。
店裏走動的人更多。
胡大明稍稍鬆了一口氣。
餘鼎新道:“田老弟,你伴着胡教習,我去牽回我們的馬。
田宏武點了點頭。
胡大明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搖頭道:“不,等天大亮了我們一道走!”
餘鼎新頓時覺悟到他是對田宏武疑念未釋,如果田宏武便是“復仇者”,這一來,他真的死定了,當下也就不再開口。
田宏武倒設想到這點,隨口道:“也好,我出去一下!”
胡大明心裏有病,敏感地道:“田老弟要去哪裏?”
用宏武很不好意思地道:“如廁!”
説完話,便走了。
胡大明頓時也感到內急起來,他一直在緊張狀態中,沒有感覺,現在經田宏武這一提起,便覺得再也憋不住了。
什麼事都可以忍,唯獨這件事不能忍,如果不急於解決的話,馬上就會頭暈眼花冒出冷汗。
由於被殺的恐怖大於一切,胡大明強忍住道:“餘總管,我仍在懷疑……”
餘鼎新道:“你是指田宏武?”
胡大明點頭道:“是的。這些怪事,都發生在他來了以後!”
餘鼎新道:“棺材店的老頭,不是説去訂棺材請道士的,是個婦人麼?”
胡大明道:“這太容易了,那女的如果不是他的同路人,便是出錢請的。”
餘鼎新道:“你認定是他?”
胡大明道:“不,只是懷疑,還需要事實證明。”
餘鼎新道:“那在墳場裏發冷笑聲的呢?”
胡大明向房門外張了張,道:“我在懷疑,這竹籤是他在我不備時偷偷別在我腰帶上,那發冷笑聲是他同路人,同時,那晚閔三遇害,恰在我們散席各自回房之後……”
餘鼎新道:“這麼一説,你根本就認定了是他!”
胡大明道:“紙包不住火,遲早會露馬腳的。”
由於內急的關係,胡大明一臉的狼狽相,額角上盡是汗珠,餘鼎新奇怪地道:“胡教習,你怎麼啦?
胡大明尷尬地一笑,道:“我……我也想出去一下!”
“哦!”餘鼎新幾乎失出聲來,但忍住了,堂堂一個“風堡”武功總教習,被“復仇者”
嚇得不敢上毛坑,這可是件武林軼聞,當下故意一本正經地道:“毛房在角門邊,我在院子裏監視。”
胡大明本想説聲謝謝,但一想不是味,只好悶聲不響,大步出房去了。
餘鼎新真地跟着出去,站在院子裏。
毛房在角門邊,但必須穿過角門,胡大明剛剛走到角門個店小二抱着牀大棉被,正好跨過門限,雙方撞在一起。
胡大明怒聲道:“你小子怎麼這樣冒失……”
突覺“老堂穴”上一麻,以下的話吐不出來,但他神志還清楚,登時魂飛天外,那指頭是從棉被下點出的。
小二抱着棉被出入,是極平常的事。
餘鼎新明明看見,卻設起疑。
一柄匕首,飛快地插進腔子。
小二低低説了兩句話,反身退入角門不見了。
胡大明站着沒動,彷彿突然被什麼新奇的事物吸引住了。
過了好一陣子,餘鼎新似乎發覺情況不對,高聲道:“胡教習,怎麼回事?”
“砰!”地一聲,胡大明栽了下去,血水像噴泉般噴了出來。
餘鼎新,飛縱過去,進入角門一望,哪裏還有小二的影子。
田宏武從毛房裏出來,正好與餘鼎新照面,正要開口,突然瞥見角門邊倒地的胡大明,登時窒住了。
想不到“復仇者”還是下了手。
餘鼎新急聲道:“田老弟,快把屍體搬到房裏,別讓房客們看見!”
田宏武一下子也不明究竟,但還是照着做了,剛剛進入房裏,兩名房客從裏面出來,一眼看見地上的血,同聲驚叫道:“血!”
餘鼎新板起面孔,冷厲地道:“朋友,這是江湖事,別惹火燒身,最好閉上嘴快走。”
兩個房客打了個寒噤,匆匆走了。
餘鼎新左右一顧盼,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到毛房邊舀了桶水,倒了些藥末在水裏攪了攪,然後灑在血跡上。
説也奇怪,猩紅的血頓時脱了色,變成水,往陰溝裏流。
一名小二,從外面進來,看見一地的水,濕滾滾的,不由皺眉道:“客官在潑水?”
餘鼎新道:“叫掌櫃的馬上到房裏來見我!”
小二轉身去了。
餘鼎新把一路滴到房裏的血跡也予清除。
不久,掌櫃的匆匆來到,“風堡”的總管,他當然是認識的,畢恭畢敬地躬身道:“大總管有什麼吩咐?”
餘鼎新道:“勞駕買具棺木,要上好的,再備輛馬車,同行的胡爺剛剛得急症亡故,遺體得運回堡裏。”
掌櫃的臉色一變,明知有異,但卻不敢問,哈哈連聲去備辦去了。
餘鼎新鬆了口氣,掩上了房門。
田宏武迫不及待地道:“事情如何發生的?”
餘鼎新把剛才的事説了一遍。
田宏武兩條劍眉蹙成了一個倒人字,栗聲道:“剛才應該立即追兇,對方化裝成店小二,多半是混在裏院的房客裏……”
餘鼎新搖頭道:“對方頭上沒刻字,脱了行頭怎麼辨認?鬧開了,兇手抓不到,還得驚動官府,反而多麻煩,事實上是我慢了一步,發覺時來不及了。”
這話多少近於強辯,但田宏武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不爭辯了,心念一轉,道:“奇怪,使人想不透……”
餘鼎新道:“什麼想不透?”
田宏武道:“如果説,下手的是‘復仇者’本人,他怎能算得這麼準,我們必投入這客店,胡教習又會如廁,他正好份作店小二下手?”
餘鼎新沉吟着道:“據我推想,他是跟蹤我們人店,化裝成小二,伺機下手,碰上胡教習如廁,這是巧合,否則的話,他必然另有別的手段。總之,他已傳出了竹籤,不達目的是不會罷手的,當然,如果在店裏他沒機會,路上難保不出事。”
田宏武望了牀上的屍體一眼,道:“實在想不到,太可怕了,接連三條人命,都是貴堡的高級人士……”
餘鼎新搖頭苦笑道:“只有回堡裏再商量了,説不定下一個輪到本人,但,為什麼呢?”
田宏武深深一想,道:“在下想就此告別,煩總管代向堡主致意!”
餘鼎新道:“田老弟,你不能在這節骨眼上走!”
田宏武道:“為什麼?”
餘鼎新先失笑才道:“老弟,我説句不該説的話,這些事都發生在你進堡之後,你如果一走,豈不招人疑心,所以……我的意思我倆還是一道回堡,比較合適,再者,堡主對你老弟十分器重,誠心結納,似乎也不該過份拂人好意,你説是麼?”
田宏武點了點頭,無話可説,心裏縱不願意也不成,事實上他早巳知道自己是外人,湊巧碰上這些怪事,難怪人生疑。
他本想乘機打聽一下“鳳凰莊”的血案,因為莊堡近在咫尺,但又顧慮到萬一被人知道自己與“鳳凰莊”的淵源,打草驚蛇,就更加棘手了,只好作罷。
突地,他想到如果當上了“風堡”的武士統領,就近探查這一樁陳年血案,可能要順利得多。
想到這一點,他的心不由活動了,但,這打算只能放在心裏。
口口口口口口
約莫傍午時分,一輛馬車出了城,車裏裝的是一具棺材,車簾低垂着。
馬車後面,隨着兩騎駿馬。
馬上是田宏武與餘鼎新。
胡大明的噩訊,一早便由“風堡”派在陳留的弟子,傳了回去。
一車兩騎,直馳開封。
秋風掃着落葉,也捲起了滾滾黃塵,遠村近樹,像罩在層層濁霧裏,連日頭也變得昏黃無力了。
如果是在江南,炎夏的餘威還沒退盡呢!
來的時候,豪氣滿腔,回去,卻有些悽惶。
堂堂“風堡”武術總教習,成了具屍體運回去。
一路上,兩人很少交談,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又是黃昏,開封城的影子已進入視線,人不怎麼樣,馬匹已經疲累了。
餘鼎新在馬上道:“夥計,到前面路邊小店歇腳打尖,反正是今晚趕到。
趕車的應了一聲,馬車緩了下來。
雖是雙駕馬,但一具上等棺材不輕,拉車的馬口中已吐出了白沫,再不歇也不成了,算算路程,還有好幾十裏哩。
車馬一停,店裏小二立即迎上來,笑嘻嘻地道;“列位爺台辛苦了,歇歇腳把!”不待吩咐,便接過馬等,卸鞍上料。
馬車由趕車的自己照料。
路邊小店,説吃喝的也沒什麼,只將就湊和。
田宏武與餘鼎新要了燒滷熟切,一壺酒,兩碗羊肉泡饃,便吃喝起來。
接近開封,田宏武心裏不期然地又想到老神樹,小秀子,兒時的記憶邑然鮮明,但現實是殘酷的,人,沒有了,物,變成了野草悽迷的廢墟,唯一留下來的,是無限的恨,與錐心刺骨的痛苦。
想着,想着,他忘了吃喝,望着店門外的野地發愣。
天色昏黑下來,景物逐漸模糊。
小二燃上了燈,視線被分隔了。
餘鼎新抬起頭來,發現田宏武的神情,道:“老弟,你怎麼了?”
田宏武猛地驚覺,訕訕一笑道:“沒什麼,只是在想……自己的不幸遭遇罷了。
餘鼎新舉杯道:“身為武林人,遭遇自然與普通人不一樣,別多想了,放開些,來,喝酒,還有不算短的路要趕呢!”
田宏武猛地喝乾了一杯,他有點借酒澆愁的意思。
趕車的在另一個座上自斟自飲,將頭朝這邊道:“兩位爺,馬兒十分乏了,得多歇會兒,不礙事吧?
餘鼎新道:“不要緊,我們就多歇會兒,天亮前趕到就成。”
田宏武忽地想起件事來,道:“總管,小弟有件事請教?”
餘鼎新道;“老弟,別説請教二字,我們隨便談。
田宏武道:“照您的描述,胡教習在被害之後,人沒倒,血也沒流,所以兇手得以從容而遁,按理説,應該拔刃見血……”
餘鼎新“哦!”了一聲,道:“這個……便是對方最厲害的一看,他先制住被害者的經穴,使被害的人不能出聲喊叫,也不會馬上見紅。”
田宏武道:“這是什麼手法,怎從沒聽説過?”
餘鼎新道:“我只是依情況推測,我曾經聽説過武林中有一種失傳的點穴法,能控制血行,叫做‘天羅指’,是與不是,便無法斷定了。”
田宏武點點頭,喃喃地念了一聲:“天羅指!”停了停,又道:“能從這指法判斷對方的來路麼?”
餘鼎新連想都不想地脱口便道:“不能,這是一門失傳的武功,無法追出它的源流。”
田宏武道:“小弟想,總有人知道的”
餘鼎新打斷了他的話道:“當然,武林中多的是奇人異土,有的可以説是武林萬事通,如果全然失傳了,‘復仇者’便不會用,既然他會用,證明所謂失傳,是變成了不傳的秘技,老弟以為我這樣説對麼?”
田宏武道:“有理,高明之論!”
就在此刻,遠遠傳來了一陣暴喝與刀劍碰擊的聲音,其中有個聲音尖而細,像是女人的聲音。
餘鼎新抬頭望着店門外的夜空,道:“此時此地,會有人交手?”
田宏武心裏不舒坦,巴不能有點事消磨,站起身來道:“小弟去瞧瞧……”不等餘鼎新開口,抓起劍便往店門外走。
口口口口口口
由於夜靜,又兼地點空曠,所以聲音傳得遠,交手的距這小店差不多半里。
此時月亮尚未升起,入目一片茫茫夜色。
數騎馬栓在路樹上,在草地上,四名披着黑色風氅的武士,圍着一名白衣人走馬燈般轉動。
看裝束,四名武士是“風堡”的“旋風武士”。
白衣人獨戰四名武士,打得十分激烈。
臨到切近,田宏武看出那白衣人的裝束與自己一模一樣,也是件雪白的儒衫,只是身材比自己瘦小。
江湖上,穿白衣服的人極少,因為目標太顯著,夜晚行動不便,如果穿白,此人必有過人的能耐。
人,都是一種共通的心理,凡是碰上了與自己某些方面相近似的人時,潛意識中,便會產生一種親近感,而對他加以特別注意。
田宏武隱身路樹之後,目光隨着白衣人打轉,夜暗,距離遠,面貌看不真切,但從依稀的輪廓看來,長的很俊。
看着,看着,不由激動起來,白衣人出手,完全是師門劍路,他是誰?自已怎麼不認識?
同門中,根本沒有這麼個人……
這可是怪事,邑説天下武術同源,大同而小異,但識別一個門派,就在於那小異,尤其師門劍路,有些是別出闢徑的,別人摹仿不來,而且一個差不多的高手,大都不屑於剽竊別人的武功。
越看,越覺得判斷不訛,激動慢慢變成了不安。
白衣人大聲道:“你們再不知進退,本人要下殺手了!”
聲音尖細,帶着濃厚的童音,又像是女人腔。
四名“旋風武士”哈哈一笑。
其中之一道:“小哥兒,你的聲音可真悦耳,你是隻雛雞吧?”
説着,四支劍攻得更緊了,彼此配合得天衣無縫,的確像一陣旋窩風,這些武士都是精選的年輕劍手,經過特別調教,最能發揮威力的羣攻,進退疾徐,呼應配合,形成一種特殊的劍陣。
一聲清叱,白衣人使出了殺手,悶哼聲中,一名武士退出圈子,像是受了傷,其餘三名,分毫不亂,三支劍又改變了打法,比剛才更凌厲。
田宏武忍不住要現身了,剛剛白衣人這一記殺手,正是師門絕招之一的“排雲逐月”,這謎底非揭開不可,自己離門亡命只兩個多月,難道師父又收了弟子,但這麼短的時間,説什麼也調教不出來,除非是帶藝投師,但也不可能,因為劍法中,毫無摻雜,純粹是師門路數,最可能是師門同源的弟子,可是從沒聽説過師門還有支流。
月亮升起了,清輝乍吐,大地現出了光明。
白衣人的面孔,似曾相識,但還是想不起是誰來。
突地,平空起了一聲嬌叱,一條纖纖人影,似飛鳥出林般投入場中是一個黃衣宮妝少女,不必細看,單從窈窕的身材,與鵝蛋般的臉型,便可知道她是個美人。
黃衣少女脆生生地道:“文哥哥,我來幫你收拾他們!”
白衣人大聲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文哥哥,他是誰?田宏武又困惑了。
既然這黃衣少女現身了,他只好隱忍不動。
黃衣少女空着雙手,若無其事地迫近圈子,雙袖交揮,驚呼與慘叫齊傳,兩名武士彈了開去。
這份身手,使田宏武為之駭然。
白衣人氣乎乎地道:“叫你別管,你偏要出手,表示你的身手了不起麼?”
黃衣少女銀鈴般的一陣嬌笑道:“文哥哥,我是怕……”
白衣人道:“你怕我打不過人家?”
黃衣少女道:“不是,我怕你累了!”
這話聽起來有些把肉麻當有趣的味道。
黃衣少女道:“文哥哥,我忍不住不管……”
白衣人道:“為什麼?”
黃衣少女道:“幹嘛對我這麼兇,因為……我喜歡你呀!”
白衣人跺腳道:“司徒姑娘,我説了好幾遍了,叫你別老陰魂不散地纏着我,天下男人多得很,你可以另外去找一個。”
這話説的夠刺耳,一般女子是受不了的。
黃衣少女滿無所謂地道:“但我只看上你上官文一個。”
田宏武暗中又是一震,上官文,他也姓上官,與師父同姓。
白衣人冷酷無情地道:“你看上我,我可沒看上你,死了這條心吧!”
黃衣少女“唔!”了一聲道:“我長得醜麼?”
白衣人道:“其醜無比!”
黃衣少女反而格格一笑道:“我最喜歡聽這句話,從來沒有人説我醜,那些奉承的話,我聽膩了,那些諂媚的臉孔,想起來便作嘔,想不到竟也有人對我板起面孔説話,還公然説我其醜無比,足見我的眼光不錯。”
當然,她不是真正的醜,如果是真醜,情況便不同了。
任何一個醜女,明知自己丑,卻偏偏喜歡別人稱讚她美,即便有自知之明的女子,至少也不願意聽人家説她醜,這是人性的弱點。
白衣人無可奈何地道:“我真拿你沒辦法!”
黃衣少女笑着道:“我也拿你沒辦法!”
兩人言來語去,變成了打情罵俏,卻把四名“旋風武士”氣苦了,但打不過人家,只好乾瞪眼,肚皮氣得像蛤饃。
一名武士忍不住大聲道:“既有本領傷人,留個名號?”
黃衣少女偏起頭道:“別大呼小叫的,我知道你們是‘風堡’武士,今晚姑娘不殺人,便是給了面子了,不知道姑娘的名號,是你不長眼。”
另一個武士突然脱口驚呼道:“姑娘莫非是‘辣手仙姑’!”
黃衣少女嬌笑道:“算你説對了!”
兩名武士立即神色大變,再不敢吭聲,趕緊扶着兩名傷者,狼狽的離開現場,上馬走了。
田宏武倒是有些心驚,這“辣手仙姑”到底是何許人物,堂堂“旋風武士”,竟然聞名喪膽?
這樣的人物,卻對白衣人如此低聲下氣,令人難信!
可見“情”之一字,力量大於一切!
不過,話又説回來,這叫上官文的白衣少年,實在長得英俊,任何少女都會着迷的,便焉怪其然了。
田宏武苦苦思索,陡地猛省過來,白衣書生不正是小師妹上官文風麼,去了個鳳字,變成上官文,謎底一揭穿,本來覺得怪異的便不怪了。
難怪她對黃衣少女“辣手仙姑”司徒美如此無情,她也是女人呀!
他感到無比的激動,想不到小師妹也來到了北方。
算時間,大師兄與三師兄尚在途中,想來她是在兩位師兄動身北上之後出發的。
她北上做什麼?找自己?
二師兄是她的親哥哥,死的不明不白,邑然她相信自己決不會做這樣的事,而在師父處置自己前偷偷放了自己,但手足畢竟是手足,在事實真相未明之前,自己仍然是兇手,她不能因一己的兒女之私改變事
而況自己心中只有小秀子,不可能接受她的情,這事實也是不能改變的。
要不要見她。
這是個相當困擾的問題。
投師時,自己不過十歲,兩人也可以説是一起長大的,雙方相處得像親兄妹,從來不避嫌,似乎同門師兄們,都默認兩人是一對了。
她迢迢路遙,來到北方,不見她一面麼?可是,見了面又怎樣?如果她迫自己回南,又怎麼辦?
他急得六神無主,汗珠滾滾而下。
司徒美很關切地道:“文哥哥,你怎麼跟他們打起來的?”
上官文鳳似乎極不情願地道:“為什麼?什麼也不為,為了我穿白衣服!”
司徒美道:“穿白衣服有什麼關係?”
上官文風道:“別盡着問,我煩得很,不知道便算了。
田宏武卻明白了,她穿白衣,“旋風武士”誤她為自己,雙方必然因言語不合而動上了手,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做客“風堡”?
司徒美的忍耐力令人驚異,她竟然不生氣,若無其事地道:“不問就不問,文哥哥,你對別的女子是否也這麼兇?”
上官文鳳設好氣地道:“就只對你一個!”
司徒美“咕嘰!”地笑道:“那太好了,我就喜歡看你這兇樣子。”
愛情是盲目的,真是半點也不錯,但司徒美未免盲目得太厲害了,竟把虛鳳當作了真鳳,可憐也可笑。
上官文鳳喘了口大氣道:“我設工夫和你歪纏,我可要走了……”
司徒美道:“我跟你走,可以麼?”
上官文鳳瞪眼道:“你是吃定我了?”
司徒美道:“文哥哥,你生氣的時候更漂亮!”
憑良心説,她實在是個尤物,可借美女只會讓男人欣賞,女人百分之九十九不欣賞同性,不因對方美麗嫉妒,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人,就是這麼怪,也可以説是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而且把得不到的想得更完美,似乎天底下除了他(她)看中的,再沒有別人了。
上官文鳳女扮男裝,俊美是不必提的了,但明眼人可以看得出她缺少了樣東西——丈夫氣概,那裝作出來的,總不是味。
可惜偏偏司徒美看不出來,反把她的冷漠無情,當成了美點來欣賞,這種心理,如果要勉強找到解釋的話,就是她自己方才所説的,厭透了阿諛諂容,也就是物極必反,形成了心理上的變態。
上官文鳳氣極反笑道:“你真的存心要嫁給我?”
這句話要出自男人之口,就未免太直率了,但出自上官文鳳之口,便不發奇怪。
司徒美喜不自勝地道:“文哥哥,你真的願意娶我?”
上官文風道:“當然是真的,我有點喜歡你了!”
司徒美突地拉住她的衣袖道:“喜歡我什麼,説嘛!”
上官文鳳聲音一冷,道:“醜八怪,厚臉皮!”
司徒美鬆開手,道:“説真的,不開玩笑,我的臉皮有點厚是事實,但我雖然不美,也不會是醜八怪,文哥哥,你是故意説的麼?”
上官文鳳道:“我是説真話,不開玩笑,你就醜在臉皮太厚,不知道害羞。”
司徒美拍手道:“妙論,我更喜歡你了,唔!你方才説願意娶我?”
上官文鳳抿了抿嘴道:“如果你真的嫁給我,叫做有眼無珠,會後悔一輩子。
司徒美毫不思索地道:“我死也不後悔,只要能永遠跟你廝守在一起,入雙出對,行走江湖,讓那些見了女人骨頭就軟的人氣死!”
上官文鳳失聲笑道:“你跟我是為了要氣死別的人?”
司徒美道:“文哥哥,你看過一個人在極端嫉妒的時候那份神情麼?那是天底下最美妙的臉請了,當然,那是另外一回事,主要的,是你與眾不同,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上官文鳳道:“是麼,哪裏與眾不同?”
司徒美道:“我所見過的男人中,只有你敢對我兇,我就是欣賞你這一點。”
講的人不覺,聽的人卻有些哭笑不得。田宏武幾乎忘了置身何地,暗忖:“這算是哪一門子的性格,竟然也有欣賞別人對自己兇的?”
上官文鳳道:“好妹妹,如果我是裝的呢?”
司徒美道:“裝的也好,別的人卻不敢裝。”
上官文風道:“是你‘辣手仙姑’的名號唬了他們。
司徒美大聲笑道:“只有你不怕,嚇唬不了你,這不就夠了麼?
其實,上官文鳳是遠從南方來,不熟悉北方武林的情況,如果知道“辣手仙姑”是何許人物,她天膽也不敢開這玩笑,這簡直是提着頭玩。
而田宏武也不知道,是以沒替這位淘氣的小師妹擔心。
上官文鳳低頭想了想,道:“你是誠心要跟我?”
司徒美道:“當然是誠心,這也能開玩笑的麼!”
上官文鳳道:“好,那你得聽我的話!”
司徒美生怕答應遲了似的沒口子應道:“當然,當然,什麼都依你,你就是要我去死我也去,不過,你不會捨得要我去死的,對麼?”
上官文鳳似有意吊她的胃口,冷聲道;“那可不見得,説不定什麼時候我真的要你去死。
司徒美扭了扭頭,道:“到時候再説吧!”
上官文風毫不放鬆地道:“你的意思是到時候也許不願死?”
司徒美道:“不,不,我連眉頭都不會皺的,我的意思是月白風清,美景良宵,不談那些煞風景的話,該説些好聽的。”
上官文風道,“好,我們就來談好聽的,我遠道從南方來,是要找一個人”
司徒美道:“喚!找人,什麼樣子的人?”
上官文鳳翹起大拇指,朝自己一比,道:“喏!像我這樣裝扮的一個人!”
司徒美眸光一閃,道:“像你一樣的白衣美書生?”
上官文鳳頷首道:“不錯!”
司徒美道:“有外號麼?”
“沒有!”
“叫什麼名字?”
“田宏武!”
“是文哥哥的什麼人?”
“師兄!”
“哦!怎會到北方來找他?”
“當然有事,你見過這樣的人麼?”
“沒有,不過……如果他真的在這一帶,不難找到。
田宏武全身發了麻,小師妹果然是來找自己的,不知是奉師命還是自作主張?要不要見她呢?
看樣子她沒和兩位師兄碰過頭,否則,她便會知道自己在“風堡”了,但如果這事被“辣手仙姑”司徒美探查出來,到“風堡”找人,又怎麼辦。
上官文鳳道:“好,我們可以在一道了,走吧!”
田宏武心念疾轉:“不管怎樣,還是見小師妹一面妥當,順便問問師門的情況,她曾私放自己,有話總好商量的。可是會不會是她偷放自己的事被師父發覺了,着落她尋回自己,或者是她畏罪逃離家門?”
心念之間,身後一個聲音道:“田老弟,別招惹她!”
田宏武吃了一驚,回身望去,來的是餘鼎新,脱口問道:“她是什麼來路?”
餘鼎新道:“來頭大了,老弟聽説過‘武林王母’這名號麼?”
田宏武面色一變,道:“聽説過,是不是三十年前,在泰山觀日峯頭,一拐震羣豪,使每五年一次的劍會為之解散的那位……”
餘鼎新道:“你完全説對了,就是她!”
田宏武再轉頭望去,兩人已失了蹤,不由大感懊喪,現在他要想見小師妹也不成了,心想,算了,她既來到北方,見面的機會多的是,讓自己有時間冷靜地考慮一下也好,當下又問道:“那黃衣少女是‘武林王母’的千金?”
餘鼎新搖頭道:“錯了,‘武林王母’三十年前大鬧觀日峯時,已是花甲上下的人,現在快近百歲了,怎能生得出這麼年輕的女兒,是她的孫女……”
“啊!”了一聲,田宏武又道:“那她的父母,當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了?”
餘鼎新道:“她是個孤兒,沒父母!”
田宏武道:“她父母死了?”
餘鼎新沉吟了半響,才道:“這件事本來我不該説的,但老弟既然已問出了口,我就告訴你吧!”
説着把聲音放得極低地又道:“聽説她是個私生女,父親是誰不知道,她母親四十歲時才生下她,不知怎樣,也失了下落,她是由祖母‘武林王母’帶大的,十分任性,身手又高,沒有人惹得起她,十二歲時,她便已開始殺人。
田宏武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噤,小師妹女扮男裝,開她這麼大的玩笑,有一天拆穿了,她不殺她才怪,這得想辦法警告小師妹。
提到任性,他不由想到了朱媛媛,看來她與司徒美是一樣的德性。
忽地,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禁又道:“剛才聽説她叫司徒美,沒有父親,哪來的姓?”
餘鼎新道:“她是從母姓!”一頓又道:““對了,那白衣書好凶,還傷了我們一名武士,他是誰?”
田宏武大感為難,怔了好一會才道:“他……是我師弟!”
餘鼎新道:“不用説是來找你老弟的了?他會上本堡麼?”
田宏武道:“他沒與小弟那兩位師兄一道,他不知道這件事。”
餘鼎新手指路邊道:“馬我給你牽來了,我們上路,棺材由四武士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