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戲一直拍到中秋。這期間,謝芸和莊樸園的事給狗仔隊曝了光,記者成天蹲在攝影棚外,揪住機會就按快門。
謝芸召開記者會,戴着一頂大帽子,臉遮得幾乎只剩説話的嘴巴,恨不能學古裝武俠片裏的女俠一樣再罩一層黑莎。
又要見人又要躲人,女伶這口飯是遠沒外人想的那麼好吃的。
媽媽早上喝着豆漿看報紙,和我説:“看看,謝芸和那個大老闆,勾肩搭背的。人家還是有老婆的。”
我説:“現在有錢人的妻子已經不大像以前一樣受尊重了。舊時候姨太太進門都還要給大太太下跪請安的,現在多少新聞都寫正室外室對着掐架。要是不聞不問,憋着又要生癌。所以還是你好,爸爸老實又貼家。”
媽媽給我説得貼心,直笑,説:“你能這樣想就好。你的那些男明星也是,就是長得漂亮。你不會給我找個小白臉回來吧?”
“怎麼會?我這點破工資。”我哈哈大笑,“你女兒是包養不起小生的,他們哪個又會穿布衣做苦力?”
媽媽問我:“他們,真的像報紙上寫的那樣?”
我説:“木太太,你看到是娛樂新聞,記者自然是往娛樂方面寫。”
我們一家人坐陽台上,月餅吃到一半,泰然給我來了電話。他在派對上,是莊樸園為了慶祝殺青在家裏舉辦的一個小宴會。他好像玩得挺開心的,想叫我也去。
我在家裏坐着也是坐着,到了那邊還可以吃吃喝喝,想想也就同意了。
莊家住在臨湖那一帶,城裏有錢人都住那邊。我開車到門口,裏面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門衞也不攔人,阿貓阿狗都放進門——這是莊樸園的風格,他非常大方。
本來也是,有那麼多錢,何必計較細枝末節。
我看到沈暢,那個小子正在和兩個漂亮的女孩子説話,看到我,舍不下女孩子,就沒有打招呼,只是往一頭指了指,表示泰然在那個方向。
我撈了一杯酒,邊喝邊往那邊走。月色撩人的晚上,衣香鬢影的庭院,有穿着白紗裙的少女從身前互相追趕着跑過,説着“來抓我啊,來抓我!”。恍惚間以為她們是仙子。
還有音樂,留聲機放出來的,三步的華爾茲,浪漫而懷舊。我聽着,情不自禁隨着節拍睬點子。
有人忽然拍拍我的肩,和我説:“來,跳舞吧。”他抓起我的手把我轉過來,扶住我的腰。
我嚇一跳,給帶着轉了一圈才把那人看清楚,正是泰然。
“我説呢。”我笑,“敢對我動手動腳的,也只有你了。”
他説:“你來之前我還在想,別又是穿着牛仔褲,那太剎風景了。現在看到你穿的是裙子,終於鬆口氣。”
我穿着呢子裙。我是難得穿裙子的。我的工作,動輒要爬上爬下的,一半都靠體力,我還能穿着小短裙蹬梯子不成。
泰然對牢我笑。他的身上散發出胭脂香水的味道,當然不是他的,那是先前的女伴留下的。估計玩的有些瘋,吹好的頭髮已經亂了,半遮着眼睛。他的眼睛,那雙感動我的眼睛,此刻温柔得駭人。薄薄的嘴唇抿着,有點壞的笑。
他的手那麼有力,把我抱得那麼緊。我閉上眼睛由着他帶着我轉圈。我們轉着停不下來了,一個又一個,天旋地轉,我像踩在雲霧裏。我的手裏甚至還抓着酒杯,裏面的香檳蕩了出來,把袖口都浸濕了。
我從學校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跳過舞了。一個單身女子的生活是乏善可陳的,我有部音響就可以過一個週末。可是現在,花好月圓,有英俊小生摟我緊緊的,一直跳着舞。
我像穿着紅舞鞋的小姑娘,停不下來了。
最後是音樂停了下來。我已經站都站不穩了,靠在泰然身上笑着喘氣。
院子裏有桂樹,開花了,滿院子的芳香,我現在才聞到。我揀了塊地方坐下來,對泰然説:“謝謝。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男生同我跳舞了。”
“啊。”他挑挑眉毛,“你的舞技倒不壞。”
我笑,“我剛才腳都沒着地,那哪裏是跳舞?”
他仔細看着我,説:“但你剛才非常快樂。”
“是。”我説,“舞是一定要兩個人一起跳的。你又這麼英俊,夜晚正是美好。真的,我以前覺得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塌實就行。但是現在才體會到,英俊又知情識趣的男生是相當有誘惑力的。”
他笑,“女人總覺得漂亮的男人最靠不住。”
“你呢?”我情不自禁問,“你呢?靠得住嗎?”
泰然眯着眼睛看我,“你不是還等着靠我賺大錢嗎?我怎麼可能讓自己靠不住。”
這個小子,當年在片場裏做替身的時候,永遠只給鏡頭一個背影,誰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臉。只有我注意到了。可惜我不是導演,不然我會一口氣把他捧紅的。
職業病,我最見不得俊美小生在車行裏打雜工。
那才多久。那時候他還傻乎乎的,我盯着他看,他都會害羞地把臉埋下去。現在,已經可以自如地對人使眼神了。光影明滅,他的輪廓更加鮮明優美。
“木蓮姐。”他把我的手抓在他的手裏,他的手大而有些粗糙,那是勞動過的證明。他説:“辭職跟着我吧。我會養活你的。”
我莞爾,“你這活像在對我求婚。”
“我的成敗關係着你的將來,你等於是把終身託付給我,這和結婚有什麼分別?”
“終身?”我不以為然,“樹倒猢猻散,沒人能管我一輩子的飯。”
“你給我打的預防針已經夠多了。”他温柔看我,握着我的手貼他的臉上。
我忍不住笑,“不行了!真不行了!我雞皮疙瘩已經掉了一地。不知情的人還當我們在唱西廂記呢!這年頭,小生一把抓,導演捧都捧不過來。幸運的三個月就可以紅翻天,不走運的也能蹉跎個十年。你信得過我,我就放手一搏。”
泰然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我不會耽誤你十年時間。”
“傻瓜。”我温柔地看他,説,“你要是那種敷不上牆的爛泥巴,我當初怎麼會搭理你。”
我伸手去摸他的臉,他那漂亮的臉蛋。現在這張臉這個人都是屬於我的,他像只小狗一樣聽我的全部指揮。我該從此刻起就收集他的一手情報,等到他功成名就之時,等到我老後,我就可以靠這些回憶寫書過日子。
“啪”的一聲,我的手拍在他臉上。他一臉錯愕。
我把掌心給他看,“是蚊子。”
大笑起來。
休息了一個星期,我又陪着他去試鏡了。這次是古裝武俠,裏面有個挺重要的配角,是個冷麪殺手,為虎作倀,把男主角追得全世界跑。到最後,死前,卻是惦記着家中的老母。
這個角色沒上一個的好,但是這部片子的導演是張曼君,大名鼎鼎的張曼君。和一個張曼君合作,好過十個李導。若是合她的意,得到提拔,可以少奮鬥三年。
抱着這個想法的人當然不止我一個,到了現場,看人山人海,俊男美女穿梭往來,就知道張導現在是多麼熱門。人紅了就是這樣,不用自己開口,自然會有人送上門。
我陪泰然排隊。我們旁邊有一對戀人,男孩子也是來試鏡的。他的女朋友是個嬌小的美人,有種淳樸自然的動人。他們在我們旁邊若無旁人的私語。
男生説:你不要擔心,我選不上,就可以天天陪你了。
女生説:我不准你這麼説。你是一定會成功的。就是你到時候不要忘了我。
男生説:怎麼會?你是最特別的。
女生説:裏面漂亮女孩那麼多,個個都是解語花,我這個粗坯怎麼比得過。我和你説,你要變心我也拿你沒奈何。只是,要是真的不愛我了,就直接告訴我,別騙我哄我,浪費我時間白白來愛你。
聽聽,現在女孩子都是有智慧的。那個圈子,是個花花世界,很少有男人進去不受誘惑的。不要以為美女都無腦,其實能混得這麼好,都不是苯的人。我們不過是電視前的觀眾,我們又能知道多少?
泰然問我:“你笑什麼。”
我説:“想象着你拿把劍當棍子的樣子,就想笑。”
他也笑了。
泰然順利地通過了第一次試鏡。和他競爭的人,不少都是已經成名的,他都能脱穎而出,很不容易。有記者想採訪幾個新人,一眼就看到泰然,兩眼放光直直走過來。
泰然有點不安地看看我,我對他笑着點頭。
小記問:“應徵的是哪個角色?”
“殺手。”泰然説。
“覺得會成功嗎?”
“沒人希望失敗。”
“對演藝圈怎麼看?”
“一場黃粱夢。”
記者目瞪口呆,我則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一貫原則,做人就該有幽默感。這個世界已經這麼糟糕,我們再不即使行樂,還不鬱悶至死?
泰然去參加第二次篩選的時候,我正跟着節目導演出外景,叫沈暢跟着他。當天晚上沈暢來電話,和我説又順利通過了,説是張曼君到現場親自點的將。
我問:“我們的泰公子呢,怎麼不親自向我彙報?”
沈暢説:“他出去了。”
“你怎麼不跟着?”
沈暢笑:“木蓮姐,他是去約會了,我跑去做什麼電燈泡?”
我一怔,問:“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認為他會約會男性。”沈暢這隻小猴子,他説,“知道是誰嗎?是張曼君!”
我在電話這邊立刻喝了一聲。好小子,好手段!現在就知道約會導演,將來還可以約會報刊編輯,約會名人太太,光是緋聞就可以炒紅他。
明星沒有緋聞是活不了的,他已經懂得了生存之道。
説真的,要是張曼君願意捧他,我現在就可以乞骸骨回鄉了。張曼君會給他找個老道的經紀人,會認真地把他打造成明日之星。他們在對方身上各取所需,他有青春,她有權利。
為什麼不能一拍即和?
等到我出外景回來,這部戲的人馬已經定下來了,泰然如願得到那個角色。記者們察覺出了一點蛛絲馬跡,選在新聞發佈會上發難,專門針對泰然的事追問張曼君。
我坐在電視對面的沙發上,剝了一個橘子,邊吃邊看熱鬧。
好一個張曼君,早已經修煉成精了,面對這樣場面,照樣應付自如。她也不過三十多歲,保養得那麼好,正是美麗動人的時候,和手下小生鬧點新聞,也不奇怪。
只見她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撥弄着麥克風,輕描淡寫道:“泰然的父親泰修遠是我的前輩,當初還提拔過我。我同他在一起,談的也大多是泰修遠的事。”
“那麼,張導是否有本着報恩的心理,把這個角色給了他呢?”
張曼君瞥了那個記者一眼,説:“你們也太小瞧這個孩子了,即使我願意,他也不願意。”
我看到這裏,忍不住大笑。我嘴裏還含着橘子呢,結果給嗆到,咳得要死。
都是些什麼東西。這個張曼君,説話還真是一套是一套,因為是名導演,説地球是方的都有人信。
她願意泰然也不願意?
泰然不過是個未成名的小卒,緊要關頭,捱什麼意氣?即使以前他有,也給我訓練得沒有了。時機這種東西,許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一個,若是到了跟前還不抓住的,簡直是枉生為人。
泰然的電話在這時候撥了進來,問我:“在做什麼呢?”
我笑着説:“在看娛樂新聞呢。你們那個張導演,還真是個妙人!”
他過了半晌才説:“你生氣了?”
我呵呵笑着説:“你那麼大一個人了,和異性出去吃頓飯跳個舞,再正常不過。”
泰然説:“張小姐是前輩,就和你一樣。”
“那更好。你多同她套套近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説。
“有必要犧牲色相?”
我笑,“得了吧你。難道你們真有點什麼什麼的?”
他問我:“你怎麼不生氣?你應該生氣的。電影還沒拍,緋聞就先鬧起來了。”
“我幹嗎要生氣?幹這一行,誰能和緋聞脱得了關係?記者問你早上吃麪包還是油條,你若説吃麪包,他們就會在報紙上寫你瞧不起中式早餐。真的,我是見得多了,少説少錯,不説不錯,這道理太經典了。”
“我是藝人,我怎麼能不説?”
“你説你的啊。”我説,“現在專門鬧新聞的小明星還少了?過不了半個月讀者就把你給遺忘了,到時候你還要苦惱如何吸引記者的注意力。”
泰然嘆口氣,“木蓮姐。現在有記者在我樓下?”
“多少人?”
“五、六個吧。”
“他們會吃了你還是啃了你?”
泰然笑了,“難道我該請他們上來喝咖啡?”
“知道什麼叫尤抱琵琶半遮面嗎?”我教育他,“你還是多跟你們張導演學着點。”
我啪地掛了電話。靜了三秒,才發覺手在抖,急忙去倒了點酒喝下去。真是的,在幕後這些年,什麼花槍沒見過,現在來緊張激動個什麼?
我關上電視,打開音樂。斗室,一點點聲音,每個角落都可以聽得到。我舉着杯酒,獨自在小小客廳裏踩着拍子。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酒精來鎮定神經的?我想。這場仗才剛剛開始打呢,我和泰然將來的路還長呢。我這就承受不住壓力了,以後怎麼辦?
我急忙把酒放下,去洗了個臉。滿臉是水的時候,門鈴響了。
泰然站在門口。那張漂亮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
我怔怔看着他。他那裏到我的公寓還是有段距離的,他怎麼跑來的?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放他進門,問:“記者呢?你就這樣跑來了?”
“我叫沈暢把他們引開了。”他有些得意,“他們現在一定想破了腦袋,不知道我上去見什麼人?”
“才不會!”我瞪他,“他們會抓到你來我這裏的照片,明天頭條就寫新星泰然同張曼君和自己的經濟人鬧三角戀。”
他笑,“新星?如果他們能這麼寫,那感情好。你説的,頭條也不是人人得上的。”
我白他一眼,他這倒學精明瞭。
他問:“你怎麼一臉是水?”
“洗臉。”
“這裏還有酒。”
“喂。”我叫,“即使是我媽上門,都沒這樣檢查過我的私生活!”
他忽然過來拉住我的手,輕輕的,説話也是輕輕的:“你沒有哭吧?”
他還伸出手摸我的臉,幫我把水抹去。他的手還是那麼粗糙,動作卻是無比的温柔。臉也是,越靠越近,氣息拂在我面上。很清新的氣息,混着剃鬚水的味道。這麼近,幾乎都可以吻我了。
我啪地打開他的手,“這就是你跟着張曼君學到的?”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説:“我不能説我和她沒什麼。我什麼都不瞞你。”
我點點頭,“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他耍賴,“我不走,除非你真的原諒我。”
“我沒生氣。”我説,還笑了笑給他看,“你要賴着不走,也只能睡沙發。”
“那我就睡沙發。”
我白他一眼。
結果那天泰然真的在客廳沙發上過的夜。他那麼高的小夥子,把自己縮在小小沙發上,一整夜都打不直,到了天亮必定渾身痠痛。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半夜醒來,出去看他。他正睡得熟,像嬰兒一樣,臉上掛着天真。我想世界上所有的人睡着了都是有點純真的。他的鼻子真是長得漂亮,又高又直,簡直懷疑他是混血兒。還有嘴巴,微微嘟着,像在為什麼事賭氣。
我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硬的扎手。
我的泰然,你應該知道,你是我碰不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