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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

    丁乙買的幾套衣服,都略微有點緊。她是故意這樣買的,為的是強迫自己減肥,衣服已經買了,錢已經花了,那麼為了能穿進去,特別是為了穿得合身,就只好減肥。

    這個辦法還真管用,她自從買了那幾件面試的衣服之後,就十分注意飲食和體重,每頓飯都剋制點,吃個八分飽就不吃了。隔兩天就把那兩套西服拿出來試穿一下,看看緊不緊,如果還是緊,就加倍節食。

    她本來還想到學校健身房去鍛鍊鍛鍊,學費裏都交了體育器材費的,不去用用真有點虧。但她去了一次,就把自己給嚇回來了,健身房熱鬧得很,個個機器都有人在用,看上去都是常客,用得老練自如,有的邊跑步邊聽音樂,有的邊蹬車邊看電視,看那些人的身材,根本就不用健身,都挺fit(結實)的。她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健身,還是在表演。

    再看看她自己,從來沒用過那些器材,連怎麼開怎麼關都不知道,搞不好會從跑步機上掉下來,跌個嘴啃泥。再説她也沒健身穿的服裝,要去學校健身房健身,還得去買一整套行頭,太麻煩了,還是在家裏做做仰卧起坐吧。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還是熱脹冷縮的原理,反正過了一段時間,她穿那兩套西服就不覺得緊了。有時晚上洗過澡後,一個人關在浴室裏,把那身行頭裏裏外外都披掛上,還化點淡妝,在鏡子前搔首弄姿,感覺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至少年輕了五歲。

    看來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尤其是像她這種生過了孩子的黃臉婆,打扮真的很重要。

    對自己外貌的信心增強了,做客訪友的興趣也就上來了,剛好丈夫實驗室的那個韓國人請大家去家裏燒烤,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會推脱不去,但這次不同,丈夫一提,她一口就答應了。

    答應之後就忙着置辦行頭,因為去人家裏燒烤不是面試,不能穿西服。這次她沒約魯平,自己一個人跑到mall(購物中心)裏去逛,順便觀察一下丈夫的那個前七代同宗的“老鄉”是個什麼模樣。

    到了mall裏,她先去找那按摩女郎。找了一會,沒找到按摩女郎,找到一個按摩大媽。兩排店鋪之間的空地上擺着四把黑色的按摩椅,有個中年女人在那裏照應,大概就是丈夫的那個“老鄉”。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那女人,應該比她老,四十多了吧,打扮得倒也精神,但眉毛畫得很誇張,像是全部拔掉後用眉筆畫出來的,嘴唇也抹得太紅,像舊社會妓女愛用的那種紅,頭髮本來就不多,還梳得緊巴巴的,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越發顯得頭髮少;額頭尖塌,還把前額扒得光光的,不留一根劉海,越發顯得倒臉。

    總而言之,那女人已經從外貌和打扮上讓她徹底放心了,丈夫應該不會看上這樣的女人,否則只能説瞎了他的狗眼。

    她剛走到按摩椅附近,那女人就迎了過來,操着一口蹩腳的英語跟她打招呼。她因為知道那女人是大陸來的,根本就不用英語接腔,直接用漢語問:“你是中國來的吧?”

    那女人像遇到了救星共產黨一樣,立即如釋重負地拋棄了英語,改用漢語:“是啊,是啊,你也是中國來的吧?打哪兒來的?”

    “D省的。”

    “哦——,那我們還是老鄉呢。”

    “我聽你口音不像是D省的。”

    “哦,我——老家是D省的。”

    她知道那女人連老家都不可能是D省,肯定是在套近乎拉生意。果然,説着説着,那女人就向她推薦按摩椅,説可以免費試用五分鐘。

    她謝絕了:“不了,我要到前面去看看。”

    她走了一段,回頭一看,發現那個女人正在向一個男顧客拉生意。再走一段,回頭再看,那男人已經坐到按摩椅上去了。看來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如果讓她去幹那女人的活,她肯定一天都活不出來,但人家幹着那活也沒餓死,還活得那麼滋潤。

    她在mall裏逛了大半天,給全家一人買了一套參加韓國人燒烤聚會的衣服。

    女兒還小,基本都是她買什麼女兒就穿什麼,但有幾個朋友已經在抱怨自己的孩子大了,父母買的衣服都瞧不上了。她估計丁丁過幾年也會瞧不上她的審美觀,她現在得抓緊時間享受給孩子買衣服的樂趣。

    丈夫的衣服一向是她包辦,她把他的衣服弄成什麼樣,他就穿成什麼樣,如果她哪次洗了衣服沒熨,他就穿個皺巴巴的衣服去上班。如果她把兩隻不同顏色的襪子卷在一起,他就一樣穿一隻去上班。俗話説“丈夫是妻子的臉”,他不在乎自己穿什麼樣,她還在乎呢,所以總是把他的衣服拾掇得熨帖挺括。

    但他們夫妻倆畢竟有兩三年不在一起,那兩三年裏,她就沒法包辦他的衣服。她剛來美國的時候,檢視他的衣服,驚奇地發現還挺像樣的,上下里外成龍配套,顏色也不那麼老土,至少沒搞出大紅大綠的領帶,大紫大藍的襯衣來。

    她曾經就這一點拷問過他:“你這些衣服都是誰幫你買的?”

    “不是你幫我買的嗎?”

    “我剛來美國,怎麼會是我幫你買的?”

    “你在國內幫我買了,我帶出來的呀。”

    有些衣服的確是她以前在國內為他買的,一看就能看出來,那時國內的西服總好像做得不那麼地道,不是大垮垮的,就是寬短寬短的,肩膀那裏總像多了一截,腰背那裏又總像少收了一點,不貼身。

    但他有些西服領帶肯定不是她在國內買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國貨,有些牌子還很高檔。她説:“我給你買的,我都認得出來,還有一些肯定不是我買的。”

    “那就是我自己買的。”

    她簡直想象不出他到商店買衣服的樣子:“你自己買的?我不相信。”

    “不是我自己買的,還能是誰買的?”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哪個女人幫你買的?”

    “哪個女人願意給我買衣服?”

    “我不是女人嗎?”

    “你是我媳婦嘛。”

    “我説的女人幫你買衣服,不一定就是説女人花錢買了送你,可能是你自己掏錢,她幫你挑的,承認不承認?”

    “沒有的事,你要我承認什麼?”

    她挑出一件“阿瑪尼”西服:“這件就肯定不是我買的。”

    “那就是我買的。”

    “這是名牌西服,你怎麼買得起?”

    他拿起那件西服左看右看:“這是名牌西服?”

    “當然啦。”

    “多貴?”

    “又不是我買的,我怎麼知道?”

    “那你怎麼説我買不起呢?”

    “我知道大致的價格嘛。”

    “多少?”

    “總要上千吧。”

    “上千?美元?”

    “當然是美元啦,如果是人民幣,那可能要上萬了。”

    他連連搖頭:“肯定沒這麼貴,我哪裏買得起這麼貴的衣服?”

    “但這衣服掛在你櫃子裏是個事實。”

    他一臉迷惑。

    她追問道:“是不是哪個有錢女人送給你的?”

    “肯定不是。”

    “你這麼肯定?”

    “從來沒有女人送我東西——除了你之外。這真不是你買的?”

    “你還追問起我來了?我已經説了,這肯定不是我買的。”

    他搔着後腦説:“那就怪了,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肯定沒買過這麼貴的衣服。上千美元一件衣服,我穿了去死呀?”

    他表情那麼誠懇,她也有點相信他了,但櫃子裏有這麼一件名牌西服也是事實。

    那事在她心裏疙瘩了很久,最後終於揭開疑團:是他的法國導師送給他的,有次要去開個什麼會,導師覺得他沒有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自己的舊衣服送了幾套給他。

    她釋然了:“我説怎麼看着有點舊呢,原來是導師送的,你怎麼不早説呢?”

    “我都忘記這事了。”

    “那你怎麼突然又想起來了?”

    “我在lab(實驗室)裏一説,他們都幫我想,那個法國小子就想起這事來了。”

    她大吃一驚:“你在lab裏説這事?”

    “怎麼啦?”

    “你怎麼能在lab裏説這事?”

    “怎麼啦?”

    “這都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你怎麼能拿到lab去説?”

    他支吾着:“你沒説不能説麼。”

    她少不得又囑咐他一通,叫他別把什麼事都拿到lab去説,他答應了,但她知道他過幾天又會忘記,或者説,他不知道哪些事屬於“什麼事”,他在這種事情上很教條主義,你説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lab去説,他就只知道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lab去説,但他過幾天會把襯衣的事拿到lab去説,因為襯衣不是西服。除非你有神通,能預見所有不能説的事,早早的就囑咐一番,否則他肯定會説漏嘴。

    去韓國人家燒烤的那一天,她把三個人的新衣服都拿出來,逼着大家穿上,結果發現女兒和丈夫的衣服都很合身,穿上很漂亮。而她的那件,就沒女兒和丈夫的好看,還有些小毛病,袖子好像太長了,領子也不對稱,折騰了好一陣,還是不令人滿意,但已經沒時間了,只好匆匆化了點淡妝,用捲髮器把頭髮稍稍捲了點大波浪出來,就算完事了。

    等她全部收拾好,走出房門的時候,女兒和丈夫都愣了。

    女兒説:“Mom,youlookbeautiful!Iwanttoputonsomemakeup.(媽媽,你太漂亮了!我也想化點妝。)”

    丈夫則看着她呵呵傻笑。

    她開心地説:“怎麼樣,你老婆打扮一下,還是不老不醜吧?”

    “呵呵,本來就不老不醜麼。”

    “記住了,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女人,她們都是化了妝的。而你每天在家裏看到的我,是沒化妝的。你不能拿她們化了妝的臉跟我這張沒化妝的臉比。如果你讓她們把妝卸了,肯定比我醜。”

    他只呵呵呵地笑。

    女兒纏着她:“媽媽,我也要化妝。”

    “你別化,化妝品對皮膚不好,別把你這麼好看的小臉蛋搞壞了。”

    “那你怎麼要化?”

    “媽媽老了,臉色沒你好,出去做客要化一下,免得你爸爸覺得媽媽丟了他的人。”

    爸爸説:“丁丁,媽媽是不是在瞎説?”

    丁丁為難了,不知道怎樣回答。

    她替女兒解圍説:“走,我們做客去了,再不走要遲到了。”

    韓國人住的是公寓,房子不算很好,但收拾得特別乾淨。聽説韓國女人都有潔癖,回到家就跪在地上擦地板。這個韓國人也不例外,房間裏鋪的是地毯,沒地板可擦,就把灶台啊,冰箱啊,洗手間啊什麼的,擦得明晶晃亮。

    燒烤本來是在韓國人樓房後的空地上進行的,那裏有公寓共用的燒烤架,但那天天氣不好,外面有點冷,遂決定轉移到室內,只留兩個人在外面燒烤,烤好後就拿到屋子裏來開餐。

    丁乙本來想自告奮勇去燒烤,但她穿的那件衣服有點薄,呆在外面不擋風,又怕把衣服弄髒了,把頭髮弄亂了,結果被丈夫捷足先登,衝鋒陷陣到樓房後燒烤去了。

    韓國人自己沒去燒烤,屋裏屋外兩邊跑,當總指揮。

    小温倒是跑到燒烤架邊去了,但很快又跑回屋裏來,大概也怕冷。

    她不時走到韓國人後窗那裏,看丈夫和lab裏的那個法國人站在冷風裏燒烤,兩人都不時用餐巾紙擦鼻子擦眼睛,不知道是煙火燻的,還是冷風吹的。

    她不好意思老站在那裏看,總是看一眼又回到客廳去跟其他人social(社交)。有一次她剛走到後窗那裏,就聽韓國人在身後用英語説:“我聽説你們想再生個孩子?”

    她一愣,用英語問:“你聽誰説的?”

    “當然是Dr.Man説的。”

    她恨不得拿根針把他嘴巴縫起來。

    韓國人用英語説:“如果你們想提高命中率,就應該在排卵前期做愛,而不是等到排卵之後再做愛。”

    她想起韓國人是婦產科醫生,也許只是出於醫生的本能,在好為人師吧,於是用英語問:“為什麼是排卵之前呢?”

    韓國人用英語噼裏啪啦講了一大通,很專業的感覺,但她只聽懂了個大概,總結起來就是精子和卵子是在輸卵管裏結合的,精子從男性身體到女性的輸卵管,中間要經過好些個部位,需要一定的時間,而卵子從卵巢排出,很快就到達輸卵管了,精子在輸卵管可以存活48小時左右,而卵子在輸卵管只能存活12-16小時。如果等到排卵之後再做愛,就有點晚了,等精子千辛萬苦到達輸卵管的時候,卵子説不定已經死了。

    她覺得韓國人説得有道理,便誠懇地回答説:“謝謝你,我會照你説的試試。”

    韓國人又説:“那個温——她總是千方百計接近你的丈夫,你可要小心點。”

    她替丈夫擋駕:“他們只是工作上的接觸。”

    “才不是呢,她總是跟他説愛情和婚姻的事,還説生孩子的事,我就是從她和他的談話裏知道你們想生第二個孩子的。剛才她又跑到外面去,想跟你丈夫一起燒烤,難道那是工作上的接觸?”

    她氣得兩眼發綠,但不知道能説什麼。

    韓國人表功説:“我一看到温這樣做,就會出面阻攔,你看我剛才就把她叫走了。”

    她忍不住説:“哦,剛才是你把她叫走的?我還以為是她自己怕冷,跑掉了呢。”

    “不是她自己跑掉的,是我叫她進來幫我調酒。”

    她想説聲謝謝,但説不出口。

    韓國人繼續用英語説:“我平時也盯着温,如果温在實驗室呆到很晚,我也在那裏呆到很晚,讓她沒有機會對你丈夫做什麼。”

    她很感激韓國人,但她不明白韓國人為什麼要幫她。

    韓國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問,推心置腹地説:“我知道你有多危險,我就是這樣失去我的丈夫的,他跟我一樣,是醫生,但他被一個女護士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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