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午後。
整個東京城都忙着用各式各樣的空調系統,集體將屋子內的熱氣排泄到出去,户外就像充滿瘴氣似的巨大腔腸,廢棄的墳場。
三輛腳踏車停在池袋有樂町,某社區公佈欄旁。
綠色的公佈欄上頭,貼着三張已開始泛黃的尋人啓事傳單。
一個小女孩,兩個小男孩。
武藏看着傳單上影印照片裏,小女孩稚氣的臉孔。
深田亞秀子,十一歲,身高一百三十四公分,體型中等,特徵為左眼下有一顆黑痣。失蹤日期,2004年5月4日。
武藏的眼神閃過一絲殺氣。
“武藏,我們會逮到他的。”宮澤拍拍武藏的背。
武藏全家都去北海道的親戚家渡假,而武藏沒有跟去,説要去社區的老人看護中心當義工,屆時看護中心會頒發一張證明……對升學甄試相當有利的文件。
這個義工預計蹺班二十一天,整整三個禮拜。
而宮澤揹着行李,他騙父母説要跟朋友去參加東大舉辦的高中生數理科學研究營,但其實根本沒這個營隊,從頭到尾他父母在網絡上看到的招生廣告、表格下載、營隊課程安排及師資等,都是宮澤自己亂搞的偽物。
這個虛擬的營隊總共要進行二十一天,整整三個禮拜。
阿廣看着表,下午三點半。在入夜前他們要找到某個可用的空屋“借住”才行。
阿廣揹着野營用的大包包,裏頭塞滿羽毛睡袋跟盥洗衣物。他跟爸媽説要參加國際紅十字會在溪邊舉行的叢林醫療訓練,將來對推薦進東大生物系頗有幫助。當然了,這個海市蜃樓般的活動從頭到尾都是由他的死黨宮澤一手擘畫,連表現良好的績優證書都印好了。
這個不存在的活動總共要舉辦二十一天,整整三個禮拜。
二十一天內,這個行動就要分出勝負,他們已經鎖定“目標”。
“像個男子漢決勝負吧!”宮澤、阿廣、武藏同聲擊掌,三台腳踏車滑進社區。
灼熱的夏風吹着亞秀子尋人啓事的邊角,搭搭作響,露出下面一張更陳舊的尋人海報。
兩個月前,武藏所住的有樂町社區裏失蹤了一個名叫亞秀子的小女孩。
亞秀子的父母是武藏家的遠房親戚,就住在武藏家樓下。亞秀子的父母總是加班晚歸,亞秀子放學回家常會到武藏家看電視卡通、一起吃晚飯,直到亞秀子的父母連聲道謝下才將亞秀子接回家。
武藏很會畫漫畫,活潑的亞秀子看完電視後,常常跑到武藏房間纏着武藏畫這個畫那個,讓她帶去學校獻寶;一下子是當紅的海賊王,一下子是美少女戰士,就連機械線條的剛彈都難不倒武藏。
“我長大以後,要當武藏的新娘子。”亞秀子動不動就對武藏説,這句常常出現在愛情故事裏的童稚對白。
可惜武藏並不是羅莉控,甚至常對亞秀子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有時為了逃避教亞秀子功課或幫畫漫畫,武藏還會將房門反鎖,不讓亞秀子進去他的房間。
但可愛的亞秀子失蹤了,在一個放學後的黃昏。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來家裏跟樓下亞秀子家問過兩次話後,這件事就不再有下文,變成管區裏失蹤人口檔案,褪化成一張在風吹雨打下開始泛黃的尋人啓事。
夜夜傳來亞秀子父母的哭聲、捶牆聲,讓武藏分外心痛。
他不見了一個很煩很煩的妹妹,一個老是嚷着長大要嫁給他的妹妹。
於是,武藏在兩個好友的幫忙下,開始着手調查亞秀子的下落。
根據什麼書都亂看一通的宮澤説,根據統計與社區記錄,若將亞秀子的失蹤歸因為“犯罪”,可以得出以下的推論。
亞秀子的父母並沒有接到綁架電話,所以這不是擄人勒贖,而是“誘拐”。
誘拐兒童的兇手大部分都是跨地區型的慣犯,有九成二都是臨時起意的“機會型犯罪”。這類的兇手膽子很小,同一個地區不敢連續行兇,或是沒有能力連續犯罪,怕被查出地緣關係,或是畏懼被不熟悉的社區隱藏式錄像機拍到誘拐的過程。
誘拐兒童的案件裏,有百分之四十二都涉及到戀童癖。如果將範圍縮小到女童,則有高達百分之八十四的機率有性侵害的情節。這類的案件,兒童尋回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一。大部分都會在情急下被犯人殺死,毀屍滅跡。
阿廣的叔叔是在東京警視廳上班的高階刑警,靠着這層關係,三人到社區派出所巴着基層警察調閲出附近地區的人口失蹤記錄,發現每隔一段時間……大約是一個月的週期,這個社區就會有未成年兒童失蹤,或是外地人的兒童在這附近下落不明。從這一點來看,兇手在統計上悖反“誘拐型犯人”的機會型犯罪側寫,似乎有恃無恐地連續犯罪。這是疑點一。
若反推算兒童失蹤的時間,都是即將入夜的黃昏時刻,或是夜幕降臨。
連續兩年共計二十四個兒童失蹤,無一不是在夜晚發生的犯罪。這是疑點二。
這個社區總共有八台隱藏式攝影機,但都沒有拍到任何跟犯罪有關的過程,倒是有男童或女童失蹤前一刻在街上活動的樣子,往往在下一刻就離奇消失,顯示犯人非常熟悉攝影機的位置,有顯著的地緣關係。
這是疑點三。
二十四起失蹤案件,卻沒有任何屍體被任何人發現。這是疑點四。
連續犯,夜晚,地緣關係……沒有屍體。
這是非常典型的連續殺人犯serieskillerprofile,以上四個疑點並非真正的疑點,但連續24次得手卻始終沒有落網或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才是最大的疑點!
就在這個社區擁有小孩子的人家開始搬出、或計劃搬出的此時,宮澤從網絡侵入户政事務所的數據庫,釐清這附近社區所有住户成員的背景資料。
一個月前,宮澤房裏。
“武藏,這是所有單身住户的數據,我們查查裏頭有沒有奇怪的人。”
宮澤打印出三十幾張A4大小的資料。
他所讀的偵探小説跟犯罪電影都告訴他,“單身”是連續殺人犯的最基礎特徵。
武藏聽着音樂,躺在宮澤牀上用紅筆劃計他對資料上照片的印象。這可是項盲目到近乎愚蠢的工程,因為這城市太過疏離,資料上的照片幾乎都不是武藏所熟悉的面孔。
但宮澤一向是個好軍師,他怎麼説,其它兩個人照辦。宮澤認為,即使一開始沒有頭緒,但只要手邊在進行着什麼,靈感就可能從中迸發。
更重要的是,忙碌可以保持鬥志。
阿廣開門進來,一身是汗。
“建築藍圖搞定。我一棟一棟調查過了,武藏住的社區總共有十八棟樓,其中只有兩棟樓裏的電梯跟樓梯距離很遠。”阿廣倒在武藏旁,將手中的設計圖丟給宮澤。
這是宮澤的推論。要將一個小孩打包而不被人發現,首先就要避開隨時都可能有人進出的電梯,進行犯罪時須離電梯越遠越好,在樓梯的行進也可判斷是否有人正在靠近。
武藏問了是哪兩棟樓後,先尋着住址再次縮小範圍,直接比照户政數據找到了三個單身住户,分別是桃也小姐(百貨公司專櫃)、直木先生(魚貨批發)、與今井先生(不詳)。
“直木先生的家人在大阪,只是為了載運魚貨有時乾脆在這裏睡覺,所以不算真正的單身。桃也小姐的工作要輪班,所以在犯罪時間上有先天的不可能。”宮澤想了想,眼睛盯着今井先生照片上略顯蒼白的臉孔,沈思。
今井有翼,男性,1974年6月14日生,松島中學肄業,原户籍地仙台。
阿廣與武藏面面相覷。
“宮澤,你的推理一直都怪怪的,論點好像都是事先想好了一樣。為什麼一定兇手非得單身不可?”阿廣舉着啞鈴。
“邏輯優於想象力的警探是優秀的警探。但想象力凌駕邏輯的警探,不是優秀,而是偉大的警探。”宮澤篤定的眼神,食指敲着腦袋又説:“邏輯是精密的歸納與統合,但想象力才是破案的超級快捷方式。”
“答非所問嘛。”阿廣失笑。
“如果要認真論述為什麼兇手是單身,我記得有本犯罪學説過,每個連續殺人狂都想借着凌遲、殺戮、姦屍成為當下的上帝,但是……”
宮澤眯起眼睛,卻隱藏不住眼中的精光:“上帝只能有一個。”
阿廣打了個寒顫。
武藏卻嘆了口氣,心直沉。
宮澤這異常篤定的眼神,武藏在宮澤上學期末的全國科展發表上也曾見過一次,那意味着宮澤的想法已經往最壞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