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一拿電話,情緒高漲地叫道:“嗨,海倫,正想跟你打電話呢。怎麼樣,今天不上班?”
海倫知道李兵從來沒有搞清楚中美兩國之間的時差,説了無數遍了,他還是在清晨六點多鐘或者半夜兩三點鐘打電話給她。她耐着性子又解釋了一下時差,説現在是美國的深夜,然後説:“今天記得別喝醉了,喝醉了咪咪會很害怕的,而且你騎車帶她回去也很危險,少喝點,喝醉了自己也難受——”
李兵哈哈笑着,説:“我什麼時候喝醉過?就算喝多一點,心裏還是清楚的,酒醉心明嘛——”
海倫又千叮嚀、萬囑咐了一通,直到李兵言之鑿鑿地保證絕對不會喝醉了,海倫才讓李兵叫女兒來聽電話。她對女兒説:“咪咪,別害怕,媽媽交待爸爸了,叫他別喝醉了。我把高媽媽的電話號碼告訴你,你害怕的時候,就給高媽媽打電話。”
“高媽媽”就是於真,因為個子高,咪咪從小叫她“高媽媽”。海倫跟於真關係很好,如果不是李兵從中作梗,海倫就把女兒託付給於真了。於真有個女兒,叫瑤瑤,比咪咪大兩三歲,跟咪咪玩得很好,如果把女兒放於真那裏,她會很放心。
但李兵説什麼也不肯讓咪咪跟着於真,説這讓別人知道,我還怎麼做人?我是當爹的,你卻把孩子放別人那裏,那不等於是往我臉上吐唾沫?
逢到這種時刻,海倫就羨慕那些沒丈夫的女人,至少別人可以不受干擾,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方式愛孩子。
海倫跟咪咪打完電話,又給於真打電話,把今天的情況講了一下,説如果咪咪打電話給你,就請你把咪咪接到你那裏去。
於真有點擔心:“李兵會不會不高興?他這個人扯起歪皮來,是很會找岔子的——”
海倫安慰説:“如果是他自己喝醉了你才把孩子接過去的,他應該沒什麼臉扯皮。”
於真説:“好,如果你咪咪打電話來,我就把她接到我們家過暑假。有她在我這裏,我瑤瑤有個伴兒,好帶多了。”
第二點上午十點左右,LILY還在睡覺,海倫不放心咪咪,跑到客廳,又往小沈那裏打了一個電話。李兵一拿電話,講了兩句,海倫就聽出他已經有點醉了,連忙壓低嗓子交待説:“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李兵大着舌頭説:“我現在沒喝呀,飯已經吃過了。你放心,今天不回去,玩通宵,你不用擔心咪咪跟一個醉鬼呆在一起——”
海倫勸道:“今天別人小沈新婚,你們不讓別人小兩口洞房花燭夜,還呆在那裏玩通宵?”
李兵哈哈笑着説:“現在還興什麼洞房花燭夜?老早就睡在一起了,哪裏在乎這一天?”
海倫很同情小戴,想她新婚之夜,家裏卻擠滿了這些鬧鬧哄哄的酒鬼牌鬼們,不知道以後的日子又該怎麼過。想到這一點,她就有種內疚感,因為小戴是她以前教過的學生,小沈是到她家來參加咪咪的生日慶祝時認識小戴的。不用説,咪咪的生日慶祝會也被李兵和他的酒友們“篡黨奪權”了,酒鬼們喧賓奪主,鬧完酒還想在海倫家打牌,被海倫冷着臉拒絕了。
這樣的慶祝一般都是以夫妻冷戰告終,因為李兵不能在家裏開麻將桌子,在他那些“麻友”面前就抬不起頭來,但住的房子是Y大分給海倫的,也是海倫花錢買下的,李兵還不敢太放肆,一般就到別人家打牌去了。但他的怨氣一直積存在那裏,有機會就要發作,説海倫不會為人,把他的朋友都得罪了。
小沈在咪咪的生日慶祝會上見到了小戴,就叫李兵來請海倫做媒。海倫不願做這個媒,因為她自己有這麼一個“煙酒牌”全面發展的丈夫已經傷透了腦筋,她不願把小戴也推進一個火坑裏去。
不過小沈比她想象的要神通廣大得多,也可能李兵從中幫了些忙,總之,小沈終於把小戴追到手了。
海倫擔心地問李兵:“那咪咪待會在哪裏睡?”
“就在小沈家睡,現在天熱,沙發上,地上,哪裏都可以睡——”
海倫連忙説:“你不要讓咪咪睡地上,她受了涼會咳嗽的。你要給她安排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是婚禮,人雜得很,她一個小女孩,如果出點什麼事——”
李兵這時又似乎很清醒:“你快不要亂説了,大家都是朋友,別把人家想得那麼卑鄙——”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人家王敏的女兒不是六、七歲就被她爸爸的朋友給——那個了嗎?”
李兵很生氣地説:“王敏的老公是個什麼東西?他交的朋友都是下三爛的角色。我交的朋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都是黨政軍領導人,都是我敢拍胸擔保的。你看不起我的朋友,就是看不起我——”
海倫不好再説什麼了,知道再説只能是有害無益,她飛快地動着腦筋,看能不能讓於真現在就來把咪咪接過去。
李兵見她不吭聲,緩和了口氣説:“呆會我打牌的時候抱着她睡,好不好?這下放心了吧?”
海倫想,抱着睡,咪咪固然會受煙霧影響,但比讓咪咪一個人睡在別的什麼地方安全,只好退步説:“那好吧,你記得別喝醉了,讓那些打牌的別抽煙,有孩子在那裏——”
她放下電話,覺得心裏非常不安,翻騰得厲害,只想一腳跑回中國,把女兒接來。她出國的時候,聽人講只要有全額獎學金,家屬就很容易簽出來,所以她大膽地到美國來了,但沒有想到探親會這麼不順利。
她也曾想放棄美國的學業,回中國去,但很多人都勸她,説你不拿個博士,你以後在高校怎麼混?你們學文科的,出來讀書不容易,不應該輕易放棄,你丈夫和女兒多籤幾次,總會簽出來的。
她的好朋友洪漪也拿自己的例子勸她,説你呆在美國,還有希望擺脱丈夫,要到女兒。如果你回到中國,肯定鬥不過李兵,他的那些兄弟和牌友可以讓你既要不到女兒,又離不成婚。他們把你困在那裏,或者把你女兒藏起來,讓你活得生不如死。你女兒現在受苦只是暫時的,李兵為了出國,不敢把她怎麼樣的,但你如果回到中國去,那你就被他捏死了。
洪漪的情況跟她差不多,也是遇到一個既不愛她,又不讓別人來愛她,既不跟她好好過,又不肯離婚的丈夫,用兒子做人質,死死地把洪漪捏在手裏。
後來洪漪出了國,把丈夫和兒子都辦出來了。洪漪的丈夫到了美國就失去了他在國內的威風,最終被洪漪把他離掉了,而且兒子也被判給了洪漪。她丈夫後來回了中國,剛開始還跑洪漪父母家去找麻煩,但後來洪漪把父母也辦出國來了,終於為這事劃上了句號。
有洪漪這個成功的先例在眼前,海倫又覺得自己還有一線希望。她覺得如果能把女兒接到美國來,平安地跟李兵離掉婚,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海倫打完電話,就去上班。她到了店裏,把前面店堂打掃了一下,正在廚房吃早餐,就聽電話鈴響了。她放下早餐,想跑過去接電話,但BENNY已經幫她接了,夾在頸子上,邊炸芝麻雞,邊聽電話。
BENNY講了兩句,就對海倫説:“是找你的。”
海倫接過電話一聽,是LILY,在電話裏呼救:“HELEN,想到你們餐館來混飯吃,結果忘了帶你們餐館的地址,下了高速公路,不知道往哪兒走了。”
海倫自己會開這段路,但她説不清楚,只好把BENNY叫來給DIRECTIONS。她聽見BENNY一點一點地給LILY講怎麼走,就像他上次在電話裏教她一樣,她肯定他就是JACKIE,因為他描繪路線的方式都跟JACKIE一樣。她現在已經有點忘了JACKIE電話裏的聲音究竟跟BENNY有什麼不同了,感覺都是一樣的。
過了一會,LILY找到店裏來了,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面是一條牛仔短褲,腳下是白色的短襪,白色的旅遊鞋,把她的美腿盡情顯露,連海倫看了都覺得LILY那兩條腿實在長得好,又長又直,流線型的,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到底才二十五歲,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顯得又活潑又可愛。
海倫把LILY介紹給大家,也把餐館裏的幾個小夥子介紹給LILY,然後她讓LILY在一張餐桌前坐下,拿了個飲料給她,又問她吃了早飯沒有。LILY説沒吃,海倫就問她想吃什麼,隨便點,她請客。LILY點了個鍋貼,還有一個酸辣湯。海倫在一張MENU上圈了一下,交到廚房裏。
店裏幾個小夥子爭着獻殷勤,有的幫LILY拿餐巾紙,有的問LILY喝不喝ICETEA。老闆還放下手中的活,坐在LILY對面,跟LILY聊天,兩個人一下就講得火熱,老闆把LILY逗得直笑。
LILY也是個很會為人的人,馬上説要到WAL-MART去買個西瓜回來給大家吃,大家客氣了一通,LILY還是跑去了。
LILY一出餐館門,幾個小夥子就議論上了,阿SAM説:“我説了吧?阿姨的‘烏米’更我正相配,她起碼有一米六四,這裏有誰配得上她?你們都太矮了,只有我配得上。”
老闆説:“站着相配不相配沒用的,關鍵是要倒下去兩個人相配才行。你跟她高度相配,難道你準備從早到晚站在那裏跟她比高矮?”
海倫很佩服老闆,似乎沒有什麼能挫敗他的自尊,他總有辦法把自己放進最優秀的分子裏面去。她想,誰要是嫁了老闆,這一輩子一定不會垂頭喪氣,因為他是個思想上不虧本的人,你不論怎麼樣打擊他的積極性,他都能發揮阿Q理論,連本帶利賺回來。
阿GAM説:“LILY的腿生得太漂亮了,看着就想摸一摸——”
老闆呵斥説:“你個‘衰仔’,一個NINA還沒搞定,又在打我老婆的主意?”
海倫見老闆這麼塊就把LILY劃在他名下了,忍不住想笑。阿GAM反唇相譏:“你才是‘衰仔’,娶了一個福建老婆,又養了一個小情人,現在又來打LILY的主意?等她一回來,我就告訴她你有老婆。”
老闆聳聳肩:“有老婆沒關係耶,馬上就離掉的嘛,我是‘米國公門’,可以幫LILY搞定身份的,你能不能呀?”
海倫聽他們在那裏為LILY打嘴仗,樂得偷偷笑。她早就發現這幾個小夥子都是“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只會圖嘴巴快活,而且只敢揹着快活,真的等到要上去“泡”的時候,又嚇得畏縮不前了。
有時店裏來了年輕的女顧客,他們都特別殷勤,等人家走了,就議論一通,過個嘴巴癮。遇到那些穿得比較暴露的,還要用眼睛“大吃冰淇淋”,就是把那些暴露部位猛看一通。
從他們的議論中,她得出一個結論,似乎女人的臉相對他們來説並不那麼重要,反而是女人的身材更值得他們議論一番。有時店裏來了墨西哥女人,都是脖子很短,人很壯實的那種,眼睛大,睫毛濃,説起來應該很好看,但因為脖子短,頭好像直接放在胸膛上,加上皮膚黑,沒腰,就顯得不怎麼漂亮了。
但幾個小夥子卻很喜歡那樣的女人,一個個對人家的胸脯讚不絕口。人家進門來,幾個人就用眼睛“丈量”別人的胸;人家走出去,幾個人就用眼睛“丈量”別人的屁股,驚歎:“好大啊!”
如果是別的人這樣做,海倫就會覺得那些人無聊了,但因為是這幾個小夥子,她就覺得他們很令人同情,因為這好像是他們唯一跟女性打交道的機會了。其它時間,他們呆在自己的住處,也就是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可能都是幾年沒聞過女人味了。
LILY從WAL-MART買了西瓜回來,幾個小夥子就搶着幫忙拿到廚房,洗淨了,放在案板上切開了,讓大家吃。海倫正在接一個單,跟LILY打了個手勢,表示接完就過來陪她。
LILY剛在餐桌前坐下,BENNY就端着一個TRAY出來了,上面裝的是LILY的ORDER,除了她點的東西以外,BENNY還為她炸了大蝦、雞翅什麼的。
海倫發現BENNY破天荒地沒有放下ORDER就跑回廚房去忙,而是在LILY對面坐下,跟她聊天。海倫聽見他們多數時間是講英語,大概BENNY不想在LILY面前結巴。她突然覺得心裏很難受,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本來是準備接完電話就去陪陪LILY的,現在她也不想去了,反而走進廚房去問老闆有什麼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