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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艾米不記得自己在牀上躺了多少天,時間對她來説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她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懶得想,一切的一切都沒意思。媽媽也不敢催她去學校,總是自己打電話給她老師説請假的事,還給她搞了個醫生證明,説她有美尼爾氏綜合症。她的同學兼好朋友向華經常打電話來告訴她學習進度,可能也是媽媽託的,但她只懶心無腸地聽聽,説個謝謝,就沒有下文了。

    她每天都勉強爬起來跟父母一起吃飯,因為不吃的話,他們就老來麻煩她,叫她吃,勸她吃,勸得她很煩,不如隨便吃兩口,堵他們的嘴。

    爸爸媽媽還是經常出去找人,他們把那簡稱為“跑”,總是説:“今天沒課,我們再出去跑一下。”或者“今天跑了一天,沒什麼結果。”

    媽媽還是經常來向她彙報當天“跑”來的情況,她冷冷地説:“這關我什麼事?你們也不用跑來跑去了,讓JANE的父母去幫他跑吧,既然他們的女兒懷的是他的小孩,那他就是他們的女婿了,岳父母幫女婿洗刷罪名,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媽媽總是擔心地看着她,但不敢説話。後來她聽見媽媽對爸爸説:“老艾,我看我們還是別管成鋼的事了吧,管得太熱心,別人不懷疑成鋼移情別戀的對象是艾米?”

    爸爸很固執:“誰會這樣捕風捉影,造謠生事?艾米還是個孩子,成鋼怎麼會移情別戀到她身上?我幫成鋼,是因為我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幫不幫得成,不是我能操控的,但幫不幫,是由我決定的。別人怎麼想,那是別人的事,我不關心。你以後就不要跟着跑了,你上那麼多課,還要照顧艾米,有我一個人跑就行了。”

    艾米聽了爸爸的話,恨得牙癢癢的,很想反駁一下,但又覺得爸爸是對的。ALLAN怎麼會移情別戀到我身上?我不過是一塊送到他嘴邊的肉,他在JANE懷孕不方便做愛的時候拿我當個發泄工具而已。

    媽媽還是儘量爭取跟爸爸一起出去,因為媽媽怕爸爸書呆子不會説話,把事情弄糟了。每次出去之前,媽媽都要來囑咐艾米一通:“不要胡亂猜疑,什麼事都要親眼見了才算,別人説什麼,都只是説有某種可能性,或者説通常情況下會發生什麼,但任何事都有例外。”

    雖然媽媽把話説得象格言一樣地無所不包而又晦澀難懂,但艾米知道媽媽擔心什麼,於是直率地説:“如果你是在擔心我聽到ALLAN的風流韻事要自殺,那你就多慮了。我沒有那麼傻。他不愛我,我為什麼要愛他?”然後她開玩笑地説,“我即使想死,也不會自殺,我會去救個人,做個英雄,讓你們面子上有光,也讓別人紀念我,樹我做榜樣。”

    媽媽囑咐了幾次,看見艾米的確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比較放心了,舒口氣説:“我女兒是個聰明人,把這些事看得很透。人們都説愛情就象出麻疹,一個人一生都會出一次的,但出過了這一次,就終生免疫了。所以説愛情不愛情的,都是一陣子的事,有時覺得沒了這個人,自己就再也活不下去了,但是咬緊牙關多活兩天,也就把那人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等到爸爸媽媽一離開家,艾米就自由自在地大哭一場。她知道自己不會自殺,因為她不想讓爸爸媽媽傷心。但她看不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充其量也就是行屍走肉般地活着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多眼淚,好像流也流不完一樣。心裏好像也沒想什麼,也沒想到誰,就是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一哭。

    哭過了,她又趕快用冷水洗臉,用熱毛巾敷眼,好讓爸爸媽媽看不出她哭過的。

    有幾次,她還真的到外面去轉悠了一下,看有沒有救人的機會,但沒有碰上。她記得有個老師,為了救掉到地鐵軌道上的學生犧牲了,她跑到地鐵站看了一下,地鐵軌道離地面很遠,她不知道那位老師怎麼能把學生舉到地面上,可能不是那個站。再説旁邊也沒小孩子,其他人也不象會掉下去的樣子。她也去過幾個湖邊,有幾個小孩在湖邊玩,但沒人掉下去。她站在湖邊,傻傻地等了一會,反而被一個大媽拉開了,可能怕她想自殺。她轉了幾次都是空手而歸,心裏懷疑那些救人的英雄可能整天在外轉悠,才能碰上那麼一個機會。

    媽媽每次回來,照舊向艾米彙報跑來的結果,艾米愛聽不聽的,由着媽媽在那裏講。跑了這麼久,也就打聽到了有限的幾點情況,零零碎碎的,艾米在她大腦裏把那些情況分門別類了一通,歸納為以下幾點:

    致JANE於死命的兇器是“天下第一剪”的一把剃刀,理髮師用的那種,很鋒利的。因為這把刀,“天下第一剪”的孟老頭和兩個最近在那裏理過發的年青人受到了牽連,被“收審”了。這把刀,也是斷定JANE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的一個原因,因為公安局不相信JANE會從“天下第一剪”偷走別人的剃刀用來自殺,家裏又不是沒刀,至於去偷一把刀嗎?JANE是黨校老師,絕對不會偷東西。

    ALLAN也經常到“天下第一剪”去理髮,當然有機會弄走一把刀,但孟老頭説那把剃刀應該是事發前兩三天丟的,而在孟老頭開出的最近去理過發的名單中,沒有ALLAN。當然這不能説明什麼,因為孟老頭也不是時時刻刻呆在店子裏,到店子後面的屋子裏去拿東西,做飯,捅爐子燒水,都是經常的,誰都可以溜進來拿走一把剃刀。

    JANE是個左撇子,但那致命的一刀卻切在左腕上,這是排除自殺可能的最強有力的證據。試想,一個人能用左手拿着刀,切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嗎?

    JANE的屍體是在ALLAN的卧室被發現的,屋子裏沒有扭打掙扎的跡象。JANE的父母從朋友家回來的時候,JANE的父親用鑰匙打開門,因為過道的燈壞了,他準備去開客廳的燈,結果踩到了什麼很滑的東西,摔倒了。JANE的媽媽去扶他,自己也摔倒了。簡父摔得很重,爬不起來,簡母費了好大勁才摸到客廳開了燈,發現過道地上有很多血,兩人身上也是血。

    剛開始他們以為是自己摔傷了,檢查了半天,才發現不是自己的血,於是順着血跡找,找到ALLAN的卧室裏,簡母驚恐地看見JANE躺在ALLAN牀上,蓋着被子,左手伸在牀外,地上都是血……

    簡母衝到牀邊,發現女兒身體已經冷了。他們叫了救護車,也報了警。JANE被送到了醫院,但很快就證實已經沒救了……

    公安局認為現場已經受到了破壞,但他們根據地上的血跡,斷定第一作案現場是過道,然後兇手將受害人放置在ALLAN的牀上,偽造自殺現場。

    桌子上有一封遺書,是以JANE的口氣寫的。但遺書寫得條理清楚,很有文采,不象是一個準備自殺的人寫出來的。經查證,筆跡跟成鋼的很相似。遺書是指名道姓地寫給成鋼的,兇手偽造遺書,是很常見的,但偽造一封寫給自己的遺書,就不大好解釋。不排除兇手有自作聰明,想造成混亂的可能。

    公安局根據兇器追溯到“天下第一剪”的業主孟老頭,並從他那裏弄到了一份最近去理過發的男顧客名單,公安局當晚就把孟老頭和兩個在那裏理過發的青年帶到公安局,收審待查。

    案發當晚,公安局就已將ALLAN定為頭號嫌疑,因為遺書是寫給他的,屍體是在他卧室發現的,而他本該在週末回家的卻沒有回來,可以斷定是畏罪潛逃。公安局讓JANE的父母幫忙查找ALLAN的下落,JANE的媽媽在女兒的電話本上找到了幾個號碼,一個個打過去,終於找到了ALLAN。

    因為ALLAN有四個人證明他不在現場,所以公安局沒有把他當作罪犯逮捕,而是讓他呆在收審站。收審的原則是寧可錯關三千無辜,不可放過一個真兇。一個無辜關在收審站,只是他個人暫時失去自由,但如果讓一個真兇逍遙法外,那就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兇案。本着這個原則,只把年老體弱的孟老頭放回了家。

    現在ALLAN仍然是頭號嫌疑,所有線索都指向他,所有證據都對他不利,他唯一的辯護就是他有四個人證明他不在現場,但他可以有一個同夥幫忙作案。他被抓當天身上帶着五百多美元、近五千元人民幣,不排除是準備付給同案的酬金。

    艾米聽到這些,不知道為什麼,老覺得很像某本書裏的情節,特別是那個簡的父母滑倒、以為是自己摔傷流血的細節,她敢肯定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真不知是生活模仿藝術,還是藝術模仿生活。

    她在心裏冷笑,公安局那些人,怎麼就看不出ALLAN是絕對不會殺JANE的呢?他那麼愛JANE,愛到跟她有了孩子的地步,他怎麼會殺JANE呢?他們的那些推論,每條都可以輕易地被她駁倒。

    在艾米看來,所有的物證都表明JANE是自殺。

    首先,JANE留下了遺書,艾米沒看見遺書,所以不知道里面寫了什麼,但肯定寫了自殺的原因。遺書的筆跡跟ALLAN的相似,是因為JANE愛ALLAN,愛屋及烏,連他的字也愛,就會盡力模仿他的筆跡,也可能他們兩人臨過同樣的貼。艾米自己臨過貼,上高中的時候,她班上至少有五個人跟她的字體是差不多的。至於説遺書寫得有條理,只能説JANE計劃很久了,這封遺書可能已經在腦筋裏千百遍的寫過了,説不定早就寫在紙上了。

    艾米相信JANE有可能從“天下第一剪”拿走一把剃刀用來自殺。JANE家裏有刀,但夠鋒利嗎?既然JANE想自殺,她當然要MAKESURE能達到目的。想像一下用一把鈍刀在手腕上割來割去割半天,不早就把自殺的勇氣割沒了?當然JANE家裏的刀也可能足夠鋒利,但JANE怎麼知道呢?她又沒試驗過,也不可能試,但她一定知道剃刀是足夠鋒利的,你只要看看刀鋒上的寒光,就能確定這一點。

    JANE從“天下第一剪”拿走一把刀是輕而易舉的事,她每天從那裏過,瞅見哪天沒人,就可以溜進去拿一把走。理髮店肯定有不只一把剃刀,孟老頭丟一把剃刀,肯定不會大驚小怪。説黨校老師不會偷走一把剃刀,只是一般規律,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而一個人想自殺,本身就已經證明思考是跟常人不同的。死都不怕了,還怕偷一把剃刀?

    JANE是左撇子,但ALLAN的牀是右邊靠牆的,她想躺在ALLAN的牀上,躺在他睡過的地方,想像自己是躺在他懷裏的,但她不想讓血流在ALLAN的牀上,所以她切左手腕,這樣可以把左手伸在牀外。過道里為什麼有血,艾米不願多想,可能是從ALLAN卧室流出去的,也可能JANE是在過道上切腕,等血流得差不多了才躺到ALLAN牀上的。有關血的細節使她毛骨悚然,噁心想吐,決定不再想了。

    艾米記得JANE寫字是用右手的,因為她們交換過電話號碼,如果JANE用左手寫字,她肯定有深刻的印象。這種半左撇子在中國很普遍,就是吃飯做事用左手,但寫字用右手,可能在學校里老師只教用右手寫字,也可能左撇子多少被人當作異類,所以正規訓練的東西多用右手。JANE的右手連寫字這樣複雜的事都能做,用右手切一刀不是很簡單嗎?她甚至想起JANE織毛衣也是右手上前的。可能所有從小形成的習慣都是左手,但所有後來學會的東西都是右手。

    但有一點艾米無法解釋,那就是JANE自殺的動機。JANE懷了ALLAN的孩子,即便ALLAN移情別戀,她至少還有一個ALLAN的骨血,那也可以安慰她一輩子了。況且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怎麼會想到自殺呢?艾米記得看過不少這樣的故事,就是一個懷孕的女人正準備自殺,肚子裏的孩子踢了她一下,於是她淚如雨下,打消了自殺念頭。

    難道JANE不知道自己懷孕了?那就更沒自殺的動機了。

    既然沒有自殺的動機,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謀殺了,但兇手不可能是ALLAN,而是另有其人。JANE認識不少場面上的人物,也有不少追求者,會不會有人因為爭風吃醋而殺害她呢?比如那個組織部的幹部,如果他痴心追求JANE,卻發現JANE愛着別人,而且已經有了孩子,他完全可能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從“天下第一剪”偷走一把剃刀,在那個星期五的晚上,甜言蜜語叫開JANE的門,然後殺害了JANE,還把現場佈置得象自殺一樣。或者那個刑偵科的科長,JANE跟他也很熟,是不是也是對JANE追求未遂呢?

    遺書也很好解釋,兇手可以逼迫JANE寫一封遺書,或者偽造一封遺書。艾米沒有看見那封遺書,不知道內容。但她很自信,如果她讀了那封遺書,她就能斷定究竟是JANE寫的,還是兇手寫的。

    艾米想到了這些,但她甚至懶得跟媽媽説她的分析,因為她知道ALLAN沒有殺JANE,她相信公安局的人遲早會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公安局的人認識不到這一點,她也不擔心了,因為JANE已經死了,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死了。ALLAN那麼愛JANE,那麼愛孩子,他的心肯定也死了,生命對於他還有什麼意義?也許他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隻求速死。

    她竭力不去想像ALLAN現在是怎樣地哀悼着JANE和他們那未出生的孩子,但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淚流滿面,為了JANE和孩子的死淚流滿面。有一次她夢見ALLAN在為JANE和孩子哭泣,痛到極處,他那大而黑的眼睛裏流出來的不再是淚水,而是血水。她自己也哭醒過來,希望自己跟JANE換個位置,那麼ALLAN現在就不是在為JANE痛哭,而是在為她痛哭。

    她知道ALLAN是個反對自殺的人,他在他的論文中已經闡明瞭這一點,因為他論文的立意就是“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他談到了愛情的不可確定性和不可把握性,認為這是文藝作品中人物為愛而死的最基本原因。但為愛而死的積極意義已經隨着社會制度婚姻制度的變遷而不復存在了。在現代,象祝英台那樣殉情已經沒有積極的社會意義了,所以為愛而死已經不值得提倡歌頌了。人們應該珍惜生命,因為生命於我們只有一次,而這一次生命,我們可以用來做很多比為愛而死更有意義的事情。

    艾米知道象ALLAN這樣理論上竭力反對自殺的人,是不會因為愛人和孩子的死去自殺的,但不自殺不等於沒有想死的衝動和理由,不自殺不等於充滿了生之樂趣。他只是在為了不違揹他的理論活着,那該是多麼沉重無聊的人生。

    説不定他現在已經對公安局承認是他殺死JANE的了,所以公安局不放他出來。那樣他就可以借公安機關的手,來實現他速死的計劃,去追隨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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