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向,艾米每天刷牙的時候,剛把牙刷放進嘴裏,就忍不住要嘔吐。吐又吐不出什麼來,只是乾嘔一通,然後就覺得整個胃都被嘔變了位置,堵在喉頭很難受。
媽媽觀察了幾天,忍不住了,小心地問她:“你是不是懷孕了?”
她知道媽媽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媽媽那個星期天到公安局見過ALLAN後,回來就對她作了那個有關“女孩子不慎懷了孕要告訴媽媽”的長篇大報告,可能那時她就聽説了JANE懷孕的事,怕她也懷了孕。後來媽媽也是如驚弓之鳥,一聽到有關“孩子”的談話就要擔心地問她。
她索性攤開了問媽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JANE懷了ALLAN的孩子?你去公安局見ALLAN的那一次,他是不是就已經向你坦白了?”
媽媽解釋説:“也不是早就知道,或者説知道得不確切。那天到公安局去的時候,ALLAN並沒説孩子的事,他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被抓到公安局去。但是那個值班的人私下告訴我,説姓簡的女孩因為有了身孕自殺了,可能是ALLAN的孩子,因為遺書是寫給ALLAN的。”
艾米問:“你那天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知道你很——迷他,我怎麼敢告訴你?再説值班的人説一下,誰知道是不是完全正確?那天他們還沒正式收審ALLAN,只是把他拘押在公安局,我還指望他很快就會出來,結果後來就越來越糟糕了,説簡家的女孩不是自殺是謀殺。我們見不到ALLAN不説,連公安局的辦案人員我們也見不到,只好找王書記去打聽。”媽媽轉而問她,“你真的跟他沒那種——關係?我看你很像——懷孕的樣子,MORNINGSICKNESS——”
艾米斷然否定:“跟你説過多少遍了,我跟他沒那種關係。你不用擔這個心,就算有,他也不會讓我懷上他的孩子,他愛我還沒愛到那個地步——”她説不下去,哭着跑回自己的卧室去,關上門,用枕頭捂住嘴,痛哭起來。
媽媽要去上班了,又擔心她,跑來敲門,小心翼翼地説:“艾米,不要胡思亂想啊,你自己也知道的,王書記又沒看過驗屍報告,什麼都還沒確定。這些事,不是親眼見的,都不能相信——”
艾米抽泣着説:“你上班去吧,我沒事。”媽媽走了以後,艾米突然想,我是不是懷孕了?媽媽是過來人,她應該看得出來。她算了一下自己PERIOD的時間,又很失望,好像不太可能懷孕。她匆匆漱洗一下,就跑到外面書店去找有關懷孕的書。看了一通,覺得懷孕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書上説懷孕的清晨嘔吐一般出現在懷孕後的第四十五天左右,她算了一下,她就算懷了孕,也沒有四十五天。而ALLAN一直用的是體外的辦法,儘管書上説會有一些不聽指揮的小蝌蚪不聽槍響就衝刺,但畢竟只是少數勇敢者,真正的大部隊還在後面按兵不動,最後都被ALLAN腰斬了,小蝌蚪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全軍覆滅了。
她想,為什麼就沒有幾隻勇敢智慧的小蝌蚪趕在全軍覆沒之前衝殺出來呢?ALLAN是不是有什麼辦法訓練他的小蝌蚪部隊,叫它們不衝鋒就不衝鋒?叫它們不亂動就不亂動?或者叫它們見到了EGG,作個揖,鞠個躬,然後繞道而行?他養着這麼一支訓練有素的蝌蚪部隊,那還不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叫誰懷孕就叫誰懷孕,想叫誰不孕就叫誰不孕?這種技巧和戰術,不閲人無數,怎麼能夠具備?
然後她想到自己可憐的子宮,每個月都以為會有懷孕的可能,辛辛苦苦地讓子宮壁肥沃起來,象老農一樣,把土地耕得鬆鬆軟軟的,準備迎接一顆受精卵。結果等了又等,也沒見到一顆受精卵。它等得心灰意懶,疲塌下去,子宮壁上耕耘好的那一層土地脱落下來,連累子宮的毛細血管出血,象泥石流一樣,流向體外,變成了PERIOD。
她思索生命的形成,覺得真是象ALLAN説的那樣,多奇妙啊!你看街上走動的那些男人,一個個一本正經,道貌岸然,但他們的體內卻潛藏着無數的小蝌蚪,在裏面熙熙攘攘,吵吵鬧鬧,想找個機會衝到女性的體內去會會某顆EGG。你再看那些女人,一個個花枝招展,嫋嫋婷婷,而她們的體內,正有一顆EGG在那裏焦急地等待一個勇敢智慧的小蝌蚪鑽進來,然後變成一個新的生命。誰也不知道哪個小蝌蚪會鑽進哪個EGG,就那麼一下,某個小蝌蚪鑽進了某個EGG,就產生了你,或者我,或者她/他。
她想,如果我的父母不在某個夜晚或白天做那場愛,如果母親的體內沒有那顆小EGG,如果父親體內的小蝌蚪都是些LAZYSWIMMER,如果進入EGG的小蝌蚪不是那一個,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想到小蝌蚪是以千萬計的,想到EGG卻是一月才有一顆的,想到父母那天可以有一千種可能不做愛,我的生命的可能性真是小得可憐啊。就是這樣小的概率卻有了我,你能説生命不奇妙嗎?
她覺得ALLAN一定也是這樣感悟生命的奇妙的,不然他就不會那樣珍惜小生命。如果她現在懷了孕,她敢肯定ALLAN一定會愛上她。
她決定去找個醫生檢查一下,因為雖然從時間和技術上講她都不可能懷孕,但她清晨嘔吐是個事實,而且她這個人,事事都有悖常情,為什麼懷孕的事不能有悖常情一下?
她不敢到J大校醫院去,怕那裏的人認出她是老艾和老秦的女兒,她也不敢到B大校醫院去,怕別人認出她是艾米。其它市醫院區醫院她也不敢去,怕別人問她要身份證明什麼的。她記得有條街上有個私人診所,在一個小巷子裏,巷子外面當街的地方掛着一個牌子,上面有“即時驗孕,無痛流產”的字樣。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為什麼會留心到這樣一個牌子,可能是那上面寫着“退休女軍醫”,而在她心目中,軍醫是給軍人看病的,縫縫傷口,挖挖子彈什麼的,還説得過去,跟流產似乎不搭邊。軍醫為誰流產,為那些穿大垮垮軍褲的男人?
她決定去找那個退休女軍醫,她想私人診所肯定不會要證明,不然誰還去?她車也不敢騎了,因為ALLAN説過懷孕初期騎車很容易MISCARRIAGE。她打的到了那條巷子,謝天謝地,那個診所還在那裏。她忐忑不安地走了進去,發現已經有個女人在那裏了,她正想溜掉,被那個退休女軍醫看見,很和藹地對她説:“坐一會,我馬上就過來。”
她決定等下去,一定要檢查一下懷孕了沒有,如果懷孕了,她相信ALLAN一定會愛上她,因為他那麼愛孩子,一定會連孩子的媽媽一起愛。即便他不愛她,她有個小ALLAN天天在身邊,也是很幸福的,他作為孩子的爸爸,總要經常來看孩子吧?而且她想像不出ALLAN怎麼可以知道她有了他們倆的孩子還會不愛她,特別是在JANE和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了的情況下。
她坐在那個小診所裏等。診所很小,可能是女軍醫自家的房子。隔着一個簾子,就是手術室,只遮住了病人躺着的那部分,那個女軍醫還露在簾子外面。她看見女軍醫拿了一把象鉗子又不象鉗子的東西,大概是放進那個躺在手術枱上的人身體裏去了,她聽見那個女人在輕聲叫喚,女軍醫説:“不怕不怕,有點脹,但不會很久的,我要把宮口擴大一點。”然後她聽見一種“滋滋”的聲音,可能是在吸肚子裏的小孩出來。過了一會,那個女的開始大聲喊叫,痛罵一個叫“強三”的人。艾米驚恐地想:這怎麼叫無痛流產?完全是劇痛流產。
最後女軍醫説:“好了好了,就完了。”過了一會,那個女的下了手術枱,躺到另一張牀上去休息。女軍醫過來問艾米有什麼事。艾米看見那個做了手術的女人還在,就不肯説。女軍醫很理解地笑了一下,走到病牀前跟那個剛做手術的女人説話。
“三十天之內可不能讓他碰你了,剛做過手術,體內有些傷口,宮口開得很大,很容易感染的。以後他不肯用套子,你就到我這裏來打避孕針吧。”
那個女人抱怨説:“他那人是個畜牲,就知道搞搞搞,不管你的死活,搞起來又只顧自己,不管你是幹是濕,一上來就往裏塞,真是活受罪。受了那個罪不算,現在又來受這個罪。”然後那個女人提高了聲音,對着艾米這邊説,“我嘛,是嫁了人,沒辦法,我真不懂你們這些小女孩,又沒嫁人,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來歲,為什麼要自找罪受?你看現在搞出了事,他還露不露面?早躲起來了吧?”
艾米不知道説什麼好,只把臉扭向一邊,裝做沒聽見。女軍醫説:“其實男女房事,不光是男的享受,女的也是很享受的,只不過你丈夫不懂體貼女人,沒有讓你興奮起來就強行進入,才會是活受罪。看一個男人體貼不體貼女人,性生活的時候是關鍵。你要多跟你丈夫談談這事,告訴他哪些你喜歡,哪些你不喜歡——”
“你以為我沒跟他説過?”那個女人從牀上坐起來,“你知道他怎麼説?他説,從來沒聽説過女人在牀上還要這要那,就你不要臉。”
女軍醫嘆口氣説:“中國確實是有很多男人不懂得在性生活中跟妻子帶來滿足,很可悲。其實這樣,他們自己的性生活質量也不可能高。”
等那個女人走了,艾米才告訴女軍醫她想檢查一下懷孕了沒有。女軍醫問了一下她的情況,説應該是不太可能,不過什麼都會有例外,然後給了艾米一個塑料杯子,説:“我化驗一下你的尿就知道了。”
艾米焦急地等了一會,化驗結果出來了,女軍醫説:“恭喜恭喜。”
“我懷孕了?”
“沒有,”女軍醫説,“這下你放心了,可以安心讀書了。還在讀高中吧?現在高中女生也有很多懷孕的,哎,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呀。”
艾米很失望,追問道:“我真的沒懷孕?你肯定?為什麼我早上老是想吐?”
女軍醫把一個小盤子給她看,説如果懷孕了,盤子裏這張小紙就變成藍色的了,你這張還是淡紅色的,肯定沒懷孕。你要不放心的話,我可以給你檢查一下。然後她讓艾米躺手術枱上去,她戴了一雙薄薄的塑料手套一樣的東西,伸了兩個指頭到艾米體內,另一隻手放在艾米的腹部,象兜起一個西瓜一樣地兩手一兜,艾米直覺地感到是把子宮兜起來了,她叫到:“你小心一點,不要把我弄得MISCARRIAGE了。”
女軍醫笑着説:“你學外語的呀?我女兒也是學外語的,你們學外語的,動不動就冒幾個外語單詞出來。你是怕把你弄流產了?”艾米點點頭,女軍醫又笑笑説,“我檢查過無數的未婚懷孕的女孩了,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怕把小孩弄掉的。你一定是很愛他吧?”
女軍醫人長得很慈祥,話也問得很温和,艾米忍不住哭起來,説不出話,只點頭。女軍醫問:“那他怎麼不陪你來呢?”
“他被收審了——”
“被冤枉的?”女軍醫説,“看你哭這麼厲害,他一定是個好人,被冤枉的吧?”
艾米哭着説:“他肯定是被冤枉的,他不會殺人的,他更不會殺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孩——”
“你把我説糊塗了,他被冤枉殺了誰?懷了他孩子的女孩?那你——”
艾米木然地説:“他不愛我,他只是在那個女孩懷孕不方便的時候才跟我——”
女軍醫搖搖頭,嘆口氣説:“孩子,你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這麼留戀他呢?想用一個孩子挽回他的心?捆住他?那是沒有什麼用的。我開這個診所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事見得多了,有些女孩子想用一個孩子拴住一個變了心的男人,那都是拴不住的。”
“別的男人可能拴不住,但他是拴得住的,”艾米固執地説,“他很愛孩子,他會連孩子的媽媽一起愛的。所以他非常注意,不讓我有孩子。”艾米向軍醫講了一些細節,説,“我就是從這些事上,知道他不愛我。”
“你們為什麼不用避孕套呢?又簡單又保險——”
“用過,有兩次偷了爸爸媽媽的來用,”艾米老老實實地説,“但我不喜歡,我感覺不到他,只感覺到橡皮,我就——沒感覺,很難弄‘來’。他知道了,就説,那我們想別的辦法吧。他就一直——體外——”
女軍醫看着她,很真誠地説:“孩子,聽你講的情況,他是很愛你的呢,你沒有聽剛才那個女的講她的丈夫?你沒有聽見我剛才説的話?一個男人,在牀上那麼體貼你,他不可能只是發泄一下。你還不到二十吧?他其實應該等到你長大一些再開始的。”
艾米趕快替他辯護説:“他是要等我長大的,我們談戀愛半年多了,他都一直忍着沒做,但我怕他是在留退路,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我——逼着他跟我——做的,真的。”艾米的大嘴巴又沒有遮攔地講了一些事。
女軍醫説:“這是個難得的好男人呢,我覺得他很愛你呀。一個男人,特別又這麼年青,是很難控制自己的,不管他是忍着不跟你發生關係,還是採取體外的方法,都是要有很強的意志力的。男人採取體外的方法避孕,他自己常常是不能盡興的,因為要在最激動的時候把自己抽離出來,而且一直要警惕着,不能盡情享受,一般男人是不願意這樣做的。很多男人也不願用避孕套,所以會叫你吃避孕藥,或者就不管不顧地泄在裏面。他能這樣體貼你,很難得啊。如果像你説的,你第一次就能有高潮,那他一定是想盡了千方百計激發你,而且把自己忍得很辛苦的了。”
艾米高興了,口無遮攔地説:“他肯定每次都是忍得很辛苦的,因為他總是想方設法讓我有高潮,即使忍不到那麼久,他也有別的辦法的……”
女軍醫笑起來:“你是個幸運的小丫頭呢,你看剛才那個女的,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品嚐過什麼叫高潮,還要不斷地來做流產,身體也搞壞了,這是最不幸的。有的人是享樂的同時,不小心出了差錯,來做流產,那還可以説是為享樂付出的代價。像她這樣的,沒有享樂,只有痛苦,性生活就成了不幸的生活了。你很幸運嘛,只有享樂,沒有痛苦,還説他不愛你?”
艾米問:“你真的認為他很愛我?”
“我聽過很多年青女孩的故事了,也給很多女孩做過流產了,沒有哪一個不是對我訴苦的,沒麻煩沒苦訴就不到我這裏來了。你是個例外,你要珍惜他。你説他受了冤枉,那你要幫他才是呀,怎麼竟然這樣懷疑他呢?你看到過驗屍報告了?你也沒看到過嘛。公安局可能只是為了穩妥起見,暫時沒放他,但他們也沒抓他呀,等到都弄清楚了,就會放他的。你好好等着他吧,別胡思亂想了。”
女軍醫想了想,又説:“你留個電話給我,把他的名字也寫給我,我認識那邊的一個法醫,看我能不能幫你打聽到什麼情況。”
艾米喜出望外,立即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和ALLAN的名字,又問了女軍醫的電話號碼和名字,知道她叫金巧枝,才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