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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5節

    (44)

    百無聊賴的楊紅,在生活中找不到如膠似漆的愛,卻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小説裏。

    青年教師宿舍還沒有通有線電視,只能支開天線,收幾個中央台和本市的頻道,雖説本市頻道每天都放一兩個言情連續劇,但一天只放那麼一集,好像存心吊人胃口一樣,差不多都是在最不該停的地方就嘎然而止,看得人心急如焚。特別對楊紅這樣愛追根究底的人來説,這樣就等於實驗做到一半就放下,簡直有犯罪感。

    楊紅就跑到校圖書館、市圖書館去借原著來看,這幾個地方都借不到了,就到書店、書攤上買來看。看着看着,就不侷限於電視上放的那些東西了,不管是什麼書,翻幾頁,只要有“她”字的,包管跟愛情相關。如果連翻四、五頁,還沒有一個“她”字,就棄之不顧。光寫幾個男人的書有什麼可看的?還不如看菜譜。有女人的地方才有愛情,沒有愛情的書,女人懶得看。

    每晚的電視連續劇也還是照看不誤,即便已從書上知道了情節,但畢竟只是文字,人物形像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看看電視,心裏就有一個具體的人物形像。雖説有時演員一出場,與自己的想象相去甚遠,把人嚇得一跳,但有那麼幾個演員,還是有看頭的,稱得上風度翩翩,特別是溶入了感人的劇情,演員也變得好看了,人是因為可愛才美麗的嘛。就算劇情已經被電視劇編導刪減篡改得不成體統,但有聲有畫,比光看文字來得實惠。劇情可以從書中彌補,所以看電視看原著是相得益彰,不可偏廢。

    聽説這種愛情連續劇的觀眾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看進去了,就看不出來,把自己當作劇中人物,愛的是劇中人,恨的也是劇中人,流的是自己的淚,傷的是自己的心,;第二類是看進去了,還能看出來,進去時,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出來時,聯想自己,對照古人,唏噓不已;第三類是看不進去,強看,邊看邊加評語,把個連續劇連同編劇、導演、演員、攝影等等等等,評得一塌糊塗,批得體無完膚,一邊在罵罵咧咧:“屁大一點事,在那裏扯,扯,一扯幾十集”,一邊又把這扯出來的幾十集全都看了。

    楊紅就屬於這第二類觀眾。她愛看電視上那些情深意切的男主角,看到那些纏綿悱惻的情節,就感動得淚眼朦朧。但她不會為這些男主角墮入情網。這一點跟她小時候一樣,如果某個男主角就在身邊,又那樣情深意切地愛她,可能免不了要打動她的心。但那些男主角都離得遠遠的,八杆子都打不着,怎麼會愛上他們?楊紅一般都是對照劇情,檢查自己,越對照越覺得美好的愛情都被作家寫到書裏、電視裏去了,差不多是寫盡了,寫絕了,寫的人間沒有了。

    楊紅一看就看到半夜,有時周寧都從麻將桌上回來了,楊紅還捨不得放了書睡覺。周寧知道叫她不看也沒用,楊紅做什麼事入了迷,比他還厲害。

    周寧有時睡前也把楊紅的書拿起來看幾頁,當作催眠曲,一般都是翻個幾頁就哈欠連天,説比《政治經濟學》還催眠。

    周寧有“性”趣的時候,也不催楊紅,就讓她在那裏看書,自己爬上牀,在楊紅身邊躺下,把手伸進楊紅的睡衣裏,在她身上四處遊走。

    楊紅推他的手,説:“別搗亂,讓我看書,還有一點沒看完。”

    周寧説:“我又沒叫你不看,我做我的事,你看你的書,別理我就是了。”説着,仍然在那裏上下其手。

    楊紅被他摸得氣喘吁吁,看不下去,就丟了書,閉上眼。

    周寧就把書檢回來,塞到楊紅手裏,極懇切地勸她:“接着看,接着看,看書要專心致志,心無二用,千萬不要半途而廢。”

    楊紅喘着氣,罵他:“你這樣搗亂,我還怎麼專心致志?”

    這正是周寧要的效果。周寧暗自笑着,手更不老實,等楊紅忍不住來求他。

    楊紅問他:“為什麼書裏電視裏的男人就那麼纏綿多情,現實生活裏的男人就光想着這事呢?”

    周寧一聽這話,又看見楊紅閉着眼,彷彿靈魂出竅的樣子,就覺得自己身上硬的東西軟了,軟的東西都僵硬了,便收了手,平躺在牀上,眼望着天花板,恨恨地説:“你們女人一看書就看得走火入魔,不知道又把我當作了哪個雲軒、飛鵬之類的小白臉了。掃黃真應該首先把瓊瑤什麼的給掃了。這些年,我們男人不知道幫她書裏的小白臉做了多少牀上功夫。男人真可憐,要跟這些無孔不入的情敵鬥,不知什麼時候就戴了文學綠帽子。”

    楊紅認真地説:“我是問你正經話,為什麼現實生活裏的男人就不象書裏的男人那樣纏綿多情呢?”

    周寧懶洋洋地説:“那還不簡單?因為電視裏的小白臉都是下半身不頂用的嘛,只好把工作重心轉移到上半身來。你看他們那種娘娘腔,就知道他們是陽萎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見花就謝。説不定下了銀幕就沿街找那些電線杆子上貼的專治陽萎的廣告看呢。”

    “你一説就説下流了。象《亂世佳人》裏的白瑞德,別人是能文能武,他也是下半身不行?”

    周寧説:“我不曉得什麼白瑞德,黑瑞德,反正生活裏是沒有那樣纏綿的男人的,所以作家才寫在書裏哄你們這些傻女人,賺你們的眼淚。”

    楊紅特別喜歡《亂世佳人》裏的白瑞德,情那麼堅,心那麼細,郝思嘉愛的是衞希禮,他還是那麼痴痴地愛着郝思嘉。郝思嘉夜晚做惡夢驚醒,他會在那裏慢慢開解。這麼好的男人,就只能是作家編出來的?楊紅固執地説:“可是藝術是來源於生活的呀,如果生活裏面沒有,書裏怎麼會有呢?”

    周寧打個哈欠,説:“誰知道,可能是來源於生活的反面吧。我認識幾個H大作家班的人,多半是醜得沒人要,閒得無聊,在那裏神編亂造,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千人追、萬人愛的主角,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象瓊瑤就是個寂寞商人婦,不寫這些東西打發時間,還能幹什麼?如果她的丈夫時時在身邊陪她,怕她也是被他搗亂得春心蕩漾,寫不下去了,要寫,也只能寫色情的東西了。”

    周寧説到色情,就來了勁:“你看的這本書裏有沒有黃色的段落?找出來看看,也可以為你催催情。”

    楊紅打個哈欠,説:“你一説就説歪了。這本書裏沒有黃色的東西,都是以情取勝。”

    周寧失望地説:“那就只有你們女人愛看了。以後要是看到黃色的東西,幫我折在那裏,等我有空了來看,學點技巧。”

    (45)

    楊紅聽周寧提起H大作家班的事,追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就跑到校圖書館翻看以前的校報、省報,終於在一張省報上找到了H大某屆作家班的報導。

    H大辦的作家班,只收頗有名氣的作家,讓他們裝模作樣地修幾門課,就發個大學文憑。H大辦班的目的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主要是利用作家的名氣和筆桿,為學校打開知名度。

    作家都是清高的,不會為個文憑摺腰。男作家報名讀作家班的,動機都比較高雅,主要是挖掘素材和靈感,順便也挖掘一下H大的女生們。男作家看到H大女生都黃口黃面的,就把騎士風度發揚光大,義不容辭地要為性無知的女本科生啓蒙,為性飢渴的女研究生效勞。

    女作家來H大作家班的動機比較單純,主要是接觸一下男作家,如果不幸碰上幾個為她們墮入情網的男本科生男研究生什麼的,也只好捨命陪君子。

    楊紅看過其中幾位作家的作品,都是些維美純情的,故事纏綿悱惻,文字清麗動人。男主角都是德才貌兼備,多情如白馬王子。女主角更不得了,那份美麗,讓女主角恨不得自毀容貌,以平民愛。

    但楊紅一看作家們距離上時間上都不算近的近照呢,就大失所望。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攝影師沒有使出黔驢之技,在楊紅看來,大部分作家都是其貌不揚,對有的人,用這個詞還有辭不達意、隔靴搔癢的感覺。如果不是出於對作家的尊敬,楊紅差不多要説有幾個是形像猥瑣。看着那些照片,楊紅心裏就想,是不是H大招生簡章上對外貌有這麼一條要求,而自己沒看見啊?

    看了這些作家的近照,就把楊紅看得泄氣了。怪只怪有些作家愛以第一人稱創作,在那裏一路“我”“我”的,楊紅就以為那都是他們自身的故事。即使不是以第一人稱寫的,也只怪他們寫得太逼真,讓楊紅認為作家還是在寫他們自己,只不過為了達到無處不在的觀察效果,把“我”換成了一個名字。這樣一想,楊紅就覺得周寧説的有些道理,美好的愛情都是作家編出來的,而且是由其貌不揚的作家編出來的,源於生活的反面,正因為人間沒有纏綿悱惻的愛情,作家才異想天開地編出來—與其説是賺女人眼淚,不如説是賺出版社稿費。

    受了這個致命的打擊,楊紅對看小説也失去了興趣,注意力又轉到現實生活中來,並開始向文學的反面—–哲學方面發展,由具體走向抽象,由個性走向共性。

    想到自己的生活,楊紅就很哲學地想,恩怨或許真能忘卻,真情也許仍然存在,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很難改變的,或者説人的共性是很難改變的。也許女人生來就是“情詩”,而男人生來就是“淫詩”。雖然男女都覺得自己在愛,但因為對愛的理解不同,女人很難感覺到男人的愛,總覺得他們不愛,或是愛得不夠。而男人總覺得女人的眼睛有毛病,明擺在那裏的愛,她們卻看不見,在那裏無事生非,要證據,要表達,等到男人性致勃勃地來表達了,她們又説那不是她們期待的表達。

    不知不覺的,楊紅就把自己上升到一個哲學家的高度了,看問題的時候,就很能抽象一下了,不光看到男人的個性,也看到男人的共性,感覺已不再是“周寧是首淫詩”,而是“男人都是淫詩”。

    站在一個哲學家的高度,就象飄飛在半空中一樣,有點居高臨下看世界的味道。楊紅現在就能心平氣和地看到:地上有個楊紅,正在為丈夫不跟她如膠似漆生氣,不過,你看看你的周圍,很多女人都在為她們的丈夫不跟她們如膠似漆生氣呢。男人就是這樣的啦,他們不是不愛女人,只是他們的愛是陣發性的、間歇性的、局部性的、具體的、粗獷的、如火如荼的、上來得快也下去得快的、有時候甚至是自私的。改造他們是不容易的,生他們的氣是於事無補的,為他們難受是要傷自己的身體的,跟他們離婚是很麻煩的,再找一個是不能保證一蟹好過一蟹的—-

    據説男人生來就是哲學家,他們看女人,往往可以從一個抽象的高度看到一些共性,所以他們會説“天涯何處無芳草”。芳草是什麼?就是女人,不是張家的大小姐,也不是李家的二閨女,只是女人的代名詞。只要是女人,他們就有可能去愛,去娶,去性。得不到這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可以代替,實在不行,找個妓女也可以用無愛的性救一下燃眉之急。善於看到女人共性的男人即便是説自己的妻子或女朋友,也喜歡以一些泛指的詞開頭:“你們女人哪—”“女人嘛—”

    而女人呢?據説就比較容易把注意力侷限在具體的男人身上。愛上了張家的老大,就只能嫁張家的老大,換成李家的老二就覺得日子沒法過。雖然李家更富有,李家的老二牀上功夫還高一些,但因為他不是張家的老大,跟他做愛就覺得被玷污了、被玩弄了、被糟塌了、被污辱了、被蹂躪了。如果是張家的老大呢,就“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願意”,做愛就做得紅被翻浪、如魚得水、靈魂出竅、飄飄欲仙。

    女人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把他具體化,等結了婚,差不多就把那個男人據為己有了,象毛姐一樣,開口就是:“我們家老丁哪—”“我那個死鬼老丁呢—-”

    女人要達到哲學家的高度,需要經歷好些個具體的男人,所以如果你聽到一個女人説:“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可以推斷出她已經遇到過好些個不是好東西的男人了,不然她捨不得用這個“都”字。當然有些書呆子女人,看多了書,從書本中看出這一點,或者一些談虎色變的女人,嚇破了膽,從她人經歷中看出這一點,不在此列。

    楊紅現在突然以一個哲學家的眼光來看待男人和女人,主要是一種精神勝利法,想給自己吃一帖安慰劑。既然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是這樣的,那麼自己也就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運氣不好、嫁了淫詩的女人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黨一再要求大家要經常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的原因,也許這也是為什麼雷鋒同志在生活上要向低標準看齊的原因。

    老早就有人説過,中國人不患貧,只患不均。窮不可怕,可怕的是別人都不窮,只有自己一個人窮。苦不可怕,只要大家都在受苦,我的苦就不算什麼了,就可以欣慰地説:“人生就是一場苦難”。

    既然人生就是一場苦難,那還等什麼?還不趕快去苦?不苦就不算經過了人生。

    哲學家楊紅很快就為自己的理論找到了一些例子,看看自己這棟樓的夫妻,雖不是新婚,但也都結婚不久,也沒見誰成天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多半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有一些也跟周寧一樣,忙着打牌下棋。還有一些經常吵吵鬧鬧。大打出手的也不罕見。

    楊紅開始還怕別人看見周寧不在家陪她要議論,總把門關着,後來發現對這一點反而沒人過問。楊紅向毛姐抱怨周寧愛打牌下棋時,毛姐還説:“暑假裏,無事幹嘛。你叫他幹什麼呢?”

    想到這些,楊紅只好嘆口氣,在心裏説:男人都是淫詩。既然是“詩”,就多少有點詩意,不是全然沒有情,但他們的情是有很強的目的性的。既然是“淫”詩,轉來轉去就脱不了那個性字,主題結構,平仄韻律,修辭造句,花言巧語,都是圍繞一個性在轉。

    情詩一般的女人遇到淫詩一般的男人,都會有一段時間無法理解,都要經過一番痛苦才能擦亮眼睛。等到她們認識到男人都是淫詩的時候,她們就覺醒了。覺醒之後,有的就反叛了,有的就墮落了,有的就絕望了,有的就認命了。反叛的女人就變得痛恨男人,處處跟男人作對,用自己的姿色作武器,懲罰那些淫詩般的男人;墮落的女人就蜕變成一首淫詩,只認性,只認錢,以性換錢,以錢換性;絕望的女人就看破紅塵,或超脱人世,或封閉自我,既不要淫,也不要詩;認命的女人就變得明察秋毫,大智若愚,隨遇而安,處變不驚,該淫的時候淫,該詩的時候詩。楊紅知道自己不敢反叛,不甘墮落,不想絕望,所以只有認命。

    不過高度概括都是有高度風險的,你一用這個“都”字,就不可避免地會掛一漏萬,以偏概全,就肯定會有人跳起來喊冤,説“我就不是那樣的!”楊紅剛剛對男人作了一個概括,説他們都是淫詩,就馬上感到了自己的偏激,因為她突然發現了一個情詩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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