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孃的自由
一
酒也有很多種。
有一種顏色紅得像血一樣的,是波斯進貢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裏更美,一種神秘而悽豔的美。
白衣人淺淺啜了一口,慘白的臉上彷彿也有了種神秘而悽豔的紅暈。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的行蹤雖然很秘密,可是近年來好像也漸漸泄漏了出去,我昔年仇家的門人子弟,已有人到九華山來尋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鳳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個人,就是我一個極厲害的仇家門下。
鳳娘垂下頭,儘量不去想那個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這白衣人間的關係。
白衣人道:我雖不怕他們,可是我的毒隨時都可能發作,那時我就難免要死在他們的手裏。
他臉上的紅暈漸漸消退,終於又轉臉凝視鳳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隨我的人,也必死無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慘。
鳳娘沒有開口。她實在不知道應該説什麼,他本不該把這些事告訴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訴你這些事,只因為我我想要你在這裏陪着我。
他忽然説出這句話來,鳳娘也吃了一驚。
白衣人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寂寞,從來沒有找到過一個合適的人能夠陪我説説話。
像鳳娘這樣的女人世上的確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對你並沒有別的意思,你應該看得出我已是個廢人。
他雖然也在儘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種誰也無法控制的痛苦和悲傷,已經從他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裏露了出來。
鳳娘沒有讓他再説下去,忽然道:我答應你。
白衣人彷彿也吃了一驚,道:你你答應我?
鳳娘道:我可以留在這裏陪你。
現在她還不能見到無忌,不管為了什麼原因,這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顧自己,絕不會為她傷心的。
她覺得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這個又驕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憐的人,過幾天比較快樂的日子。
白衣人臉上又泛起了那種紅暈,道:我並不勉強你。
鳳娘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不願做的事,誰也不能勉強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鳳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應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説。
鳳娘道:只要一有了無忌的消息,你就要讓我走。
白衣人道:你沒有別的條件?
鳳娘道:如果你還要答應我別的條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慘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樹木忽然又有了生機。
對某種人來説,賜予遠比奪取更幸福快樂。
鳳娘無疑就是這種人。
瞎子遠遠的站在一旁,那雙看不見的眼睛裏,卻又彷彿看到某種悲哀和不幸。
到了這裏之後,鳳娘也沒有中斷她每天寫日記的習慣。
她是根據一個精確的滴漏來計算日期的,每個月相差不會在半個時辰以上。
那時的歷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單純而平淡,只要選出其中三天的記載,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幾個月之間的遭遇和經歷了。
這三天,當然是特別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命運的事,就是在這三天中發生的事。
這些事有的幸運,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的事,發生在九月二十三日。
九月二十三日,晴
在這裏雖然看不到天氣的陰晴,我卻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時候,衣服穿得很單薄,回來時身上和腳底都是乾的。
他出去,是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這裏一直都沒有看見過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讓我們相會。
地藏實在是個怪人,小雷也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其實他們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從來沒有恨過他,他那樣對我,也許只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母愛──也許我長得像他母親。
在孩子們心目中,母親永遠都是天下最温柔美麗的女人。
可是他為什麼要出走呢?
我想問地藏,他的脾氣卻忽然變得很暴躁,對我也比平常兇惡。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為小雷的出走而生氣、傷心。
他對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們在找小雷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這地方一共間隔成了十六間房,後面還有個石門,平時總是關着的,我猜那一定是地藏一個秘密的寶庫。
今天他們什麼地方都去找過,卻沒有到那裏去,難道他們認為小雷絕不會躲在那裏,只是因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問那位瞎先生,他聽了我的話,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話也不説就走了。
我從未見他這麼害怕,他怕的是什麼?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來今天又應該是月圓的時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
月亮是否還像以前那麼圓?
我已經在這裏度過四個月圓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無忌,天天都在想,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我從來沒有説起過他。
因為我知道説也沒有用。
無忌好像在一種很特別的情況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個時候,才能見到他。
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絕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他對我也很好,從來沒有對我有別的意思,這一點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從小雷出走了以後,他的脾氣越來越奇怪,常常一個人躺在棺材裏,整天整晚的不説話,我也只有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
這種日子自然並不太好過,可是我總算已度過來了。
有人説我很軟弱,也有人説我像瓷器一樣,一碰就會碎。
我從來沒有反駁過。
人身上最軟的是頭髮,最硬的是牙齒,可是一個人身上最容易壞,最容易脱落的卻是牙齒,等到人死了之後,全身上下都腐爛了,頭髮卻還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卻不會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説話,用手不停的動,用腳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堅硬之間,也不是絕對可以分別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為了我。
原來他走的時候,還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幾句話:我喜歡鳳娘,你搶走了鳳娘,我走,總有一天我會把她搶回來的。
小雷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為什麼會這樣對我。
每個月圓的時候,地藏就會變得特別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氣更壞,而且還喝了一點酒,所以才會把小雷這封信拿給我看。
現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為什麼會有那種眼色。
他一定認為我來了之後,就會帶來災難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過是個例子而已。
我並沒有為小雷擔心,像他那樣的孩子,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吃虧的。
我只希望他不會走入歧途,因為他太聰明,劍法又那麼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亂了。
我是八月十五那一天開始學劍的,到今天也有三個月了。
我連一點劍術的根基都沒有,除了小時候我從三叔那裏學了一點內功吐納的方法之外,我根本連一點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説我可以學劍。
他説我也很古怪,説不定可以練成一種江湖中絕傳很久的玉女劍法,因為我的脾氣性格很適合練這種劍法。
我從來不知道練劍也要看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氣,我練了三個月,也不知道究竟練到怎麼樣了。
只不過地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説他以前一劍縱橫,天下無敵,好像並不是在吹噓。
他的劍法實在很驚人。
有一次他説,他可以從我頭上削斷一根頭髮,只削斷一根,然後再把這一根頭髮削斷,隨便我要他削成幾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頭髮梳得很緊,只看見他手裏的劍光一閃,我的頭髮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這根頭髮落在地上時,已變成了十三段。
他的劍光只一閃,我的頭髮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斷成了十三段。
我雖然不懂劍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劍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為他出手實在太快,快得讓人沒法子相信。
他説我已經把玉女劍法中的訣竅全都學會了,只要以後能常常練,別人就算練過十年劍,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絕對是位名師,卻不能相信我會是個這麼好的徒弟。
不管怎麼樣,只要他一躺進棺材,我就會去找把劍來練。
我當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龕的那把劍,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碰過。
他常説,現在就連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劍,因為那把劍從未敗過,
現在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天下無敵的劍客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覺的,在這裏已經過了快八個月了,今天已經到了無忌父親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無忌成親的日子,每個人都説那是個大吉大利的黃道吉日。
唉!那是個什麼樣的黃道吉日?那一天發生的慘案,不但害了老爺子的命,毀了無忌一家人,也毀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爺子沒有死,今天我是個多麼幸福,多麼快樂的人,説不定我已有了無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
在今天這兩個字下面,有很多潮濕的痕跡,彷彿是淚痕。
難道今天發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還要悲慘可怕?
如果你能夠看到她這些秘密的記載,看到這裏,你當然一定會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跡,遠比平常潦草得多。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來得比我還早,我起牀時他已經在等着我,神情也好像跟平時不一樣。
他説在他這個洞府裏,我只有一個地方還沒有去過,他要帶我去看看。
我當然很興奮,因為我已猜到他要帶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寶庫。
我猜得不錯。
他果然叫人打開了後面那個石門,我跟着他走進去後,才知道我還是有一點猜錯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個寶庫,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有股惡臭撲鼻而來,就好像是豬窩裏那種臭氣。
我雖然被臭得發暈,想吐,可是心裏卻更好奇,還是硬着頭皮跟他走了進去。
裏面也是間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來佈置得好像也不錯,現在卻已經完全變了樣子,那些繡着金花的紅幔,幾乎已變成了烏黑的,痰盂,便桶,裝着剩菜剩飯的鍋碗,堆得到處都是。
牆壁上,地上,到處都鋪滿了上面畫着人形的劍譜,每張劍譜都很破舊。
一個披頭散髮,又髒又臭的人,就坐在裏面,看到這些劍譜,有時彷彿已看得出神,有時忽然跳起來,比劃幾下,誰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麼招式。
他的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幾個月沒洗過澡。一張又髒又瘦的臉上長滿了鬍子,我簡直連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進來,連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忽然抓起一張劍譜抱在懷裏放聲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來。
我看這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地藏卻説他並沒有瘋,只不過痴了,因為他已經被這些劍譜迷住,迷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麼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瘋和痴有什麼分別。
不管他是瘋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這種地方。
地藏還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我悄悄的溜了出去,因為我實在忍不住想吐,卻又不願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麼樣,他到底總是個人。
我躲在屋裏好好的吐了一場,喝了杯熱茶,地藏就來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訴我,現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藥的時候,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個月左右才能回來。
他問我,是願意跟他一起去?還是願意留在這裏?
我當然願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經在這裏憋得太久了,當然想到外面去看看。
到了外面,説不定就有了無忌的消息,何況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總覺得他們兩個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對,千千的脾氣不好,曲平一定會讓着她,千千到處惹麻煩,曲平定會替她解決。
只可惜千千對曲平總是冷冰冰的,從來也沒有給過他好的臉色看。
地藏聽到我願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興,就倒了杯葡萄酒給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輛馬車上,全身披麻戴孝,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古銅棺材,跟在馬車後。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口棺材裏,我這樣打扮,也是種掩護。
晚上我們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棧落腳,而且包下了一整個跨院。
客棧裏的夥計,都以為我是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對我照顧得特別周到。
我一個人住一大房間,一直都沒有睡,因為我知道地藏一定會來的。
深夜時他果然來了,我陪他吃了一點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問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真的不認得他了?
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懂,後來我看到他那種奇怪的表情,心裏忽然有了種又瘋狂,又可怕的想法──
那個又髒又臭,我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難道就是我不惜犧牲,只想去看一眼的無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麼,就跟我説:你沒有想錯,他就是無忌。
我簡直快瘋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
地藏並沒有失信,他遵守諾言,讓我看到了無忌。
他並沒有錯,錯的是我,他並不該死,該死的是我。
我竟不認得無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見他,等我真的見到他時,竟不認得他了。
我還有什麼話可説?
等我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地藏才告訴我,無忌是找他學劍的,他也認為無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們之間,有一項約定,在無忌劍術還沒有學成之前,絕不能會見任何人。
無忌也答應遵守這約定,所以我要見無忌的時候,他總説還沒有到時候。
地藏又説:我們以一年為期,約定了今天我要去試他的劍,只要他能夠擊敗我,我就讓他走。
他説出了這句話之後,我才知道他們之間的約定並不簡單。
我很瞭解無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會傳他劍術的,一定用了種很特別的法子,逼着地藏不能不答應把劍術傳給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應這條件的時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麼能擊敗地藏呢?他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地藏顯然又看出了我心裏在想什麼,冷冷的對我説:他並不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的劍術也是從那些劍譜上學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説:可是我見到你之後,我的想法就變了,我生怕他的劍術真的練成把你從我身旁奪走,我想殺了他,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他絕不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所以他心裏也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氣才會變得那麼暴躁古怪。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那個瞎子總認為我會為他們帶來不幸。
地藏又説: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練劍會練得那麼痴,竟好像完全變了個人!
也許就因為他知道無忌已變了個人,所以才讓我去見無忌。
地藏盯着我,又説: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可是你想錯了,我本來已下了決心,要讓你回到無忌身邊去,因為我已看出你對他的真情,你發覺我不讓你們相見,一定會恨我一輩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輩子!
他又説:可是,現在他既然已變成了那樣子,你去見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劍術能夠練成,等到那一天,你們再相見也不遲。
我沒有開口,因為我已發覺他説的並不完全是真心話。
我不怪他,每個人都難免有私心的,他畢竟也是個人。
要等到哪一天無忌的劍術才能練成?才能擊敗他?
那一天可能永遠也等不到了。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時候,那時候我就可以見到無忌了。
不管無忌是瘋了也好,是痴了也好,這一次,我再見到他,都不會離開他的。
鳳娘是三月二十八離開九華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們晚課後,忽然發現有個又髒又臭,瘦得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級上,看着滿天星光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星光一樣,竟似已看痴了。
試劍
一
四月初二,天氣晴朗。
在天氣特別好的日子裏,廖八總是會覺得心情也特別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來,吃了頓很豐富的早點後,就去遛馬。
晚上他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時甚至連午飯的時候都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這頓早點。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隻雞,用酒燒的雞,一條活鯉魚,紅燒的活鯉魚,和一大盤用蝦米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錢,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雞、鯉魚、包心菜,很可能就是這位廖八爺最喜歡的三種東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個時辰之內,就繞着城跑了一個來回。
這是他最快的記錄。
他當然不是用自己的兩條腿跑的,他是騎着馬跑的。
他騎的當然是匹快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個城裏最快的一匹。
這匹馬本來並不是他的。
那天在壽爾康樓上,他眼看着無忌擊斃了唐家三兄弟之後,他就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間,這種仇恨是非報不可的。
如果無忌來報仇,他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面託人到各地去尋訪高手來保護他,一方面也在暗中打聽無忌的行蹤。
等到他聽説無忌最後一次露面的是在九華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帶着人趕去,太白居的掌櫃夫婦卻已在一夕間暴斃。
他只看見了一個叫小丁的夥計和這匹馬,趙無忌的馬。
他和趙無忌之間的樑子既然已結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樣?
所以這匹馬就變成了他的。
這一年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太平,趙無忌在他心裏的陰影早巳淡了。
現在他唯一的煩惱,就是他用重金請來,一直供養在這裏的三位高手。
他很想打發他們回去,卻又生怕得罪了他們,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實在得罪不起。
他決心要在這幾天內解決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筆,他也認了。
供養這三個人的花費,簡直比養三個姨太太還貴,他已感到有點吃不消了。
現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錢的事並不是快樂,而是仇恨。為了這件事,他已花了三十多萬兩,再加上無忌贏走了那一票,現在他表面看來雖然過得風光,其實已只剩下個空架子。
幸好他的場子還在,過年前後又是旺季,所以他還可以撐得下去。
用冷水衝了個澡後,連這個問題好像也變得不是問題。
他換了套乾淨的衣服,還準備抱着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個回籠覺。
就在這時候,費老頭忽然來了。
費老頭是他場子裏的管事,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賭這一行裏,已經混了好幾十年,什麼樣的花樣他都懂,什麼樣的場面他都見過。
可是今天他卻顯得是有點驚慌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過來,幾乎被門檻絆得摔一跤。
廖八笑罵道:看你急成這樣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費老頭嘆了口氣,苦着臉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這件事才稀奇。
廖八皺了皺眉,道:難道今天場子裏面又出了事?
費老頭道:出的事還不小。
做場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憑空來了個手氣特別好的大贏家,就好像去年來的那個行運豹子一樣。
可是像行運豹子這種人,一輩子也難得碰到一個的。
廖八道:你先喘口氣,坐下慢慢説,就算天塌下來,咱們也撐得住,你急個鳥。
費老頭卻好像連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場子裏又來了個高手,狠狠的勾了咱們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贏了。
廖八什麼都不問,先問:這個人現在走了沒有?
費老頭道:還沒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還沒走,咱們就有法子對付他。
有賭不算輸,像費老頭這樣的大行家,當然應該明白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卻不這麼想:就因為他還沒有走,所以才麻煩。
廖八道:為什麼?
費老頭道:因為他還要賭,而且看樣子還要再贏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費老頭道:他只帶了十兩銀子本錢,現在已贏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費老頭説道:十六萬三千八百四十兩。
廖八臉色變了,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你是幹什麼的,怎麼會讓他連贏十四把!
費老頭道: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因為他把把擲出來的都是三個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變色道:是不是那個行運豹子又來了?
費老頭道:我本來也懷疑是他,可是他們的樣子卻長得一點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個行運豹子,是個長相很好的年輕小夥子,這個人看起來卻像是個癆病兒。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哪一路的手法?
費老頭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來:他連擲十四把豹子,你連他用的是什麼手法都看不出!
費老頭道:他好像沒有用手法?
其實他心裏也知道,天下絕沒有運氣這麼好的,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
費老頭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場子裏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所以我也不敢動他,只有先把他穩住在那裏。
他愁眉苦臉的接着説:現在場子里根本已沒有錢賠給他了,他不但等着拿錢,而且還要賭,八爺你看怎麼辦?
廖八冷笑,道:難道你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費老頭道:可是他既然敢來吃咱們,就一定有點來頭。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麼來頭,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説。
費老頭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賭注賠給他!
這是做場子的規矩,規矩一壞,下次還有誰敢來賭?
這一點廖八也不是不明白,只可惜他根本已沒有錢可賠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穩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夠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賈六哥,可是他也知道這條路未必會走得通。
他們早已疏遠了,自從他把賈六投資在他場子裏的二十萬兩銀子,也算成是輸給行運豹子之後,他們就已經疏遠了。
賈六的答覆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緊,我正在想找你去調動。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遠不必把賭注賠給一個死人。
這雖然不是做場子的規矩,卻絕對是無論誰都不能爭辯的事實。
一個人到了沒有錢的時候,就會把現實看得比規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比規矩重要得多。
二
胡跛子不但有一條腿跛得很厲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長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禿頭,鼻子有點歪,耳朵缺了一個角,不但其貌不揚,而且髒得要命,看起來實在不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這個人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太喜歡説話。
他來的時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兩位被廖八重金禮聘來的好手更沒有把他看在眼裏,甚至不願跟他同桌吃飯。
這兩人以前據説都是遼北地道上的綠林好漢,丁剛,屠強,顯然都不是他們的真名實姓。
丁剛使雁翎刀,屠強用喪門劍,兩個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們當然不屑與這個其貌不揚的跛子為伍,決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訓一頓,讓他知難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們喝了幾杯之後,就找胡跛子到後面的暗巷去談談話。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發現他們對胡跛子的態度已完全改變了,不但變得極恭敬客氣,而且簡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並不笨,當然可以猜得到他們的態度是為什麼改變的。
所以他對胡跛子態度立刻也改變了。
胡跛子卻一點都沒有變,隨便別人怎麼樣對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兩個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這裏來了一個月之後,有個既輸了錢,又喝了酒的鏢師,真的打了他兩耳光。
這位鏢師當天晚上就失蹤了。
廖八本來以為胡跛子未必肯管這件事的,這種事有屠強和丁剛去解決已足夠。
想不到胡跛子卻自動要去看看,因為他想去看看那雙能連擲十四把三個六的手。
三
無忌看看自己的手。
這雙手雖然並沒有變,可是他知道他的樣子一定已改變了許多。
這地方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得出他了。只不過短短的十個多月,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多?
他照過鏡子,幾乎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他的臉已因長久不見陽光而變得蒼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腦過度和缺乏睡眠而變得深深陷落,甚至連頭髮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鬍子反而長得特別快,有時甚至可以蓋住他臉上的疤。
在熱水裏泡了整整一個時辰後,他總算把身上的臭氣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恢復以前的樣子。
無論誰過了三百天那樣的生活之後,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他能夠支持下去,只因為他對自己還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走出那地方。
因為他知道那個殭屍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離開那裏去求解藥。
只要能夠讓那殭屍相信他已痴了,他就一定有機會逃脱。
這一點他無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贏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練十年,也絕沒有擊敗那殭屍的機會,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都押了上去,來賭這一把!
他非贏不可。
現在他又連贏了十四把,贏得輕鬆痛快。
場子裏所有的賭枱都已停了下來,但卻沒有一個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着看這場好戲。
無忌也在等。
他一點都不着急,他比誰都沉得住氣,屠強和丁剛一走進來,他就知道是唱戲的來了。
四
丁剛走進來的時候,只覺得小腹下彷彿有一團火苗在燃燒。
每次要殺人之前,他都有這種感覺。
他一眼就看到了無忌。
廖八已經將這個人描述得很詳細。
你們要去殺他,只因為他跟你們有仇,並不是我叫你們殺他的,這一點你們一定要記住。
丁剛當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們既然是為了尋仇而殺人的,就跟這場子完全沒有關係了,所以誰也不能説廖八破壞了做場子的規矩。
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像很扎手的樣子。
他只希望能趕快解決這件事,讓他能趕快去找個女人,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屠強想得更周到。
這個人是不是還有別的幫手?場子裏會不會有人伸手來管他們的閒事?
場子裏比較惹眼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人身長玉立,相貌堂堂,服飾也極華麗,年紀雖然最多隻有三十左右,氣派卻很大,看起來不但一定很有錢,而且很有權力。
幸好一個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願意去管別人的閒事的。
而且他看起來也絕不像是無忌的朋友,所以屠強已不再顧忌他。
另外一個人,長得更美,不笑的時候,也可以看得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一雙大眼睛明亮靈活,無論在看什麼,都會露出很好奇的樣子。
如果他真的是個男人,顯然是個很少見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點。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強這樣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的。
對於女人的看法屠強也和丁剛一樣。
──女人的可怕之處是在枕頭上,不是在拳頭上。
所以丁剛用一個箭步竄到無忌面前時,他也立刻跟了過去,冷笑道:原來是你。
無忌笑了。
這兩個人果然是唱戲的,他早就算準了他們要來唱的是出什麼樣的戲。
丁剛沉着臉道:我們找了你五年,今天總算找到了你,你還有什麼話説?
無忌微笑道:你們找我,是不是因為跟我有仇?
他問的這句話,恰巧正好是他們準備要説的。
丁剛立刻接道:當然有仇,仇深如海。
無忌道:所以你們今天一定要殺了我?
丁剛道:非殺不可。
無忌道:我能不能還手?
丁剛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殺了我們。
無忌道:真的?
丁剛已懶得再跟他噦嗦了,腰邊的精鋼雁翎刀已出鞘。
屠強也拔出了他的喪門劍。
他並不像丁剛那麼喜歡殺人,只不過這件事總是越快解決越好。
無忌道:你們又有刀,又有劍,絕不能讓我空着手吧。
他四面看看。各位有沒有帶着劍來的?能不能借給我用一用?
當然有人帶劍來,卻沒有人願意惹這種麻煩。
屠強道:你也會使劍?
無忌道:會一點。
屠強冷笑道:我手裏就有劍,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無忌道:好。
這個字説出口,屠強的劍已經在他手裏,他的手一轉,劍光匹練般飛出。
丁剛和屠強就倒了下去。
丁剛和屠強並不是容易倒下去的人。
在遼北,他們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為他們手底下的確都有真功夫。
可是現在他們非但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機會,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出手還沒有看清楚,就已經像兩塊忽然被人劈開的木頭一樣倒下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每個人都已被刺了兩劍,正好刺在讓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方。
他們倒下去之後,還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無忌幾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來並不想用劍的,可是他實在忍不住想試一試。
試一試他的劍。
他付出了代價,他有權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麼。
現在他知道了。
五
廖八的心已經開始在往下沉,卻還沒有完全沉下去,因為他還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三到這裏來的?
廖八道:好像不錯。
胡跛子緩緩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麼我已經在這裏呆了兩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兩頓,連飯帶酒,至少也要三兩銀子。
廖八道:我沒有算過。
胡跛子道:我算過,你前後一共給了我八萬七千兩銀子,再加上七百五十兩飯錢,一共是八萬七千七百五十兩。
他忽然從身上掏出疊銀票,往廖八面前一擺:這裏是整整十萬兩,就算我還給你的,連本帶利都夠了。
善財難捨,十萬並不是小數目。
廖八當然覺得很驚奇:你為什麼要還給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乾脆:因為我怕死。
看了無忌一眼,他又解釋:我不還給你,就要替你去殺人,那麼我就是去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誰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臉色變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經五十歲了,我本來是準備用這十萬兩銀子去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好好的過下半輩子。他嘆了口氣:可是現在我情願還給你,因為我實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説的不是假話,幸好他拿出來的銀票也不假。
對一個已經快要垮了的人來説,十萬兩銀子當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這十萬兩銀票,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頭。
場子裏的本錢應該還有七八萬兩。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無忌面前大聲道:這一注我賠給你,我們再賭一把。
下一把他又輸了。
他搶着先擲,很想擲出個豹子來,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又太緊張。
他擲出的是兩個六,一個五。
五點也不小。
無忌卻又隨隨便便的就擲出了三個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沒有假。
他押的賠注更不假:這一次你要賠我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廖八的人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卻冒了出來。
無忌道:你要再賭,就得先把這一注賠給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賭,好歹也得把這一注賠給我。
廖八在擦汗。越沒有錢的人,汗反而越多,錢既然賠不出,汗也擦不幹。
廖八終於咬了咬牙,説道:我賠不出。
無忌好像覺得很意外,道:連三十多萬兩你都賠不出?
廖八道:連三萬我都賠不出。
無忌道:明知道賠不出,為什麼還要賭?
廖八道:因為我想翻本。
這是句老實話。
輸了錢的人,誰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誰能不輸?
無忌道:現在你想怎麼辦?
廖八道:我想不出。
無忌道:你為什麼不去借?
廖八道:找誰去借?
無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卻像是在哭:一個人已經垮了,哪裏還有兄弟?哪裏還有朋友?
這是他親身體驗到的慘痛教訓,他本來並不想説出來的。
現在他説出來,只因為他實在已心灰意冷。
別的人也都認為他實在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忽然道:你錯了。
你錯了
一
你錯了!説話的這個人口音很特別,口氣也很特別。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澀,就算是浪跡四海的老江湖,也聽不出他是哪一省來的。
他的口氣中好像總帶着要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説你錯了,你就是錯了,連你自己都會覺得自己一定是錯了。
這一點正和他那種高貴的氣派,華麗的服飾完全配合。
他以前絕對沒有到這地方來過,以前絕對沒有人見過他。
廖八也不認得他:你説我錯了?
這個異鄉來的陌生人道:你並不是沒有朋友,你至少還有一個朋友。
廖八道:誰是我的朋友?
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過來,兩邊的人立刻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
他走到無忌面前,只説了一句話:我替他還你三十二萬七千六百八十兩。
説完了這句話,銀票就已擺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説話一樣,簡單、乾脆,絕不拖泥帶水。
廖八怔住。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來交他這個朋友,而且隨隨便便就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來幫助他。
廖八並不是容易被感動的人,現在卻忽然覺得眼睛有點發濕,喉頭有點堵塞,忍不住道:我們真的是朋友?
這陌生人看着他,緩緩道:一年前,我有個朋友在這裏輸得精光,還欠了你的債,可是你並沒有逼他,還給了他盤纏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從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隻不過是一件小事。
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為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説到朋友這兩個字,他的口氣就會變得充滿尊敬。
他不但尊敬這兩個字中包含的意義,而且把這兩個字看得比什麼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們走。
廖八道:走?為什麼要走?
陌生人道: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應抬起頭走出去,再重新奮鬥。
廖八抬起頭道:是,我們走。
無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如刀鋒般掃了過來,冷冷道:你還要賭?
無忌笑了笑,道:我本來的確還要賭的,因為只有賭,才能讓人家破人亡,一輩子抬不起頭。
他一笑起來,臉上的疤痕彷彿就變成了一個陰沉奇特的笑靨,顯得説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來已決心要他賭得家破人亡為止。
陌生人並沒有問:為什麼?
他知道無忌自己一定會解釋:因為一年前,有個人幾乎死在他手裏,那個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無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幫助過你的朋友,所以你幫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當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種報復雖然野蠻而殘酷,但是江湖人之間的仇恨,卻只有用這種方法解決。
陌生人沉默着,過了很久,才問道:現在你想怎麼樣?
無忌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個好朋友,能夠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多少總有點可愛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銀票都推出去。所以現在我只要你們把這些東西也帶走。
説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二
天氣晴朗,風和日麗。
無忌深深吸了口氣,心情忽然覺得很愉快,很久以來都沒有這麼愉快過。
他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
他從不願勉強別人,也不願別人勉強他,他從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別人欠他的。
這就是他的原則。
就像是大多數有原則的人一樣,了清一件債務後,他總是會覺得特別輕鬆。
何況他已試過了他的劍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這是條偏僻無人的長巷,快走到巷口時,就聽到旁邊屋脊上有衣袂帶風的聲音,很輕很快,顯見是個輕功很不錯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時,這個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楊樹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個不笑時也有兩個酒窩的姑娘。
現在她在笑。
用一隻手叉着腰,一隻手拎着根烏梢馬鞭,看着無忌直笑。
無忌沒有笑,也沒有望着她。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前面有這麼樣一個人一樣,就往她面前走了過去。
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想再惹麻煩。
麻煩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來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裝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這種別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裝,她自己卻偏偏以為別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這種女人手裏拎着鞭子,那麼你只要一看見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溜之大吉。
無忌選擇了最好的一種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時也不靈的。
他才走出幾步,忽然間人影一閃,一個人右手拎着根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兩步,就可能碰到這個人的鼻子。
不管這個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這位女扮男裝的大姑娘,用一雙靈活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個看不見的隱形人?
她當然不是。
無忌搖頭。
她又問:你是不是個瞎子?
無忌當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還在盯着他,道:那你為什麼不望我?
無忌終於開口:因我不認得你。
這理由實在再好也沒有了,無論誰碰了這麼樣一個大釘子後都應該掉頭就走。
這位大姑娘卻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認得有什麼關係?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認得的,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絕不會怪你。
無忌只有閉上嘴。
他忽然發現,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説不清的。
大姑娘用馬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連,叫連一蓮,就是一朵蓮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為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錯了,從前江湖中有位有名的好漢,就叫做一朵蓮花劉德泰。
無忌閉着嘴。
這位連一蓮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説完了,你為什麼還不説?
無忌道:我只想説兩個字。
連一蓮道:哪兩個字?
無忌道:再見。
再見的意思,通常就是説不再見了。
他説了再見,就真的要再見,誰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見了。
這位大姑娘雖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輕功絕對是一等的。
無忌剛轉身,她已經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雖然板起來,兩個酒窩還是很深。
無忌絕不去看她的酒窩,也板起臉道:我什麼意思都沒有,只想趕快再見。
連一蓮道:我們現在豈非不是又再見了麼?
説着説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趕快再見,我就跟你趕快再見,這還不好?
無忌傻了。
他實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這種人。
連一蓮道:現在我們既然又再見了,就算已經認得了,你就應該告訴我,你姓什麼?劍法是從哪裏學來的?
原來她並不是真的不講理,也不是真的臉皮厚,她只不過想問出無忌的劍法和來歷。
無忌當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慮,考慮了很久,才説:我也很想告訴你,可惜我又怕。
連一蓮道:怕什麼?
無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連一蓮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個,你只管説,我不笑你。
無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説。
連一蓮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我一向聽我老婆的話,她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她不准我幹什麼,我就絕不去幹那個什麼。
他不但忽然變得話多了,而且簡直説得有點語無倫次,夾纏不清。
連一蓮道:難道她不准你説話?
無忌道:她準我説話,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裝的人打交道。
連一蓮不笑了,臉已氣得發紅,忽然跳起來,冷笑道:你不説,難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話沒有説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雖然甜,出手卻很兇。如果在一年前,無忌就算能躲過這一鞭,也未必能躲過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過來,出手又快又兇,如果是在一年前,無忌很可能已捱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現在已不是一年前。
她的鞭子快,無忌躲得更快,這根毒蛇般的鞭子,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還手。
她想看出他的劍法來歷,他也一樣想看看她的武功來歷。
可惜他也看不出,這位大姑娘的武功居然很雜。
也許就因為她學得太雜,所以功力難免不純,無忌已聽出她的喘息漸漸急促,臉色也漸漸發白,忽然站住不動了。
無忌當然也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還沒有走,只因為這位大姑娘忽然拋下手裏的鞭子,用兩隻手捧住心窩,喘息越來越急,臉色也越來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傷。
可是無忌自己知道,連一根小指頭都沒有碰到她。
連一蓮盯着他,好像想説什麼,可是連一個字都還沒有説出來,就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動了。
無忌怔住。
他並不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別小心一點。
──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戲?
他不想上她的當,又覺得如果就這麼一走了之,未免也有點不像話。
──如果她不是做戲?又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他連碰都沒有碰到她,就算她有舊傷復發,也不至於這麼嚴重。
何況她剛才看起來健康得就像是個剛摘下來的草莓一樣,又鮮,又紅,而且長滿了刺。
無忌準備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頭去看她時,反而被她摑個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遠,她還是躺在那裏沒有動。
能小心謹慎些雖然總是好的,見死不救的事他卻做不出。
──就算上當,好歹也得上這麼一次。
他立刻走回來,遠比他走出去時快得多。
他先彎下腰,聽了聽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角。
額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連指尖都是冰冷的,脈搏已弱得幾乎沒有了。
無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還跳不跳?
想到這一點,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沒有那麼多顧忌,因為他心裏沒有那麼多鬼蜮。
就在他手擺到她胸口上的那一瞬間,他已經證明了兩件事。
──她的心還在跳。
──她是個女人,活女人。
可是這個剛才還新鮮得像草莓一樣的活女人,現在卻已變得像是風乾了的硬殼果了。
他應該怎麼辦?
他當然應該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裏?
他也不能把她帶回自己住的地方。
這兩天他住在客棧裏,抱着一個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棧,好像也不像樣子。
如果把她拋在這裏不管,那就更不像話了。
無忌嘆了口氣,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準備先找個大夫看看她的病。
這時候居然有輛空馬車出現了。
看到這輛馬車,無忌簡直就好像一個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一條船那麼高興。
他趕過去攔住馬車:你知不知道這附近哪裏有會治病的大夫?
趕車的老頭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對人了!
三
趕車的老頭子看來雖然老弱無力,卻將一輛烏篷馬車趕得飛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還是像硬殼果一樣,又幹又冷,全沒有半點生氣。
無忌忽然想到,他本來應該帶她去找喬穩的。
大風堂在這裏也有分舵,喬穩就是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個四平八穩的人,處理這種事正是最恰當的人選。
可是他後來又想,萬一喬穩也誤會了他跟這大姑娘的關係,豈非更麻煩?
一個人遇見這種事,看來也只有自認倒黴了。
他才剛在心裏嘆了口氣,馬車已停下,停在一個荒涼的河彎旁,非但看不見會治病的大夫,連一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趕車的那老頭子,難道還是位上線開扒的綠林好漢?
只見他把手裏的馬鞭劈啪一抖,大喝道:帶來肥羊兩口,一公一母,一死一活。
河灣裏立刻有人回應。
收到──
蘆花還沒有白,光禿禿的蘆葦中,忽然盪出了一葉輕舟。
一個蓑衣笠帽的漁翁,手裏長篙一點,輕舟就筆直蕩了過來。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無忌看不到他的臉。
無忌也不認得漁翁。
他居然沒有問那趕車的老頭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為什麼把他帶到漁翁這裏來。
他也沒有問這漁翁是什麼人。
漁翁只説了一句話:上船來。
無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漁舟。
一個剛才還事事謹慎的人,現在怎麼會忽然粗心大意起來?
漁翁手裏的長篙又一點,輕舟就盪開了。
趕車的老頭子也打馬而去,嘴裏還在大聲吆喝!
肥羊帶到,老酒幾時拿來?
漁翁也大聲回答:老酒四壇,明日送上,一罈不少。
車馬急行,轉眼間就已經絕塵而去,輕舟也已蕩入了河心。
無忌剛把連大姑娘放在船艙裏,那漁翁居然就放下長篙走過來!
輕舟在河上打轉。
漁翁看着無忌,微微冷笑,忽然問道:你會不會游水?
無忌道:會一點。
漁翁道:會一點是什麼意思?
無忌道:會一點的意思,就是説我到了水裏雖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不去都不行了。
漁翁道:想不到,你倒是個老實人。
無忌道:我本來就是。
漁翁道:可是有時候老實人也不該説老實話的!
無忌道:為什麼?
漁翁道:因為説了老實話,就要破財。
無忌道:好好的怎麼會破財?
漁翁冷笑,道:你少裝糊塗,我問你,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無忌道:我兩樣都要。
漁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裏去,再拉你的腿?
無忌道:我怕。
漁翁道:那麼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銀子拿出來,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爺那裏颳了不少。
無忌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漁翁厲聲道:你拿不拿出來?
無忌道:不拿。
漁翁道:你想死?
無忌道:不想。
漁翁好像有點奇怪了,忍不住問道:你想怎麼樣?
無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罈老酒拿出來,請我好好喝一頓。
漁翁怔住。
這才叫強盜遇見打劫的。
漁翁又忍不住問:你這人是不是有點毛病?
無忌道:我一點毛病也沒有。
漁翁道:那你憑什麼認為我非但不要你的銀子,還要請你喝酒?
無忌又笑了笑,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是個笨蛋?
漁翁道:誰説你是笨蛋?
無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麼會隨隨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漁翁怔了怔,道:難道你早就認出了我?
無忌道:當然。
漁翁道:我是誰?
無忌道:你就是那個輸遍天下無敵手的倒黴賭鬼。
漁翁傻了。
無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愉快的時候,忽然聽得啪的一聲響。
響聲是從他臉上發出來的,他的臉上已捱了一個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無忌也傻了。
那位連大姑娘居然已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站了起來,正用一雙大眼睛瞪着他,冷笑道:你憑什麼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誰的耳光?
無忌沒有爭辯。
她自己應該知道,他摸她,只不過因為要救她。
跟這種不講理的女人,還有什麼道理好講?
漁翁還沒有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忽然又聽到啪的一聲響。
這次響聲不是從無忌臉上發出來的,是從大姑娘臉上發出來的。
她也捱了一個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驚的看着無忌,道:你你敢打人?
無忌説道:你敢打,我為什麼不敢打?
連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
無忌道:為什麼?
連大姑娘道:因為因為她急得直跺腳,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個女人。
無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連一蓮道:當然是。
無忌道:那麼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樣可以打女人。
連一蓮又急,又氣,偏偏又説不過別人。
女人説不過別人時,通常都會用一種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來,恨聲説道:你摸我,抱我,還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給你看!
她忽然衝出去,噗通一聲,跳下了水。
蓮花有刺
一
水流很急!
她一跳下去,就沒有再浮上來過。
無忌忍不住問道:這裏的水,深不深?
漁翁道:也不算太深,只不過,要淹死幾個像她那樣的大姑娘,還不成問題。
無忌冷笑,道: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漁翁道:沒有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
無忌道:何況,像她這種不講理的女人,死了反倒好。
漁翁説道:好,好極了,好得不得了。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無忌也噗通一聲,跳下了水。
水很清,而且不太冷。
在這樣的天氣裏,能夠在小河裏遊游水,也是件樂事。
可惜無忌一點都不樂。
他一跳下來,就發現有人在拉他的腿,他一下子就喝了好幾口水。
河水雖然又清又涼,這麼樣喝下去,還是不太好受的。
尤其是喝到嘴裏之後,又從鼻子裏冒出來的時候,那種滋味更要命。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有多少灌進肚子,有多少從鼻子裏冒了出來。
現在他才知道,不管多冷靜沉着的人,只要一掉下河,被灌了一口水,立刻就會變暈了,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南北。
好不容易他手裏總算抓到一樣東西,好像是一根竹篙,他的頭也總算冒出了水面。
那位大姑娘卻已經在岸上了,他好像聽見她在笑,在罵!
在地上,我打不過你,只有在水裏給你點小教訓,看你以後還敢亂打女人?
等他完全清醒時,大姑娘已不見了,那漁翁卻在看着他直笑。
原來你也是個倒黴鬼,我若是個倒黴賭鬼,你就是個倒黴色鬼,看樣子你比我還倒黴。
這個倒黴的賭鬼,當然就是軒轅一光了。
二
無忌承認倒黴。
可是他並不生氣。
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有時候倒黴,有時候幸運。
幸運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太得意,倒黴的時候也絕不會太生氣。
軒轅一光笑嘻嘻的看着他,道:一個人的黴運,通常都是自己找來的。
無忌道:我的不是。
軒轅一光道:人家一個大姑娘,難道還會無緣無故的找上你?
事實就是這樣子的,那位大姑娘硬是無緣無故就找上了他。
可是無忌不想再討論這問題:你為什麼不問我,我怎麼會認出你的?
軒轅一光道:我正想問。
他把那頂戴得很低的笠帽摘下來,無忌才看出他的臉也完全變了樣子,變得陰慘慘的,死眉死眼。
無忌道:你這副尊容看起來也不怎麼樣,不如還是戴上帽子的好。
軒轅一光道:但是我這副尊容卻比原來那副尊容值錢得多。
無忌道:哦?
軒轅一光道:難道你看不出我臉上戴着人皮面具?
他笑笑又道:這隻怕是天下最貴的面具了,據説還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炮製的,你看怎麼樣?
無忌道:很好。
這張面具的確很精巧,如果他自己不説,縱然是在日光下,別人也很難看得出來。
軒轅一光道:但是你還沒有上船,就已經認出了我。
無忌道:我用不着看到你的人。
軒轅一光説道:你能聽得出我的聲音?
無忌道:對了。
軒轅一光道:我們已經快一年不見了,剛才我只説了一句話,你就能聽出我是誰?
無忌道:就算十年不見,我也一樣能聽得出。
軒轅一光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本事非但很不小,而且花樣也很不少。
無忌道:我的樣子,是不是也變了?
軒轅一光道:變得很多。
無忌説道:是你叫那輛馬車去接我的?
軒轅一光道:不錯。
無忌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裏?難道有人能認出我是趙無忌?
軒轅一光道:別的地方我不知道,這附近好像只有一個人。
無忌道:誰?
軒轅一光道:我。他笑道:你的樣子雖然變了,可是你臉上這個疤的樣子卻沒有變,這是我親手留下的記號,我怎麼會認不出?
無忌臉上被毒砂刮破,的確是他親手為無忌割下那一片有毒的血肉,留下這一條彷彿笑靨般的疤痕。
這一點無忌當然永生不會忘記。
軒轅一光又道:你既然記得我輸錢的本事天下第一,就不應該忘記我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連蕭東樓我都能找得到,怎麼會找不到你!
無忌道:今年你又去找過他?
軒轅一光道:今年沒有。
無忌道:為什麼?
軒轅一光道:因為我不想把麻煩帶到他那裏去,他的麻煩已夠多了。
無忌道:所以你也沒有到梅夫人那裏去?
軒轅一光道:我更不能替她惹來麻煩。
無忌道:究竟是什麼麻煩?
軒轅一光先不回答,卻從身上拿出個油紙小包。
他打開外面的油紙,裏面還包着兩層粗布,再打開這兩層布,才露出一枚閃閃發光的暗器,赫然正是蜀中唐家那名震天下的毒蒺藜。
日色西沉。
在夕陽下看來,這枚毒蒺藜竟是用十三枚細小的鐵片組合成的,不但手工精細奇巧,而且每一枚鐵片上閃動的光彩都不同,看來就像是一朵魔花,雖然很美,卻美得妖異而可怕。
這枚暗器軒轅一光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可是現在他看着它時,還是不禁看得出神。
這種暗器的本身,就彷彿帶着可以懾人魂魄的魔力。
他伸出手,彷彿想去摸它一下,可是他的指尖還沒有觸及那些細小的花瓣,就忽然觸電般縮了回去。
他終於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就是我的麻煩。
無忌道:唐家也有人找上你了?
軒轅一光道:不是他們要找我,是我去找他們的。
無忌道:你到唐家去過?
軒轅一光説道:我去過,他們也來了。
無忌動容道:唐家有人來了?
軒轅一光道:這一路上最少有三個人在釘着我,從蜀中一直釘到這裏。
夕陽仍未消沉,他手裏的毒蒺藜仍在閃閃發光。
十三片花瓣,十三種光彩,彷彿每一瞬間都在流動變幻。
軒轅一光道:這是唐門暗器中的精品,只有唐家直系子弟中的高手,才能分配到這種暗器。
他嘆了口氣:在西蜀邊境的一家小客棧裏,這東西幾乎要了我的命。
無忌道:這麼説來,釘着你的那三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是唐家直系子弟中的高手。
軒轅一光道:説不定三個都是。
無忌道:你沒有看見他們?
軒轅一光道:那三個小王八蛋不但都有兩條兔子一樣的快腿,獵狗一樣的鼻子,居然還懂得一點易容術,這一路上三個人最少變了四十六種樣子,有一次甚至扮成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孕婦。
他大笑又道:幸好我恰巧正是這一行的老祖宗,不管他們怎麼樣變,我都能看得出他們的狐狸尾巴來。
其實這一路上他自己也改扮過十八次,有一次甚至扮成了一個大腳村姑。
可是不管他怎麼變,人家也一樣能看得出他的狐狸尾巴來。
易容術本就不是魔法,絕對沒法子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無忌道:唐家的直系子弟,人丁一向不旺,這一輩的祖孫三代,成年的一共只有三十多個人,男的好像只有二十個左右。
對於蜀中唐家,他也瞭解得不少。
對於任何一個能給大風堂一點威脅的門户和家族,他都瞭解得不少。
軒轅一光道:他們的人丁雖然不旺,可是十個人中,至少有七個高手。
無忌目光閃動,道:你看他們這次來的三個人之中,會不會有唐傲和唐玉在內?
聽見唐傲這名字,軒轅一光好像嚇了一跳:你也知道唐家有這麼樣兩個人?
無忌道:我聽説過。
軒轅一光道:這次他們沒有來。
無忌道:怎麼知道?
軒轅一光道:如果他們來了,我還能活到現在?
無忌眼睛裏又閃出了光,道:他們真的有這麼厲害?
軒轅一光的回答很乾脆:真的。
無忌沉思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如果他們真的是這麼厲害,你認為他沒有來的時候,他説不定就已經來了。
──你能夠活到現在,也許只因為他們的目標並不是你。
這句話無忌沒有説出來。
他忽然冷笑,道:不管他們來的是哪三個,既然到了這裏,我總不能讓他們空手而回。
軒轅一光道:你想要他們怎麼回去?
無忌道:要他們提着腦袋回去。
軒轅一光道:提着誰的腦袋?
無忌道:他們自己的!
軒轅一光吃驚的看着他,忽然用力地拍一巴掌,大笑道:好,好小子,有志氣!
無忌道:現在他們三個人呢?
軒轅一光道:昨天我總算把他們甩掉了。
無忌道:可是,他們一定還留在附近。
軒轅一光道:很可能。
無忌道:只要你一露面,他們就會找來的。
軒轅一光好像又吃了一驚:你是不是想用我來釣魚?
無忌回答很乾脆:是的。
軒轅一光道:以前我有個朋友也喜歡釣魚,有一次他釣到了一條大魚。他瞪着無忌:結果你猜怎麼樣?
無忌道:結果他反而被那條大魚吞了下去。
軒轅一光道:一點也不錯。
他嘆着氣:我們要釣的那三條魚不但是大,而且有毒,毒得要命。
無忌道:你害怕?
軒轅一光道:我當然害怕。
無忌道:你不敢去?
軒轅一光又嘆了口氣:怕雖然怕,去還是要去的。
無忌精神一振,道:現在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
軒轅一光道:你問。
無忌道:剛才趕車的那老頭子,是你的什麼人?
軒轅一光道:是我的好朋友。
無忌道:他是不是可靠?
軒轅一光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只説出了那老頭子的名字。
他姓喬,叫喬穩。
大風堂的喬穩?
是的!
無忌追問:你沒有告訴他我是什麼人?
軒轅一光道:我只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債主。
無忌道:所以除了你之外,這裏沒有人知道我就是趙無忌?
軒轅一光道:大概沒有。
無忌長長吐出口氣,眼睛盯着軒轅一光。
現在他只剩下最後的一件事要問了,最後一件事,通常也是最重要的。
他終於問:你到唐家去,是不是為了找上官刃?他是不是躲在那裏?
三
這條巷子很深,很長。
根據衙門最近的統計,這條巷子裏一共住了一百三十九户人家。
這一百三十九户人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裏每家人都喜愛吃辣椒。
所以這條巷子就叫做辣椒巷。
有人説,貧苦的人家都喜歡吃辣椒,因為他們買不起別的菜,只有用辣椒下飯,這條巷子裏的人們,都喜歡吃辣椒,因為他們都很窮。
有人説,滇、桂、蜀一帶的人都喜歡吃辣椒,因為那一帶的濕氣和瘴氣太重,這條巷子的人喜歡吃辣椒,因為他們都是從那一帶遷移過來的。
這條巷子裏的人究竟為什麼喜歡吃辣椒,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可是大家都知道這條巷子叫辣椒巷。
傍晚的時候,胡跛子一跛一跛的走進了辣椒巷。
丁剛和屠強一跛一跛的跟着他走,甚至比他跛得還厲害。
因為他們腿上都受了傷,傷在兩邊膝蓋內側的軟筋上。
他們跟着胡跛子到這裏來,並不是因為他們想吃辣椒,而是因為他們想出這口氣,他們認為只有胡跛子才能替他出這口氣。
因為他們親眼看見過胡跛子的功夫。
那天晚上,他們把他叫出去談談的時候,胡跛子雖然沒有給他們吃苦,卻露了手很厲害的功夫給他們看。
他們相信胡跛子的功夫絕不在那個連擲十四把三個六的癆病鬼之下。
他寧願退還十萬兩銀子也不肯出手,一定是另有用意。
所以他們一直跟着他。
開始的時候,胡跛子還在裝糊塗,到最後終於答應。
好,我可以替你們報仇,我甚至可以替你們打斷那小子的兩條腿,但是我有個條件。
他的條件是:
不管我要你們做什麼,你們都得閉上嘴去做。
閉上嘴的意思,就是不準發問。
這條件聽來有點苛刻,但他們還是答應了,他們絕不能讓一個無名小卒在他們腿上刺了兩劍之後就揚長而去。
胡跛子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現在你們應該先請我吃頓飯,我想吃豆瓣鯉魚,和辣子雞丁。
他又問他們:你們倆喜不喜歡吃辣的?
丁剛搶着道:我們喜歡。
胡跛子笑道:那就好極了,我知道有個地方炒的辣子雞丁,可以把你辣得滿臉眼淚,滿身冷汗。
所以他們就到了辣椒巷。
辣椒店
一
傍晚的時候,正是晚飯的時候,辣椒巷裏充滿了辣椒的香氣,家家户户菜鍋裏都在炒着辣椒。
在這些人眼中看來,吃飯時候如果沒有辣椒,簡直就好像走到路上不穿褲子,一樣不可思議。
如果你從來不吃辣椒,最好就不要走進這條巷子,否則你的眼淚立刻就會被辣出來。
屠強正在偷偷的擦眼淚。
他猜不出胡跛子要帶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吃飯,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這條巷子裏會有飯館。
他簡直不能想像有人會到這種地方的飯館子裏來吃飯。
但是這時候他已經看見了一家飯館。
一家很小的飯館,門口掛着十來串鮮紅的辣椒,當做招牌。
所以這家飯館就叫做辣椒店。
辣椒店的掌櫃,是個矮小臃腫的胖子,姓朱,天生的好脾氣。
就算有人當着他的面前叫他豬八戒,他也不會生氣。
如果你一年前曾經到過城裏最貴的那家大酒樓壽爾康去過,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因為這家辣椒店的掌櫃,正是當年壽爾康的大老闆。
據他自己説,他垮得這麼快,就是因為去年四月間發生的那件慘案。
三個專程從蜀中趕來替他幫忙的老鄉,忽然同時慘死在他們樓上的雅座裏。
自從那次之後,客人就很少上門了,壽爾康也就關門大吉。
所以他只好到這裏來開一家小小的辣椒店。
這辣椒店生意居然還不壞,七八張桌子,居然有一半上了座。
丁剛覺得最奇怪的是,那位一向講究飲食的賭場大老闆賈六居然也來了。
他們剛坐下還沒有多久,賈六就來了,是一個瘦小枯乾,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年輕人陪他來的。
他和胡跛子都見過這位賈老闆,賈六卻裝作不認得他們。
那個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也叫了一樣豆瓣鯉魚,一樣辣子雞丁。
賈六正低着頭吃,辣得他滿臉眼淚,滿身大汗。
丁剛被辣得更慘。
他實在想不通,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辣成這樣子才覺得過癮,更想不到胡跛子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帶到這種地方來。
可是他不敢問。
因為這是他們和胡跛子早已約定好的條件。
胡跛子真不怕辣,不但每樣菜都是特別加重紅的,而且還吃生辣椒,喝燒刀子,臉上連一粒汗珠子都沒有。
可是丁剛卻發現店裏居然另外還有個人比他更不怕辣。
這人是個老頭子,腰身特別長,腰板挺着筆直,穿着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腰帶上插着根很長的旱煙袋。
跟他同桌的一個小夥子,卻連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湯煮的陽春麪。
他們就坐在丁剛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丁剛的座位,正面對着這個小夥子。
他年紀看起來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裏透紅,簡直就像是個大姑娘,而且比大姑娘還害羞。
別人只要看他兩眼,他的臉就紅了,若不是因為丁剛早巳注意到他的胸膛很平坦,也沒有用布條纏緊,幾乎要認為他是女扮男裝的。
現在他們已經吃完了,那老頭子已經在抽他的旱煙。
客人也都在陸陸續續的結賬,店裏已經只剩下三桌人。
除了他們這兩桌外,賈六和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也沒有走。
和氣生財的朱老闆,當然也沒有催他們,卻將門板上了起來。
店已經打烊了,客人為什麼還不走呢?
丁剛又在奇怪。
店裏忽然變得很靜,只有那老頭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煙。
賈六還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剛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感覺,只覺得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變得説不出的陰森詭秘,彷彿很快就要有大禍臨頭似的。
就在這時候,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忽然輕輕叫了聲:賈老闆。
賈六好像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賠笑道:有何吩咐?
這位平日眼睛總是在長在頭頂上的賭場大亨,對這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居然特別客氣。
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道:我把你請到這裏來,只想問你幾句話。
賈六道:請問。
這年輕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趙無忌一起到壽爾康去的?
賈六臉色變了,道:可是我
這年輕人冷冷道:我只問你是不是,別的你都用不着解釋。
賈六道:是。
這年輕人道:那天你是和趙無忌一起走的?
賈六道:是。
這年輕人道:你是不是親眼看見他殺死那三個人的?
賈六道:是。
這年輕人道:事後他自己有沒有受傷?
賈六道:好像沒有。
這年輕人道:你真能確定他沒有受傷?
賈六道:我我不能確定。
這年輕人道:你們就站在那裏,看着他揚長而去,因為他就算受了傷,你們也不敢出手對付他?
賈六道:我們那時
這年輕人沉下了臉,厲聲道:我只問你是不是?
賈六道:是。
這年輕人看着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緩緩道:本來是你們想殺他的,可是,你們看着他走了,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忽然嘆了口氣,揮手道:我的話已問完了,你走吧。
賈六好像想不到自己這麼容易就能脱身似的,顯得又驚又喜,站起來就走。
朱掌櫃笑眯眯的看着他,忽然道:賈老闆是不是還忘了一件事?
賈六道:什麼事?
朱掌櫃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錢?
賈六賠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
朱掌櫃緩緩道:今天這一筆賬,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筆,一共是兩錢銀子,加一條命。
賈六臉色又變了,道:一條命,誰的命?
朱掌櫃道:你的。
他笑眯眯的伸出手:兩錢銀子請先付。
賈六臉發青,立刻掏出錠銀子,用力往朱掌櫃臉上擲過去,大喝道:不必找了。
喝聲中,他的身形已撲起,想從旁邊的一扇窗子衝出去。
可是,本來坐在櫃枱後那矮小臃腫的朱掌櫃,忽然間就已擋住了窗口,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剩下的銀子是不是都算小賬?
賈六道:是。
朱掌櫃笑着道:小賬九兩八錢,謝了。
賈六一步步向後退,忽然間仰天倒了下去,無緣無故的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後,身子還在地上彈了彈,就不動了。
再看他的臉,已經變得烏黑,舌頭伸出,眼珠凸起,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勒斷了脖子。
二
小店裏又變得很靜。
又矮又胖的朱掌櫃,已坐回櫃枱,老頭子還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煙。
丁剛和屠強也沒有動,兩個人都已嚇得連腿都軟了。
他們一直都張大了眼睛在看,卻看不出賈六是怎麼死的。
那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慢慢的站起來,手裏拿着雙筷子,走到賈六面前,忽然伸出筷子,往賈六咽喉上一夾,夾起了一根針。
一根比繡花針還小的針,針尖上帶着一點血絲。
賈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針,一滴血,一條命!
好厲害的毒針,好快的出手!
瘦猴子一樣的年輕人看着筷子裏夾着的毒針,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慢慢的走回去,把這根針在酒杯裏洗了洗,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巾來擦乾淨,再用這塊布把這根針包起來,放進懷裏。
他連看都沒有再看賈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這根針,不是賈六的這條命。
丁剛和屠強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實在很想趕快離開這裏。
胡跛子卻偏偏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神態居然還好像很悠閒。
抽旱煙的老頭子,忽然把煙管交給了他。
胡跛子也不説話,接過來抽了一口,又遞了回去。
老頭子接過來,抽了一口,又再交給了他。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着這杆旱煙,煙斗裏的火光明滅,吐出來的煙霧越來越濃,兩個人好像都在等着對方開口。
胡跛子終於道:我等的人已經出現了。
老頭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連擲出了十四把三個六。
老頭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氣還是和去年一樣好。
胡跛子道:是的。
老頭子道: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手氣了。
他接着旱煙,抽了一口,又遞給胡跛子:因為現在他當然已經是個死人,死人當然絕不會再有好手氣。
胡跛子道:他還沒有死!
老頭子道:你沒有殺他?
胡跛子道:我沒有。
老頭子道:為什麼?
胡跛子道:因為我沒有把握確定他是不是去年那個人。
老頭子道:你沒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樣子已變了,連廖八都已認不出他。
老頭子道:一個人的樣子,本來就時常會改變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變了。
老頭子道:你怎麼知道他的武功變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過唐洪他們的屍身,從他們致命的傷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個人的出手雖然狠,力量卻不夠足,力量不足,當然就不會太快。
老頭子道:今年這個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卻轉向丁剛、屠強:你們站起來,讓這位老人家看看你們的傷口。
傷口並不深,所以他們很快就能夠起來走動,而且走到了這裏。可是在當時那一瞬間他們卻非倒下去不可,因為那一劍正好刺在要他們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恰恰是要他們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輕,一分也不重。
旱煙袋卻已滅了。老頭子凝視着他們的傷口,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慢慢的打出火,燃起一根紙煤,點着了旱煙,才慢慢的問道:當時你們是不是空着手的?
丁剛道:不是。
屠強道:我帶着喪門劍,他帶着雁翎刀。
老頭子道:你們沒有出手?
丁苦笑着道:我們根本來不及出手。
老頭子道:先中劍的是誰?
丁剛看看屠強,兩個人同時搖頭,道:我們已記不清了。
老頭子道:?是記不清,還是根本分不出?
屠強看看丁剛,兩個人都只有承認。
他們並不是記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劍實在太快,他們就像是同時中劍的。
他們甚至哪條腿先中劍都分不出。
老頭子忽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好劍法!
他又把旱煙遞給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麼劍法?
胡跛子搖搖頭,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趙簡的迴風舞柳劍,也不是司空曉風的十字慧劍。
老頭子道:所以你就斷定他不是趙無忌?
胡跛子沉默着,過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斷定。
老頭子沒有再説話。
旱煙袋在他們之間默默的傳遞着,吐出來的煙霧更濃。
在一陣陣閃動明滅的火光中,胡跛子額上彷彿已有了汗珠。
又過了很久,老頭子才緩緩道:廖八你好像也沒有帶來?
胡跛子道:我不能帶他來。
老頭子道:為什麼?
胡跛子道:因為他已經被一個朋友帶走了。
老頭子道:他那朋友是誰?
胡跛子道:是南海張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嘗張有雄張二哥。
老頭子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可是聽見這名字時,眼角卻在跳動。
南海七兄弟的俠蹤雖然很少出現江湖,可是他們的俠義、富貴、權勢和武功,江湖中卻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這位張二哥,仗義疏財,千金一諾,無論誰,都會認為他是個值得交的朋友。
沒有人願意得罪這位朋友。
老頭子緩緩道:你到這裏已經快一年了,應該做的事,連一件都沒有做。
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頭子又閉上了嘴。
旱煙袋已經傳到他手裏很久,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再交給胡跛子。
丁剛手裏已經在為胡跛子捏着一把冷汗。
他看過這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絕對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辣椒店裏的這些人,每個人都彷彿有一種神秘而邪惡的力量,可以隨他們的意思來主宰別人的生死。
他們好像隨時都可以要一個人倒下去似的。
三
夜已很深了。
朱掌櫃忽然站起來,清了清喉嚨,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見的那個人是不是趙無忌,可是,我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傷。
抽旱煙的老頭子不開口。
瘦猴一樣的年輕人也不開口。
那個很害羞的漂亮少俠當然更不會開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們,再看看朱掌櫃,問道:你有把握?
朱掌櫃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當時你並不在樓上。
朱掌櫃道:當然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可是我有把握斷定他一定受了傷!
胡跛子道:你憑哪一點斷定?
朱掌櫃道:唐洪來的時候,我查過他的票布,他出門的前一天,才領到二十三枚毒蒺藜,和十兩三錢斷魂砂。
他又補充道:他領到的兩種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發給他的票布。
胡跛子道:不錯。
朱掌櫃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風山莊後,為了殺一個趙家的家丁滅口,已經用了一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沒有把那枚毒蒺藜拔出來帶走?
朱掌櫃道:據他説,那時時間緊迫,他已沒有機會。
胡跛子道:他殺的只不過是個家丁而已,為什麼要動用本門暗器?
朱掌櫃道:所以我已按家規處理過他,他在牀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胡跛子道:好,説下去。
朱掌櫃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下二十二枚毒蒺藜,十兩三錢毒砂還是原封不動。
胡跛子道:不錯。
朱掌櫃道:事發前一天晚上,他要我們找人去趕製兩個鹿皮手套,給老奶媽那一房的兩個兄弟用。
胡跛子道:你答應了他?
朱掌櫃點點頭,道:因為他説他要對付的人,是趙簡的兒子趙無忌。
胡跛子道:老奶媽那一房的人,怎會有本門暗器?
朱掌櫃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給他們,要他們跟他前後夾擊,一下子就把趙無忌置之於死地。
胡跛子道:後來呢?
朱掌櫃道:他們失手之後,我立刻封閉了那地方,一共找回了十五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們發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櫃道:不錯。
胡跛子道:賈六和廖八當時也在場,是不是他們帶走的?
朱掌櫃道:絕對不是,他們根本連碰都不敢去碰。
胡跛子道:所以你們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趙無忌身上了?
朱掌櫃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見他一走出去後,腳步就走不穩了,還有人説他眼睛已發直。
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幾天之後,又有人在九華山下的太白居看見了他,後來力哥和猛哥到那裏去找,竟然一去就沒有再回來。
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門暗器,為什麼還沒有死?
朱掌櫃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現在丁剛和屠強當然都已明白,這辣椒店裏的人,除了他們兩個人,都是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櫃也不姓未,顯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藥暗器,他們當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們卻想不到唐家的組織也如此嚴密,派出來的每個人好像都很不簡單,所有的行動都能配合一致。
那瘦猴子般年輕人的出手,已令他們吃驚,這位朱掌櫃的仔細,更加使他們佩服。
一直在抽旱煙的那個老頭子,一直安坐不動,穩如泰山,就憑這一點穩定的功夫,已經可以看出這個人一定更不簡單。
除了那個害羞的漂亮小夥子外,現在每個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務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務是監視廖八,等那行運豹子再次出現。
瘦猴年輕人的任務是對付賈六。
朱掌櫃的任務,是潛伏在這裏留守聯絡。
他們有的能達成使命,有的卻失敗了,不論是成是敗,都要作一個報告總結。
作結論的人,應該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煙的老頭子,但是他也沒有開口。
難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誰?
丁剛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老頭子並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他們看不見的人。
只有這個人,才是真正能決定別人生死命運的人!
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在控制着這裏所有的一切。
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行動報告給這個人,再等他裁決。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他們一直都看不見他?
丁剛的心在跳。他已隱隱感覺到,這個人現在就要出現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颳起了風,風吹着破舊的窗紙,噗落噗落的響。
老頭子還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煙,一閃一閃的火光,照着他棺材板一樣的臉。
風吹不進窗户,煙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裏的煙霧更濃了。
高手
一
煙霧迷漫。
丁剛看見那個害羞的漂亮小夥子,好像已經有點忍受不了的樣子,忍不住要哼哼。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辣椒。
難道他也不是唐家的人?奇怪的是,他剛剛一開始咳嗽,這個煙癮奇大的老頭子立刻就放下了旱煙,而且用大拇指蘸了點口水,把煙斗裏的火也衝滅了。
漂亮的小夥子看着他一笑,道:謝謝。
他説話也是輕言細語,而且一口純粹的京片子,絲毫不帶川音。
他掏出塊雪白的絲巾,擦了擦手。
他的手修長柔軟,動作更是温柔如處子。
丁剛看着他,幾乎看呆了。
丁剛並不是那種對男人也有興趣的男人。
可是看見這麼樣一個美男子,連他都有點心動。
這漂亮小夥子居然也看着他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也不吃辣的,剛才一定沒有吃飽。
丁剛既不敢承認,又不能否認。
漂亮的小夥子道:我請朱掌櫃炒幾樣不辣的菜來,你們先在這裏慢慢的吃,等我先跟他們説幾句話,再來陪你們好不好?
他的聲音是那麼温柔,態度是那麼誠懇,對一個陌生的人,也這麼體貼。
丁剛怎麼能拒絕?
掌櫃已經叫人去準備不辣的菜了,但這漂亮的小夥子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真不懂,為什麼我們每天都有人做錯事呢?
這句話他説得還是同樣的温柔,可是朱掌櫃聽了,臉上立刻有了恐懼之色。
胡跛子額上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這漂亮小夥子看着朱掌櫃,道:那天趙無忌出門之後,是往哪邊走的?
朱掌櫃道:往右邊走的。
漂亮小夥子道:你右邊一共還有幾家店面?
朱掌櫃怔了怔,道:這個我沒有算過。
漂亮小夥子道:我算過。
他連想都沒有想:你右首第一家是雜貨店,第二家是當鋪,第三家是賣古玩字畫的
他一路説下去,一直説到:最後一家是棺材店,大小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家店面。
朱掌櫃面上也冒汗了。
他到本地,已經有一年多了,這小夥子才來兩天,對本地的事,卻已比他更清楚。
漂亮小夥子又道:那天趙無忌走出壽爾康的時候,午時才過,每一家店面都是開着的,每一家店裏都有人,你有沒有問過他們?
朱掌櫃用袖子擦着額上的汗,道:沒有。
漂亮小夥子道:我問過。
他慢慢的接着道:趙無忌走到第十八家胭脂鋪的時候,已經快要倒下去了,那胭脂鋪老闆娘親眼看見的,她常常坐在櫃枱後面看外面的男人,因為她的丈夫另外還有三個小老婆。
連這種事他居然也調查得很清楚,朱掌櫃又吃驚,又佩服。
漂亮小夥子又道:那時候正是春天,好像每個人都不願死在春天裏,所以那一陣子棺材店的生意很不好,夥計和木匠都在店裏玩紙牌,有個小木匠輸光了,正站在門口生悶氣,正好看見趙無忌從門口走過去。
──那個小木匠姓於,那天一共輸了三錢五分銀子。
──那天他們的店東正好出門,所以他們一吃過飯就開始玩牌。
──據那姓於的小木匠説,趙無忌一轉過街角,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個人身材很高大,長得很兇猛,不但認得趙無忌,而且好像還是特地來找他的,立刻叫了一輛馬車,把趙無忌帶走了。
每一個細節,他都調查得很清楚,最後還下了兩點結論:
──趙無忌確實中了我們一枚毒蒺藜,一走出壽爾康毒性就已發作。
──把他救走了的人,就是我們從川中一路盯下來的那個人。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
──中了唐家暗器的人,一個對時內必死無疑,趙無忌為什麼還能到九華山去?為什麼還沒有死?
説完了這些話,這漂亮小夥子就看着朱掌櫃,等着他表示意見。
朱掌櫃卻已聽得滿身冷汗,連丁剛和屠強都聽呆了。
他們本來一直覺得朱掌櫃已經是個做事很仔細的人,但是現在和這漂亮小夥子一比,朱掌櫃就真的像是個豬八戒了。
二
不辣的菜已經擺了出來,這家辣椒店裏,不辣的菜居然也炒得不錯。
可惜,丁剛和屠強已經吃不下去,就是吃下去,也吃不出一點味道來。
因為這時候朱掌櫃已經躲在一個角落裏,偷偷的去嘔吐。
他實在太害怕,怕得連苦水都已吐出來。
抽旱煙的老頭子遲疑着,終於道:他的子女很多,家累很重,還有一個老母親。
漂亮小夥子道:我知道。
老頭子道:他雖然笨了一點,辦事總算也已盡了心。
漂亮小夥子道:我知道。
老頭子嘆了口氣,不説話了。
漂亮小夥子忽然説道:小猴,你過來。
那瘦猴般的年輕人立刻走過來,畢恭畢敬的站在他面前。
漂亮小夥子道:賈六是不是這裏的名人?
唐猴道:是。
漂亮小夥子道:如果他忽然失蹤了,是不是有很多人要找他?
唐猴道:是。
漂亮小夥子道:你帶他到這裏來的時候,路上有沒有被人看見?
唐猴道:當然有。
賈六既然是名人,認得他的人當然不少。
漂亮小夥子道:除了用暗器外,你還能不能用別的法子殺他?
唐猴道:能。
漂亮小夥子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要用本門的暗器?你是不是要讓別人知道,本門已經有人到了這裏?而且就在辣椒巷?
唐猴説不出話來了,一張瘦猴般的臉已因恐懼而扭曲。
這漂亮小夥子根本沒有説要對他們怎麼樣,他和朱掌櫃已經怕得這麼厲害。
現在丁剛和屠強當然已知道,誰是這裏真正的主宰了。
他們本來連作夢都想不到是這漂亮小夥子。
丁剛那顆本來已經在動的心,現在當然早已死了。
漂亮小夥子卻又對他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害怕?
丁剛搖頭。
漂亮小夥子道: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微笑着又道:我想你一定看不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剛承認。
漂亮小夥子道:以前有人曾經送了我十二個字評語:心狠手辣,翻臉無情,六親不認。
他笑得居然很愉快,接道:那個人實在很瞭解我,用這十二個字來形容我,真是好極了。
丁剛吃驚的看着他,怎麼看都看不出這個人有他自己説的那麼可怕。
漂亮小夥子道:你不信?
丁剛搖頭。
漂亮小夥子笑道: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信。
他忽然改變話題:這些菜都不辣,兩位為什麼不多吃一點?
屠強道:我們都吃飽了。
漂亮小夥子道:真的吃飽了?
屠強道:真的。
漂亮小夥子嘆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我總認為讓一個人餓着肚子去死,是件很殘忍的事,而且很失禮。
他輕輕的嘆息着,忽然伸出三根手指,用指尖在屠強喉結上一點。
丁剛立刻聽見一聲很清脆的骨碎裂聲,同時也看見屠強的眼珠突然彈出,呼吸突然停頓,整個人突然僵硬。
然後,他就嗅到一陣令人作嘔的臭氣。
漂亮小夥子又在看着他微笑,道:現在你信不信?
丁剛彷彿也已僵硬。
他終於明白朱掌櫃剛才為什麼會嘔吐,現在他也想吐。
恐懼就像是雙看不見的大手,把他的腸子和胃都揉成了一團。
漂亮小夥子那三根修長柔軟的手指,也已到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用盡了全身力氣,大聲吼叫道:你是誰?
一個人明知自己免不了一死時,總希望知道自己是死在誰的手裏。
這是種很可笑的心理,愚蠢而可笑,可以讓人笑得把膽汁、苦水、眼淚一起流出來。
漂亮小夥子道:我就是唐玉。
唐玉!
聽見了這兩個字,丁剛就從碎裂的咽喉中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好像覺得自己死得並不冤枉。
一個人遇見了唐玉,當然要死在唐玉的手裏,那本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
三
唐玉又在用那塊雪白的絲巾擦手,就好像一個謹慎的收藏家在擦拭一件精緻的瓷器。
他的手看來的確就像是件精緻的瓷器,光潤、柔軟、脆弱。
可是誰也猜不到他這雙手在下一瞬間會戳斷哪個人的咽喉。
唐猴忽然道:你快動手吧,是我自己做錯了事,我不怪你。
唐玉道:你做錯了什麼事?我怎麼連一點也想不起來?
唐猴吃驚的看着他,道:你
唐玉微笑道:有些事我很快就會忘記,如果沒有人提醒我,我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來。
唐猴的驚訝立刻就變作了歡喜。
唐玉又問朱掌櫃:你記不記得你剛才做了什麼事?
朱掌櫃立刻搖頭,道:我不記得,連一點都不記得。
唐玉拍了拍胡跛子的肩,道:至於你,你根本就沒有錯,我若是你,也會這麼做的,因為我也不願得罪張二公子,更不願死在別人的劍下。
胡跛子看着他,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尊敬。
他殺的雖然是別人,卻同樣讓朱掌櫃和唐猴得到了永生難忘的教訓。
現在他正需要人手,他們都是他的兄弟,隨時都會為他去拼命。
他做事的方法雖然很邪異奇特,卻同樣能達到目的,而且比任何別的方法都有效。
唐玉對這些人表現出的尊敬顯然很滿意。
尊敬的意思,通常就是服從和忠心。
他需要別人對他忠心,因為他知道,如果他想取代他垂老的父親成為唐家的宗主,還得從很多對他忠心的人頭上爬過去。
他最大的阻礙並不是唐傲。
唐傲太驕傲,驕傲得連爭都不會跟他爭。
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個人,想到了那個人,連他心裏都會覺得有點發冷。
可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去想!
如果唐缺在這裏,他會怎麼樣處理這件事?怎麼樣對付趙無忌?
抽旱煙的老頭子看着他,眼睛裏好像又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這老人一向不喜歡唐玉,卻不能不贊同他做事的方法。
因為唐玉做事的方法,幾乎和唐缺是完全一樣的。
他記得有人説過:唐玉的樣子,就好像是個縮小了的唐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正如唐紫檀和他的二哥一樣。
唐紫檀就是這抽旱煙的老頭,他的二哥就是名滿江湖的唐二先生。
老人心裏在苦笑。
他的確一直都在模仿他的二哥,可是他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上他二哥的。
如果唐二先生在這裏,唐玉就絕不敢這麼樣跋扈囂張。
老人心裏雖然覺得自憐而悲傷,臉上卻一點都沒有露出來。
他的臉永遠都像棺材板一樣,所以他才叫做唐紫檀。
做棺材用的木頭,最好的一種就是紫檀。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後,是不是能有一口用紫檀木做的棺材。
這問題他已在心裏想過很多遍。
四
如果是唐二先生在抽旱煙,唐玉絕不會咳嗽的,就算真的咳嗽,也會忍住。
唐紫檀又點起了他的旱煙。
他不願得罪唐玉。
一個六親不認,翻臉無情的人,誰也不願意得罪的。
可是他也不願讓唐玉認為他真的是個完全不值得尊敬的老頭子。
一個垂暮的老人,在唐玉這種光芒四射的年輕人面前,心裏總難免充滿着矛盾和悲哀。
這次唐玉非但沒有咳嗽,反而替他拿着紙煤,點着了煙。
唐紫檀心裏總算比較舒服一點。
於是唐玉才開口: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能確定趙無忌那天的確中了本門的暗器?
為了表示對這老人的尊重,這句話當然是問他的。
唐紫檀道:是的。
唐玉道:可是我們也已經能確定,趙無忌沒有死。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我們從川中一路盯下來的人,輕功極高,而且精通易容術,有時連身材的高矮都能改變,顯然還精通軟骨中最難的縮骨功。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這個人一定很好賭,雖然明知道我們在盯着他,還是要偷偷的溜去賭,而且是每賭必輸,輸得連盤纏都要去偷。
唐紫檀道:像他這樣的賭鬼的確少得很。
唐玉道:能完全具備他這些條件的賭鬼,好像只有一個。
唐紫檀眼睛亮了:你説的是軒轅一光?
唐玉道:不錯,我説的就是他。
唐紫檀道:這個人和我們有沒有什麼過節?
唐玉道:沒有過節,他到唐家堡去,只不過為了要替趙無忌找一個人。
唐紫檀道:他要找的人是不是上官刃?
唐玉道:是的。
唐紫檀道:所以你認為那天救了趙無忌的人也是他?
唐玉道:絕對是他。
現在他們已經把第一個釦子扣緊了,扣上一個釦子的時候,也解開了一個結。
現在他們準備解第二個結。
唐玉提出了問題的關鍵:這裏既沒有軒轅一光的朋友,也沒有可以讓他躲避的地方,他為什麼要逃到這裏來?
這問題看來簡單,其實卻很費解。
唐紫檀畢竟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江湖,立刻就説出了答案!
因為趙無忌在這裏等他。
他又解釋:他是替趙無忌打聽消息去的,當然要回來把結果告訴趙無忌,説不定他們本來就約好在這裏見面。
唐玉眼中露出了讚賞之色:完全正確。
唐紫檀道:反過來説,他既然到這裏來了,趙無忌就一定在這裏。
唐玉道:完全正確。
唐紫檀道:跛子今天遇見的那個人,樣子雖然變了,但是也沒有人能斷定他並不是趙無忌!
胡跛子同意這一點。
唐紫檀道:如果他是趙無忌,就一定會想法子去和軒轅一光見面。
他想了想,又道:反過來説,如果他們已經見面了,他就一定是趙無忌。
唐玉道:完全正確。
唐紫檀道:所以
所以怎麼樣,他已接不下去。
這是種非常精密的分析和推理,他日漸衰老的頭腦,已不足應付這些問題。
唐玉替他説下去:所以我們只要能找到他,就能找到趙無忌。
唐紫檀道:我們還能找得到他?
唐玉笑了笑,道:就算我們找不到,他也會讓我們找到的。
這一點唐紫檀就不懂了。
唐玉道:我故意讓他把我們甩脱,就是為了要查出他到唐家堡去的真正目的,讓他和趙無忌見面。
唐紫檀還是不懂:為什麼?
唐玉道:因為他們見面後,趙無忌就會知道唐家已經有三個人盯着他到了這裏。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你若是趙無忌,知道唐家已經有三個人到了大風堂的地盤裏,你會不會再讓這三個人活着回去?
唐紫檀道:不會。
唐玉道:他也不會,可是他如果想殺我們,就一定要先找到我們。
唐紫檀道:他也未必一定能找到我們。
唐玉道:所以他一定會用軒轅一光做魚餌,來釣我們這三條大魚。
唐紫檀恍然道:所以我們就算找不到軒轅一光,他也會讓我們找到的!
唐玉微笑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到軒轅一光,就可以找到趙無忌!
現在第二個結也已解開了,第二個釦子也扣緊。
唐玉道:在這種情況下,趙無忌一定會安排一個陷阱,讓我們上鈎的!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他一定會躲在黑暗中,等軒轅一光把我們引出來後,他就在暗中突擊,只要能一擊命中,先殺了我們一個人,剩下的兩個,以他們的武功就可以應付裕如了。何況他們還可以找這裏大風堂分舵的人做幫手。
唐紫檀冷笑,道:這是他的如意算盤?
唐玉道:對他來説,這算盤並沒有打錯,因為他絕不會想到我們已算出他在這裏。
唐紫檀道:這一點很重要。
唐玉道: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完全不知道我們的虛實。
唐紫檀道:他至少知道我們有三個人來了。
唐玉道:但他卻不知道這三個人是誰,也算不出我們的實力。
唐紫檀淡淡道:他們當然更想不到唐玉也來了。
唐玉好像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道:我在川西那小客棧裏,故意出手不中,非但讓他逃走,還讓他帶走一枚毒蒺藜,就是為了要讓他低估我們的實力,讓他以為那種毒蒺藜已經是我們最厲害的暗器。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他若低估了我們,就是自找死路!
唐紫檀輕輕吐出口氣,道:所以這一戰他們必敗無疑?
唐玉道:但是他們也並不是沒有對他們有利的條件。
唐紫檀道:什麼條件?
唐玉道:這裏是大風堂的地盤,他們至少已佔了地利。
唐紫檀承認。
唐玉道:他們對唐家的暗器,當然還有點顧慮,所以他們一定會找個對他們最有利的地方,來佈下這個陷阱。
唐紫檀道:什麼樣的地方對他們最有利?
唐玉道:第一,那地方一定要很空闊,讓他們可以有閃避的餘地。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第二,那地方一定要有很多可以讓他們躲避的掩護。
他接着又解釋道:樹木,就是種很好的掩護,如果樹木濃密,暗器就很難命中。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第三,那地方一定要在他們的地盤裏,他們就可以把那地方全都埋伏下他們自己的人,譬如説,那地方如果是個酒店,他們就可以把店裏的掌櫃和夥計全都換上大風堂的子弟。
唐紫檀道:不錯。
唐玉道:可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他們這樣做也有壞處。
唐紫檀又不懂了:什麼壞處?
唐玉道:像這樣的地方一定不會太多,如果我們能猜到他們選中的地方是哪裏,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在那裏佈下埋伏。
朱掌櫃忽然道:我知道這麼樣一個地方。
唐玉微笑道:我正在等着你説。
朱掌櫃道:城南有個獅子林,地方很空闊,樹木很多,有個露天的酒館,那地方的老闆,正好是喬穩的老朋友。
他又説明:喬穩就是大風堂留駐在這裏的分舵主。
唐玉笑道:對他們來説,這地方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朱掌櫃好像很想戴罪立功,有所表現,所以顯得很熱心,很賣力,搶着問道:現在我們應該怎麼樣佈置人手?
唐玉道:我要先到那裏去看看才能決定。
朱掌櫃道:什麼時候去看?
唐玉道:我想他們一定會選在明天黃昏前後發動這件事,所以我們也用不着太急。
他笑了笑又道:從現在到明天黃昏,還有差不多十個時辰,十個時辰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了。
十個時辰的確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他們準備做些什麼事?
唐玉道: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大風堂的心腹地區里正式行動,所以我們不動則已,一動就要驚人,要殺盡他們的鋒芒鋭氣。
他那雙本來很温柔嫵媚的眼裏,已變得刀鋒般鋭利。
他淡淡的接着道:這一次我們不但殺軒轅一光,殺趙無忌,殺喬穩,還要殺盡大風堂留駐在這裏的人
他一連説了四個殺字,臉上卻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這時候風更大了,夜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
唐玉聲色不動,微笑着道:這一次我們要把大風堂從這裏連根拔掉!
這時候軒轅一光已經給了趙無忌一個很明確的回答。
不錯,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針鋒相對
一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無忌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船頭,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濕透。
他從小討厭下雨,下雨天就要被關在房裏,讀那些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瞭解的經書。
可是現在他並不討厭這場雨,雨水至少可以讓他頭腦冷靜。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現在他已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應該怎麼樣去復仇?
唐家堡的範圍很大,我不能確定他究竟在哪裏,只不過聽説他已經和堡主一個孀居的妹妹訂了親,而且成了唐家內部幾個很重要部門的主管之一。
上官刃早年喪妻。
唐家對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漢朝一樣,很喜歡用和親來做結交的手段。上官刃的這段婚姻,正好作為他和唐家之間的保證。
近年來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輩出,和霹靂堂聯盟後,勢力更大,唐二先生和唐傲、唐玉兄弟,在江湖中的名氣雖然比較大,可是唐家堡還有些無名的高手,説不定比他們更可怕。
其實這些事根本用不着軒轅一光説出來,無忌也早已瞭解。
經過了這一年艱苦的磨練後,他已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成熟得多。
軒轅一光已躲到船篷裏,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對別人淋雨。
無忌終於抬起頭,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
軒轅一光道:哦?
無忌笑着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軒轅一光承認。
無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經不是那種兩眼發直,楞頭楞腦,一心只想去找仇人拼命的小夥子了,我絕不會痛哭流涕,紅着眼睛,就這麼樣衝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
他的態度沉着冷靜,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痛苦和衝動根本不能解決任何事,你越痛苦,你的仇人越愉快,你越衝動,你的仇人越高興。
軒轅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故作孝子狀的小王八蛋。
無忌道:你剛才看到我又上了當,可是我保證那絕對是最後一次。
軒轅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後一次。
無忌道:我也可以保證我絕不會平白去送死,只要上官刃活着,我就不會死。
他並沒有咬牙切齒,錐心泣血的發誓,這種冷靜的態度,反而更顯出了他的決心。
無忌道:一路盯着你到這裏來的那三個人,我也絕不會讓他們活着回去。
軒轅一光道:你準備怎麼做?
無忌沉思着,沒有回答。
軒轅一光道:要釣魚也得選個好地方,我知道有個獅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樹
無忌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過。
軒轅一光道:空闊的地方,容易閃避暗器,樹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護。
無忌道:可是空闊的地方,也容易被他們逃脱,而且他們又在暗處,我們的人手卻不夠。
軒轅一光説道:你認為那個地方不好?
無忌道:不好。
軒轅一光道:那麼你──
無忌又打斷了他的話,忽然問道:你是怎麼混進唐家堡的?
軒轅一光道:從表面上看來,唐家堡就像是個繁榮的市鎮一樣,裏面有幾條街,幾十家店鋪,只要你説得出來的,那裏都有。
無忌道:既然有店鋪,當然就難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來往。
軒轅一光笑道:一點都不錯,所以我就扮成了一個從遼東來的大商人,帶了一大批長白參和一大批皮貨,大搖大擺的進了唐家堡。
無忌道:後來他們怎麼看出了你這位大老闆是冒充的?
軒轅一光道:唐家有個小王八蛋,賭錢的時候跟我做手腳,被我痛打了一頓,後來──
他沒有説下去。
在那種時候還要賭錢,還要揍人,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無忌微笑道:我記得賭徒們有句老話。
軒轅一光道:老話通常都是好話,多少總有點道理。
無忌道:有時候,道理還不止一點。
軒轅一光道:你那句老話是怎麼説的?
無忌道:從賭上輸出去的,只有從賭上才能撈得回來。
軒轅一光笑道:有道理,實在有道理。
無忌道:上次他們從賭上抓住了你的尾巴,這次你不妨再讓他們抓一次。
軒轅一光道:只要有得賭,我總是贊成的。
無忌道:樹木雖然是種很好的掩護,可是還有種掩護比樹更好。
軒轅一光道:那是什麼?
無忌道:人。
有賭的地方,當然有人,只要賭得熱鬧,人就絕不會少。
有軒轅一光在,當然不會不熱鬧。
軒轅一光忽然搖頭,道:這法子不好。
無忌道:為什麼不好?
軒轅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沒有長眼睛,若是打在別人身上,那些人豈非死得冤枉?
無忌道:唐家堡不是烏合之眾,他們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們的家規,他們的暗器更珍貴,絕不會亂放暗器,傷及無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亂,他們越不敢隨意發暗器。
軒轅一光道:可是在混亂之中,我們豈非也一樣找不到他們?
無忌道:我們可以找得到。
軒轅一光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大風堂在這裏有個分舵,分舵裏至少總有幾十個兄弟。
軒轅一光總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賭錢的,都是大風堂的兄弟?
無忌道:每一個都是。
軒轅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們每個人的樣子都看清楚?
無忌道:我們甚至可以在他們身上做一點我們自己能看得出,別人看不出的標記,唐家的人若是來了,那就
軒轅一光搶着道:就好像三粒老鼠屎掉進了白米堆裏,連瞎子都能把它們摸出來!
無忌笑道:一點也不錯。
軒轅一光忽又搖頭道: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點不好。
無忌道:哪一點?
軒轅一光大笑道:跟我賭錢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贏他們的錢了。
二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喬穩站在窗口,看見窗外珠簾般的大雨,他本來想關起窗子的,卻不知不覺看出了神。
這裏是個乾燥的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了。
他還記得上一次暴雨來臨時,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那天晚上來了兩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位是趙家的大小姐趙千千。
那天正是個標準的秋老虎天氣,白天熱得要命,晚上這場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熱,他準備了一點酒菜瓜果,正想喝兩杯。
就在那時候,曲平和千千來了,樣子看來好像是很狼狽。
後來他才知道,他們已經在九華山上住了兩個月,為的是要去找無忌,誰知非但沒有找到無忌,鳳娘反而失蹤了。
那位大小姐的脾氣很壞,對曲平總是呼來叱去,很不留面子。
曲平卻一點都不生氣。
鳳娘失蹤了之後,他們孤男寡女在深山裏,發生了些什麼事?
喬穩當然沒有問,也不敢問。他一向是一個很穩重,很本分的人,雖然沒有做過什麼大事,卻也沒有犯過大錯。
他雖然覺得曲平未免有點勢利,可是也不討厭這個肯上進的年輕人,如果曲平能夠娶到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興。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準備客房。
趙大小姐卻堅持當天晚上就要走,他們到這裏來,只不過是為了找他要盤纏路費,要三千兩。
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可以走很遠的路了,這位大小姐準備到哪裏去?
喬穩也沒有問。
多做多錯,多言買禍,知道的事越多,煩惱也就越多。
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就因為他一直把握這原則,所以他能在這職位上一待二十年,過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運豹子那件事,他並不是沒有聽到風聲,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那個行運豹子就是趙二爺的大公子。
可是無忌既然沒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裝糊塗。
今天軒轅一光叫他去接的人是誰?他心裏多少也有點數。
可是人家既然不説,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一個六十多歲的人,難道還想出什麼大風頭?難道還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現在他已經有了點積蓄,在城外有了幾畝田,分租給幾個老實的佃户,每年按時收租。
自從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後,他們就分了房,可是他從來沒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裏的丫頭們,他更連碰都不碰。
大風堂的規矩很嚴,他不能讓人説閒話。
可是城裏留春院如果來了新鮮乾淨的小姑娘,總會派人來通知他,他偶爾也會安排一個穩秘的地方,去享受半個晚上。
那是銀貨兩訖,彼此都不吃虧的交易,他既不必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無謂的麻煩。
何況,在他這種年紀,居然還能有餘勇來做這種事,他心裏多少總有點沾沾自喜,每次事後,都會覺得精神特別振奮,活力特別充沛。
對於這種生活,他已經覺得很滿足。
天氣又開始有點涼了,他想叫保福去準備點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總是喜歡喝兩杯。
保福是他的忠僕,已經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時總是不離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兩聲,居然沒有回應。
保福的年紀也不小,耳朵也沒有以前那麼靈了。再過一陣,也該讓他享幾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個人要知道怎麼保住自己的福氣,才真正的有福氣。
喬穩心裏嘆息着,慢慢的走到門口,又大聲叫了兩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應。
來了。
他剛聽見這兩個字,就有個人飛了起來。
不是走進來,也不是跑進來,是飛進來的,就像是根木頭一樣,斜斜的飛了起來,然後又像一根木頭般叭噠一聲,落在地上;
這個人的確是保福,只不過已經沒有氣了,因為他的脖子已經被人扭斷。
喬穩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進冰窖裏。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一擊。
他看見了一個人,手裏撐着把油紙傘,站在對面的屋檐下。
可是等到第二聲霹靂響起時,這個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個很年輕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膚白裏透紅,看起來就像是個女孩子。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來的經驗,他已感覺到這個人一來,他平靜的生活就要結束。
他看着這個人慢慢的收起油紙傘,放在門後,他一直在盡力控制着自己,儘量保持鎮定。
唐玉終於抬起頭,看着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經來了,你還要找誰?
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裏四十三位兄弟都已經來了,都在外面院子裏等着,你一叫就到,只不過他們當然都不會自己走進來了。
喬穩的心沉了下去。
這個人雖然笑容滿面,輕言細語,卻帶着種刺骨的殺氣。
這種人如果説他已經殺了四十三個人,就絕對有四十三個人的屍體躺在院子裏,絕不會少一個。
喬穩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冷汗,甚至連臉上肌肉都無法控制。
四十三個人,四十三條命,都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兄弟。
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麼人的,因為我手上沒有戴那種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我的暗器也不會放在那種該死的皮囊裏,我不想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來歷。
喬穩道:你是唐家的人?
唐玉道:我就是唐玉。
喬穩聽過這個名字,聽過不止一次。
據説這個人曾經創下過一夜間殺人最多的記錄──盤踞在川東多年的斧頭幫中一百零三個兄弟,一夜間全都死在他手裏。
喬穩忽然問道:你真的在一夜間殺過一百零三個人?
唐玉道:那是假話。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只殺了九十九個,還有四個是自己嚇死的。
喬穩嘆了口氣,道:看來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對手。
唐玉道:你絕不是。
喬穩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殺我?
唐玉道:我並不一定要殺你。
喬穩道:我這個人是不是對你還有點用?
唐玉道:有一點。
喬穩道:我要替你做什麼,你才會饒我這條命?
唐玉道:你能為我做什麼?
喬穩道:大風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現在我的兄弟雖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編個故事,他們還是不會懷疑我的,所以我還是可以在這裏做這個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風堂機密供應給你們,你們有人來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應。
唐玉道:太好了。
喬穩道:我甚至可以替你們把趙無忌誘到這裏來,我知道你們一定很想殺了他,斬草除根。
唐玉道:完全正確。
喬穩道:我雖然已經是個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唐玉道:我瞭解。
喬穩道:我很喜歡過現在這種日子,實在捨不得死,所以,閒時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遇到今天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
唐玉道:你説呢?
喬穩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廢,就算跟你動手,也是自取其辱。
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喬穩道:所以我早就決定,如果遇見這種情況,我只有出賣大風堂,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個人只有一條性命,無論什麼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貴。
唐玉道:完全正確。
喬穩道:所以,一個人如果為了別的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這人一定是個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當然不是笨蛋。
喬穩道:我是的。
唐玉顯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喬穩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見了這種情況時,我才知道一個人的死並不是最重要的,有時活着還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難道你情願做個笨蛋?
喬穩道:我情願。
喬穩已撲上去,用盡全身的力量撲上去,揮拳痛擊唐玉的臉。
能夠獨當一面,主持大風堂的分舵,當然絕不是太無用的人。
他也曾苦練過武功,他的大洪拳練得很不錯,近年雖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很快,這一拳他用盡全力,拳勢更猛烈。
他是在拼命!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唐玉。
他的拳頭揮出時,唐玉的手指戳斷他的喉結。
他慢慢的向後退了兩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個疲倦的人睡到牀上去一樣,顯得出奇的平靜。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這個怕死的人竟完全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他求仁得仁,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他自覺已對得起大風堂,對得起院子裏那四十三個兄弟。
他也已對得起自己。
看着這個自己情願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裏怎麼想?
他殺人時總是帶着微笑,可是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殺人後總覺得有種殘酷的滿足和興奮。
這次他卻覺得很空虛。
他甚至覺得自己很無趣。
現在他才明白,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勇氣,平時是看不出來的。
平時懦弱無用的人,面臨生死關頭時,往往會顯出過人的勇氣來,慷慨赴死。
平時總是拍着胸脯説不怕死的人,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會臨陣脱逃了。
唐玉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我是喬穩,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我會怎麼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的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喬穩真的不惜出賣朋友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還是一樣會殺了他的。
那時唐玉殺人後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會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可是現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嚴的一面,任何人都不能輕侮否認。
這使得他對人也生出了一點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時候,他的感覺是這樣子的。
陰勁
一
四月初三,晴。
唐紫檀一夜都沒有睡好,醒來時只覺得腰麻骨痛,心情煩躁,很後悔這次跟唐玉一起出來,做這件他並不喜歡做的事。
他出門時一向都住在最高昂舒服的客棧裏,這次唐玉卻堅決反對。
所以他們只好在這又髒又破的辣椒店後面,那間已被煙燻黑的小木屋裏,搭了三張牀鋪。
唐玉的牀好像一夜都是空着的,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唐猴,睡着時卻會像豬一樣打鼾。
隔壁房裏的朱掌櫃和胡跛子,也一直都在翻來覆去,顯然也沒有睡好。
直到快天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起來時唐玉已經在吃早點了。
一大鍋油油的蛋炒飯,已經被他吃了一大半。
他的食慾好像經常都很旺盛,總是吃得很多,卻從不選擇食物。
一向講究飲食的唐缺,曾經説過:你就算把一塊木頭煮熟,他也一樣能吃得下去。
唐傲的説法有點不同。
就算沒有煮熟,他也吃得下去。
唐家並不是暴發户,唐家的子弟,對衣着飲食都很考究。
唯一的例外就是唐玉。
唐紫檀常常覺得奇怪,這個人是為什麼活着的?難道就為了要殺人?
他知道唐玉昨天晚上一定又殺人了,殺人後他的胃口總是特別好。
唐猴和胡跛子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吃完第七碗。
他總算放下了筷子,看着他們微笑道:這鍋飯是我自己炒的,用了半斤豬油,十個雞蛋,味道還不壞,你們有沒有興趣吃兩碗?
一大早起來,誰吃得下這麼油膩的蛋炒飯?唐紫檀忽然問道:昨天晚上你殺的是什麼人?
唐玉笑了:你看得出我殺過人?
唐紫檀道:但是我卻想不出這地方有什麼人值得你連夜去殺的?
唐玉道:這地方該殺的人並不少,可惜我只殺了四十四個。
朱掌櫃剛喝了一口茶,聽見這句話,嚇得一口茶都從鼻子裏嗆了出來。
唐紫檀卻好像已司空見慣,只問了句:哪四十四個?
唐玉道:喬穩和他那分舵裏的四十三個兄弟。
唐紫檀臉色也變了:你不能等到殺了趙無忌之後再殺他們?
唐玉道:不能。
唐紫檀道:你不怕打草驚蛇?
唐玉道:不怕。
唐紫檀不説話了,也已無話可説。唐玉自己倒了杯熱茶,慢慢的喝下去,才微笑着説道:昨天晚上,我本來已決定要好好睡一覺的,我也不想冒着那麼大的雨去殺人。
唐紫檀忍不住問道:後來你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唐玉道:因為,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唐紫檀道:什麼事?
唐玉道:我忽然想到,樹木並不是最好的掩飾,還有一種更好的。
唐紫檀道:哪一種?
唐玉道:人。
唐紫檀顯然還沒有聽懂。
唐玉道:如果趙無忌夠聰明,就一定會想到我們絕不會把比黃金還珍貴的本門暗器,浪費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唐紫檀道:本門的暗器,不到必要時,本來就不能隨意出手。
唐玉道:如果趙無忌夠聰明,就會叫大風堂的子弟,扮成些不相干的人,他和軒轅一光就可以混在那些人裏面,讓我們不敢發暗器。
唐紫檀嘴裏雖然沒有説話,心裏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想得很周到。
唐玉道:那些人,都是他們的自己人,我們一去就好像三條黃鼠狼走進了一羣老母雞裏去,他們一眼就看得出來。
他嘆了口氣,又道:那時候我們非但不能用暗器打他們,反而要變成他們的箭靶子。
唐紫檀也嘆了口氣,終於承認:如果趙無忌夠聰明,一定會這麼做的。
唐玉道:看起來他不像是一個笨人。
唐紫檀道:的確不像。
唐玉道:所以我只好冒着大雨,連夜趕去殺人了。
唐紫檀想了想,又忍不住要問:現在他們豈非還是一樣可以混在人叢裏?
唐玉道:不一樣。
唐紫檀道:為什麼?
唐玉道:因為這些人只要不是他們的自己人,他們可以混進去,我們也一樣可以混進去,他們認不出我們,我們卻認得出他們。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趙無忌夠聰明,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
想到要這麼做的人,當然就不夠聰明瞭。
唐紫檀並不是聽不懂他的意思,棺材板一樣的臉上卻是全無表情,只淡淡的問道:你想他會怎麼做?
唐玉道:我們殺了喬穩後,他一定更想殺我們!
唐紫檀道:當然。
唐玉道:所以最遲今天晚上,軒轅一光就會露面的。
唐紫檀道:他會在哪裏露面?
唐玉道:獅子林。
唐紫檀道:還是獅子林?
唐玉道:説不定他也認為這地方不理想,可是他絕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朱掌櫃忍不住插口,道:獅子林的地方很大
唐玉不給他説話的機會,立刻道:今天早上我去過,現在剛回來。
朱掌櫃閉上了嘴。
唐玉道:獅子林一共有三個門,我想他一定經過最熱鬧的幾條街,從人最多的一道門走進去,因為他本來就是要我們發現他。
唐紫檀道:進去之後呢?
唐玉道:我想他一定會在花月軒的茶座裏找個位子坐下。
唐紫檀道:為什麼?
唐玉道:因為那裏背面臨水,左右兩面都是花圃,所以雖然是個四面敞開的竹柵,卻只有正面可以出入,我們一走進去,他就可以看見。
他又道: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本事,不管我們怎麼改扮,他總是一眼就能夠看穿。
唐紫檀道:多年前我就聽説過他這個人,據説他是花五姑的門下,暗器、易容、和軟功都是一流好手。
唐玉道:那時候趙無忌很可能已躲在附近,説不定已經在茶座裏。
胡跛子也忍不住要插口,道:我可以認得出他來。
唐玉道:如果趙無忌不是你昨天見到的那個人呢?
胡跛子也閉上了嘴。
唐玉道:就算他是的,經過易容改扮後,你也未必認得出。
胡跛子不敢辯駁。
唐玉道:那地方的人很雜,經常有各式各樣的小販走動,要飯的乞丐也不少,每個人都可能是趙無忌,所以我們一定要讓他先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出手,他的真面目就要當場現形了。
唐紫檀沉吟着,道:從那兩個人的傷口上看來,他的劍法不但極快,而且極準,如果讓他先出手,豈非太危險?
唐玉又淡淡的笑了笑,道:連切肉都有危險,何況是去殺人。
唐紫檀拿出了火鐮火石,準備點他的旱煙了。
唐玉道:他知道我們有三個人,我們就要讓他看見三個人。
這句話,誰都聽不懂,但是誰也沒有問。
唐玉又道:軒轅一光坐下,檀叔,小猴,和老朱就去把他圍住,甚至可以把身份亮出來,讓他知道,是唐家的人來了。
朱掌櫃又忍不住問道:我也去?
唐玉道:趙無忌見過跛哥,所以只有你去。
朱掌櫃道:可是我
唐玉道:我知道你是臨時被拉去充數的,趙無忌卻不知道,他只知道唐家來三個人,現在既然看見有三個人露了面,而且隨時都可能要軒轅一光的命,他當然就會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那時候我當然早已到了那裏,只要趙無忌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這計劃的確很周密,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他都算得極準,而且説得很詳細。
只有一件事,一個細節,他沒有説出來。
──唐紫檀、唐猴、朱掌櫃這三個中,很可能有一個人要死在趙無忌劍下。
以趙無忌的劍法和速度,這種可能性很大。
對他來説,這只是個不足輕重的細節而已,只要他能手刃趙無忌,別的事都無關緊要,別人的死活他更不會放在心上。
他知道唐紫檀他們很可能也想到了這一點,只可惜他們根本別無選擇的餘地。
因為他們絕對想不出更好的計劃來。
因為他比他們都聰明。
知道自己比別人聰明,無疑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唐玉愉快的舒了口氣,道:吃過飯之後,你們就可以開始準備行動了。
唐紫檀道:你呢?
唐玉道:現在,我要去睡一覺,可是,你們到花月軒的時候,我一定已經在那裏。
他又笑了笑,道:可是你們如果看不見我,也不必擔心。
唐紫檀道:為什麼?
唐玉道:因為我一定會盡量扮得讓你們認不出來。
唐紫檀又問:為什麼?
唐玉道:你們如果認得出我,看到我的時候,神色總難免會有點不同,説不定就會被趙無忌看出破綻來。
他微笑着又道:趙無忌是個聰明人,很可能比我們都聰明。
他嘴裏雖然這麼樣説,心裏當然不是這麼樣想的。
他當然比趙無忌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
他對自己絕對有信心。
二
看到喬穩的屍體時,趙無忌既沒有流淚,也沒有嘔吐。
悲傷使人流淚,恐懼使人嘔吐。
他心裏只有憤怒。
他並不是不知道憤怒最容易使人造成錯誤,可是每個人都有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
軒轅一光輕輕撫着喬穩破碎的喉結,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內力中有種陰勁?
無忌知道。
陰勁是內力中最難練的一種,也是最可怕的一種。
軒轅一光道:殺喬穩的這個人,用的就是陰勁。
無忌道:我看得出來。
軒轅一光道:這種功夫雖然厲害,可是誰都不願意練它。
無忌道:為什麼?
軒轅一光道:因為,練陰勁的人,通常會把自己練得陰陽怪氣,不男不女的。
無忌道:你是不是想到了這麼樣一個人?
軒轅一光道:我聽説過。
無忌道:誰?
軒轅一光道:唐玉。
無忌的雙掌握緊,道:我倒希望他也來了。
軒轅一光道:你是不是還想要我把他的出來?
無忌道:是的。
軒轅一光道:什麼時候?
無忌道:今天。
軒轅一光道:什麼地方?
無忌道:獅子林。
軒轅一光道:還是獅子林?
無忌道: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他笑着,慢慢的接着道:我記得那裏有座茶座,叫花月軒。
軒轅一光道:那是個好地方。
無忌道:今天下午,你先在大街上兜兩下圈子,然後就到那裏去等魚上鈎,我不露面,他們絕不會出手的。
軒轅一光道:你呢?
無忌道:我先到那裏去等。
喬穩的房裏掛着一柄劍,雖然是裝飾避邪用的,劍鋒還是很利。
無忌解下來,輕撫着冷澀的劍鋒。
鮮花需要水露的滋潤,劍也一樣,要飲過血之後,才會變得更有光澤,更為鋒利。
無忌緩緩道:今日我借你一用,一定讓你痛飲仇人的鮮血,你也不要辜負了我。
他以指彈劍,劍作龍吟。
只可惜縱然劍能通靈,也不能作人語,否則就一定會告訴他:我雖然不會辜負你,怎奈你的計劃每一步都落入別人計算中,你已死定了!
三
日落之前,正是陽光最燦爛的時候。
陽光把唐紫檀,朱掌櫃,和唐猴三個人的影子長長的拖至地上,長而彎曲,就像三條鬼魂。
胡跛子看着他們三個人走出去,那眼色也像是看着三個死人一樣。
他相信趙無忌這次死定了,可是這三個人也未必能活着回來。
幸好他不必為自己擔心,他的任務很輕鬆,唐玉只不過要他在附近照顧一下而已,而且距離花月軒越遠越好。
這種任務是絕不會有危險的。
於是他微笑着,一跛一跛的走出了這條辣椒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