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秋園
女性以撲蝶為戲,這就是仕女們的“撲蝶會”。
“秋月,那邊!那邊!”
“我看你能飛到哪邊去……哎唷……”
澄秋園的眾婢為了滿天飛舞的彩蝶忙成一團,香汗淋漓。
這是弄蝶在這裏度過的最後一個花朝節了,再過兩天,恆山的花轎就要上鷹山了,此情此景,日後再也不會出現,是以眾人更用力的撲蝶。
弄蝶卻手持蒲扇,坐在石椅上輕輕搖晃,似乎沒有下場撲蝶的打算,她看來一副意興闌珊的樣。但看她端坐如儀的嬌貴模樣,也是一種享受!春花在一旁早就看痴了。
雖然她從小就看慣了弄蝶,但仍然忍不住要為她的美麗傾倒,還好她可以跟着一起陪嫁到恆山,否則她一定會過得生不如死,春花在心中暗忖。眼看佳期逼近,但弄蝶眉宇上的愁緒卻始終不曾解去,怎麼會這樣呢?她就要嫁給一個名震天下的夫婿了、難道這還不好嗎?“姑娘,吃點心。”
一向知道要怎麼討弄蝶歡心的春花,忙不迭端上她最喜愛的松子冰肉甜糕、蟹黃燒賣……“知道了,擱下吧!”弄蝶淡淡的瞄了點心一眼。
“姑娘想下去玩,怎麼不起身?”春花試探性地開口,恨不得馬上幫主人把煩心的事都解決掉。回頭看着忠心耿耿的春花,弄蝶知道,其實她倆的感情比親姊妹還貼心,因為,她和弄影自小就有競爭的心情,兩人都要爭奪父母的愛、眾人的寵。雖然她和弄影是親姊妹,但她們還是有心結。
但春花不一樣!她倆一起長大,她是她的戰友,她替她守住許多心事、秘密……再過兩天就要嫁到恆山了,弄蝶好惶恐,她可以在那裏得到幸福嗎?往後,她的一生便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國落地生根了。她可以嗎?突然,一面銅鏡晃入她的眼簾,也照出她的哀愁。
“我的好姑娘,請你仔細瞧瞧,天塌下來也沒有你現在的臉色難看,怎麼啦?有心事就告訴春花,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哪有什麼心事?”弄蝶強展歡顏,看着鏡面裏的自己,輕輕嘆息,“跟這面鏡子一樣,你覺得很容易看得出來我好不好,是吧?”
春花怔怔凝視着弄蝶,默默無語。
“一定是這樣的,否則,你也不會問我有沒有心事?”弄蝶把銅鏡翻轉,拿着手絹再三擦拭,“可是,我卻覺得他的心如同鏡背,模糊昏暗,不論我再怎麼擦拭都不分明……”
春花看着失魂落魄的弄蝶,不知要如何啓齒安慰她,這時,她看到原本正在撲蝶的秋月策足狂奔而來。
“姑娘!蝶姑娘!你看那邊,千嬌她們在放紙鳶。”
秋月指着天空,大聲嚷嚷。
弄蝶木然地抬起頭,望向秋月所指的方向,卻碰巧看到一個製做精美的紙鳶脱開線頭,往天邊飛去。“線斷了。”她滴溜溜地大眼追隨著漸漸遠去的黑點,不禁喃喃自語。
“大吉大利!病痛全去。”春花則邊拍手、邊念道。
她瞪着不知好歹的秋月,她是眼睛瞎了嗎?弄蝶的心情不好,她還來湊這個熱鬧?秋月無辜的被春花一瞪,逕自縮到旁邊。
“如果他的心也隨風而去,就算我再怎麼挽留,又有什麼用呢?”弄蝶感傷着眼前斷線的風箏,不禁讓她想到自己和商宜修的未來。
“姑娘,不要老往壞處想。”春花苦口婆心地勸解。
她輕輕搖頭,不置可否,那雙晶亮的眼眸還是眼勾勾地看着天邊,“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中途能遇到一些樹木,替我把‘他’繫留住。”
“姑娘,咱們回房休息!”
再也無力招架弄蝶的婚前恐懼症,春花只有推着面色黯然,一點也不像新嫁娘的弄蝶回房。
秋月則呆呆地看着白淨的天空。
誰知道那紙鳶飛多遠了?不過是一隻紙鳶,又不值多少錢,管它怎麼飛呢?而姑娘再怎麼博學多聞,又怎麼知道會有樹木勾住它呢?她完全搞不懂。
★★★
晉境、恆山旭日東昇,花香陣陣。
清晨,空氣新鮮,恆山派偌大的習武場上有幾十匹駿馬在那兒吃飼料,似乎在為大活動熱身。
“少門主,擊鞠的時辰快到了。”恆山派門人在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新房外恭候。
“知道了!”裏面傳出商宜修沉穩的嗓音,“你先退下好了,等會兒我和少夫人會準時出席。”
“是。”
聆聽門外的人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商宜修才跨下牀,他滿身酒氣,而新嫁娘早已坐在梳妝枱前整理儀容。
“起得真早。”商宜修伸懶腰,跟枕邊人道早安。
弄蝶並沒有回頭看他,邊勾勒眉形邊回應,“我不早點起牀,這不是沒機會聽你跟我道早安?”
商宜修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飲盡,以提振萎靡的精神,然後照例換上十年如一日的白衫儒袍,一早起牀,他就非常忙碌,根本無瑕理會弄蝶語氣中的譏諷。
“你耳朵聾啦?”他竟敢不理她?弄蝶氣得柳眉倒豎,轉頭看向他。
“我好得很,你別詛咒我。”
商宜修以懶散的口氣回應道。把她娶進門,並不代表他原諒她在茶館裏下藥的事,他只是……不想讓她的處境難堪而已,只有這個原因,至於其他,他不肯多想。“你晚上都到哪裏去了?”
軟下口氣,弄蝶白着一張俏臉走到他身旁,她那張絕美的容顏上已敷上一歷厚重的粉,為了等他回房,她一夜不得安眠,如今顏色滲淡,要是不上妝就在公婆面前亮相,可難看了。她才不要別人在私底下議論他們的婚姻咧!“喝酒。”。
“從我進門至今,你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你存心讓我難堪嗎?”不把心理的委屈説出來,弄蝶覺得自己就不是爽。“你娶得那麼不甘心,當初何必讓花轎上鷹山?何必要我千里迢迢嫁到恆山,成天看你心煩的樣子?”他一手撐住頭,捂住沉重的眼皮,不想深思自己之所以娶她的真正理由。“你開口説話啊!”
弄蝶真的非常怨恨這樣的情況,她不要一個心不在她身上的夫君,她不要在他的心中根本沒有地位。由於他宿醉未醒,頭痛欲裂,只好沙啞地表示,“你還想怎麼樣?我沒有用八人花轎抬你進門嗎?”“你怎麼可以這樣説?”
“我已經百般容忍到這個地步,你還想什麼?請你不要再追問我去哪了,可以嗎?”他不禁產生了滿心的懊惱。
他有時真的怨恨自己,為何當初不堅持娶個柔情似水的女人,那就不必像現在,每天回房都要面對她這隻母老虎?偏偏……他若是一天看不到弄蝶那張生意盎然的的臉,他就恍若所失。唉!那天,她真的只是下春藥而已嗎?不會也下蠱了吧!“如果今天在這裏的是弄影,你會這麼不甘心嗎?”
看着與她心目中完全不同的商宜修,她不禁心痛起來。
“我娶不到她。”
“娶不到她,我就活該當代替品嗎?”弄蝶的眼裏含着絕對的堅持。想當初他倆在菊花叢裏初次相見,他不是風度翩翩地令她心疼嗎?為何他的心不能為她停留?“你太貪心了。”他別過頭,不想正視她的傷心,更不想正視……自己的心。
“我對自己的夫君起了貪念,這樣有錯嗎?”弄蝶與他針鋒相對,百折不撓地看着他,心中暗忖,她已經如此的卑躬屈膝,他還不願意愛她嗎?他怔忡的凝視着弄蝶。
他驀然想起自己曾經對弄影的心情,原來,他和弄蝶的感情竟是如此的雷同,脆弱而容易受傷害。唉!就這樣吧!這場感情糾葛就到此為止了。
而心中的愛——他已不想再提起!
★★★
“嫂子,來到恆山習慣了嗎?”
習武場上的灰塵飛揚。商薺沒有下場擊鞠,反倒笑嘻嘻地向剛進門的弄蝶走來。這場擊鞠是恆山派的門主為了向眾人介紹弄蝶而舉辦的。“嗯!謝謝薺弟關心。”弄蝶含笑的向小叔答禮,但一雙眼睛卻緊盯着場中的商宜修的一舉一動。為什麼她覺得場中的他,臉色似乎很難看。
數十匹高大的駿馬在場中飛馳,而坐在馬背上的少年郎手持球杖,互相爭逐擊球,把目標物投入對方的球門。這是一項很耗體力和馬力的活動,而連日以來,商宜修眠無定時、飲無定量,他沉穩的外表其實都是強撐出來的,這讓熟知內情的弄蝶十分着急。“嫂子,修哥是擊鞠高手,放心啦!”
“可是,那麼多人都圍攻他一個……他這幾日都沒睡好……”弄蝶恨不得能下場幫他,但女眷另外有騎驢比賽,時辰也還沒到。站在兩人沒多遠的商家二老猛點頭,他們把小兒子和新媳婦的對話一字不漏的全聽進耳裏,對這門新娶的媳婦更加喜愛,除了她出身名門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對商宜修的心。
“修哥帶領的騎隊都會贏的,不信看着好了。”
“可是……”
兩人才説着,就看到眾所矚目的商宜修球杖下的小球突然一下失了準頭,讓對手半途奪走。
只見場邊的弄蝶突然施展輕功,躍入場中奔騰的馬羣裏,借力使力地纏抱住商宜修的腰,兩人一起滾出馬陣。同時,負載商宜修的馬匹已倒地,痛苦地嘶鳴着。
“怎麼會這樣?”商薺還沒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商氏二老也迫不及待地衝進習武場,快劍一揮,馬上讓腳骨受傷的馬兒死去,因為,這樣對它而言,實在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弄蝶?弄蝶?”滾落一旁的商宜修懊惱地搖晃着身下的妻子,他的軀體剛好被她護佐。
今天他的精神十分萎靡,根本沒注意到馬兒已超過負荷,導致他落馬,還好她及時衝進馬陣……
不過,要是她的腰力不夠,沒跳出馬陣,恐怕會被亂馬踩死,她的舉動真是太危險了。
弄蝶沒有回應商宜修的話語,只是無意識地抱住他。他沒有受傷,但她自己就沒那麼幸運,她已陷入半昏厥狀態!“快去請大夫。”商氏二老忍不住連聲慘叫,這教他們怎麼跟老友交代?商薺則連跑帶跳地衝出習武場。
★★★
“怎麼樣?”
門內的大夫一退出廂房,滿臉鬍髭的商宜修馬上走到他身旁,他要知道弄蝶現在怎麼了?梁大夫面有難色地看了少主人一眼,沉吟半晌才開口,“少夫人應該快醒了,可是……”
“可是什麼?”他的俊眉已糾結。
商宜修快被這個慢郎中氣死了,她已經昏厥了三天三二夜,到底有事沒事啊?這死大夫也不説分明,每次診查完畢就往爹孃的房裏鑽,不然就往後山採藥,從來不跟他説清楚、講明白。老天爺!昏迷不醒的是他的妻子耶!為什麼粱大夫只跟爹孃稟報?這回,要不是他在門口堵了個把時辰,怕不又被他給溜了?“可是,夫人肚子裏的小孩可能不保……”
商宜修一把抓起粱大夫的衣襟,眉頭挑得老高,“她有身孕了?”這是哪時候的事,為什麼他從來沒聽弄蝶説起?“少夫人年紀還輕,掉了個孩子對她而言,並不足以構成多大的威脅。可是,比較嚴重的是……”梁大夫又在吞吞吐吐了。
“請説重點!”
商宜修心焦如焚,他發誓,如果這個慢郎中説話再如此的吞吞吐吐,等他確定妻子無事後,他一定要再延請各州名醫來替代粱大夫的位置。“因為,當時從馬背躍下的震動過於劇烈,加上少夫人當時是護佐少門主,先墜落於地面上,碰撞過於激烈,已傷到龍骨……”
“你的意思是?”
他怔忡的站在梁大夫面前,兩眼不眨地看着從小就診治恆山派少年郎大小毛病的老大夫,“蝶兒殘廢了?”
“少夫人的腳少須長時期的療養,或許到時候有新的良方妙藥出現,少夫人必定會有復原的機會。”
“天!”這個消息對他而言,有如青天霹靂。
“少門主,請節哀。”梁大夫看着從小就是人見人誇的少門主,安慰道:“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少夫人的雙腳恢復行走的能力,請您不要擔心。少夫人一定很高興您安然無事。”
簡宜修無力地擺擺手,示意粱大夫退下。
他已明白為何梁大夫一見到他就躲得不見人影的原因了。為何這種事會發生在他的身上?如果她不捨身相救,今天倒在牀上不能行走的是不是他自己?而他何德何能獲得她犧牲自己的兩條腿來救他呢?抬眼望向清朗的天際,蒼穹悠悠,他心中的愛恨情愁彷彿都與它無關,他該怎麼辦?蒼天啊!未來他該怎麼面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