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炙人的正午時分,城市裏的人無不逃進冷氣房避日,卻獨有一人,戴着草帽,穿着長袖T-shirt跟吊帶褲,操使着電動圓鋸,在炙人的温度下揮汗如雨地工作。
這名身材瘦削、有着一雙明亮大眼的嬌小女子名叫應乃雛,是台北內湖一家庭院設計公司「MyFavoriteGarden」的專屬園藝師,現年二十二歲。一塊工作的夥伴除了老闆,沒人知道她爺爺正是台北知名企業「集應集團」的董事長——應慶祥。她上頭還有大她七歲的哥哥應乃傑,跟大三歲的姊姊應乃蝶。唯一可惜,是她爸媽在她十歲那年,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命。
在應家,應乃雛有個有名的綽號,叫「差一點小姐」。差一點,是指她的外貌身高、聰明度跟學歷,通通差了她姊姊應乃蝶一點點。其實應乃雛長得一點都不醜,甚至是漂亮的,只是她姊姊應乃蝶實在是太美了,兩人站一塊,就像小雛菊碰上玫瑰花,感覺,就是「差了一點」。
不可否認,兩人外在條件的差距,確實讓她感到自卑過,但這樣的心結,在爸媽死後,親眼看見標準嚴苛的爺爺如何訓練、要求姊姊後,她才覺得慶幸,自己只是個差一點的女孩。
在爺爺應慶祥眼中,她這個「差一點」的孫女是個永遠達不到他的標準,又不受教的次等貨。雖然高中勉強考進北一女,但大學卻不依他安排出國唸書,執意就讀台大園藝系。
電動圓鋸很快在長形枕木兩端留下鋸痕,電源一關上,四周突然變得安靜,乃雛一抬頭,看見同事小禾急急跑來。
「喊妳半天都沒聽到……」
「因為電鋸聲音太吵了。找我做什麼?」應乃雛雙手在黑色吊帶褲上拍拍。
小禾一翻白眼。「妳昨天不是跟我説,﹃長腿哥哥﹄再來公司,要我馬上喊妳?」
「他來了?」應乃雛眼睛大亮。
「來了,不過簽完賬單又走了。」
小禾從藍圍裙裏掏出訂單。白色單子上印着彩蝶花、蕾絲花、麗春花、風鈴草等花名,最底下,是兩個漂亮的簽字「冠達」。
這個「長腿哥哥」在乃雛公司相當有名,乃雛二十一歲進公司,第一個設計的花園,就是冠達的中庭,接洽人還特別指定要乃雛擔任設計。
還有之後,一年四季,這位為善不欲人知的「長腿哥哥」,還會不定期要求乃雛增補,或變換中庭擺設。她很多案主就是因為看過冠達,才慕名找上她。
公司同事無一不羨慕她的好運,同時也好奇,她是不是認識冠達的員工,否則對方怎會知道她姓名?
同事描述接洽人的模樣,身材高瘦,約莫三十歲,有雙陰鬱深邃的眼睛,重點是,人很帥。乃雛努力回想,就是沒印象。
「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他説他姓柳。」當時接洽的同事這麼回答。
柳這個姓氏,讓她有種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經在哪兒聽過,但就是想不起來。
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公司同事開始喚柳先生「長腿哥哥」;典故來自琴-韋伯斯特的小説《長腿叔叔》。書裏男主角一路暗地幫助女主角,結局當然是Happyending,同事們時常取笑,説書中結尾正是她跟柳先生的最佳寫照。
乃雛老罵他們無聊,但話説回來,她確實很想見一見這位柳先生。
不為別的,只是想謝謝他,再三給予她機會。
她每次看他寫的提貨單,就會覺得他應該是個懂花、喜歡花的人,否則不會開出這麼恰當的訂單。
不過可惜,每次他出現的時候,她總有事走不開。好像約好要錯過彼此似的,像剛才她忙着製作枕木水栓,根本沒聽見小禾叫她。
她對小禾説:「妳下回幫我要電話好了,已經十幾次了,我老遇不上他本人。」
「我才不要。」小禾圓潤的臉龐浮現紅暈。「等一下他誤會是我對他有意思……」
「真的是誤會?」乃雛曖昧一頂小禾。
小禾賞她一掌。「妳討厭死了,不理妳。」説完嬌羞地跑走了。
乃雛哈哈大笑,直到看不見小禾身影,她才扯下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冒汗的額頭。
真熱!她拿帽子朝臉搧了搧。不一會兒,她又戴好帽子,繼續忙她的枕木水栓了。
遠遠望着應乃雛的男人,微微笑了。
他,就是冠達科技的柳先生,全名柳明之,也就是乃雛同事戲稱的「長腿哥哥」。現年三十歲的他,已是掌管冠達命脈的開發部經理。冠達董事為了保有他,除了給予優渥的薪水,還跟他簽訂秘密協議,在他任職冠達期間,可擁有市價數千萬的股票及紅利。
但對他來説,擁有這些財富的快樂,還比不上坐在這兒遙望她幾眼。
他跟應乃雛的確認識,而且淵源頗深,但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乃雛不過七歲,而他十五,兩人從日到夜,形影不離一起生活了三年。他當初是以貼身管家兼家庭教師身分待在應家,而他所服侍的「主人」,就是正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的應乃雛。
柳明之是孤兒,父母早亡的他,七歲就被開設管家學校的阿姨接過去照養。耳濡目染加上天資聰穎,縱使阿姨不曾要求他參與任何管家訓練,他仍舊學會一身不輸給正牌管家的接待技巧。
應家不知從第幾代開始,家族成員一到七歲,為人父母的就會讓自個兒小孩挑選一名優秀、得體的管家陪在身邊——或許也帶着一點彌補心態,畢竟集應太龐大,身為執行董事或總裁的雙親無法長時間陪在小孩身邊。那一年輪到年紀最小的應乃雛。她一進管家學校,看見正幫忙灑掃庭院的柳明之,立刻指名要他。
想起過去,柳明之陰鬱的黑眸染上些許明亮。他並不怨怪乃雛不記得他,十五年是很長的時間,還有,他也懷疑她是否記得他的本名,因為當時,她總叫他「六哥哥」。
「六」,柳的諧音。
「六哥哥早安……」、「六哥哥再見……」、「六哥哥晚安……」小小稚嫩的乃雛,總會睜着充滿信任與幸福的雙眼,小雞似地跟在柳明之身後。一開頭柳明之並不喜歡這份工作,甚至覺得成天伺候一個七歲大的小孩是一種恥辱,打死不讓學校同學知道他私底下的身分。
但那一回,班上同學全被感冒病毒襲擊,他也不例外。極度不舒服的他還得聽應家總管威脅,説他再不下牀工作,就立刻離開應家。
走就走,誰怕誰!當時他正想這麼回嘴,但一隻軟嫩的手卻牽住了他。是乃雛。她異常堅定地駁斥總管的話,説她願意給「六哥哥」多幾天休息時間,別人她不要,她只要「六哥哥」。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他很清楚,自己對乃雛的照顧不過是應付。但她不管,她就是要他陪在身邊,即使接着幾天,她得靠自己起牀穿衣,複習功課,練習鋼琴、小提琴,準時要司機開車載她到補習班上英語跟日語課。
他遙望她拿着電鑽工作的身影,腦子同時浮現她幼時的模樣。
乃雛從小就不是能幹的人,他生病那段時間,常可以從窗子看見她小小匆忙又零亂的身影。不是左右兩隻小馬尾綁得一高一低,就是襯衫背部沒扎進制服裙。生活起居一直有人打理的她,突然間要靠自己綁頭髮穿衣裳,格外手忙腳亂。
而她腦筋也直,壓根兒沒想到還可以使喚其它傭人,代她處理所有瑣事。
她只是很認真的,靠自己小小的手,實現她的承諾。
坐在車裏的柳明之深吸口氣,每次憶起過往,他總覺得鼻頭髮酸。爸媽去世後一直未感受過被人重視、保護的他,那一瞬間,好像看見了天堂。
他才明白,只要是人,都是需要被需要的。哪怕需要自己的對象只是只小貓小狗。
是乃雛照亮了他平淡無奇的人生。可以説他多年來努力工作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是的,他愛上她了。在長久時間的發酵下,默默的關心轉變成了愛情,為了擁有追求她的資格,他努力爬上這個位子,但就在夢想越來越接近的同時,他也越來越在乎這十五年的空白。
萬一她真想不起他,萬一他不是她喜歡的類型?還有年紀,才二十二歲的她會不會覺得三十歲的他太老了……等等的芝麻小事。愛得越深越久越會擔心,萬一兩人相認了,結果她的答案是抱歉,她不喜歡他。他又該如何收拾自己的情意?
柳明之百味雜陳地注視乃雛的動作,她很快在枕木上安上肘形彎管跟水龍頭,大功告成同時,一名染了金髮的年輕男孩走來她身邊,一手拍掉她頭上草帽。
望見這一幕,柳明之的心突然往下沈。
他知道這男孩,名字叫武世仁,是乃雛大學同學,稍晚她幾個月進入「MyFavoriteGarden」工作。如果他觀察得沒錯,這位姓武的男孩應該喜歡乃雛。
只是他不確定,乃雛對武世仁,是不是也有同樣感情。
「543!你很無聊耶你,沒看見我在忙?」乃雛抓緊草帽大叫。543是她幫武世仁取的綽號,兩人的「孽緣」從大學維持到現在,武世仁簡直捉弄她捉弄上了癮,每天不來這麼一下,好像他會死掉一樣。
「我只看見妳忙完了。」武世仁蹲下來檢查她剛完工的枕木水栓。「不錯耶,想不到妳手工挺細膩的。」
「當然,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她驕傲一哼,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工具。「你找我幹麼?」
「老闆要我負責一座植生牆,想説妳可能感興趣,要不要一塊去看看?」
「什麼時候?」
「三點,我跟對方約在施工地點碰面。」
乃雛拉起袖子一瞧手錶。「可能來不及,我一點要到客户家,今天一定要把水栓安裝好……」
「如果妳很想跟去觀摩……」武世仁故意裝出百般不願的表情。「我勉強可以過去幫妳,動作快應該沒問題。」
乃雛暗翻白眼。543這傢伙,從以前就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有意幫忙,卻要裝出一副人家欠他很多的死德行。
「是是是,好勉強。」邊説,她彎腰扛起地上的枕木塊。
「給我。」武世仁從後頭接過,他才沒那麼狠心,捨得空手站一旁看自己喜歡的女生扛重物。「妳去拿工具,我去開車。」
坐在車裏的柳明之當然沒聽見兩人對話,但從兩人舉動,不難猜出兩人目標。
柳明之籲口氣望向方向盤,他也該走了。
就在這時,乃雛插在吊帶褲口袋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等等,我家裏電話。」她拿出手機,示意武世仁先走。「我是乃雛……」
「不好了,小姐——」應家傭人方嫂在手機那端急急説:「大小姐出事了!」
怎麼會?她一愣。「妳説慢一點,姊姊不是去美國?」
「沒有。」方嫂啜泣道:「大小姐沒去美國,那是老太爺騙您的,他吩咐不能讓您知道,小姐,大小姐瘋了……您快回來……」
老太爺,指的是乃雛的爺爺。
「好好,妳先別哭,我現在就回去。」
乃雛匆匆收線,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錯愕不已。她心頭浮現姊姊乃蝶模樣——怎麼可能?她那個漂亮聰明又優秀的姊姊,怎麼會瘋了?
「妳好了沒有?該出發了。」坐在駕駛座上的武世仁輕按喇叭。
乃雛快步朝他奔去。「我家裏有事,得馬上回去一趟,你幫我找人到客户家安裝,回頭我再謝你。」
難得看她那麼緊張,武世仁探出頭問:「妳沒事吧?要不要我送妳?」
「我騎摩托車比較快。」她七手八腳摘下帽子跟手套。「我先走了,工作就麻煩你了。」
「我知道,妳騎車小心點……」
武世仁話還沒説完,乃雛已跨上摩托車,油門一催,咻地消失在車庫門外。
剛巧,柳明之也在這時將車開離,抬眼,忽地瞄見乃雛從他前頭馳過。
他一愣,還以為她會跟那個武世仁一塊出門的……
而且,她的表情不太對勁。
他輕踩油門追到她摩托車邊,雖然隔着車窗還有她頭上的安全帽,仍可看見她抿嘴皺眉的表情。
這表情他再熟悉不過,從小她不高興或不安的時候,總會不自覺露出這表情。
誰惹她生氣?他腦海浮現武世仁的臉……不可能,如果是那傢伙惹怒她,依她個性,她一定當場給他一腳,不會氣到忘了工作,騎車在路上狂飆。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乃雛疾馳一陣,回到位在大湖公園附近的家。離家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就可以看見穿着白色圍裙的方嫂,在車庫前猛繞着圈圈。
「您終於回來了!」乃雛車還沒熄火方嫂就迎了上來。「老太爺在裏邊,您等會兒説話可要小心點。」
她才不怕那個臭老頭!乃雛拍拍方嫂手臂。「姊姊呢?」
方嫂搖頭。「我剛才出來的時候大小姐還在鬧,老太爺要人把她架進房間,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進去看看。」
應家,是一幢三層樓高,佔地五百多坪的L形大宅。短的那邊是側屋,連接車庫、廚房跟傭人房、洗衣房。其中佔地百坪的花園遍植林木,還有設了一個標準游泳池。以鋼材跟暗色大理石砌成的屋宇,在太陽底下閃耀着冷硬的光芒。
雖然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家,但説真話,乃雛一直覺得它太冷淡無生氣——尤其爸媽死後,性格嚴厲的爺爺開始掌控全家後,更是充斥屋裏每個角落。
那是一種心理上的孤寂感,要她選,她寧可花錢到外頭賃居。而她也真的做過,只是爺爺不斷阻撓。每次剛挑好房子回家就會接到房東的退訂電話,幾回下來,她也斷了搬出去的念頭。
知道不討爺爺喜歡,所以乃雛習慣從側屋進門,先到傭人盥洗室檢查一下儀容,才到客廳見人。
她大跨步穿過迴廊,走沒幾步,就聽到歇斯底里的哭聲——
「把羿凱還給我,還給我……」
是姊姊的聲音!
乃雛衝進客廳。
應家客廳活脱是裝潢雜誌上的豪宅樣本,米白色的牆漆,造價百萬的波斯地毯,懸在挑高天花板上造型細緻的水晶吊燈。靠近走廊那端有架史坦威鋼琴。左邊是從沒使用過的白色大理石壁爐。核桃木製的邊桌優雅地擱置在每個角落,上頭不是立着花瓶,就是擺着華麗的桌燈。
乃雛的姊姊乃蝶,這會兒就站在壁爐前方,踮着腳尖拚命搶着隨扈手上的熊娃娃。
專門派來保護應慶祥的隨扈,每個都是兩百公分一百公斤的壯漢。在他面前,高一六五、四十五公斤的應乃蝶,簡直像個小孩子。
「還杵在那兒做什麼,立刻拿去丟掉!」
説話的人,正是乃雛的爺爺,集應集團的董事長,應慶祥。
應慶祥今年已經七十七,雖然頭髮早已花白,但身材高壯魁梧,唇角眉宇仍舊散發着無與倫比的慓悍氣息。
仔細觀察,不難發現乃雛與爺爺模樣神似,兩人都有一雙高傲不屈服的眼睛,膚色都呈現健康的麥色,不像姊姊,有着一身遺傳自媽媽的柔皙雪肌。
「現在是什麼情況?」乃雛跑到姊姊身邊。「姊,妳沒事吧……」一見姊姊側臉,她瞬間愣住。
姊姊怎麼會變成這樣?她驚愕的看着姊姊原本明亮,現在卻變得失焦恍惚的眼睛。原本白裏透紅的細緻肌膚如今成了紙般的死白,還有頭髮——原本像黑緞滑膩動人的秀髮,如今竟成了一頭稻草!
天吶!她不敢相信。眼前這人,真的是她的姊姊,大家口中的「漂亮寶貝」?
「我要我的羿凱……還我……還給我……」乃蝶好似沒發覺乃雛的存在,只是不斷撲抓着隨扈,失魂的大眼僅看得到他手上的熊娃娃。
乃雛想起方嫂的話,原本還不相信,但現在……
「我叫你拿去丟掉!」
雷鳴似的吼聲將乃雛拉回現實,她轉頭,看見爺爺伸手搶走了熊娃娃。這會兒乃蝶的攻擊對象換了人,只是應慶祥沒隨扈好對付。
「妳鬧夠了沒有?!」應慶祥用力甩開糾纏不休的孫女,反手給了她一巴掌。
乃蝶隨着巴掌聲響,倏地跌地。
「你在幹什麼?!」乃雛趕忙衝到姊姊身邊,檢查她紅了一半的臉蛋。「妳沒事吧?」
「羿凱,我要我的羿凱……」好似不知道痛,一被攙起,乃蝶又朝熊娃娃撲去。
「滾開!」應慶祥再度甩開。這會兒他將熊娃娃塞給愣在一旁的傭人,要她立刻拿去後院燒掉。
「不可以!」乃雛趕忙搶走。
乃蝶一見,忙將熊娃娃緊緊摟在懷裏。「羿凱,我的羿凱,我找到你了,你放心,我們不會分開了。」
「誰準妳給她的,拿過來!」應慶祥怒目相向。
「我不要!」乃雛毫不畏懼,張開手護在姊姊面前。「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跟你拚命。」
乃雛這句話不是開玩笑,應慶祥再清楚不過。他記憶猶新,當年她不過十歲,就曾經在極忿怒的情況下咬過他。
但他應慶祥的權威,又豈是一個黃毛丫頭可以挑戰的?
連説話都懶,應慶祥手杖朝她肩膀劈下,在他認知裏,教小孩就跟教狗一樣,不聽話,就是打!
但乃雛不再是當年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女孩,她手一伸,穩穩抓住手杖。
「放開!」他咬牙切齒,這丫頭力氣真大。
「除非你答應不找姊姊麻煩。」
「妳以為妳在跟誰説話?」
「我的爺爺。」乃雛昂然瞪着爺爺。
應家三兄妹就她個子最瘦小,但也最敢反抗爺爺。在他們家,除了做爺爺安排好的事情,其它意見都會被當成是忤逆——得經過一次次慘烈的抗爭,被打捱罵外加禁足,直弄到天翻地覆才會出現轉圜的餘地,而且不是次次都能如願。當年乃雛讀大學,到「MyFavoriteGarden」工作,決定拿摩托車當交通工具都經過同樣「戰役」。總而言之,乃雛一向是應慶祥頭痛的對象。
「既然知道,還不放手!」
「我説過,你得先答應不找姊姊麻煩。」
「放肆!」應慶祥丟開手杖,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了乃雛一巴掌。
捱了一巴掌,仍舊打不消她的反抗心,她咬牙瞪視爺爺。「你除了會打人之外還會做什麼?姊姊喜歡那隻熊娃娃,要它陪她,有什麼錯?」
「妳質問我?好,妳告訴我她多大年紀,二十五歲紐約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到現在還抱着一個熊娃娃,成天裝瘋賣傻……」
乃雛怒指縮在牆角的姊姊,要爺爺擦亮眼睛看。「她這個樣子,你覺得她是在假裝嗎?」
應慶祥不予響應,向來優秀聰敏的長孫女發瘋,這事他沒辦法接受。「只要沒那隻熊,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我不準。」她再擋。
「妳!」
祖孫倆怒目相向,感覺兩人又快打起來。就在這時,應慶祥的貼身管家,也是他的特助——曲真,突然自樓上跑下。「董事長,李先生在在線。」
應慶祥仍舊怒瞪着乃雛。「跟他説我在忙,晚點再回電。」
「我説了,但李先生説有很要緊的事,非跟您説上話不可……」
可惡!應慶祥一啐。「把大小姐帶進房裏關起來。」
「是。」曲真快速拾起手杖,彎身送到主子手邊。「您的手杖。」
應慶祥一把搶走,迅速上了二樓。
他一離開,緊繃的氣氛瞬間鬆懈。乃雛蒙臉,重吁了口氣。
「二小姐?」曲真一臉關心。
家裏沒一個人不怕個性嚴厲的應慶祥,也沒一個人不喜歡活潑開朗,像顆小太陽似的乃雛。
「我沒事。」她輕碰刺痛的右臉頰。老傢伙出手還真狠,完全沒保留。「來吧,我們送姊姊回房。」
兩人左右攙着應乃蝶直到四下無人處,乃雛才低聲問:「你知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是説姊姊出國去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曲真嘆氣。「二小姐知道大小姐有男朋友的事嗎?」
乃雛點頭,她撞見過幾回,記得對方是個教書的有為青年,長得挺斯文的。
「兩個月前,董事長幫大小姐談妥了婚事,董事長要大小姐跟何先生分手,大小姐答應了,但何先生不肯。一個禮拜前兩人最後一次談判,分是分手了,但是怎麼知道,何先生會在回家路上發生車禍。」
「死掉了?」她驚愕地問。
曲真點頭。
她望向姊姊,姊姊仍痴傻地摟着熊娃娃,呢喃喚着「羿凱」。
「大小姐吵着要去見何先生最後一面,董事長不肯,要我們把她帶去陽明山別墅。開頭大小姐只是一直哭,接着不吃飯,大概昨天吧,大小姐不知從哪兒找到這隻熊娃娃,就説它是何先生,怎樣也不肯放開。」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乃雛瞪着比她大上十歲,西裝筆挺的曲真。
曲真一臉抱歉。「董事長下令不準走漏消息,怕李家人知道。今天大小姐所以回來,也是趁我們不注意時偷跑。」
不會吧!「她一個人抱着熊娃娃從陽明山走回家?」
「是,所以董事長才認定都是那隻熊的關係。」
乃雛忍不住在心裏罵髒話。全世界只有她爺爺才會那麼盲目,看不清問題癥結,是因為他干預了不該干預的事!
剛進姊姊房間,乃雛突然發現有個人不在。「洪怡呢?」
乃蝶的管家洪怡已在她身邊待超過十八年,兩人向來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曲真答:「辭掉了。董事長説大小姐今天會變成這樣,洪怡脱不了關係。」
「他又來了!」乃雛氣壞。
爺爺任意辭退管家已經不是第一次。往事飛快轉過乃雛腦袋,當年她十歲,爺爺就曾經拿她成績不夠好為理由,辭了身兼管家與家庭教師的「六哥哥」。
那一次乃雛反抗之大,甚至還咬傷爺爺手臂。
但小孩怎麼鬥得贏大人,縱使她流乾了眼淚餓瘦了肚皮,還是激不出應慶祥的同情心。
他開出條件,連拿三次第一名,就同意她的要求,問題是乃雛再怎麼努力,也只拿到第二名成績。
當時她年紀小,只能無助地面對爺爺的安排,但現在不一樣了,她長大了。為了姊姊,她一定得想辦法讓洪怡再回來,不然姊姊就太寂寞了。
她把姊姊往曲真懷裏推。「幫我照顧她,我去找他理論!」
惦記着乃雛的反應,柳明之一回到辦公室,馬上撥通方伯手機。
「明之啊,你等等,我到外頭説去。」
方伯是應家的園丁,他太太就是剛才乃雛喊的方嫂。柳明之跟方伯感情很好,即便離開應家,逢年過節,他還是會打電話跟方伯拜年。
乃雛近況,也多是方伯告訴他的。
覷了個四下無人的角落,方伯拿着手機,將前因後果仔細説了一遍。
「……然後二小姐氣沖沖跑到老太爺那兒,都還沒説話,老太爺就命令她辭了工作,不許再去庭園公司上班。」
「為什麼?」
「還不是老太爺要她頂替大小姐的婚約。」
乃雛要結婚了?柳明之腦中浮現她如陽光般燦爛的笑臉,突然覺得心口悶痛,喉嚨乾澀。
「她怎麼説……」她才二十二歲,現在就決定婚事會不會太早了點?
「當然不答應。説實在,我們捧人家飯碗不應該暗地説老闆壞話,但看見老太爺那樣子,一發起脾氣,耳光手杖齊來,真是——」
她捱打了?!柳明之心一沈,腦中浮現她孤立無援的身影,要是他還在她身邊就好了,最少最少,他還可以拿身體保護她。
「她不要緊吧?」他壓抑的嗓音滿是心疼。
「你方嫂去看過,沒什麼大礙,只是婚事大概確定了。我聽説老太爺威脅二小姐,説若不從他,他就把大小姐關進精神病院,還説要阻絕庭園公司營運。你也知道老太爺多討厭二小姐到外頭工作,剛好趁這機會,一石二鳥。」
柳明之搓揉臉頰,他知道她性格,她喜歡花草樹木,喜歡活動筋骨,要她成天待在家啥事也不做,那會悶壞她的。
不行,現在不是躲在暗處默默關心的時候,她正需要他的幫忙,他得想辦法回去幫她。
「方伯……」他對着話筒喚:「我想回二小姐身邊。」
「這個我無能為力啊。」
「我知道我的要求讓您很為難,但是我沒辦法坐視二小姐遭遇困難。請您幫我想想有沒有什麼辦法,我也會努力找門路。」
「你也真是有心,都已經這麼多年,你還這麼關心二小姐。好,方伯我就幫你留意,但不敢打包票跟你保證一定行。」
有方伯這句話就夠了。柳明之對着話筒低喃:「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