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電話響了,大舅媽在燒熱水,大舅在衞生間,餘週週放下鋼筆跑到客廳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
“喂……請問是餘週週家嗎?”
“我就是,您是哪位?”
“……我是爸爸。”
餘週週安靜了幾秒鐘,然後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説。
“哦,您好。”
……
這一年的冬天,陳桉沒有回家鄉。他的工作在上海,遙遠得讓餘週週懷疑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彷彿一隻南遷的候鳥,遠離冰封千里的家鄉。
小心翼翼地撥通他留下的電話號碼,剛剛響了兩聲,陳桉就把電話掛斷了。餘週週放下電話,不出半分鐘,電話鈴響了起來,不用想都知道,是陳桉打過來的。
陳桉做事永遠很貼心,他知道餘週週在大舅家住着,電話費還是能省則省的,所以總是他打過來。
餘週週定了定心神。
“喂?”
“週週,新年好。”
“……新年好。”餘週週乾笑了兩聲。
“最近學習生活一切都好?外婆的情況有沒有好些?”
“好,都好。”
“那你找我有事情是吧?”
“對,”餘週週盯着窗上厚厚的窗花,“剛才我……爸爸……打電話來,説要見見我。” ——
元旦之後再上一個星期的課,就是期末考試。
林楊最終還是被路宇寧和蔣川他們踢出了中午大鍋飯的隊伍。
“你丫拉着一張鍾馗的臉給誰看呢?!該上哪兒吃上哪兒吃!”
他端着盤子漫無目的地在食堂裏晃盪,不知道在找什麼。一排排空座位從眼前溜過去,而林楊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座位。
兩個高一的女生打打鬧鬧地從他身邊經過,其中一個不小心把端着的一盤子西紅柿炒雞蛋倒了一地,林楊白校服上濺到一片菜湯。
熟悉的記憶撲面而來,林楊怔怔地盯着地上的西紅柿雞蛋許久,旁邊的女生幾次道歉他都冷着一張臉沒有反應,對方快哭出來的那一刻,他突然站起身,朝門外跑過去。
一個月前餘週週的那番話讓他滿肚子救世主的熱情憋成了冷石頭,林楊告訴自己,餘週週的確不需要他。
她有自己豐富的世界。她過得那麼平靜,假以時日,她會慢慢淡忘掉傷痛。就像小學畢業,他通過凌翔茜和蔣川得知週週家裏面真實的情況,很是心疼了一陣, 把她當成童話世界裏面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人物,需要關愛和保護。卻沒想到初中偶然遇見時,她在另一個世界和另外的朋友笑得那麼燦爛,那麼自由。
她並不需要補償。
林楊直到這一刻才明白:也許她並不需要自己,但是自己需要她。
一路狂奔至七班門口,在大冬天嗆着冷風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了四百多米,他停下來的時候扶着牆幾乎想要吐。
“餘週週今天沒來上學,你白來了。”門口靠着的短髮女生頂着大大的黑眼圈,瘦得像個大煙鬼。她把校服反着穿,背面朝前,兩隻空袖子好像幸災樂禍地晃來晃去。
“……你怎麼知道我來找……”
“你不是在追她嗎?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以為你放棄了呢,正惋惜男人的毅力,你就又出現了,不錯不錯。”
林楊幾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兩分鐘前剛剛做的決定,這個女生怎麼一副她早就知道的樣子?而且還説得那麼直白……
“你怎麼知道我……”想了想,眼睛突然亮起來,“餘週週跟你説的?”
女生意味深長地一笑,林楊忽然覺得後背有點發寒。
“別他媽那麼多廢話,要不要我幫忙?”
林楊搖搖頭,他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女生起鬨的手段,以前曾經在初中被一個至今也沒見過的外班女生倒追,他礙於面子不和那個女生計較,可是那個女生的所謂姐妹蹬鼻子上臉,差點沒把他逼得跳樓。
“我這個軍師跟那些白痴女生可不一樣,”她神秘地搖搖手指,“看樣子你光有決心沒有計劃,頭腦一熱就狂奔七百里加急來這兒告白了?嘖嘖,這智商,真愁 人。就按你這策略,呵,你就慢慢追吧,估計你們倆進展到牽手的那一步的時候我都快入土了,要是以後生孩子了,我可能在陰間都已經還完房貸了。到時候給孩子 起好名字就寫在白紙上燒給我看看哈!”
女生大大咧咧的一段話讓林楊差點當場噴鼻血。
“怎麼樣,考慮考慮?”
林楊幾乎是憑藉直覺便相信了這個女生。
“那,拜託了。謝謝……”他正色道。
“我不樂意聽那些虛頭巴腦的,”女生歪嘴一笑,轉身回班,幾秒鐘之後拎出三張數學卷子三張歷史卷子。
“晚上做完了給我,我們明天要上交。”
林楊臉色灰敗,“歷史卷子也要我做?”
“不不不,我們那個歷史老師武文陸先生一精一神不大好,這張所謂的年代線索整理卷,其實就是把這個東西從頭到尾抄一遍,”女生説完就遞給他另外三張歷史卷子,這三張上面滿滿的都是字,“你照着這個抄就好。”
“抄卷子你都懶得抄?不是都有答案了嗎?”
“當然懶得抄,我要不是想偷懶我幹嗎幫你?作為餘週週的後桌,我還看不上你呢,勉為其難幫幫你,你倒還有意見?!你現在反悔也可以,我不阻攔,不過相信我,有我在,你想追到她,估計真的得等我入土以後。”
林楊頭腦一片混亂,他已經回憶不起他是怎麼從食堂換影移形到這個地方變成包身工的。
“所以呢,為了那個黑臉包公不要一天到晚找我麻煩,你就乖乖地把卷子抄好了給我——你知道你手上那三張寫好的卷子是誰的嗎?”
林楊這才拎起卷子去看側面的姓名欄。
餘週週三個清秀端正的字像篆刻一般印在左上角。
“我從她桌洞裏偷的。”
女生雖然聲音發虛,可是嗓門很大,這種事情被她光明正大地吼出來,林楊不由得留心看了看走廊兩邊有沒有熟人。
“記住了,放學前,最好是第一節晚自習下課的時候抄好了給我,不許遲到!”
林楊點頭如搗蒜。
“對了,我叫米喬,是餘週週最好的朋友,呃,現在還不是,過幾天就是了,你記住了,跟着我混,有肉吃!”
米喬説完之後咳嗽了幾聲,低聲咒罵了一句“走廊裏真他媽冷”,就晃晃蕩蕩地進屋了。
林楊拎着手裏的九張卷子夢遊一般上樓回班。
突然,彎起嘴角,好像生活中終於有了一個甜蜜的目標一樣。
然後才想起,米喬都沒有問他叫什麼名字,怎麼幫他?
不會是……被耍了吧? ——
餘週週聽到手機震動的聲音,拿起來一看,是林楊的短信。
“你生病了嗎?”
“應該是感冒了,發燒,放心沒什麼大事。”
“好好吃藥,多喝熱水,穿暖和一點,別看書了,多睡覺,好得快。聽話!”
餘週週有種被雷劈了的感覺,她想都沒想就回復了一條,“你知道觀世音為什麼想要掐死唐僧嗎?”
她相信林楊一定看過《大話西遊》。
林楊的短信回覆的很快:“可是到最後她還是下不了手啊。”
餘週週翻了個白眼,栽倒在了牀上。
不知道為什麼,昨天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之後,她晚上就開始莫名其妙地發高燒,昏昏沉沉的。今天早上才退了點燒。
身上一股酒的味道。似乎是大舅媽坐在自己身邊用酒一精一給她擦了一晚上身體,額頭,耳朵,脖子,手心,腳心……一遍又一遍,用最古老的辦法試着降温。餘周 周在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媽媽又回來了,初三她出水痘的時候連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也是這樣昏沉的午夜,牀邊的人影模糊不清,卻有一雙那樣温柔的手,拉住,就 再也不想鬆開。
她不知不覺哭了一夜。
爸爸的電話裏面説,希望餘週週能跟他們一起過年,那時候她還沒有給陳桉打電話,就自作主張地拒絕了。對方在電話中沉默了半晌,説,我年前年後都要出差,只有過年的時間比較寬裕。
餘週週忽然很想笑,“是嗎?可是過年的時候,我沒有時間啊。”
電話那端安靜了一會兒,“好吧,我年後再聯繫你。好好學習,注意身體。”
“謝謝,再見。”
午夜夢迴,餘週週在心裏承認,她是高興的。
她並沒有告訴陳桉,當時有一種渴望報復的興奮感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甚至在高燒不退的情況下,仍然躍躍欲試想要爬起來——儘管不知道爬起來要做什麼。
原來還是有執念,還是想要做點什麼,哪怕只是甩一個耳光,説一句狠話,或者用最最世俗的方式去辱罵和炫耀。
她想要見到他和他們。她現在退無可退,破釜沉舟,沒有任何值得擔心和在意的人,除了她自己。
餘週週知道,那一刻,她是甘心去做一顆自殺性炸彈的。
她等待着引線被點燃的那一刻。 ——
辛鋭在公車上幾乎凍僵了,不得已放棄了座位站起身跳了兩下試圖緩過來。
窗外絢爛的霓虹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今天的外教課,她做完了一整套解析幾何的專項練習,直到看見座標軸就想要嘔吐。
音樂課美術課上,老師用大屏幕放欣賞片段的時候,她一直拿着抄寫了成語和英語單詞詞組的便籤低頭背,彷彿沈屾附體。更不用提隔三差五逃掉的體育和課間操。只有外教課,她積極地發言,因為她覺得,英語口語是很重要的技能和門面。
門面。讓自己“上檔次”,變成像餘週週和凌翔茜那樣的女生的門面。
只有辛鋭自己知道她為了變成另一個人付出了多少努力。當初餘週週居高臨下地幫她,以為她所要的只是好成績,擺脱所謂的差生待遇。
其實辛鋭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
每當初中的她在課堂上啞口無言像塊石頭一樣佇立許久才被許可坐下,她就會閉上眼睛,用幻想覆蓋這一段記憶。黑暗的幻想世界裏面,她方才口若懸河,贏得四周噼裏啪啦的掌聲,甚至還幫回答不出問題的餘週週解了圍。
坐下的時候,就能看到温淼投射過來的躲躲閃閃的目光。
這樣的幻境,辛鋭有好多種。音樂課的時候會出現舞台女皇的幻境;美術課上會誤以為自己能夠侃侃而談點評梵高拉斐爾;甚至在體育課上都會盯着自己臃腫的雙腿發呆,用目光將它拉長,變直變細……
餘週週怎麼會知道,除了學習成績之外,她為了讓自己的幻象成真,每天跑圈,減肥,狂背歷史和藝術知識,像聽英語聽力一樣聽流行歌曲,瞭解娛樂圈常識,讓自己在和別人交流的時候不至於像個外星人,甚至能夠成為人緣很好的中心人物……
辛鋭一直都認為,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她是辛美香,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不是另一個人。只是辛美香。
漂亮的學年第一凌翔茜在外教課上用標準美音一通搶白,辛鋭站在原地,大腦空白,突然有了一種被照妖鏡打回原形的恐懼感。
從第一次見面她的直覺就告訴過她,會有這麼一天。她摔得碎何瑤瑤的鏡子,可是凌翔茜的這一面,要怎樣才能敲出第一道縫隙?
辛鋭邁進狹小的新家,掏出鑰匙的時候,就聽見裏面鍋碗瓢盆摔了一地的響聲。
“我他媽都病成這樣了,你還給我出去喝酒,你他媽怎麼不直接喝死?!”
窮,窩囊,無休止的爭吵。
既然這樣,你們怎麼不離婚,你們怎麼不去死。
辛鋭把額頭貼在門上,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讓她羞愧而痛快。
餘週週一定不知道,儘管她失去了媽媽,可是自己卻那樣羨慕她的自由無牽掛。
房門裏面正在指着對方罵着不堪入耳的髒話的兩個人,是她最親愛的人,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點。 ——
“我爸今天有事?”
“你爸爸在書房裏面會客呢,我看這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就給你打了個電話讓你自己先打車回來。來,把外套脱了,洗手,到廚房吃飯。”
凌翔茜把雙手平展在温熱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媽媽在廚房喊着讓她動作快點。
“快期末了吧?”媽媽給她夾了一筷子排骨,“複習得怎麼樣了?”
“唉,就那麼回事兒吧。”
“什麼叫就那麼回事兒?”
凌翔茜抬頭,看見媽媽又有些過分激動的苗頭了,左臉頰的肌肉輕輕地顫啊顫,顫啊顫,從眼瞼一路蔓延到嘴角。
三句話不到,一秒鐘前還好好的。
“挺好的,我是説,挺好的。”凌翔茜在心中輕輕地哀嘆。
去北京做了手術,休養了一個半月,面部痙攣疑似痊癒之後,再次復發,愈演愈烈。
大夫説,不要讓她激動。
凌翔茜很想問問大夫,每一個面部痙攣的中年女人都會配套似的被附贈一條格外敏感的神經,除了玻璃罩子,還有什麼辦法讓她們不受刺激?
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刺激和折磨。何況她媽媽會因為一隻開窗時候紗窗沒有擋住的蒼蠅蚊子而大發雷霆,也會因為一句“就那麼回事兒吧”而語音顫抖橫眉立目,左臉顫抖得彷彿唐山大地震——她要怎麼做才能讓媽媽不激動?
凌翔茜埋頭吃飯,忽然一陣疲憊襲來,讓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人在面對黑暗的時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誠實。
她輕聲問,“媽媽,如果我這次沒有考第一呢?”
飯桌另一邊遲遲沒有聲音,凌翔茜張開眼,對面的女人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她,“我上個禮拜跟你們老師通電話,他説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 驕傲了,一下課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呆都呆不住。茜茜,爸爸媽媽從來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着邪門歪道,你要不是心虛,怎麼會 問我這個?”
凌翔茜閉上眼睛,低下頭不再説話。
又是這樣。
説什麼都是白費。
她半閉着眼睛,不住地往嘴裏幹扒着白米飯。
這個情緒永遠激動,臉頰永遠顫抖,出門必須戴墨鏡,陪着爸爸從農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聯副主席的位置上,最喜歡説“我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輩子”,和第三者互抓頭髮打得頭破血流之後仍然能笑着為自家男人系領帶的女人,是她的媽媽。
她忽然想起張愛玲説過的某句話,原文已經記不清了,大意不過是,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
她匆匆吃完飯,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卻不敢鎖門,一會兒媽媽敲不開門又會吵嚷的。
凌翔茜摸出手機,躊躇許久,還是給楚天闊發了一條信息。
“你知道嗎,其實我覺得我活得很累。”
拇指按在發送鍵上,遲遲不敢壓下去。過了幾秒鐘,啪地擰亮護眼燈,刺眼的白光驚醒了她,凌翔茜連忙把剛才那條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正想要關閉,突然又覺得不甘心,慢慢地輸入,
“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手機放在桌角,她一邊瀏覽着歷史年代表一邊等待着,二十多分鐘之後才得到一條回覆,手機隔着桌布,震動起來感覺微弱,好像顫顫的呼救。
“不好不壞吧。好好加油。”
這種回覆,連一句“你怎麼樣”都不問,直接杜絕了她回覆短信的機會。
凌翔茜一邊尷尬地苦笑着,一邊又慶幸,還好剛才沒有把那條信息發出去,不然一定會被對方當成一精一神病的。
凌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總是讓人睏倦抑鬱,她越想越心煩,一把拽過手機,撥通了林楊的電話號碼。
“喂?”
林楊的聲音輕飄飄的,還透着一點點快樂。
“你高興什麼呢?”凌翔茜的口氣有些不善。
“我高興你也管啊?怎麼,你不高興?”
“我不高興。”
“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説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林楊!”凌翔茜不敢弄出太大聲音,只能低聲對着電話吼。
“我説你一天到晚窮折騰什麼啊,你是學年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藝,家庭美滿,愛情豐……雖然還沒有,但是追你的人多的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兒不高興?”
凌翔茜捏着電話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林楊,為什麼連你都這麼説。
似乎沒有人願意細心觀察別人生活中的細節。凌翔茜一邊對蔣川和林楊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小心地掩藏着自己家的真實情況,一邊卻又奢望他們能通過那些小細節推測出來她心裏真正壓抑着的苦痛。
她直接掛斷,把手機摔在一邊,低頭開始瘋狂翻書。
林楊並沒有再打過來。這讓凌翔茜更有了一種自己在無理取鬧的感覺,眼淚在眼圈中轉了半天,突然聽見牀上的手機終於響了。
急忙拽過來,才發現是蔣川的。
“我聽林楊説你心情不好?又怎麼了?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唄,給別人一個機會,積德。”
凌翔茜扁嘴笑笑,眼淚終於落下來。
這樣的貼心,讓她很感動。
然而這感動卻來自蔣川,她怎麼可能不失望。
電話那端的蔣川仍然不住地吸着鼻子,凌翔茜突然真的有些無理取鬧,她輕輕地説,蔣川,你能不能不總是像個擦不乾淨鼻涕的孩子?
她説不清那種傷人傷己的殘忍無恥怎麼會讓她這樣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