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少陵問道:“在下本來面目,可有什麼不妥麼?”
九疑先生瞧了他一眼,道:“老朽聽小兄弟述説經過,認為小兄弟和那幫神秘幫會中人,有過幾次接觸,他們也許覺得小兄弟知道了他們許多秘密,決不會輕易放過了你。小兄弟身世未明,大仇未復,何苦捲入這場是非之中,和他們糾纏不清,因此老朽覺得還是改變容貌,使人認不出你是誰?自然不會再有麻煩了。”
身世未明,大仇未復,這兩句話,聽得薛少陵驚然一驚,暗想:“不錯,目前已有不少人認得自己,如若改變容貌之後,什麼人都不認識自己,自可擺脱他們糾纏,專心查訪自己身世,和害死父母的仇人了。”想到這裏,立即拱手道:“不知先生要如何替在下易容?”
九疑先生笑了笑道:“這個容易,老朽已經準備好了,小兄弟隨我來。”
薛少陵跟着九疑先生進入右首一間房中,但見壁櫥上放着許多大小藥瓶,地上也有藥鍋刀鏟之類的東西,想是九疑先生平日練丹之室。
九疑先生朝上首一張木榻指了指道:“小兄弟請坐。”
話聲一落,立時轉身出去,一會工夫,捧着一個黃泥小炭爐進來,放在地上,然後把藥鍋放上,蹲着身子,扇了一陣。
薛少陵不知他鍋中放的是什麼藥?但覺一股苦澀藥味,直衝鼻孔。
九疑先生從壁櫥中捧出一隻朱漆小箱,又仔細的找了一陣,從櫥中取出幾個大小不等裝藥未的藥瓶,一齊放到桌上。
然後點起幾支蠟燭,打開小木箱,取出幾把精緻的小剪刀,一切都已準備好了!
九疑先生回頭笑道:“現在你該躺下來了。”
薛少陵心中暗想:“他不知要如何替自己改造面貌,看來到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和師傅的易容之術,果然大不相同。”
當下就依言躺下,側臉瞧去!
只見九疑先生取過一條面中,朝沸滾的藥鍋中浸了一浸,隨手招成方塊,就着嘴唇吹了幾口,一面説道:“小兄弟忍耐點兒。”
説話之時,已把浸了藥汁的面中,朝薛少陵臉上蓋下!
薛少陵但覺滾燙的面中,覆上面頰,燙得奇痛,鼻中同時聞一股濃重藥味,立時失去了知覺。
昏迷之中,耳中依稀聽到刀圭之聲,那正是九疑先生在替他精心改造面貌。
薛少陵也不知沉睡了多少時間,當他醒來之時,睜眼一瞧,只見九疑先生靜靜的站在榻前,好像在欣賞自己的精心傑作。一眼瞧到薛少陵醒來,含笑問道:“好了,小兄弟你現在有何感覺麼?”
薛少陵翻身坐起,説道:“在下只覺臉上緊繃繃的,有些不太自在。
九疑先生笑道:“過幾天習慣了就好,你瞧瞧還認識你自己麼?”
隨手取過一面銅鏡,遞了過來。
薛少陵接過銅鏡,就着燭光,朝自己臉上照去!這一照,不禁看的呆了!雖然同樣是一張面孔,但卻不是自己!如果説自己從前生得劍眉朗目,面如冠玉,鏡中人同樣也生得劍眉朗目,面如冠玉,只是找不到一點和自己相似之處。如果説自己從前生得俊美,那麼鏡中人比自己生得更俊美了些!
不,自己從前眉毛似乎濃重了些,多少帶點煞氣,現在這份煞氣已經絲毫不存。
眉目之間更清秀了,清秀得變成了一個文弱書生。
薛少陵仔細端詳着自己,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經過了易容!
忍不住伸手朝臉上摸去,只覺手指接觸到的竟然和真的皮膚一樣,不但細膩柔滑,而且也有撫摸的感覺……九疑先生微微一笑,攔道:“小兄弟,輕一些,要過了三天,才能完全生好。”
薛少陵臉上流露出驚奇駭異之色,由衷的讚道:“先生易容之術,真是神乎其技,只不知如何才能恢復在下的真面目?”
九疑先生從几上取過一個小小磁瓶,鄭重的道:“等你身世大白,需要恢復本來面目之時,可用沸水泡開瓶中藥未,趁熱洗滌幾遍,就可復原。目前你經我改造的面貌,雖是假的,但完全和真的無異,如有必要,你仍可用桑老九的易容之法,在臉上隨意易容。
薛少陵接過磁瓶,收入懷中。
九疑先生又道:“小兄弟經老朽易容之後,面貌已無人認得出來,但小兄弟自幼生長江南,口音不變,行走江湖,對人可稱姑蘇白家子弟,白家姑蘇望族,世代書香,也適合你此時身份,不可忘了。
薛少陵心中暗想:“他要自己冒充姑蘇白家子弟,也許有什麼機宜。”這就點點頭道:
“在下記住了。”
接着想起九疑先生曾有指點自己縮小範圍偵查之言,不覺抬目問道:“先生説過縮小範圍之言,還望指點一二。”
九疑先生含笑道:“不錯,老朽雖然想到一些,但是否對你有助,仍是難説,目前已是三月上旬,小兄弟從此地動身,前去四川,務必在四月十五日左右,到達成都。”
薛少陵問道:“在下到達成都,該當如何?”
九疑先生道:“你只要在四月十五左右,趕到成都就好了,其餘的事,那就看你機緣如何了。”説到這裏,又從桌上取過手指粗細一節小小竹筒,説道:“老朽在這裏面,已替小兄弟安排好了,到了四月十八晚上,才準剖竹拆閲。”
薛少陵如今對九疑先生已是十分信服,接過竹筒,又道:“先生還有什麼指點麼?”
九疑先生道:“是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老朽替你改造的容貌,應該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從現在起,直到四月十八為止,不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不能讓人瞧出你是會武之人。”
薛少陵聽得暗暗稱奇,一面問道:“那麼四月十八之後呢?”九疑先生略一沉思,道:
“四月十九日以後,非到萬不得已,仍然不宜出手,顯露武功,唔,老朽所謂萬不得已,就是指已到了有生命危險之時,自然又作別論。”
薛少陵暗暗忖道:“他方才説四月十八為止,現在又説四月十九以後,這中間就有一天差別,莫非四月十九那天有什麼事不成?”
心念轉動,正待問清楚!
九疑先生早已看出他的心意,呵呵一笑,道:“小兄弟最好不要問得太清楚,這倒不是老朽故弄玄虛,不肯明説,實是小兄弟此行,知道的越少越好,好了,小兄弟可以走了。”
薛少陵知道再問他也不肯多説,只得起身告辭,九疑先生直把他送出陣外,才行迴轉。
薛少陵離開九疑洞,因九疑先生叮囑,必須在四月中旬,趕到成都。目前相距還有四十天時光,中間還有數百里水程,溯江而上,極費時間。只怕不能如期趕到。
心頭甚急,趕到永州,買了一匹健馬,一路放轡疾馳。由湘入楚,由楚入川,引用一句老話,那就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薛少陵終於在四月十三,就趕到成都,這比九疑先生説的日期,還早了三天。
他在大街上一家老蓉城客棧,住了下來,一連三天,晃眼過去。
他根本連自己一路緊趕,從三千里外趕來成都,到底做什麼來的,都一無所知,因為他相信九疑先生囑自己來此,必有所遇。
這三天時光,他逛了城效武侯祠、青羊宮、昭覺寺、草堂寺等名勝,因為他翩翩年少,模樣俊美又滯灑,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注目,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少女們的羨慕。
***這是第四天的午牌時光:春熙街口一家叫做英蓉春的酒樓,此刻已經上了八成座頭,跑堂的尖聲吆喝和食客們的縱聲談笑,匯成一片!
一陣陣醺人俗醉的酒香,從酒樓中飄散出來,足可聞到大半條街!
這時只聽大街上傳來粗曠的歌聲:“一月主人醉幾回,相逢相值且銜杯,莫管春色如流水,揮手千金笑口開。”
這首歌,是從唐詩竄改而來,但經他改動了幾個字之後,就活脱脱的流露出此人的粗線條作風。
這首詩,已經不是詩人的詩,而是江湖遊俠的歌了!
隨着歌聲,一條昂藏的青年漢子,大步朝芙蓉春樓上走去。
此人身長八尺,生得濃眉大眼,紫臉膛,腰間圍一條軟鞭,蓬頭敞胸,足登麻鞋,看去雖然落魄,卻是掩不住他的豪邁本色,和旁若無人的灑脱氣概!
他上得樓來,目光一轉,沒待堂棺招呼,就在一張空桌坐了下來,拍案叫道:“夥計來五斤大麴,一盤滷牛肉,要快!”
“砰”的一聲,一個錢囊,丟到桌上,“嘩啦啦”滾出來的竟是一塊塊的黃金!
他這粗豪的舉動,引得許多食客轉頭朝他望來,他毫不在意,顧盼之間,忽然目光一轉,發現左首一張桌上,正有一個人望着他微微一笑!
這人書生打扮,身穿一襲青衫,腰間掛着一支紅中透紫的竹簫,好不温文滯灑?看得一怔,不自覺地也還了他一笑,突然拱拱手道:“兄台請了,在下粗魯慣了,別叫兄台見笑。”
那青衫書生連忙抱拳還禮,含笑道:“兄台意氣豪邁,正是英雄本色!幸會得很。”
“英雄本色”四個字,正説到這漢子的心坎裏去了,聽得他色飛眉舞,大笑道:“兄台果然雅人,哈哈、我金一凡算是交上兄台這個朋友了!”
他也不待青衫書生同意,一把抓起錢囊,大步走了過去,拉開板凳,在青衫書生橫頭坐了下來,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在下金一凡,兄台如何稱呼?”
青衫書生也喜歡豪爽,起身道:“歡迎、歡迎,原來是金兄,在下白少輝。”
堂信放好杯筷,送上大盤滷牛肉,和五斤大麴。
金一凡揮手道:“快叫廚下多燒幾個拿手下酒菜來,越快越好,我要和這位白兄痛飲幾杯。”
堂倌連聲應“是”,很快招呼下去。
金一凡順手倒了碗酒,抬頭道:“白兄,來,來,咱們萍水相逢,兄弟敬你一杯。”
咕的一聲,偌大一碗大麴,一口喝了下去。
白少輝舉起面前的酒杯,連説不敢,道:“該是兄弟敬金兄才對。”
説罷,和他對於了一杯。
金一凡眉飛色舞,大笑道:“痛快,痛快,是真名士便風流,讀書人能像白兄這樣灑脱的,實是少見,白兄真不愧是名士風流!”
白少輝道:“金兄過獎,兄弟如何敢當?”
金一凡夾起一大塊牛肉,塞進嘴裏,一陣大嚼,又道:“兄弟雖是粗入,卻喜歡結交名士,哈哈,除了西城的王公子,令兄弟無限心折之外,白兄該是兄弟僅見的風流人物……”
白少輝見他説起王公子,口沫橫飛,極自然的流露出敬佩之色,心中暗想:“此人生性爽直,豪邁不羈,這般稱道王公子,不知王公子又是什麼人物?”
金一凡又喝了一口酒,忽然注目問道:“聽白兄口音,極似江南人氏?”
白少輝道:“兄弟祖籍姑蘇。”
金一凡拍巴掌道:“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惜兄弟沒有去過。哦,白兄幾時到成都來的?”
白少輝道:“兄弟久慕四川天府之國,遊學來的。”
金一凡大喜道:“好極了,白兄來的正是時候!”
白少輝心中不禁一動,暗想:“他這句正是時候,莫非和九疑先生的日期有關?”
原來這白少輝正是間關遠來的薛少陵,他聽了金一凡的話,正待開口訊問!
堂棺已經陸續替兩人送上菜來、金一凡只是勸酒,兩人對飲了幾杯。
金一凡道:“白兄遠來,正好趕上浣花日,那是再巧沒有了。”白少輝道:“浣花日,兄弟好像聽人説過。”
金一凡赫然笑道:“四月十九浣花日,浣花溪上多麗人,這是咱們這裏最大的遊樂日子了,浣花溪邊,衣香繽紛,遊人如織。每年這一天,王公子總要把望江樓全包下來,嗨,那一天,不論識與不識,王公子一律歡迎,但真正能被他邀上畫舫,泛溪作長夜之遊的卻是不多。”
白少輝聽他又提到了王公子,不覺間道:“這位王公子,想來定是十分好客。”
金一凡大拇指一挑,大笑道:“豈止好客,他家的大門,終年都是敞開着的,無論什麼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客去訪,他都十分歡迎。”
白少輝笑道:“他倒頗有孟嘗之風。”
金一凡俯掌大笑道:“白兄説對了,王公子平生最喜歡的,莫過於別人將他比作孟嘗君了。”
白少輝心中暗暗付道:“原來王公子只是個沽名釣譽的紈絝子弟!”
金一凡見他沒有作聲,認真的道:“王公子雖然年事極輕,但確實是個名士,一肚子學問,不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就是絲竹彈唱,飛鷹走狗,也無一不通。”
白少輝見他把王公子説的如此文采風流,不覺點頭微笑。
金一凡咕的又喝了一大口酒,忝忝舌頭,又道:“最難得的還是他人品俊逸,宛如玉樹臨風,只要王公子在大街上溜上一趟馬,誰家姑娘不朝他嫣然一笑,飛上個媚眼兒。”他説到高興,竟然端起大碗連喝了幾口,接着笑道:“王公子若和白兄相比,真是一時瑜亮,珠玉並輝,王公子要是見了白兄,定然高興無比,今年的浣花日,更要瘋魔了闔城仕女!”説到這裏,不覺縱聲大笑起來。
白少輝心中暗道:“九疑先生要自己在四月中旬,趕到成都,自然和浣花日有關的了!”想到這裏,臉上也不覺露出喜容,説道:“兄弟能躬逢貴地盛會,確是樂事……”
金一凡好像並沒聽到他在説些什麼,突然舉碗一飲而盡,問道:“白兄想不想去見王公子?”
白少輝笑道:“這等人物,小弟倒確是想見他一見……”話聲未落,金一凡突然站起身來,大笑道:“咱們這就找他去。”
白少輝楞的一楞道:“此時前去,不覺得冒昧麼?”
金一凡豁然笑道:“我看白兄俊逸脱俗,怎地拘泥起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兩位見了面,兄弟保證你們相見恨晚。”
一手掏出一小錠金子,朝桌上一放,大聲叫道:“喂!夥計,除了酒資,餘下來的都是賞金了。”説完不容白少輝多説,一把捉住白少輝胳臂,笑道:“白兄,咱們走!”
白少輝但覺金一凡抓着自己手臂的五指,有如鐵箍一般,心中不覺一動,想起九疑先生的叮囑,四月十八以前,不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不能讓人瞧出自己會武。當下不覺皺皺眉頭,道:“金兄請把手放輕一些。”
金一凡“哦”了一聲,歉然道:“該死,該死,兄弟忘了白兄是個文弱書生。”
説着果然把手鬆開,但還是握住自少輝胳臂,大步下樓。
只聽身後堂棺高聲喊道:“謝金大爺重賞。”
金一凡跨出大門,立時向停在門首的馬車,招招手道:“快來,上城西王公子府去。”
城西王公子,出門闊綽,成都城裏,誰人不知,凡是上王公子府去的客人,例由府裏管事打發,這是一趟好差事。
趕車的那還怠慢,一揚長鞭,馬車得得的馳了過來。
金一凡沒待車子停妥,就一躍上車,口中嚷道:“白兄快上車來。”
白少輝心頭暗暗犯疑,付道:“這姓金的身手不弱,他和自己萍水相逢,就硬拖着上王府,莫非有什麼企圖?”
他藝高膽大,自己遠來成都,原是有為而來,當下也就不動聲色,等馬車停妥,攀援而上,堪堪坐定,金一凡已不迭催快。
趕車的揚起長鞭,馬車像風馳電卷般朝城西馳去。
不消片刻,馬車轉入一條橫街,在一座大宅第門前停了下來。
金一凡當先跳了下去,等白少輝下車,又一把扯着他臂膀,笑道:“白兄咱們這就進去,他家不用通報,哈哈,其實咱們車子沒到,僕人們早已通報進去了。”
白少輝舉目瞧去,果見寬闊的石階上,大門敞開。
一名管事從門內走出,向趕車的問道:“貴客從那裏來的?”趕車的道:“芙蓉春來的。”
管事道:“好,賞銀二兩。”
金一凡早已拉着白少輝進入大門,一面説道:“王公子只怕在書房裏,咱們到他書房裏去。”
白少輝跟着他穿越長廊,經過花廳,突聽一陣清朗的聲音,從東首書房中傳出:“金毛吼,你來得正好……”
金一凡沒待對方説完,洪聲笑道:“王兄快快出來,兄弟替你引來一位嘉賓。”
王公子驚啊一聲,道:“金兄還有貴友同來,失禮,失禮,兄弟只當是你一個人來的……”
隨着話聲;一個華服少年,急步迎了出來,連連拱手道:“兄弟實在太過失禮,快請到書房裏去坐。”
説話之間,一眼瞧到白少輝,不覺怔得一怔,目光立被吸引,大步迎了上來,含笑道:
“這位兄台寵臨寒舍,真是蓬畢生輝,金兄還不快快替兄弟引見麼。”
金一凡大笑道:“這是兄弟新結交的白兄白少輝,這位就是王兄王立文,兩位都是文采風流名士,正好多多親近!”
白少輝只覺這位王公子果然其人如玉,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徐朱,尤其一雙星目,隱露異彩,心頭暗暗一動,忖道:“此人分明身懷上乘武學!”
兩人互説了一些久仰的話,王立文喜不自勝,連連肅客,三人進入書房,分賓主落座,早有書僮獻上香茗。
白少輝略一打量,但覺這間書齋,玉軸牙箋,陳設精緻,華而不俗,室如其人。
經過一番寒暄之後,王立文立時吩咐擺酒,替白少輝接風。
席間,王立文和白少輝從經史百家,談到琴棋書畫,越談越覺投機。金一凡一句也插不上,就自顧自的大吃大喝。
白少輝只覺這位王公子談吐高雅,學識淵博,只是絕口不談武事。
仔細察看,除了雙目神采有異,似是內功大有根基,但他卻舉止斯文,一派公子哥兒的風流自賞,實在看不出他像個練武的人,心中總覺未能釋然。
王立文可不同了,他原是好客之人,和白少輝一席傾談,簡直相見恨晚。
這一席酒,直吃到夕陽西沉,才行罷席,金一凡已喝得醉眼斜迷,洪聲大笑道:“白兄,兄弟説的不假吧,兩位一時瑜亮,珠樹成雙,哈哈,今年浣花日,不把浣花溪上的姑娘們,瞧得個個如醉如痴,我這金毛吼就當場跳下濯錦江去。”
王立文笑道:“你就是喝醉了窮吼,大家才會叫你金毛吼!”金一凡道:“王兄和我結交以來,幾時見我醉過?”
王立文道:“自稱不醉的人,就是醉了。”
金一凡還待再説,王立文搖搖手道:“金兄不用再和兄弟抬槓了,咱們今晚好好的去樂上一樂。
金一凡目光一睜道:“迎春坊去?”
王立文點點頭道:“金兄意下如何?”
金一凡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有喝酒的地方,兄弟沒有不去的道理。”
王立文朗笑道:“若惜千金買一笑,天涯何處識温柔?白兄初來成都,兄弟今晚替你介紹一位風塵奇女,以白兄的才貌,當可獲得佳人青睞,説不定滅燭留髯呢!”
白少輝被他説得臉上一紅,笑道:“如此説來,王兄想是早作入幕之賓了!”
王立文道:“白兄只怕還不知道迎春坊的湘雲姑娘,是咱們這裏大大有名的紅棺人,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姑娘色藝雙全,冰清玉潔,出污泥而不染。你若跟她談詩論文,她能和你剪燭西窗,暢談終宵,若是想打她主意,別説以斗量金,她不屑一顧,説不好,就當場沉下臉來,下令逐客。”
金一凡大笑道:“王兄不用多説,讓白兄自己去品賞不好嗎?”
説到這裏,不覺抬頭問道:“王兄今晚可要飛柬邀約城南錢二,城東趙三,和城北的卓老七作陪嗎?”
王立文搖搖頭道:“錢二趙三卓老七,若和白兄相比,簡直成了糞土,今晚兄弟是專替白兄接風,共謀一夕之歡,不用去招他們了。”
金一凡道:“你和白兄,面對名妓,縱情詩酒,兄弟一個人又得喝悶酒了。”口中説着“喝悶酒”,人可站起來了,仰面大聲叫道:“鳴珂,快叫門前備馬。”
已是上燈時分,迎春坊前花燈高懸,車水馬龍,一片喧譁!
適時來了三匹錦鞍健馬,馬上人是兩個少年公子,另一個是短衣敞胸,蓬着一頭亂髮的紫臉大漢。
成都城裏,有誰不認識小孟嘗王公子?有誰不知道玉公子的好友金毛吼金大爺的?三人才一下馬,早有小廝接過馬匹,三五個龜奴,搶着打扦候安,大門內早已響起了高聲吆喝:
“王公子駕到。”
一入前院,但覺燈火通明,絃聲盈耳!
王立文引着白少輝,金一凡,卻是直人後院,朝一座寬闊樓梯走去,這樓梯上鋪着厚的紅絨,走在上面,聽不到絲毫的聲息。
登上樓梯,但覺景物一變,幽香撲鼻,氣氛寧靜,畫廊盡頭,繡簾低垂,一名俏婢掀簾讓客,嬌聲笑道:“原來是王公子駕到,請到裏面坐。”
這是一間寬敞的客室,陳設得富麗堂皇,十分考究。
三人跨進客室,早有兩名綠衣使女,端上茶來,欠身道:“公子爺請用茶。”
王立文問道:“你家姑娘呢?”
一名綠衣使女答道:“姑娘正在上妝,公子請稍待,姑娘就好出來了。”
白少輝從未涉足青樓,此刻心中不期有些怦怦不安。
瞧到粉牆上掛着一貼紅木鏡框的字軸,這就負手走了過去,抬目一望,只見上面題着一首詩道:“睡起高樓暑欲消,湘簾畫永竹瀟瀟,半植皓腕浮冰李,微啃朱唇弄彩簫,玉雪丰神難為畫,胭脂顏色不須調,自從邂逅瑤台後,應是蓬山路未遙。”
上款題着“湘雲女史鄂正”下款是“王立文未是草”。
心中不禁暗暗讚道:“看不出這位王公子居然寫得一手好字,吟得一首好詩!”不覺回過頭去,笑道:“這是王兄的大手筆了。”
王立文道:“這是兄弟去夏寫的,白兄多多指教。”
白少輝道:“王兄文采風流,詩書並佳,兄弟欽佩得很……”話聲未落,只聽傳來一陣碎細的環佩之聲,同時響起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嬌笑道:“有勞王公子和貴友久候了。”
香風飄動,掀簾走出一位絕色佳人!
王立文含笑相近,説道:“姑娘好説,我來替你引見,這位是我新交好友,白少輝白公子……”回過頭來,又朝白少輝笑道:“白兄,這位就是名傾成都,才貌雙全的湘雲姑娘了。”
湘雲妙目凝注,打量着白少輝,福了福道:“白公子文施光臨,賤妾深感榮寵。”
白少輝只覺臉上一熱,連忙還禮道:“王兄盛道姑娘才名,如今一瞻芳儀,深感見面尤勝聞名。”
湘雲瞟了他一眼,嫣然道:“白公子真會説話。”
王立文笑道:“一個是傾城名花,一個是風流名士,你們兩位正好談談!”
金一凡大聲道:“你們談詩論文,可別把兄弟一個人冷落了。”
湘雲答道:“金大爺快人快語,綠珠,快吩咐廚下整治酒席。”那叫綠珠的使女答應一聲,掀簾而去。
湘雲望着白少輝嬌笑道:“白公子風儀俊逸,才高八斗,難得蒞臨,賤妾意欲請公子賜一法書,俾日夕相對,如接清神。”
白少輝臉上又是一紅,道:“啊喲,王兄珠玉在前,在下只是胡亂塗鴉,怎敢有污姑娘令目?”
王立文拍手道:“白兄高才,快別推辭了!”
湘雲回目笑道:“綠玉,快取紙來,研墨伺候。”
那叫綠玉的使女答應一聲,立時取出宣紙,在案上攤開,一面研起墨來。
白少輝眼看無法再推,只好笑了笑道:“這是王兄和姑娘兩位存心要兄弟出醜了!”
當下走近書案,略一思索,提起筆來,濡滿墨汁,在紙上寫道:“玉作肌膚冰作神,丹青任寫不如真,無人説向張京兆,留着雙眉待書人。”
王立文沒待他寫完就鼓掌稱好,大笑道:“集唐人詩句,能自然妥切,妙手拈來,實是難能可貴,尤其白兄這手趙字,遒勁嫵媚,秀逸如人,實在叫兄弟欽佩得五體投地!”
白少輝道:“兄弟因有王兄珠玉前,不敢下筆,才胡亂湊集四句唐詩,聊應湘雲雅命,王兄道這般説法,兄弟更覺汗顏無地了。”説到這裏,一面題了上下款:“湘雲女史清玩”
和“姑蘇白少輝集唐並書”。湘雲瞧得大喜,連連稱謝。
金一凡在旁道:“不錯!白兄寫的詩,兄弟不懂,但白兄這筆字,兄弟可看得出來,運筆如運劍,隨手揮灑,就顯得氣勢不凡!”
王立文不覺聽得動容,暗暗點頭。
白少輝心中卻是一驚,暗想:“金毛吼這幾句話,已然説出了運劍要訣,顯見他對武功一道,造詣極深,決非市井遊俠,所可比擬,自己倒要留神才好!”
心念轉動間不覺笑道:“金兄武林奇俠,定然精幹擊劍,可惜兄弟不諳武事,否則倒可向金兄請益了。”
金一凡大笑説道:“白兄過獎,劍是兵器中最難練的,兄弟是個老粗,只會舞刀耍棍,會些粗淺功夫。”
湘雲抿嘴笑道:“舞刀也好,金大爺先喝上幾杯,藉酒助興,正好給我們開開眼界?”
金一凡連忙搖手道:“不成,不成,喝酒沒有問題,在姑娘香閨裏,怎好舞刀弄槍?”
湘雲美目流盼,含笑道:“賤妾久聞金大爺豪氣縱橫,俠名滿成都,刀法自然精妙,讓我們開開眼界,又有何妨,怎地也學起大姑娘來了?”
金一凡生性豪邁,經不得人一激,不覺臉上一紅,搔搔頭皮道:“好吧!姑娘一定要兄弟獻醜,兄弟自當從命,只是兄弟獻了醜之後,是不是大家都要來一點,才顯得公平。”
湘雲望了王立文、白少輝兩人一眼,笑道:“金大爺要如何才算公平?”
金一凡道:“姑娘清歌一曲,自兄身邊帶着洞簫,自然也得奏上一曲,至於王兄,讓他自己説吧,該來什麼好,就來什麼?”
湘雲笑道:“賤妾這裏,藏有一張古琴,王公子彈一曲琴可好?”
王立文點點頭道:“好,好,兄弟反正是三腳貓,樣樣都會一些,樣樣不精,彈琴就彈琴吧。”
金一凡道:“咱們要不要拈個閹兒,看看誰先誰後?”
王立文道:“這倒不用,白兄今天第一次來,自然是先聽我們的了,這叫拋磚引玉,兄弟之意兄弟在酒前先彈上一曲,以娛嘉賓。等一會喝酒的時候,由湘雲姑娘來上一曲清歌。
酒到一半,金兄有了三分酒意,舞了一趟刀,讓大家開開眼界。最後則白兄吹奏求鳳之曲,‘赤蕭吹罷好相攜’,咱們也可以走了。”
他最後這幾句話,妙語雙關,直聽得湘雲紅透雙頰,偷偷的瞟了白少輝一眼。
金一凡鼓掌道:“有道理,咱們就這樣好了。”
正説之間,酒菜已經送上。湘雲早已命綠玉從房中捧出一張瑤琴,褪去了琴衣,焚了一爐好香。
王立文走了過去,在案前坐下,手指輕輕在弦上一勾一挑,發出一“叮咚”聲響,他口中連説“好琴。”一面抬目朝大家笑了笑道:“兄弟獻醜了!”
説罷,就叮叮咚咚的彈了起來。
他彈的是一首“風人松”,颯颯清響,真如高山流水,使人有清風徐來之感!
琴韻悠然停止,白少輝、湘雲首先鼓掌叫好。
王立文起身拱拱手道:“有污諸位清聽。”
金一凡嚷道:“快喝酒,兄弟敬你一杯。”
大家相繼入席,綠珠、綠玉兩名使女,替大家面前斟滿了酒。湘雲起身道:“白公子寵臨,賤妾敬你一杯。”
舉杯一飲而盡,白少輝和她對於了一杯。
金一凡舉起酒杯,朝王立文道:“來,王兄我來敬你。”
兩人也對於了一杯。
金一凡道:“姑娘現在該輪到你了吧?”
湘雲嫣然一笑,敬了王立文、金一凡兩人的酒,緩緩站起嬌軀,説道:“賤妾唱得不好,三位幸勿見笑才好。”
説完櫻唇輕潤,展動嬌脆珠喉,曼聲唱道:“倚欄無語舀殘花,暮然間、春色微烘上臉霞。相思薄倖那冤家,臨風不敢高聲罵,只教我指定名兒暗咬牙。”
歌聲乍歇,白少輝、王立文撫掌稱妙。
金一凡道:“來,兄弟敬姑娘一杯。”
湘雲展顏笑道:“這個賤妾如何敢當,還是賤妾敬金大爺一杯吧。”
大家邊談邊飲,酒到半酣!
金一凡早已換了大杯,杯到酒幹,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只見他霍地站起,抹抹嘴拱手道:“白兄、王兄,湘雲姑娘,現在看小弟的了。”
探手從身邊摸出一柄綠鯊皮的刀鞘,輕輕一抽,掣出一柄兩尺來長,寒光閃閃,既非短劍,又非匕首的銀刀,退後兩步,笑道:“要在六尺見方的一點空隙裏舞刀,實在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練不好三位莫要見笑。”
白少輝暗暗喝了聲:“好刀!”
王立文笑道:“金兄幾時學會了江湖賣藝的一套,盡説不練。”
金一凡咧嘴笑道:“練!練!”
左手向前輕輕一揚,右手銀光倏然翻起,刀尖昂處,就劃出一道銀光,盤頂而過,身隨刀轉,左右圈動,又飛起了兩圈刀花。
金一凡手勢純熟,由慢而快,倏忽之間,但見一條銀練,盤身繚繞,已看不清他一招一式!
白少輝凝目注視,但覺金一凡雖然限於地形,刀法未能盡情施展,但已可看出他這趟刀法,暗藴玄奇,雖是平平常常的一招,其中卻隱含着許多變化,心頭不禁暗暗驚奇!
回目瞧去,王立文手託酒杯,臉上隱露笑容。
湘雲姑娘雖也妙目凝住,但她臉上不知不覺間,居然流露出不屑之色,連她身邊的兩個綠衣使女,也相互掩口而笑,分明意存輕視!
白少輝瞧得奇怪,以金一凡的刀法而論,在江湖上也可算得一把好手,這湘雲主蟬三人,若非也會武功,而且武功還在金一凡之上,決不會在無意之間,流露出這種輕視神色,那麼這主婢三人,混居煙花,就使人不無可疑……這時金一凡一片刀光,已化成了一團銀色光影,在酒席前面,不到六尺的空地上,滾來滾去,煞是好看,舞到急處,只聽他高聲歌道:“鐵鞭銀刀,走遍天涯!
滿腔熱血,澆上三百杯冷酒,不羨他狗孃的將相王侯,金印大如鬥。
濯錦江邊,有的是酒肉朋友,約他三兩個呼盧喝雉;鬥雞逐狗,誰會見我爛醉如泥?贏得金毛吼……”
嘹亮歌聲,霍霍刀光,同時戛然而住,金一凡氣定神閒,收住刀勢,拱拱手,大笑道:
“獻醜、獻醜。”
白少輝忍不住喝彩道:“好,刀法神奇,歌聲雄偉,金兄不愧是英雄本色,豪氣縱橫!”
金一凡伸手取過酒碗,喝了一口,得意的道:“白兄過獎了。”仰頭把一大碗酒喝下。
白少輝看看時光不早,也就解下竹簫,含笑道:“現在該兄弟獻醜了。”説完,就唇吹奏起來。
他吹的是一闋“小桃紅”,簫聲曼妙,悠揚悦耳,自然也贏得王立文、金一凡和湘雲姑娘的熱烈掌聲。
——曲既終,白少輝拱拱手道:“王兄、金兄時間已晚,我們也該讓湘雲姑娘早些休息了。”
王立文還沒開口,湘雲緩緩站起嬌軀,檢任道:“為時已晚,城中燈光早熄,賤妾也不敢再留三位多坐,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王立文眼看已快四更,也就隨着起身。
金一凡又喝了一大碗酒,才站起身來,笑道:“曲終人散,這話倒是一點不錯。”
三人相繼走出,湘雲隔廉送客,嬌聲笑道:“三位慢走,恕賤妾不送了。”
出了迎春坊,白少輝朝工立文、金一凡兩人拱拱手道:“王兄、金兄,恕兄弟告辭。”
王立文道:“白兄和兄弟一見如故,自然該搬到寒舍去住,俾可日夕盤桓,金兄酒興未盡,此刻就到寒舍再作暢談,白兄也不用回旅邸去了,兄弟自會派人去替白兄把行囊搬來。”白少輝拱拱手道:“王兄不用客氣,兄弟不勝酒力,要想早些休息。”
王立文道:“今晚夜色已深,白兄既要回店休息,兄弟不敢十分勉強,那麼明天一定要搬到寒舍去住。”
金一凡大笑道:“這個王兄只管放心,明天一早,兄弟自會把白兄拖去的。”
白少輝別過兩人,就策馬迴轉客店。
第二天,已是四月十八了!
王立文偕同金一凡,一大早就趕到老蓉城客棧,非把白少輝接到家裏去住不可。
白少輝盛情難卻,萍水相逢,也確實感到王、金兩人是個可交之友,也就不再推辭,搬到王府去住。
王立文早已命人收拾好書房東首一間精緻雅房,作為白少輝居住之處。正因為明天就是浣花日了,王立文是城中的闊公子,又是出名的小孟嘗,每年四月十九日。都要在望江樓上大張筵席,廣宴賓客。因此,這前一天,他就顯得特別忙碌。
白少輝心中暗暗納罕,浣花日只不過是暮春季節的一個遊樂日子,王立文何以要如此大事鋪張?他也從金一凡口中,知道不只是王立義,四大公子中的城南錢二公子,城東趙三公子和城北的卓七公子,也同樣要在這一天裏大湊熱鬧。
九疑先生要自己遠來成都,自然是和浣花日有關了,莫非和這四位公子,也有什麼關連?他發現成都城中,卧虎藏龍,好像隱藏着一件什麼事情,金一凡的武功,已使他刮目相看,名妓湘雲主僕,似乎也並不單純。尤其是王立文,以自己看來,也不像是個揮金如土,揮霍無度的紈絝公子。
這種種跡象,使他弄不清,也想不通。
一天過去,白少輝一直緊記着今天是四月十八,九疑先生交給自己的一個小竹筒,該在今晚拆閲。
他相信九疑先生竹筒中藏的一定是錦囊妙計。
當晚回到房中,掩起房門,從懷中取出竹筒,小心翼翼的倒了出來。
裏面是一個小小紙卷,打開紙卷,上面只有四個字,寫着:“隨遇而安”。
另外還附了梧桐子大小的白色藥丸,邊上注着四個小字:“當晚吞服。”
白少輝瞧得不期一怔,“隨遇而安”,這“遇”字莫非是指王立文而言?由此看來,九疑先生似是早已知道自己到了成都,就必然會遇見王立文一般。他附了這顆藥丸,要自己當晚吞服,難不成明天的宴會上,有什麼陰謀?他出道雖然只有短短數月,但連經了幾次風波,閲歷也增加了不少,想到這裏就把藥丸吞下,然後熄燈就寢。
****四月十九稱做浣花日,這已經是很古老的事了!
灌錦江又名浣花溪,唐代大詩人杜甫故宅在此,號浣花草堂。唐代名妓薛濤家在浣花溪邊,以溪水造箋,稱做浣花箋。
把四月十九這一天稱為“烷花日”大概也是唐宋之間的事,正史既無從考據,只有陸游的筆記上,有蜀人於每歲四月十九日,遊宴澆花溪,謂之浣花日之言。
浣花日,只是古老的遊宴習俗,它不像清明、端陽、中秋,那樣流傳廣遠,年代久遠了,早已煙沒無聞,大多數的成都人,也早已沒把它當做什麼節日了。
最多隻有兩三士子,像清明踏青,上己修楔一般,在這天裏出遊郊野,在浣花溪上吟吟詩,如此而已。
浣花日,在成都又熱鬧起來,還是近幾年的事。
自從成都城裏,出了四大公子,大家都是閥閲門弟,裘馬少年,縱情犬馬之餘,忽然發了雅興,從古老的遊宴節日中,又把它捧了出來,每年今日,都要大大的鋪張一番。
成都是最富庶的天府之地,成都人享樂成性,浣花日既有四大公子撐腰,於是又成了每年最熱鬧的日子。
每年這一天,比成都城裏所有各種廟會之期,還要熱鬧,浣花溪上,萬人空巷,萬頭攢動,那份盛況,打個譬喻:真叫人縫裏真能擠得死螞蟻!
東門外的崇麗閣,大家都叫他望江樓,原是唐代詩妓薛濤的故居。
每年這一天,望江樓都是歸城西玉公子包下來的,整座望江樓,都紮上了燈綵,遠遠望去,成了一座綵樓!
不論你識不識王公子,只要跨上望江樓,一律酒宴招待;但只限於中午,晚上是王公子,宴請其餘三位公子,宴會才算正式開始。
***快午牌時光了,望江樓前,早已人山人海,浣花溪上早已樓船雲集!
突然間,一陣得得蹄聲,鈴鸞齊鳴,人潮中出現了兩匹駿馬!前面是一匹黃鬃馬,全身毛色黃得發亮,馬上坐着一個濃眉大眼、紫膛臉的漢子,敞開着胸膛,胸前黑毛茸茸,腰間圍一支軟鞭,意氣飛揚,顧盼自豪。
成都城裏,沒有一個不認識他,他是城西王公子的好友金毛吼金一凡!
凡是有王公子到的地方都有他,大家早已把他視作了王公子的保鏢!
後面一匹馬,白得像雪,渾身沒有一根雜毛,配上了銀鞍銀鐙,更顯得神彩非凡!
這是王公子的座騎!
人叢中有人叫道:“快讓開,王公子來了!”
也有人“噫”道:“每年王公子都要過了午牌才來,今年可來得早了!”
於是人潮像排水般往兩邊分開,讓出一條人的夾弄!
兩匹馬緩緩馳過,朝望江樓而去。
兩邊的人看清楚了,玉公子的自馬上,坐的不是王公子,是一個臉如傅粉,唇若塗朱的青衫少年,腰間懸一支紅中透紫的洞簫,瀟灑風流,簡直俊美極了!
人叢中有人“咦”了一聲,低聲道:“咦!他不是王公子,這人是誰?”
另一個人道:“你沒看到金毛吼替他開路,八成是王公子的親戚!”
邊上又有一人插口道:“這人簡直比姑娘還生得美,只怕他是王公子的同胞兄弟!”
先前那人道:“不錯,不錯,他準是王公子的兄弟,咳,咱們這裏要是北京城,這兩兄弟怕不早被皇帝老子拉去當駙馬爺了!”
白馬上的美少年,不用説正是化名白少輝的薛少陵,今天王立文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由金一凡陪同先上望江樓來。
望江樓上上下下,此刻早已爆滿,人還是不住的往裏湧去,但正面靠窗的席上,只放了兩副杯筷,座頭還空着。
這是王公子派人交待,特別替白少輝、金一凡兩人留着的。
金一凡陪着白少輝才一上樓,立時有兩名夥計鞠躬引路,帶到席上,送來香茗,不待吩咐,就端上酒菜來。
白少輝舉目望去,但見沿着浣花溪,到處都是人潮,紅男綠女,扶老攜小,一望無際,好像成都城裏的人,已經傾城而出!不覺吁了口氣冶笑道:“浣花日,果然是盛況空前,兄弟從沒見過這等熱鬧場面。”
金一凡斟滿了酒,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笑道:“早呢,熱鬧還在後面。”
他用手一指,道:“白兄你瞧,這沿溪十里,一共有二十座彩台,每隔半里路就是一台,那是王公子重金包來的戲班。其中京朝名角、地方小戲、變戲法、玩雜耍,應有盡有,要到未牌時分才開鑼,到了晚上,嗬,沿河十里,成了一片燈海,那才熱鬧呢!”
白少輝心中暗想:“王公子要這般大事鋪張,不知究是有何目的?”心念轉動,一面問道:“每年都是如此麼?”
金一凡爽朗笑道:“當然年年都是如此,咱們成都城裏這是最熱鬧的日子,附近百里方圓的居民,差不多都會趕來。”
白少輝故作不解,問道:“王兄這般鋪張,所費不貨,不知究是為了什麼?”
金一凡望了他一眼,笑道:“還不是為了痛痛快快的玩樂,咱們這裏的四大公子,都是百萬財富,大家湊着熱鬧。”
白少輝道:“金兄不是説二十座彩台,都是王兄包下來的麼?”
金一凡又喝了口酒,道:“不錯,二十台戲,都是王兄包來的,但這不過是今天這場大熱鬧中的一部分。”
白少輝奇道:“難道還有更精彩的?”
金一凡抬頭望了望天色,笑道:“自然有,來,來,咱們先喝酒吃菜,精彩節目,差不多也快來了!”
兩人邊吃邊喝,過了一會,只聽沿河一帶,鑼鼓喧天,金一凡回頭笑道:“彩台上開鑼了!”話聲未落,但聽城中響起一片火炮之聲,整座成都城,好像快要翻了一般!
白少輝問道:“這又是什麼?”
金一凡道:“那是四大公子出門了。”
白少輝聽得大奇,暗暗忖道:“四大公子,在成都城裏,果然聲勢不小,連他們出門,闔城都要燃放炮仗!”
一片爆竹之聲,宛如動地之雷,連續不斷,漸漸接近,敢情已出東門。
火炮聲中,漸漸可以聽到夾着歡呼,和一陣陣鑼鼓細樂,遠遠傳來。
只見兩面一丈八尺長的豎立繡旗,迎風前導,上繡四個笆斗大的黑字:“卓府龍隊”。
接着是四面桌面大的對鑼,和二十幾名一式錦衣,手捧樂器的隊伍,吹奏着悠揚細樂。
這一列隊伍後面,是一名彪形大漢,手上擎着一支一丈來長的彩杆,杆頂上是一個比笆斗還大的珠球。
那珠球全是用珍珠串成,一經陽光照射,珠光寶氣,映日生輝!
接着就是九條彩龍,每一條龍的龍頭龍尾,都是用珠寶札成,由三十六名精壯漢子擎着,煞是壯觀。
九條彩龍後面,是一輛敞篷馬車、車身雖然並沒什麼裝飾,但氣派很大,車上端坐着一個一身華服的瘦削臉少年,臉含微笑,神彩飛揚。
馬車前後還有八匹駿馬,馬上漢子,一色寶藍勁裝,腰跨佩刀,一付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顯然是護院武師了。
白少輝道:“這人好大的氣派,大概就是城北卓七公子了?”説話之前,只聽望江樓前爆竹齊鳴,九條彩龍,一個綵球,已在樓前舞了起來,從樓上望去但見一條條彩龍,宛如九條綵帶,起伏盤旋,舞得好不起勁!
白少輝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些舞龍的漢子,一個個虯筋凸露,分明都有一身武功。
而且每一節龍身底下的杆子,都擦得光可監人,分明是熟銅鑄制,如果一旦有事,就是現在的熟銅齊眉棍。
九條彩龍過去還沒多久,人羣中歡呼又起,鞭炮和鑼鼓之聲,又緊接而來!
前面是兩面足有兩丈來長,滿綴珠旒的長幡,上繡“城南錢府”四個金字。
後面就是高蹺隊,每人腳下綁着的高蹺架,足有一丈來高,老遠就可看到。
扮演的是八仙過海,孫悟空大鬧天宮,火燒赤壁,華容道等戲,人數足有一百以上。
每一齣戲,到了望江樓前,就在廣場上演了起來。
白少輝看出城北卓府的九條彩龍,個個都似精通武功,因此對城南錢府的高蹺,也留上了意。
這一注意,果然發現這些高蹺上的人,踩着一丈高的架子,步法輕捷,如履平地,分明都有極好輕功。而且扮演的又都是武戲,在樓前開打,手上所使也都時真刀真搶,表情逼真。
白少輝心中愈覺疑竇重重,高蹺隊後面,一輛華麗馬車上,坐着一個面貌白哲的書生,不住揮手,朝歡呼人羣打着招呼。
此人不用説就是城南錢二公子!
白少輝看他舉止文弱,也絲毫沒有紈絝習氣,不覺回頭笑道:“這錢二公子,倒像是個讀書的相公。”
金一凡道:“他十六歲就中了鄉試,所以大家都叫他錢二秀才。”
白少輝道:“卓府的彩龍,錢府的高蹺都過去了,城東趙公子和城西玉兄又是什麼玩藝了?”
金一凡笑道:“不是已經來了麼?”
但聽一路鞭炮雷動,鑼鼓喧天,接着就是十八個彪形大漢,上身赤膊,腰圍豹皮,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鋼叉,一路隨丟隨舞,上下飛滾,發出一片啷啷聲響。
白少輝問道:“這是城東趙三公子的了?”
金一凡笑着點點頭道:“這不過是開路的!”
不過是開路,那麼後面還有?果然只聽金鑼大響,又是十八名腰圍豹皮的大漢,手上各擎着一面火紅豎立長族,上繡:“城東趙府獅隊”字樣,後面一共是九頭顏色不同的獅子,一路舞了過來。
獅隊後面,也是一輛華麗敞車,車上坐着一個身材魁梧的紫膛臉漢子,也一路朝放鞭炮的羣眾拱手。
這趙府一行舞叉舞獅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個個身手不凡,就像趙三公子,看去孔武有力。
金一凡道:“這趙三公子,叫做趙君亮,他老子是個武官,家裏的人,個個都會上幾手。”
九隊獅子,也在樓前大顯身手,一個個綵球,滿地滾舞,九隻獅子,縱跳翻滾,各盡其態。
這時望江樓頂,垂上兩串兩丈長的鞭炮,劈劈拍拍的燃放起來,震耳欲聾,硫磺煙屑,直嗆喉嚨!
白少輝喝了一口酒,問道:“現在該是王兄來了!”
金一凡道:“他們都是出東門來的,只有王兄出西門,走的水道,等王兄一到,其他三位公子,也都趕回來在這裏會合。”
白少輝道:“他們現在還要到那裏去?”
金一凡道:“沿江十里,凡是演戲的地方,自然都要舞到。熱鬧節目,全在晚上,這些舞獅舞龍的隊伍,沿着灌錦江一路舞回來,足足有三里路長。那時咱們到船上一面喝酒,一面欣賞,四大公子每年化了大把金錢,博取的就是在那時候的片刻亨樂。”
白少輝心中暗暗思索,九疑先生要自己趕來成都,趕上浣花日,想來今晚必然有事。
四大公子如今只有城西王府還沒出場,但從其他三家看來,所有舞龍、舞獅、和跺高蹺的人,幾乎全會武功,而且或明或暗,全都攜帶着傢伙。顯而易見,這些人的出動,全有準備而來。
金一凡的口氣,四大公子似乎交誼不惡,似乎不可能會發生械鬥一類事情。
如果以往幾年,已經發生過事情,官府也會出面禁止。如果一直沒有發生過事情,只有幾位花花公子爭奇炫勝,似乎用不着僱用這麼多會武功的人扮演?他們到底為了什麼?今晚究竟會發生什麼?白少輝實在無法想得通:但他相信其中必有緣故!
舞龍,高蹺和舞獅的隊伍,漸漸遠去,鞭炮鑼鼓之聲,也漸漸低了下來,人潮開始移動,湧向江邊!
金一凡回頭望望白少輝,看他只是銜杯不語,似在想着什麼心事一般,不覺笑道:“白兄,瞧你神思不屬,可是想着湘雲姑娘麼。”
白少輝驀然一怔,紅紅臉道:“金兄休得取笑。”
金一凡笑道:“難道兄弟説的不對?哈哈,今晚成都城裏有名的姑娘,全會到望江樓來,去看湘雲姑娘壓倒羣芳,獨佔花魁,今年只怕花國公主的寶座,也非她莫屬呢!”
説到這裏,只聽樓上有人高聲嚷道:“來了,來了,城西王府的龍舟來了!”
許多人離座站起,擠向窗口!
白少輝舉目瞧去,寬闊的江面上,果然出現了九條船影,一字排開,由遠處駛來!心中暗暗想道:“王兄出動的原來是龍舟競賽,他居然把端午節的玩意,也搬到今天來了!”
九條龍舟,破浪而來,遠遠望過去,舟尾拖着一條條的銀線,來勢端的快速無比!
沿江岸上,有人接連燃放起鞭炮,江上金鼓齊鳴,九條龍舟,裝點得金碧輝煌,每條舟上,兩邊各有八名大漢,一式青色水靠,運槳如飛!
六鰲海上駕山來,這份聲勢,委實不輸其他三家!
白少輝既然發現了其他三家的人,全會武功,全帶了兵械,自然更注意王府划龍舟的人。
行家眼裏,縱然不注意也可以看得出來,每條龍舟上,十六支槳,雖然全漆了黑漆,划槳的人,雖然運槳如飛,看去毫不費力,但槳勢極沉,兩邊極薄,分明都是鐵槳!
四大公子門下,果然都是勁旅,這四支隊伍,人數不下五百,只怕成都城裏的將軍轄下,也不過這點人了。
龍舟後面,出現了一艘雙桅札綵樓船,桅牆上用鮮花札成八個大字:“以花會友”。
“以酒澆花”。
船頭的一把繡披椅上坐着的正是王立文,此刻已經站了起來,身後伺立一名青衫書懂,看去灑脱不羣,雅而不俗!
白少輝不覺舉起酒杯,一乾而盡,笑道:“好個以花會友,以酒浣花,王兄果然雅人雅緻,不同凡俗!”
樓上酒客,眼看王公子到了,紛紛自動下樓,其實這天的節目,等到城西王府的龍舟傍岸,也已到了尾聲,遊人紛紛散去。
王立文率着書僮,剛一上樓,但聽駕鈴齊鳴,錢二、趙三、卓七三位公子也已趕到。
王立文迎着他們落座,就替白少輝引見,大家不得不有一番寒暄,不必細表。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浣花溪上點燃起萬盞燈火,十里通明!
望江樓前,更是車永馬龍,人聲喧譁!
赴宴的人,都是成都城裏的知名之士,應王公子之邀而來。
還有,就是成都城裏大大有名的迎春坊和羣玉坊的紅姑娘,也全到了。
望江樓上,擺開酒筵,一時觥籌交錯,弦管盈耳,鶯聲燕語,衣香繽紛,好不熱鬧!
白少輝自幼在恩師、義父薰陶之下長大,從未見過這等場面。
此時滿座賓客,每人身邊,都有一位姑娘情酒,偎翠倚紅,盡情笑謔,雖是逢場作戲,一時之間,也甚感拘束,只是和身邊的湘雲姑娘,款款清談。
仔細觀察,但覺四大公子賓主酬酢,興高采烈的和大家唱酒談笑,金一凡更是杯到酒幹,喝酒像喝水一般,絲毫看不出今晚會有什麼事情,心中愈覺疑竇重重。
這一席酒,直吃到快近初更,才賓主盡歡而散。
酒樓上已只留下四大公子、白少輝、金一凡,湘雲姑娘和她貼身兩名綠衣丫環。
王立文舒了一口氣,含笑道:“俗客散去,正是我輩庚續遊樂之時,兄弟船已備妥,大家可以上船作長夜之遊了。”
金一凡大笑道:“走,走,咱們到船上喝酒去。”
趙三公子道:“金兄還能再喝麼?”
金一凡高聲道:一有誰看見過醉爛如泥的金毛吼?趙兄可敢跟我賭上三百杯麼?”
趙三公子豪邁的道:“有何不敢?”
兩人説走就走,當先下樓而去。
王立文、白少華、湘雲姑娘、錢二、卓七也相繼走下樓去。
江邊早已停泊了一艘札綵樓船,一片燈光,照耀得如同白晝。
大家走落船艙,玉立文就吩咐開船,沿着浣花溪緩緩駛去。
此時偌大的江面上,遊艇如織,大小船隻,盡是泛溪之人。
沿江十里,燈火通明,人頭攢助,戲台上鑼鼓喧天,好戲連台,當真是城開不夜,比白天還要熱鬧。
大家憑窗賞覽夜景,早有兩名使女,端上香茗,金一凡和趙三公子,卻坐在船頭,賭起酒來。
白少輝正在遊目觀賞之際,瞥目遠處一葉扁舟,迎面駛來。
船上坐着一位少年書生,此人頭戴儒中,身穿一襲天藍長衫,手搖摺扇,生得修眉入須目若朗星,看去堪是瀟灑!
白少輝朝他望去的同時,那藍衫書生的兩道目光,也正好朝綵船上望來。四目相投,白少輝不覺怔得二怔,心想:“此人看去十分面熟,自己好像在那裏見過?”
思忖之間,那一葉扁舟,業已交叉而過,駛出老遠,白少輝目送扁舟不覺多看了一眼。
王立文敢情也已看到,問道:“那位仁兄,倒是灑脱得很,白兄和他也認識麼?”
白少輝搖搖頭道:“小弟不認識他。”
話聲出口,陡然想起那藍衫書生,正是自己和張果老在岳陽附近一座大宅中見過,難怪看去似曾相識。
綵船沿着洗花溪緩緩駛行,時間快近子夜。
只聽岸上一陣陣的火炮、鑼鼓,遠遠傳來!
白少輝曾聽金一凡説過,卓府的舞龍,錢府的高蹺,和趙府的舞獅,白天從東門出發,一路沿江向西,王府的龍舟則從西門出發,沿江朝東行駛。
到了晚上,卓、錢、趙三家的舞龍、舞獅、和高蹺隊則由西朝東,王府的龍舟則由東向西,各自回家。
這兩支隊伍正好在水陸上,兩次交叉而過。
白少輝驀覺心中一動,暗付道:“四大公子出動了這許多人,水陸並進,莫非是在浣花溪上搜尋什麼?”——
幻想時代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