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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改头换面

    薛少陵问道:“在下本来面目,可有什么不妥么?”

    九疑先生瞧了他一眼,道:“老朽听小兄弟述说经过,认为小兄弟和那帮神秘帮会中人,有过几次接触,他们也许觉得小兄弟知道了他们许多秘密,决不会轻易放过了你。小兄弟身世未明,大仇未复,何苦卷入这场是非之中,和他们纠缠不清,因此老朽觉得还是改变容貌,使人认不出你是谁?自然不会再有麻烦了。”

    身世未明,大仇未复,这两句话,听得薛少陵惊然一惊,暗想:“不错,目前已有不少人认得自己,如若改变容貌之后,什么人都不认识自己,自可摆脱他们纠缠,专心查访自己身世,和害死父母的仇人了。”想到这里,立即拱手道:“不知先生要如何替在下易容?”

    九疑先生笑了笑道:“这个容易,老朽已经准备好了,小兄弟随我来。”

    薛少陵跟着九疑先生进入右首一间房中,但见壁橱上放着许多大小药瓶,地上也有药锅刀铲之类的东西,想是九疑先生平日练丹之室。

    九疑先生朝上首一张木榻指了指道:“小兄弟请坐。”

    话声一落,立时转身出去,一会工夫,捧着一个黄泥小炭炉进来,放在地上,然后把药锅放上,蹲着身子,扇了一阵。

    薛少陵不知他锅中放的是什么药?但觉一股苦涩药味,直冲鼻孔。

    九疑先生从壁橱中捧出一只朱漆小箱,又仔细的找了一阵,从橱中取出几个大小不等装药未的药瓶,一齐放到桌上。

    然后点起几支蜡烛,打开小木箱,取出几把精致的小剪刀,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九疑先生回头笑道:“现在你该躺下来了。”

    薛少陵心中暗想:“他不知要如何替自己改造面貌,看来到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和师傅的易容之术,果然大不相同。”

    当下就依言躺下,侧脸瞧去!

    只见九疑先生取过一条面中,朝沸滚的药锅中浸了一浸,随手招成方块,就着嘴唇吹了几口,一面说道:“小兄弟忍耐点儿。”

    说话之时,已把浸了药汁的面中,朝薛少陵脸上盖下!

    薛少陵但觉滚烫的面中,覆上面颊,烫得奇痛,鼻中同时闻一股浓重药味,立时失去了知觉。

    昏迷之中,耳中依稀听到刀圭之声,那正是九疑先生在替他精心改造面貌。

    薛少陵也不知沉睡了多少时间,当他醒来之时,睁眼一瞧,只见九疑先生静静的站在榻前,好像在欣赏自己的精心杰作。一眼瞧到薛少陵醒来,含笑问道:“好了,小兄弟你现在有何感觉么?”

    薛少陵翻身坐起,说道:“在下只觉脸上紧绷绷的,有些不太自在。

    九疑先生笑道:“过几天习惯了就好,你瞧瞧还认识你自己么?”

    随手取过一面铜镜,递了过来。

    薛少陵接过铜镜,就着烛光,朝自己脸上照去!这一照,不禁看的呆了!虽然同样是一张面孔,但却不是自己!如果说自己从前生得剑眉朗目,面如冠玉,镜中人同样也生得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只是找不到一点和自己相似之处。如果说自己从前生得俊美,那么镜中人比自己生得更俊美了些!

    不,自己从前眉毛似乎浓重了些,多少带点煞气,现在这份煞气已经丝毫不存。

    眉目之间更清秀了,清秀得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薛少陵仔细端详着自己,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经过了易容!

    忍不住伸手朝脸上摸去,只觉手指接触到的竟然和真的皮肤一样,不但细腻柔滑,而且也有抚摸的感觉……九疑先生微微一笑,拦道:“小兄弟,轻一些,要过了三天,才能完全生好。”

    薛少陵脸上流露出惊奇骇异之色,由衷的赞道:“先生易容之术,真是神乎其技,只不知如何才能恢复在下的真面目?”

    九疑先生从几上取过一个小小磁瓶,郑重的道:“等你身世大白,需要恢复本来面目之时,可用沸水泡开瓶中药未,趁热洗涤几遍,就可复原。目前你经我改造的面貌,虽是假的,但完全和真的无异,如有必要,你仍可用桑老九的易容之法,在脸上随意易容。

    薛少陵接过磁瓶,收入怀中。

    九疑先生又道:“小兄弟经老朽易容之后,面貌已无人认得出来,但小兄弟自幼生长江南,口音不变,行走江湖,对人可称姑苏白家子弟,白家姑苏望族,世代书香,也适合你此时身份,不可忘了。

    薛少陵心中暗想:“他要自己冒充姑苏白家子弟,也许有什么机宜。”这就点点头道:

    “在下记住了。”

    接着想起九疑先生曾有指点自己缩小范围侦查之言,不觉抬目问道:“先生说过缩小范围之言,还望指点一二。”

    九疑先生含笑道:“不错,老朽虽然想到一些,但是否对你有助,仍是难说,目前已是三月上旬,小兄弟从此地动身,前去四川,务必在四月十五日左右,到达成都。”

    薛少陵问道:“在下到达成都,该当如何?”

    九疑先生道:“你只要在四月十五左右,赶到成都就好了,其余的事,那就看你机缘如何了。”说到这里,又从桌上取过手指粗细一节小小竹筒,说道:“老朽在这里面,已替小兄弟安排好了,到了四月十八晚上,才准剖竹拆阅。”

    薛少陵如今对九疑先生已是十分信服,接过竹筒,又道:“先生还有什么指点么?”

    九疑先生道:“是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老朽替你改造的容貌,应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从现在起,直到四月十八为止,不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不能让人瞧出你是会武之人。”

    薛少陵听得暗暗称奇,一面问道:“那么四月十八之后呢?”九疑先生略一沉思,道:

    “四月十九日以后,非到万不得已,仍然不宜出手,显露武功,唔,老朽所谓万不得已,就是指已到了有生命危险之时,自然又作别论。”

    薛少陵暗暗忖道:“他方才说四月十八为止,现在又说四月十九以后,这中间就有一天差别,莫非四月十九那天有什么事不成?”

    心念转动,正待问清楚!

    九疑先生早已看出他的心意,呵呵一笑,道:“小兄弟最好不要问得太清楚,这倒不是老朽故弄玄虚,不肯明说,实是小兄弟此行,知道的越少越好,好了,小兄弟可以走了。”

    薛少陵知道再问他也不肯多说,只得起身告辞,九疑先生直把他送出阵外,才行回转。

    薛少陵离开九疑洞,因九疑先生叮嘱,必须在四月中旬,赶到成都。目前相距还有四十天时光,中间还有数百里水程,溯江而上,极费时间。只怕不能如期赶到。

    心头甚急,赶到永州,买了一匹健马,一路放辔疾驰。由湘入楚,由楚入川,引用一句老话,那就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薛少陵终于在四月十三,就赶到成都,这比九疑先生说的日期,还早了三天。

    他在大街上一家老蓉城客栈,住了下来,一连三天,晃眼过去。

    他根本连自己一路紧赶,从三千里外赶来成都,到底做什么来的,都一无所知,因为他相信九疑先生嘱自己来此,必有所遇。

    这三天时光,他逛了城效武侯祠、青羊宫、昭觉寺、草堂寺等名胜,因为他翩翩年少,模样俊美又滞洒,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注目,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少女们的羡慕。

    ***这是第四天的午牌时光:春熙街口一家叫做英蓉春的酒楼,此刻已经上了八成座头,跑堂的尖声吆喝和食客们的纵声谈笑,汇成一片!

    一阵阵醺人俗醉的酒香,从酒楼中飘散出来,足可闻到大半条街!

    这时只听大街上传来粗旷的歌声:“一月主人醉几回,相逢相值且衔杯,莫管春色如流水,挥手千金笑口开。”

    这首歌,是从唐诗窜改而来,但经他改动了几个字之后,就活脱脱的流露出此人的粗线条作风。

    这首诗,已经不是诗人的诗,而是江湖游侠的歌了!

    随着歌声,一条昂藏的青年汉子,大步朝芙蓉春楼上走去。

    此人身长八尺,生得浓眉大眼,紫脸膛,腰间围一条软鞭,蓬头敞胸,足登麻鞋,看去虽然落魄,却是掩不住他的豪迈本色,和旁若无人的洒脱气概!

    他上得楼来,目光一转,没待堂棺招呼,就在一张空桌坐了下来,拍案叫道:“伙计来五斤大曲,一盘卤牛肉,要快!”

    “砰”的一声,一个钱囊,丢到桌上,“哗啦啦”滚出来的竟是一块块的黄金!

    他这粗豪的举动,引得许多食客转头朝他望来,他毫不在意,顾盼之间,忽然目光一转,发现左首一张桌上,正有一个人望着他微微一笑!

    这人书生打扮,身穿一袭青衫,腰间挂着一支红中透紫的竹箫,好不温文滞洒?看得一怔,不自觉地也还了他一笑,突然拱拱手道:“兄台请了,在下粗鲁惯了,别叫兄台见笑。”

    那青衫书生连忙抱拳还礼,含笑道:“兄台意气豪迈,正是英雄本色!幸会得很。”

    “英雄本色”四个字,正说到这汉子的心坎里去了,听得他色飞眉舞,大笑道:“兄台果然雅人,哈哈、我金一凡算是交上兄台这个朋友了!”

    他也不待青衫书生同意,一把抓起钱囊,大步走了过去,拉开板凳,在青衫书生横头坐了下来,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下金一凡,兄台如何称呼?”

    青衫书生也喜欢豪爽,起身道:“欢迎、欢迎,原来是金兄,在下白少辉。”

    堂信放好杯筷,送上大盘卤牛肉,和五斤大曲。

    金一凡挥手道:“快叫厨下多烧几个拿手下酒菜来,越快越好,我要和这位白兄痛饮几杯。”

    堂倌连声应“是”,很快招呼下去。

    金一凡顺手倒了碗酒,抬头道:“白兄,来,来,咱们萍水相逢,兄弟敬你一杯。”

    咕的一声,偌大一碗大曲,一口喝了下去。

    白少辉举起面前的酒杯,连说不敢,道:“该是兄弟敬金兄才对。”

    说罢,和他对于了一杯。

    金一凡眉飞色舞,大笑道:“痛快,痛快,是真名士便风流,读书人能像白兄这样洒脱的,实是少见,白兄真不愧是名士风流!”

    白少辉道:“金兄过奖,兄弟如何敢当?”

    金一凡夹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一阵大嚼,又道:“兄弟虽是粗入,却喜欢结交名士,哈哈,除了西城的王公子,令兄弟无限心折之外,白兄该是兄弟仅见的风流人物……”

    白少辉见他说起王公子,口沫横飞,极自然的流露出敬佩之色,心中暗想:“此人生性爽直,豪迈不羁,这般称道王公子,不知王公子又是什么人物?”

    金一凡又喝了一口酒,忽然注目问道:“听白兄口音,极似江南人氏?”

    白少辉道:“兄弟祖籍姑苏。”

    金一凡拍巴掌道:“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惜兄弟没有去过。哦,白兄几时到成都来的?”

    白少辉道:“兄弟久慕四川天府之国,游学来的。”

    金一凡大喜道:“好极了,白兄来的正是时候!”

    白少辉心中不禁一动,暗想:“他这句正是时候,莫非和九疑先生的日期有关?”

    原来这白少辉正是间关远来的薛少陵,他听了金一凡的话,正待开口讯问!

    堂棺已经陆续替两人送上菜来、金一凡只是劝酒,两人对饮了几杯。

    金一凡道:“白兄远来,正好赶上浣花日,那是再巧没有了。”白少辉道:“浣花日,兄弟好像听人说过。”

    金一凡赫然笑道:“四月十九浣花日,浣花溪上多丽人,这是咱们这里最大的游乐日子了,浣花溪边,衣香缤纷,游人如织。每年这一天,王公子总要把望江楼全包下来,嗨,那一天,不论识与不识,王公子一律欢迎,但真正能被他邀上画舫,泛溪作长夜之游的却是不多。”

    白少辉听他又提到了王公子,不觉间道:“这位王公子,想来定是十分好客。”

    金一凡大拇指一挑,大笑道:“岂止好客,他家的大门,终年都是敞开着的,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客去访,他都十分欢迎。”

    白少辉笑道:“他倒颇有孟尝之风。”

    金一凡俯掌大笑道:“白兄说对了,王公子平生最喜欢的,莫过于别人将他比作孟尝君了。”

    白少辉心中暗暗付道:“原来王公子只是个沽名钓誉的纨绔子弟!”

    金一凡见他没有作声,认真的道:“王公子虽然年事极轻,但确实是个名士,一肚子学问,不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就是丝竹弹唱,飞鹰走狗,也无一不通。”

    白少辉见他把王公子说的如此文采风流,不觉点头微笑。

    金一凡咕的又喝了一大口酒,忝忝舌头,又道:“最难得的还是他人品俊逸,宛如玉树临风,只要王公子在大街上溜上一趟马,谁家姑娘不朝他嫣然一笑,飞上个媚眼儿。”他说到高兴,竟然端起大碗连喝了几口,接着笑道:“王公子若和白兄相比,真是一时瑜亮,珠玉并辉,王公子要是见了白兄,定然高兴无比,今年的浣花日,更要疯魔了阖城仕女!”说到这里,不觉纵声大笑起来。

    白少辉心中暗道:“九疑先生要自己在四月中旬,赶到成都,自然和浣花日有关的了!”想到这里,脸上也不觉露出喜容,说道:“兄弟能躬逢贵地盛会,确是乐事……”

    金一凡好像并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突然举碗一饮而尽,问道:“白兄想不想去见王公子?”

    白少辉笑道:“这等人物,小弟倒确是想见他一见……”话声未落,金一凡突然站起身来,大笑道:“咱们这就找他去。”

    白少辉楞的一楞道:“此时前去,不觉得冒昧么?”

    金一凡豁然笑道:“我看白兄俊逸脱俗,怎地拘泥起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两位见了面,兄弟保证你们相见恨晚。”

    一手掏出一小锭金子,朝桌上一放,大声叫道:“喂!伙计,除了酒资,余下来的都是赏金了。”说完不容白少辉多说,一把捉住白少辉胳臂,笑道:“白兄,咱们走!”

    白少辉但觉金一凡抓着自己手臂的五指,有如铁箍一般,心中不觉一动,想起九疑先生的叮嘱,四月十八以前,不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不能让人瞧出自己会武。当下不觉皱皱眉头,道:“金兄请把手放轻一些。”

    金一凡“哦”了一声,歉然道:“该死,该死,兄弟忘了白兄是个文弱书生。”

    说着果然把手松开,但还是握住自少辉胳臂,大步下楼。

    只听身后堂棺高声喊道:“谢金大爷重赏。”

    金一凡跨出大门,立时向停在门首的马车,招招手道:“快来,上城西王公子府去。”

    城西王公子,出门阔绰,成都城里,谁人不知,凡是上王公子府去的客人,例由府里管事打发,这是一趟好差事。

    赶车的那还怠慢,一扬长鞭,马车得得的驰了过来。

    金一凡没待车子停妥,就一跃上车,口中嚷道:“白兄快上车来。”

    白少辉心头暗暗犯疑,付道:“这姓金的身手不弱,他和自己萍水相逢,就硬拖着上王府,莫非有什么企图?”

    他艺高胆大,自己远来成都,原是有为而来,当下也就不动声色,等马车停妥,攀援而上,堪堪坐定,金一凡已不迭催快。

    赶车的扬起长鞭,马车像风驰电卷般朝城西驰去。

    不消片刻,马车转入一条横街,在一座大宅第门前停了下来。

    金一凡当先跳了下去,等白少辉下车,又一把扯着他臂膀,笑道:“白兄咱们这就进去,他家不用通报,哈哈,其实咱们车子没到,仆人们早已通报进去了。”

    白少辉举目瞧去,果见宽阔的石阶上,大门敞开。

    一名管事从门内走出,向赶车的问道:“贵客从那里来的?”赶车的道:“芙蓉春来的。”

    管事道:“好,赏银二两。”

    金一凡早已拉着白少辉进入大门,一面说道:“王公子只怕在书房里,咱们到他书房里去。”

    白少辉跟着他穿越长廊,经过花厅,突听一阵清朗的声音,从东首书房中传出:“金毛吼,你来得正好……”

    金一凡没待对方说完,洪声笑道:“王兄快快出来,兄弟替你引来一位嘉宾。”

    王公子惊啊一声,道:“金兄还有贵友同来,失礼,失礼,兄弟只当是你一个人来的……”

    随着话声;一个华服少年,急步迎了出来,连连拱手道:“兄弟实在太过失礼,快请到书房里去坐。”

    说话之间,一眼瞧到白少辉,不觉怔得一怔,目光立被吸引,大步迎了上来,含笑道:

    “这位兄台宠临寒舍,真是蓬毕生辉,金兄还不快快替兄弟引见么。”

    金一凡大笑道:“这是兄弟新结交的白兄白少辉,这位就是王兄王立文,两位都是文采风流名士,正好多多亲近!”

    白少辉只觉这位王公子果然其人如玉,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徐朱,尤其一双星目,隐露异彩,心头暗暗一动,忖道:“此人分明身怀上乘武学!”

    两人互说了一些久仰的话,王立文喜不自胜,连连肃客,三人进入书房,分宾主落座,早有书僮献上香茗。

    白少辉略一打量,但觉这间书斋,玉轴牙笺,陈设精致,华而不俗,室如其人。

    经过一番寒暄之后,王立文立时吩咐摆酒,替白少辉接风。

    席间,王立文和白少辉从经史百家,谈到琴棋书画,越谈越觉投机。金一凡一句也插不上,就自顾自的大吃大喝。

    白少辉只觉这位王公子谈吐高雅,学识渊博,只是绝口不谈武事。

    仔细察看,除了双目神采有异,似是内功大有根基,但他却举止斯文,一派公子哥儿的风流自赏,实在看不出他像个练武的人,心中总觉未能释然。

    王立文可不同了,他原是好客之人,和白少辉一席倾谈,简直相见恨晚。

    这一席酒,直吃到夕阳西沉,才行罢席,金一凡已喝得醉眼斜迷,洪声大笑道:“白兄,兄弟说的不假吧,两位一时瑜亮,珠树成双,哈哈,今年浣花日,不把浣花溪上的姑娘们,瞧得个个如醉如痴,我这金毛吼就当场跳下濯锦江去。”

    王立文笑道:“你就是喝醉了穷吼,大家才会叫你金毛吼!”金一凡道:“王兄和我结交以来,几时见我醉过?”

    王立文道:“自称不醉的人,就是醉了。”

    金一凡还待再说,王立文摇摇手道:“金兄不用再和兄弟抬杠了,咱们今晚好好的去乐上一乐。

    金一凡目光一睁道:“迎春坊去?”

    王立文点点头道:“金兄意下如何?”

    金一凡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有喝酒的地方,兄弟没有不去的道理。”

    王立文朗笑道:“若惜千金买一笑,天涯何处识温柔?白兄初来成都,兄弟今晚替你介绍一位风尘奇女,以白兄的才貌,当可获得佳人青睐,说不定灭烛留髯呢!”

    白少辉被他说得脸上一红,笑道:“如此说来,王兄想是早作入幕之宾了!”

    王立文道:“白兄只怕还不知道迎春坊的湘云姑娘,是咱们这里大大有名的红棺人,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姑娘色艺双全,冰清玉洁,出污泥而不染。你若跟她谈诗论文,她能和你剪烛西窗,畅谈终宵,若是想打她主意,别说以斗量金,她不屑一顾,说不好,就当场沉下脸来,下令逐客。”

    金一凡大笑道:“王兄不用多说,让白兄自己去品赏不好吗?”

    说到这里,不觉抬头问道:“王兄今晚可要飞柬邀约城南钱二,城东赵三,和城北的卓老七作陪吗?”

    王立文摇摇头道:“钱二赵三卓老七,若和白兄相比,简直成了粪土,今晚兄弟是专替白兄接风,共谋一夕之欢,不用去招他们了。”

    金一凡道:“你和白兄,面对名妓,纵情诗酒,兄弟一个人又得喝闷酒了。”口中说着“喝闷酒”,人可站起来了,仰面大声叫道:“鸣珂,快叫门前备马。”

    已是上灯时分,迎春坊前花灯高悬,车水马龙,一片喧哗!

    适时来了三匹锦鞍健马,马上人是两个少年公子,另一个是短衣敞胸,蓬着一头乱发的紫脸大汉。

    成都城里,有谁不认识小孟尝王公子?有谁不知道玉公子的好友金毛吼金大爷的?三人才一下马,早有小厮接过马匹,三五个龟奴,抢着打扦候安,大门内早已响起了高声吆喝:

    “王公子驾到。”

    一入前院,但觉灯火通明,弦声盈耳!

    王立文引着白少辉,金一凡,却是直人后院,朝一座宽阔楼梯走去,这楼梯上铺着厚的红绒,走在上面,听不到丝毫的声息。

    登上楼梯,但觉景物一变,幽香扑鼻,气氛宁静,画廊尽头,绣帘低垂,一名俏婢掀帘让客,娇声笑道:“原来是王公子驾到,请到里面坐。”

    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室,陈设得富丽堂皇,十分考究。

    三人跨进客室,早有两名绿衣使女,端上茶来,欠身道:“公子爷请用茶。”

    王立文问道:“你家姑娘呢?”

    一名绿衣使女答道:“姑娘正在上妆,公子请稍待,姑娘就好出来了。”

    白少辉从未涉足青楼,此刻心中不期有些怦怦不安。

    瞧到粉墙上挂着一贴红木镜框的字轴,这就负手走了过去,抬目一望,只见上面题着一首诗道:“睡起高楼暑欲消,湘帘画永竹潇潇,半植皓腕浮冰李,微啃朱唇弄彩箫,玉雪丰神难为画,胭脂颜色不须调,自从邂逅瑶台后,应是蓬山路未遥。”

    上款题着“湘云女史鄂正”下款是“王立文未是草”。

    心中不禁暗暗赞道:“看不出这位王公子居然写得一手好字,吟得一首好诗!”不觉回过头去,笑道:“这是王兄的大手笔了。”

    王立文道:“这是兄弟去夏写的,白兄多多指教。”

    白少辉道:“王兄文采风流,诗书并佳,兄弟钦佩得很……”话声未落,只听传来一阵碎细的环佩之声,同时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娇笑道:“有劳王公子和贵友久候了。”

    香风飘动,掀帘走出一位绝色佳人!

    王立文含笑相近,说道:“姑娘好说,我来替你引见,这位是我新交好友,白少辉白公子……”回过头来,又朝白少辉笑道:“白兄,这位就是名倾成都,才貌双全的湘云姑娘了。”

    湘云妙目凝注,打量着白少辉,福了福道:“白公子文施光临,贱妾深感荣宠。”

    白少辉只觉脸上一热,连忙还礼道:“王兄盛道姑娘才名,如今一瞻芳仪,深感见面尤胜闻名。”

    湘云瞟了他一眼,嫣然道:“白公子真会说话。”

    王立文笑道:“一个是倾城名花,一个是风流名士,你们两位正好谈谈!”

    金一凡大声道:“你们谈诗论文,可别把兄弟一个人冷落了。”

    湘云答道:“金大爷快人快语,绿珠,快吩咐厨下整治酒席。”那叫绿珠的使女答应一声,掀帘而去。

    湘云望着白少辉娇笑道:“白公子风仪俊逸,才高八斗,难得莅临,贱妾意欲请公子赐一法书,俾日夕相对,如接清神。”

    白少辉脸上又是一红,道:“啊哟,王兄珠玉在前,在下只是胡乱涂鸦,怎敢有污姑娘令目?”

    王立文拍手道:“白兄高才,快别推辞了!”

    湘云回目笑道:“绿玉,快取纸来,研墨伺候。”

    那叫绿玉的使女答应一声,立时取出宣纸,在案上摊开,一面研起墨来。

    白少辉眼看无法再推,只好笑了笑道:“这是王兄和姑娘两位存心要兄弟出丑了!”

    当下走近书案,略一思索,提起笔来,濡满墨汁,在纸上写道:“玉作肌肤冰作神,丹青任写不如真,无人说向张京兆,留着双眉待书人。”

    王立文没待他写完就鼓掌称好,大笑道:“集唐人诗句,能自然妥切,妙手拈来,实是难能可贵,尤其白兄这手赵字,遒劲妩媚,秀逸如人,实在叫兄弟钦佩得五体投地!”

    白少辉道:“兄弟因有王兄珠玉前,不敢下笔,才胡乱凑集四句唐诗,聊应湘云雅命,王兄道这般说法,兄弟更觉汗颜无地了。”说到这里,一面题了上下款:“湘云女史清玩”

    和“姑苏白少辉集唐并书”。湘云瞧得大喜,连连称谢。

    金一凡在旁道:“不错!白兄写的诗,兄弟不懂,但白兄这笔字,兄弟可看得出来,运笔如运剑,随手挥洒,就显得气势不凡!”

    王立文不觉听得动容,暗暗点头。

    白少辉心中却是一惊,暗想:“金毛吼这几句话,已然说出了运剑要诀,显见他对武功一道,造诣极深,决非市井游侠,所可比拟,自己倒要留神才好!”

    心念转动间不觉笑道:“金兄武林奇侠,定然精干击剑,可惜兄弟不谙武事,否则倒可向金兄请益了。”

    金一凡大笑说道:“白兄过奖,剑是兵器中最难练的,兄弟是个老粗,只会舞刀耍棍,会些粗浅功夫。”

    湘云抿嘴笑道:“舞刀也好,金大爷先喝上几杯,藉酒助兴,正好给我们开开眼界?”

    金一凡连忙摇手道:“不成,不成,喝酒没有问题,在姑娘香闺里,怎好舞刀弄枪?”

    湘云美目流盼,含笑道:“贱妾久闻金大爷豪气纵横,侠名满成都,刀法自然精妙,让我们开开眼界,又有何妨,怎地也学起大姑娘来了?”

    金一凡生性豪迈,经不得人一激,不觉脸上一红,搔搔头皮道:“好吧!姑娘一定要兄弟献丑,兄弟自当从命,只是兄弟献了丑之后,是不是大家都要来一点,才显得公平。”

    湘云望了王立文、白少辉两人一眼,笑道:“金大爷要如何才算公平?”

    金一凡道:“姑娘清歌一曲,自兄身边带着洞箫,自然也得奏上一曲,至于王兄,让他自己说吧,该来什么好,就来什么?”

    湘云笑道:“贱妾这里,藏有一张古琴,王公子弹一曲琴可好?”

    王立文点点头道:“好,好,兄弟反正是三脚猫,样样都会一些,样样不精,弹琴就弹琴吧。”

    金一凡道:“咱们要不要拈个阉儿,看看谁先谁后?”

    王立文道:“这倒不用,白兄今天第一次来,自然是先听我们的了,这叫抛砖引玉,兄弟之意兄弟在酒前先弹上一曲,以娱嘉宾。等一会喝酒的时候,由湘云姑娘来上一曲清歌。

    酒到一半,金兄有了三分酒意,舞了一趟刀,让大家开开眼界。最后则白兄吹奏求凤之曲,‘赤萧吹罢好相携’,咱们也可以走了。”

    他最后这几句话,妙语双关,直听得湘云红透双颊,偷偷的瞟了白少辉一眼。

    金一凡鼓掌道:“有道理,咱们就这样好了。”

    正说之间,酒菜已经送上。湘云早已命绿玉从房中捧出一张瑶琴,褪去了琴衣,焚了一炉好香。

    王立文走了过去,在案前坐下,手指轻轻在弦上一勾一挑,发出一“叮咚”声响,他口中连说“好琴。”一面抬目朝大家笑了笑道:“兄弟献丑了!”

    说罢,就叮叮咚咚的弹了起来。

    他弹的是一首“风人松”,飒飒清响,真如高山流水,使人有清风徐来之感!

    琴韵悠然停止,白少辉、湘云首先鼓掌叫好。

    王立文起身拱拱手道:“有污诸位清听。”

    金一凡嚷道:“快喝酒,兄弟敬你一杯。”

    大家相继入席,绿珠、绿玉两名使女,替大家面前斟满了酒。湘云起身道:“白公子宠临,贱妾敬你一杯。”

    举杯一饮而尽,白少辉和她对于了一杯。

    金一凡举起酒杯,朝王立文道:“来,王兄我来敬你。”

    两人也对于了一杯。

    金一凡道:“姑娘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湘云嫣然一笑,敬了王立文、金一凡两人的酒,缓缓站起娇躯,说道:“贱妾唱得不好,三位幸勿见笑才好。”

    说完樱唇轻润,展动娇脆珠喉,曼声唱道:“倚栏无语舀残花,暮然间、春色微烘上脸霞。相思薄幸那冤家,临风不敢高声骂,只教我指定名儿暗咬牙。”

    歌声乍歇,白少辉、王立文抚掌称妙。

    金一凡道:“来,兄弟敬姑娘一杯。”

    湘云展颜笑道:“这个贱妾如何敢当,还是贱妾敬金大爷一杯吧。”

    大家边谈边饮,酒到半酣!

    金一凡早已换了大杯,杯到酒干,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只见他霍地站起,抹抹嘴拱手道:“白兄、王兄,湘云姑娘,现在看小弟的了。”

    探手从身边摸出一柄绿鲨皮的刀鞘,轻轻一抽,掣出一柄两尺来长,寒光闪闪,既非短剑,又非匕首的银刀,退后两步,笑道:“要在六尺见方的一点空隙里舞刀,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练不好三位莫要见笑。”

    白少辉暗暗喝了声:“好刀!”

    王立文笑道:“金兄几时学会了江湖卖艺的一套,尽说不练。”

    金一凡咧嘴笑道:“练!练!”

    左手向前轻轻一扬,右手银光倏然翻起,刀尖昂处,就划出一道银光,盘顶而过,身随刀转,左右圈动,又飞起了两圈刀花。

    金一凡手势纯熟,由慢而快,倏忽之间,但见一条银练,盘身缭绕,已看不清他一招一式!

    白少辉凝目注视,但觉金一凡虽然限于地形,刀法未能尽情施展,但已可看出他这趟刀法,暗蕴玄奇,虽是平平常常的一招,其中却隐含着许多变化,心头不禁暗暗惊奇!

    回目瞧去,王立文手托酒杯,脸上隐露笑容。

    湘云姑娘虽也妙目凝住,但她脸上不知不觉间,居然流露出不屑之色,连她身边的两个绿衣使女,也相互掩口而笑,分明意存轻视!

    白少辉瞧得奇怪,以金一凡的刀法而论,在江湖上也可算得一把好手,这湘云主蝉三人,若非也会武功,而且武功还在金一凡之上,决不会在无意之间,流露出这种轻视神色,那么这主婢三人,混居烟花,就使人不无可疑……这时金一凡一片刀光,已化成了一团银色光影,在酒席前面,不到六尺的空地上,滚来滚去,煞是好看,舞到急处,只听他高声歌道:“铁鞭银刀,走遍天涯!

    满腔热血,浇上三百杯冷酒,不羡他狗娘的将相王侯,金印大如斗。

    濯锦江边,有的是酒肉朋友,约他三两个呼卢喝雉;斗鸡逐狗,谁会见我烂醉如泥?赢得金毛吼……”

    嘹亮歌声,霍霍刀光,同时戛然而住,金一凡气定神闲,收住刀势,拱拱手,大笑道:

    “献丑、献丑。”

    白少辉忍不住喝彩道:“好,刀法神奇,歌声雄伟,金兄不愧是英雄本色,豪气纵横!”

    金一凡伸手取过酒碗,喝了一口,得意的道:“白兄过奖了。”仰头把一大碗酒喝下。

    白少辉看看时光不早,也就解下竹箫,含笑道:“现在该兄弟献丑了。”说完,就唇吹奏起来。

    他吹的是一阕“小桃红”,箫声曼妙,悠扬悦耳,自然也赢得王立文、金一凡和湘云姑娘的热烈掌声。

    ——曲既终,白少辉拱拱手道:“王兄、金兄时间已晚,我们也该让湘云姑娘早些休息了。”

    王立文还没开口,湘云缓缓站起娇躯,检任道:“为时已晚,城中灯光早熄,贱妾也不敢再留三位多坐,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王立文眼看已快四更,也就随着起身。

    金一凡又喝了一大碗酒,才站起身来,笑道:“曲终人散,这话倒是一点不错。”

    三人相继走出,湘云隔廉送客,娇声笑道:“三位慢走,恕贱妾不送了。”

    出了迎春坊,白少辉朝工立文、金一凡两人拱拱手道:“王兄、金兄,恕兄弟告辞。”

    王立文道:“白兄和兄弟一见如故,自然该搬到寒舍去住,俾可日夕盘桓,金兄酒兴未尽,此刻就到寒舍再作畅谈,白兄也不用回旅邸去了,兄弟自会派人去替白兄把行囊搬来。”白少辉拱拱手道:“王兄不用客气,兄弟不胜酒力,要想早些休息。”

    王立文道:“今晚夜色已深,白兄既要回店休息,兄弟不敢十分勉强,那么明天一定要搬到寒舍去住。”

    金一凡大笑道:“这个王兄只管放心,明天一早,兄弟自会把白兄拖去的。”

    白少辉别过两人,就策马回转客店。

    第二天,已是四月十八了!

    王立文偕同金一凡,一大早就赶到老蓉城客栈,非把白少辉接到家里去住不可。

    白少辉盛情难却,萍水相逢,也确实感到王、金两人是个可交之友,也就不再推辞,搬到王府去住。

    王立文早已命人收拾好书房东首一间精致雅房,作为白少辉居住之处。正因为明天就是浣花日了,王立文是城中的阔公子,又是出名的小孟尝,每年四月十九日。都要在望江楼上大张筵席,广宴宾客。因此,这前一天,他就显得特别忙碌。

    白少辉心中暗暗纳罕,浣花日只不过是暮春季节的一个游乐日子,王立文何以要如此大事铺张?他也从金一凡口中,知道不只是王立义,四大公子中的城南钱二公子,城东赵三公子和城北的卓七公子,也同样要在这一天里大凑热闹。

    九疑先生要自己远来成都,自然是和浣花日有关了,莫非和这四位公子,也有什么关连?他发现成都城中,卧虎藏龙,好像隐藏着一件什么事情,金一凡的武功,已使他刮目相看,名妓湘云主仆,似乎也并不单纯。尤其是王立文,以自己看来,也不像是个挥金如土,挥霍无度的纨绔公子。

    这种种迹象,使他弄不清,也想不通。

    一天过去,白少辉一直紧记着今天是四月十八,九疑先生交给自己的一个小竹筒,该在今晚拆阅。

    他相信九疑先生竹筒中藏的一定是锦囊妙计。

    当晚回到房中,掩起房门,从怀中取出竹筒,小心翼翼的倒了出来。

    里面是一个小小纸卷,打开纸卷,上面只有四个字,写着:“随遇而安”。

    另外还附了梧桐子大小的白色药丸,边上注着四个小字:“当晚吞服。”

    白少辉瞧得不期一怔,“随遇而安”,这“遇”字莫非是指王立文而言?由此看来,九疑先生似是早已知道自己到了成都,就必然会遇见王立文一般。他附了这颗药丸,要自己当晚吞服,难不成明天的宴会上,有什么阴谋?他出道虽然只有短短数月,但连经了几次风波,阅历也增加了不少,想到这里就把药丸吞下,然后熄灯就寝。

    ****四月十九称做浣花日,这已经是很古老的事了!

    灌锦江又名浣花溪,唐代大诗人杜甫故宅在此,号浣花草堂。唐代名妓薛涛家在浣花溪边,以溪水造笺,称做浣花笺。

    把四月十九这一天称为“烷花日”大概也是唐宋之间的事,正史既无从考据,只有陆游的笔记上,有蜀人于每岁四月十九日,游宴浇花溪,谓之浣花日之言。

    浣花日,只是古老的游宴习俗,它不像清明、端阳、中秋,那样流传广远,年代久远了,早已烟没无闻,大多数的成都人,也早已没把它当做什么节日了。

    最多只有两三士子,像清明踏青,上己修楔一般,在这天里出游郊野,在浣花溪上吟吟诗,如此而已。

    浣花日,在成都又热闹起来,还是近几年的事。

    自从成都城里,出了四大公子,大家都是阀阅门弟,裘马少年,纵情犬马之余,忽然发了雅兴,从古老的游宴节日中,又把它捧了出来,每年今日,都要大大的铺张一番。

    成都是最富庶的天府之地,成都人享乐成性,浣花日既有四大公子撑腰,于是又成了每年最热闹的日子。

    每年这一天,比成都城里所有各种庙会之期,还要热闹,浣花溪上,万人空巷,万头攒动,那份盛况,打个譬喻:真叫人缝里真能挤得死蚂蚁!

    东门外的崇丽阁,大家都叫他望江楼,原是唐代诗妓薛涛的故居。

    每年这一天,望江楼都是归城西玉公子包下来的,整座望江楼,都扎上了灯彩,远远望去,成了一座彩楼!

    不论你识不识王公子,只要跨上望江楼,一律酒宴招待;但只限于中午,晚上是王公子,宴请其余三位公子,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快午牌时光了,望江楼前,早已人山人海,浣花溪上早已楼船云集!

    突然间,一阵得得蹄声,铃鸾齐鸣,人潮中出现了两匹骏马!前面是一匹黄鬃马,全身毛色黄得发亮,马上坐着一个浓眉大眼、紫膛脸的汉子,敞开着胸膛,胸前黑毛茸茸,腰间围一支软鞭,意气飞扬,顾盼自豪。

    成都城里,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他是城西王公子的好友金毛吼金一凡!

    凡是有王公子到的地方都有他,大家早已把他视作了王公子的保镖!

    后面一匹马,白得像雪,浑身没有一根杂毛,配上了银鞍银镫,更显得神彩非凡!

    这是王公子的座骑!

    人丛中有人叫道:“快让开,王公子来了!”

    也有人“噫”道:“每年王公子都要过了午牌才来,今年可来得早了!”

    于是人潮像排水般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人的夹弄!

    两匹马缓缓驰过,朝望江楼而去。

    两边的人看清楚了,玉公子的自马上,坐的不是王公子,是一个脸如傅粉,唇若涂朱的青衫少年,腰间悬一支红中透紫的洞箫,潇洒风流,简直俊美极了!

    人丛中有人“咦”了一声,低声道:“咦!他不是王公子,这人是谁?”

    另一个人道:“你没看到金毛吼替他开路,八成是王公子的亲戚!”

    边上又有一人插口道:“这人简直比姑娘还生得美,只怕他是王公子的同胞兄弟!”

    先前那人道:“不错,不错,他准是王公子的兄弟,咳,咱们这里要是北京城,这两兄弟怕不早被皇帝老子拉去当驸马爷了!”

    白马上的美少年,不用说正是化名白少辉的薛少陵,今天王立文忙得不可开交,所以由金一凡陪同先上望江楼来。

    望江楼上上下下,此刻早已爆满,人还是不住的往里涌去,但正面靠窗的席上,只放了两副杯筷,座头还空着。

    这是王公子派人交待,特别替白少辉、金一凡两人留着的。

    金一凡陪着白少辉才一上楼,立时有两名伙计鞠躬引路,带到席上,送来香茗,不待吩咐,就端上酒菜来。

    白少辉举目望去,但见沿着浣花溪,到处都是人潮,红男绿女,扶老携小,一望无际,好像成都城里的人,已经倾城而出!不觉吁了口气冶笑道:“浣花日,果然是盛况空前,兄弟从没见过这等热闹场面。”

    金一凡斟满了酒,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笑道:“早呢,热闹还在后面。”

    他用手一指,道:“白兄你瞧,这沿溪十里,一共有二十座彩台,每隔半里路就是一台,那是王公子重金包来的戏班。其中京朝名角、地方小戏、变戏法、玩杂耍,应有尽有,要到未牌时分才开锣,到了晚上,嗬,沿河十里,成了一片灯海,那才热闹呢!”

    白少辉心中暗想:“王公子要这般大事铺张,不知究是有何目的?”心念转动,一面问道:“每年都是如此么?”

    金一凡爽朗笑道:“当然年年都是如此,咱们成都城里这是最热闹的日子,附近百里方圆的居民,差不多都会赶来。”

    白少辉故作不解,问道:“王兄这般铺张,所费不货,不知究是为了什么?”

    金一凡望了他一眼,笑道:“还不是为了痛痛快快的玩乐,咱们这里的四大公子,都是百万财富,大家凑着热闹。”

    白少辉道:“金兄不是说二十座彩台,都是王兄包下来的么?”

    金一凡又喝了口酒,道:“不错,二十台戏,都是王兄包来的,但这不过是今天这场大热闹中的一部分。”

    白少辉奇道:“难道还有更精彩的?”

    金一凡抬头望了望天色,笑道:“自然有,来,来,咱们先喝酒吃菜,精彩节目,差不多也快来了!”

    两人边吃边喝,过了一会,只听沿河一带,锣鼓喧天,金一凡回头笑道:“彩台上开锣了!”话声未落,但听城中响起一片火炮之声,整座成都城,好像快要翻了一般!

    白少辉问道:“这又是什么?”

    金一凡道:“那是四大公子出门了。”

    白少辉听得大奇,暗暗忖道:“四大公子,在成都城里,果然声势不小,连他们出门,阖城都要燃放炮仗!”

    一片爆竹之声,宛如动地之雷,连续不断,渐渐接近,敢情已出东门。

    火炮声中,渐渐可以听到夹着欢呼,和一阵阵锣鼓细乐,远远传来。

    只见两面一丈八尺长的竖立绣旗,迎风前导,上绣四个笆斗大的黑字:“卓府龙队”。

    接着是四面桌面大的对锣,和二十几名一式锦衣,手捧乐器的队伍,吹奏着悠扬细乐。

    这一列队伍后面,是一名彪形大汉,手上擎着一支一丈来长的彩杆,杆顶上是一个比笆斗还大的珠球。

    那珠球全是用珍珠串成,一经阳光照射,珠光宝气,映日生辉!

    接着就是九条彩龙,每一条龙的龙头龙尾,都是用珠宝札成,由三十六名精壮汉子擎着,煞是壮观。

    九条彩龙后面,是一辆敞篷马车、车身虽然并没什么装饰,但气派很大,车上端坐着一个一身华服的瘦削脸少年,脸含微笑,神彩飞扬。

    马车前后还有八匹骏马,马上汉子,一色宝蓝劲装,腰跨佩刀,一付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显然是护院武师了。

    白少辉道:“这人好大的气派,大概就是城北卓七公子了?”说话之前,只听望江楼前爆竹齐鸣,九条彩龙,一个彩球,已在楼前舞了起来,从楼上望去但见一条条彩龙,宛如九条彩带,起伏盘旋,舞得好不起劲!

    白少辉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些舞龙的汉子,一个个虬筋凸露,分明都有一身武功。

    而且每一节龙身底下的杆子,都擦得光可监人,分明是熟铜铸制,如果一旦有事,就是现在的熟铜齐眉棍。

    九条彩龙过去还没多久,人群中欢呼又起,鞭炮和锣鼓之声,又紧接而来!

    前面是两面足有两丈来长,满缀珠旒的长幡,上绣“城南钱府”四个金字。

    后面就是高跷队,每人脚下绑着的高跷架,足有一丈来高,老远就可看到。

    扮演的是八仙过海,孙悟空大闹天宫,火烧赤壁,华容道等戏,人数足有一百以上。

    每一出戏,到了望江楼前,就在广场上演了起来。

    白少辉看出城北卓府的九条彩龙,个个都似精通武功,因此对城南钱府的高跷,也留上了意。

    这一注意,果然发现这些高跷上的人,踩着一丈高的架子,步法轻捷,如履平地,分明都有极好轻功。而且扮演的又都是武戏,在楼前开打,手上所使也都时真刀真抢,表情逼真。

    白少辉心中愈觉疑窦重重,高跷队后面,一辆华丽马车上,坐着一个面貌白哲的书生,不住挥手,朝欢呼人群打着招呼。

    此人不用说就是城南钱二公子!

    白少辉看他举止文弱,也丝毫没有纨绔习气,不觉回头笑道:“这钱二公子,倒像是个读书的相公。”

    金一凡道:“他十六岁就中了乡试,所以大家都叫他钱二秀才。”

    白少辉道:“卓府的彩龙,钱府的高跷都过去了,城东赵公子和城西玉兄又是什么玩艺了?”

    金一凡笑道:“不是已经来了么?”

    但听一路鞭炮雷动,锣鼓喧天,接着就是十八个彪形大汉,上身赤膊,腰围豹皮,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钢叉,一路随丢随舞,上下飞滚,发出一片啷啷声响。

    白少辉问道:“这是城东赵三公子的了?”

    金一凡笑着点点头道:“这不过是开路的!”

    不过是开路,那么后面还有?果然只听金锣大响,又是十八名腰围豹皮的大汉,手上各擎着一面火红竖立长族,上绣:“城东赵府狮队”字样,后面一共是九头颜色不同的狮子,一路舞了过来。

    狮队后面,也是一辆华丽敞车,车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紫膛脸汉子,也一路朝放鞭炮的群众拱手。

    这赵府一行舞叉舞狮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个个身手不凡,就像赵三公子,看去孔武有力。

    金一凡道:“这赵三公子,叫做赵君亮,他老子是个武官,家里的人,个个都会上几手。”

    九队狮子,也在楼前大显身手,一个个彩球,满地滚舞,九只狮子,纵跳翻滚,各尽其态。

    这时望江楼顶,垂上两串两丈长的鞭炮,劈劈拍拍的燃放起来,震耳欲聋,硫磺烟屑,直呛喉咙!

    白少辉喝了一口酒,问道:“现在该是王兄来了!”

    金一凡道:“他们都是出东门来的,只有王兄出西门,走的水道,等王兄一到,其他三位公子,也都赶回来在这里会合。”

    白少辉道:“他们现在还要到那里去?”

    金一凡道:“沿江十里,凡是演戏的地方,自然都要舞到。热闹节目,全在晚上,这些舞狮舞龙的队伍,沿着灌锦江一路舞回来,足足有三里路长。那时咱们到船上一面喝酒,一面欣赏,四大公子每年化了大把金钱,博取的就是在那时候的片刻亨乐。”

    白少辉心中暗暗思索,九疑先生要自己赶来成都,赶上浣花日,想来今晚必然有事。

    四大公子如今只有城西王府还没出场,但从其他三家看来,所有舞龙、舞狮、和跺高跷的人,几乎全会武功,而且或明或暗,全都携带着家伙。显而易见,这些人的出动,全有准备而来。

    金一凡的口气,四大公子似乎交谊不恶,似乎不可能会发生械斗一类事情。

    如果以往几年,已经发生过事情,官府也会出面禁止。如果一直没有发生过事情,只有几位花花公子争奇炫胜,似乎用不着雇用这么多会武功的人扮演?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白少辉实在无法想得通:但他相信其中必有缘故!

    舞龙,高跷和舞狮的队伍,渐渐远去,鞭炮锣鼓之声,也渐渐低了下来,人潮开始移动,涌向江边!

    金一凡回头望望白少辉,看他只是衔杯不语,似在想着什么心事一般,不觉笑道:“白兄,瞧你神思不属,可是想着湘云姑娘么。”

    白少辉蓦然一怔,红红脸道:“金兄休得取笑。”

    金一凡笑道:“难道兄弟说的不对?哈哈,今晚成都城里有名的姑娘,全会到望江楼来,去看湘云姑娘压倒群芳,独占花魁,今年只怕花国公主的宝座,也非她莫属呢!”

    说到这里,只听楼上有人高声嚷道:“来了,来了,城西王府的龙舟来了!”

    许多人离座站起,挤向窗口!

    白少辉举目瞧去,宽阔的江面上,果然出现了九条船影,一字排开,由远处驶来!心中暗暗想道:“王兄出动的原来是龙舟竞赛,他居然把端午节的玩意,也搬到今天来了!”

    九条龙舟,破浪而来,远远望过去,舟尾拖着一条条的银线,来势端的快速无比!

    沿江岸上,有人接连燃放起鞭炮,江上金鼓齐鸣,九条龙舟,装点得金碧辉煌,每条舟上,两边各有八名大汉,一式青色水靠,运桨如飞!

    六鳌海上驾山来,这份声势,委实不输其他三家!

    白少辉既然发现了其他三家的人,全会武功,全带了兵械,自然更注意王府划龙舟的人。

    行家眼里,纵然不注意也可以看得出来,每条龙舟上,十六支桨,虽然全漆了黑漆,划桨的人,虽然运桨如飞,看去毫不费力,但桨势极沉,两边极薄,分明都是铁桨!

    四大公子门下,果然都是劲旅,这四支队伍,人数不下五百,只怕成都城里的将军辖下,也不过这点人了。

    龙舟后面,出现了一艘双桅札彩楼船,桅墙上用鲜花札成八个大字:“以花会友”。

    “以酒浇花”。

    船头的一把绣披椅上坐着的正是王立文,此刻已经站了起来,身后伺立一名青衫书懂,看去洒脱不群,雅而不俗!

    白少辉不觉举起酒杯,一干而尽,笑道:“好个以花会友,以酒浣花,王兄果然雅人雅致,不同凡俗!”

    楼上酒客,眼看王公子到了,纷纷自动下楼,其实这天的节目,等到城西王府的龙舟傍岸,也已到了尾声,游人纷纷散去。

    王立文率着书僮,刚一上楼,但听驾铃齐鸣,钱二、赵三、卓七三位公子也已赶到。

    王立文迎着他们落座,就替白少辉引见,大家不得不有一番寒暄,不必细表。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浣花溪上点燃起万盏灯火,十里通明!

    望江楼前,更是车永马龙,人声喧哗!

    赴宴的人,都是成都城里的知名之士,应王公子之邀而来。

    还有,就是成都城里大大有名的迎春坊和群玉坊的红姑娘,也全到了。

    望江楼上,摆开酒筵,一时觥筹交错,弦管盈耳,莺声燕语,衣香缤纷,好不热闹!

    白少辉自幼在恩师、义父熏陶之下长大,从未见过这等场面。

    此时满座宾客,每人身边,都有一位姑娘情酒,偎翠倚红,尽情笑谑,虽是逢场作戏,一时之间,也甚感拘束,只是和身边的湘云姑娘,款款清谈。

    仔细观察,但觉四大公子宾主酬酢,兴高采烈的和大家唱酒谈笑,金一凡更是杯到酒干,喝酒像喝水一般,丝毫看不出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心中愈觉疑窦重重。

    这一席酒,直吃到快近初更,才宾主尽欢而散。

    酒楼上已只留下四大公子、白少辉、金一凡,湘云姑娘和她贴身两名绿衣丫环。

    王立文舒了一口气,含笑道:“俗客散去,正是我辈庚续游乐之时,兄弟船已备妥,大家可以上船作长夜之游了。”

    金一凡大笑道:“走,走,咱们到船上喝酒去。”

    赵三公子道:“金兄还能再喝么?”

    金一凡高声道:一有谁看见过醉烂如泥的金毛吼?赵兄可敢跟我赌上三百杯么?”

    赵三公子豪迈的道:“有何不敢?”

    两人说走就走,当先下楼而去。

    王立文、白少华、湘云姑娘、钱二、卓七也相继走下楼去。

    江边早已停泊了一艘札彩楼船,一片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大家走落船舱,玉立文就吩咐开船,沿着浣花溪缓缓驶去。

    此时偌大的江面上,游艇如织,大小船只,尽是泛溪之人。

    沿江十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助,戏台上锣鼓喧天,好戏连台,当真是城开不夜,比白天还要热闹。

    大家凭窗赏览夜景,早有两名使女,端上香茗,金一凡和赵三公子,却坐在船头,赌起酒来。

    白少辉正在游目观赏之际,瞥目远处一叶扁舟,迎面驶来。

    船上坐着一位少年书生,此人头戴儒中,身穿一袭天蓝长衫,手摇摺扇,生得修眉入须目若朗星,看去堪是潇洒!

    白少辉朝他望去的同时,那蓝衫书生的两道目光,也正好朝彩船上望来。四目相投,白少辉不觉怔得二怔,心想:“此人看去十分面熟,自己好像在那里见过?”

    思忖之间,那一叶扁舟,业已交叉而过,驶出老远,白少辉目送扁舟不觉多看了一眼。

    王立文敢情也已看到,问道:“那位仁兄,倒是洒脱得很,白兄和他也认识么?”

    白少辉摇摇头道:“小弟不认识他。”

    话声出口,陡然想起那蓝衫书生,正是自己和张果老在岳阳附近一座大宅中见过,难怪看去似曾相识。

    彩船沿着洗花溪缓缓驶行,时间快近子夜。

    只听岸上一阵阵的火炮、锣鼓,远远传来!

    白少辉曾听金一凡说过,卓府的舞龙,钱府的高跷,和赵府的舞狮,白天从东门出发,一路沿江向西,王府的龙舟则从西门出发,沿江朝东行驶。

    到了晚上,卓、钱、赵三家的舞龙、舞狮、和高跷队则由西朝东,王府的龙舟则由东向西,各自回家。

    这两支队伍正好在水陆上,两次交叉而过。

    白少辉蓦觉心中一动,暗付道:“四大公子出动了这许多人,水陆并进,莫非是在浣花溪上搜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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