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盤古開天何茫然,混沌土石成河川。而後百草生,萬物衍,天地精氣人別猿。無虎豹之爪齒,缺鷹鵰之羽翼,血訓傳成智與言,終將河山變人間,改荒蠻。能獵巨象充僕役,敢捕大鯨曬白灘。女媧手中泥,絕峯人為巔。漫漫長河流至今,多少傳奇在中間。今借一片當刀札,信手譜成英雄篇。
“青蔓兒長,紅菱兒翹,粉船綠波歌姐兒笑;柳枝兒青,荷花兒靈,鶯歌燕舞公子爺聽。”
脆生生、水靈靈的小曲兒從一隻粉色畫舫中飛出來,飄散在西湖夜色之中。已是快交二更,湖面上百餘隻畫舫早已掌起燈來,各色燈籠將湖面染得五顏六色,流光溢彩。歌女們甜美的歌聲彷彿是對太平盛世的讚美,可誰能知道,她們的心中是不是很苦?
粉色畫舫中的歌女唱了一段,又撥了一會琵琶,軟聲笑道:“公子爺,好聽嘸?”
隔了三五十丈光景的湖面上,泊着一條烏篷船。兩條黑衣漢子正伏在艙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粉色畫舫。年紀大些的是個胖子,頜下已蓄起黑鬚;年紀小的不過二十歲,臉色極黑。划船的是一個滿面皺紋的老漢,不時從槳柄上摘下酒葫蘆喝上一口,酒順着鬍子滴到蓑衣上。
黑麪青年忽然輕聲道:“二師哥,那狗賊鬧什麼名堂,從太原跑到承德,逛了回妓院,從承德跑到開封,又逛了回妓院,這回從開封跑到杭州,卻躲到西湖上來聽歌女唱歌,只害得咱倆一路風餐露宿。”對面畫舫的彩窗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個公子哥兒獨酌賞歌的剪影。
那胖些的漢子瞪眼道:“我猜那狗賊這般胡跑亂顛,絕不是隻想逛逛妓院。這狗賊一向狡猾,越是心虛,越是跟沒事人一樣。就説三年前,師父丟了他那根綠翡翠嘴兒湘妃竹竿兒金煙袋,我們八個知道後,誰不着急?結果就這小子沒事人一樣,反而是咱們捱打,他充好人。後來不是嘛……”説到這裏,忽然見那粉色畫舫放下槳來,向前劃去,忙道:“艄公,跟上!”
那老艄公提起槳,苦着臉道:“兩位大爺,不是小老兒信不過人,咱們在這西湖上都轉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了,兩位爺一分銀子還沒給小老兒,小老兒還有一家人吃飯呢。”
黑麪青年見粉色畫舫去勢甚快,側目望望老艄公,伸手在懷中摸一摸,嘆道:“二師哥,我的銀子花完了,你呢?”那胖些的漢子道:“我也是。”冷笑一聲,反手抽出腰上的長刀,虛劈兩下,道:“喂,把這把刀典與你當船錢如何?”老艄公苦笑道:“倒黴,倒黴!”
就説了這麼一陣子話,忽向湖面上望去,但見四周黑黝黝一片,方才明明在前面不遠的那畫舫竟説不見就不見了。
兩人相互望一眼,均覺得事關重大,若是對手在自己眼皮底下溜掉,回去如何向師父交待?胖漢子提一口氣,立於船頭,沉聲道:“盛君良,我們知道你已發現了咱們,不錯,我與七師弟奉師父之命,千里追蹤你,只不過想要回師父他老人家的東西。你交出東西來,咱們絕不為難你。”他內功頗具根底,聲音遠遠送出。湖面上幾隻水鳥受了驚嚇,撲騰着翅膀鑽進荷花深處。
兩人凝神屏息,靜靜聽了一會,卻是毫無動靜。黑麪青年忍不住道:“盛師哥,師父那件東西干係着咱們廣素派數百條人命,你若是不願將東西交給咱們,那就陪我們一起回去見師父,兩樣你挑一樣罷。”
這黑麪青年一邊説話,一邊將湖面仔細瞧過,但見東邊十四五丈處一座水榭後露出一角船頭,悄悄拿手肘碰一下胖漢子。胖漢子會意,轉身對老艄公道:“划過去。”可船尾上那個唉聲嘆氣的老艄公竟不知何時不見了,二人頓吃一驚,一時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胖漢子定一定心,走到船尾拿起槳,扳了幾下,小船掉頭向東邊那影影綽綽的水榭駛去。畢竟是初次划船,不是十分穩,木槳擊水聲響也很大,胖漢子雙腳使出“千斤墜”的功夫,船身一沉,多吃了幾分水,竟十分平穩了。黑麪青年頓覺膽氣一豪,讚道:“這次師門出了大事,師父不派別人,單單派二師哥帶我出來,師父他老人家有眼光,而小弟有幸跟二師哥出來增長見識,小弟好福氣。”
胖漢子搖頭道:“若是你真的福氣好,就叫咱們快些找到那廝便好。”黑麪青年點頭道:“二師哥説的是。”話音未落,忽聽一人接言道:“狗屁!”船上兩人一怔之下,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那人是接着方才所説,連起來正是“二師哥説的是狗屁”也。
胖漢子循聲找尋,卻只見西湖夜色深沉,哪裏見到半個人影?黑麪青年眼珠轉動幾下,悄聲道:“二師哥,我逗他説話,你射他一箭,如何?”胖漢子道:“只怕射死了他,反而不好查明是誰與咱們作對。”言語間卻已把左手縮回袖中,暗暗扣好袖箭。
那聲音笑道:“老夫對廣素派一向心儀,哪知今日一見之下,大失所望。江湖之道,雖是講一個小心謹慎,卻終究還要以光明磊落為先,兩個不屑小兒不問青紅皂白,便要暗箭傷人,不知‘砸鍋霸王’倪雲成這幾年吃了什麼料,竟這樣調教徒弟?”
他這話一説,烏篷船上兩人均是一凜。原來這胖子姓陸,單名一個通字;黑麪青年姓馮名踐諾,均投在廣素派門下學藝,他們的師父姓倪名雲成,江湖送號“舉鼎霸王”。此時二人聽他將“舉鼎霸王”改稱“砸鍋霸王”,又氣又怒,陸通聽聲辨位,手中機括一按,“嗖嗖嗖”三聲輕響,三支袖箭循聲射去。只聽十丈外的水上傳來“啊呀”一聲,便再無聲息。
陸通心下有些忐忑,嘆道:“走動江湖有三怕:晚間、樹林與船家。今日三怕佔了兩怕,若非如此,我也不會亂下殺手。”馮踐諾點頭道:“二師哥説得極是。”
忽聽“喀喇”一聲,船身猛地一晃,頓時湧進水來。二人回頭一看,叫苦不迭,原來船底不知怎的開了一個大洞,剎那間船艙已進水及半,小船沉下尺餘。二人都是在旱地上長大,驀遇此變,俱都慌了手腳,身子一斜,貼於船幫,緊緊抓住船板,生怕掉入水中。陸通抹去臉上水珠,向湖面喝道:“閣下到底是誰?為何算計我們兄弟?”
右方兩丈許的水面上“忽喇”一聲,鑽出一個人來,正是方才不知去向的老艄公。他吐掉嘴中含的一根竹管,哈哈笑道:“好一手‘袖裏乾坤’,好一手‘聽聲辨位’,若非老夫謹慎,還真要讓你‘三箭穿爺’了。”
陸通冷眼瞧着老艄公,卻見老艄公雙腳踩着水,似笑非笑,神情悠然自得,腦海之中猛地一亮,想起師父説的一個人來,沉聲道:“前輩可是姓陳?”
那老艄公一怔,搔首道:“腚挨一記板子,心長三個眼子。臉挨一記板子,心又該長几個眼子?老夫去也!”忽地一沉,沒入水中。
遠處不知哪隻畫舫上宵夜的少爺喝醉了酒,高聲唱起了當朝大詩人李白的《將進酒》,只聽那人歌道:“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那公子哥兒歌唱之中,隱隱約約夾和着女子的哼唱,比那男聲雖然幾乎輕不可聞,但二人聽在耳中,還是想像得出在那一隻的畫舫之中,必有一個風雅公子環香擁翠,醉酒狂歌,笙追琴合,旖旎無限。並且這西湖每條船中大概都是如此,狼狽到自己二人這樣地步的,西湖之上大約無第三人罷。
陸通嘆口氣道:“師父叮囑我們到餘杭一帶要小心提防幾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個陳老蛋,我竟然蠢到了吃了這老賊的虧才曉得。”馮踐諾問道:“這陳老蛋是誰,莫非就是這老艄公?”
陸通“嘿”了一聲道:“不是他是誰?這陳老蛋本來叫陳洛川,為人詭計多端,江湖上人稱‘有角無楞滑溜蛋’,自負精明過人,所以就沒好好練武功,只是一身好水性。若是他在陸上放單,他不一定是咱哥倆的對手。”説到這裏,忽然醒悟道,“七師弟,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定是盛君良這狗孃養的與他串通好了,一起來與咱們作對!”
兩人伏在船板之上,向十四五丈之外的水榭推去。苦於初學蹬水,船板行進十分緩慢。正精疲力盡之時,忽聽輕歌之中,一隻畫舫向這邊划來。馮踐諾喜出望外,就要高聲呼喊,卻聽陸通悄聲道:“説不準又是盛君良那廝的計謀,咱們切不可出聲,先看準了再説。”自己先抓住船板,下沉了幾寸,僅將耳鼻口目露在外面。馮踐諾雖是一百個不願意,也只好依師兄的樣子做了。
那畫舫慢慢劃到離他倆七八丈許,便停下了。舫內燈火明亮,彩窗之中映出七八個人影,似乎全是女子。其中一個女子忽然道:“大姊姊,你道這家裏頭有兩昆客,為何般小妹勿得睇到哉?”聲音輕脆滑潤,吳語之中雖夾着官話,仍然十分難懂,陸馮二人只能聽明白其中小半。(為便於閲讀,此後對白筆者一律記以官話,否則,陸馮二人固然糊塗來哉,恐怕讀者也不能盡解也。)
船上又一個女子道:“是呀,大姊姊説這兩個客人又儒雅又俊秀,更何況有大把銀子,若是無緣相見,豈不十分可惜?”她這話一説,船中女子一齊七嘴八舌連聲稱是。忽聽先前説話的女子道:“你們看看,那裏有一條船翻啦,莫不是客人急着見我們姐妹,船搖得快了些,弄得船也翻了,槳也斷了,若是人也有個什麼好歹,那豈不是讓人難過?”其餘幾人一齊嘖嘖嘆惋,催着船頭女子將船划來。
陸馮二人聽得真切,心知世上決無這等好果子吃。陸通悄聲道:“七師弟,待會兒咱們不動聲色,一俟她們的船靠近,便即刻上船將她們制住。”
眼見那畫舫近了,二人正要發難,那畫舫卻圍着二人轉了一圈,卻又停下了。陸馮二人正感沉不住氣,忽聽船中女子一齊笑道:“到了這個時候,無須再裝了,再要裝死,可就真的會悶死啦。”
陸通再也不能忍受,叫道:“你們是什麼人,受誰指使,來消遣咱爺們?”
畫舫珠簾一掀,施施然走出六名女子。一時環佩叮噹,佳麗紛呈,令人耳目難當。為首一名女子約摸雙十年歲,梳一個雙分髻,外着一件石榴花開裙,淡紫色抹胸上雪頸晃眼,粉面灼目,似乎連夜色也不忍將她美麗的容顏掩藏在黑暗之中。那女子伸出纖纖素手在船舷朱漆欄杆上扶定,開口道:“二位兄台哪個是‘一箭穿心’?”
陸通知道人家是有備而來,心下一橫,冷冷道:“在下廣素派陸通,蒙江湖朋友抬舉,送了一個‘一箭穿心’的外號。幾位姑娘意欲何為?”
那美姝嘆一口氣,道:“我以為‘一箭穿心’必是英姿勃勃,是一旁那位小哥,孰知竟如此又胖又醜,真是可惜。”又向馮踐諾笑望一眼,道:“起網。”款款轉身走入艙內。
馮踐諾但見她這一笑猶如煙花綻放般絢麗燦爛,一時竟有些魂不守舍。聽陸通一聲怒喝,醒回神來,覺得身上一緊,一張亮晶晶的絲網正從水中升出,將自己二人連同那條沉船一起兜在網內。二人大驚,忙拔刀去割網線,卻不知那網是何物織就,竟不能破損一處。那網愈勒愈緊,將二人卡在船板之中。陸通向畫舫艙中連射數箭,奈何此時哪有準頭,一筒袖箭悉數射空,徒惹船中女子“咯咯”嬌笑而已。
畫舫在西湖之中緩緩往東北方向行去。到了此時,陸通再也顧不得大聲呼救是不是會給廣素派抹黑,但沒喊幾聲,小船一沉,二人結結實實喝了幾口西湖水。再被吊起來時,只見畫舫船尾上兩個綠衣女子手扶絞盤,巧笑嫣然,道:“還叫不叫啦?”陸通吐出苦水,破口大罵,又被沉入水中。這回足有半盞茶工夫,再被拉出水面,哪裏還敢再罵?
船漸漸遠去,仍將二人拖在網內。不一會兒,湖面上的星星燈火都遠在數百丈之外。二人正苦不堪言,忽聽前面一個男子聲音道:“芷妹,人帶來了麼?”但見前面三四十丈處便是湖岸,石堤上站了兩個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在夜色中極為醒目。陸通高聲道:“盛君良,是你這個狗賊麼?”話音未落,“嗖”的一聲,頓覺左腮疼痛難當,伸手一摸,一支袖箭正插在自己腮上,手指一碰,吃痛不堪,“啊”地叫出聲來。
畫舫珠簾一掀,六名盛裝女子魚貫而出,為首美姝看見陸通狼狽之相,笑道:“你方才的袖箭還你一支,陸二爺見笑了。”陸通疼得齜牙咧嘴,罵道:“小妖婦,小賤人!”
那美姝“咯咯”直笑,立於船頭上呼道:“表哥,你的兩個客人好不難纏,我們姐妹好不容易才將他們請了過來。”
馮踐諾看得分明,心道:“這女郎方才那般高貴,怎的一見了盛君良這個狗賊,便也和一般小女子無異了?”回首卻見陸通一動不動,雙目睜得老大,十分怪異。馮踐諾吃了一驚,又叫道:“二師兄!二師兄!”陸通還是一動不動,只有腮上的傷處還在滲血。馮踐諾一時間怔住了,半晌才明白二師兄已經死了,不禁低呼了一聲。
畫舫到了岸邊,盛君良不待船停穩,早已快步上來,來到船尾,哈哈大笑道:“七師弟,西湖風光如何?”馮踐諾自知無話可説,哼了一聲。那美姝道:“這位陸大爺説話十分糟糕,我聽了氣不過,便還了他一箭,不成想他竟死了。”盛君良道:“我二師哥人稱‘一箭穿心’,他的箭上是塗了毒藥的,唉,這不是自作自受麼?”對馮踐諾笑道:“我給你引見引見。”指着那美姝道:“這位是我表妹,芳名齊芷嬌。”馮踐諾兩眼定定望着那美姝,點了點頭,似要把這個名字牢牢記住。盛君良又道:“這幾位妹子合稱西湖六秀,都是又好看又厲害的女羅剎,你栽在她們手上,也不算冤枉。”跳回岸上,眾人將沉船及馮踐諾和陸通的屍身拉到了岸邊。岸上另一人正是陳老蛋,走到近前,“嘿嘿”笑了一聲,重重一腳踢在馮踐諾的左肋上。馮踐諾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馮踐諾自知今日再難有好想,心道:“我今日死在這裏,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了。”忍不住輕輕發抖。齊芷嬌見狀,笑道:“你當真是老實人一個,十分難得。”施施然走上前來,伸手向馮踐諾臉上摸了一下。忽見眼前黑影一閃,陸通的屍首從地上跳起,左手箕張,扯住齊芷嬌右臂,拿住她“扶突”、“人迎”兩穴,右掌一翻,從腮上拔下那隻袖箭,抵在齊芷嬌咽喉上,稍一用力,齊芷嬌疼得“啊呀”叫出聲來,一股鮮血便似一條蠕動的蚯蚓,順着她的粉頸蜿蜓爬下,遊進淡紫色的抹胸裏。
盛君良大驚,搶前一步,叫道:“你快放下芷妹!”陸通吸一口氣,森然道:“盛君良,你師兄這一手如何啊?”此時天空中雖是漆黑一片,但畫舫中卻是燈火明亮,燈光射在陸通臉上,清清楚楚地照見他腮上的血洞、繃起的橫肉,以及雙目之中那一股狠辣之氣。陸通忽然轉過臉來看着馮踐諾,冷冷道:“七師弟,把你的刀撿起來!”
馮踐諾依言走到網旁,從中取回自己與師兄的長刀。陸通讓馮踐諾走近,右手一晃將長刀接過,架於齊芷嬌雪頸之上。卻在同時,只聽“啊呀”一聲慘叫,盛君良雙手捂着臉,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原來陸通方才一晃之間,已將手中短箭射出,正中盛君良左眼,可憐盛君良風流瀟灑,轉眼間已成了獨目公子。
齊芷嬌驚道:“表哥!”稍一掙扎,陸通左掌五指內力透出,頓使她全身痠麻,動彈不得。
陸通“嘿嘿”笑道:“盛君良,你説得不錯,我這袖箭是餵了毒藥的,現下你與這小婊子都中了箭毒,不知滋味如何?”盛君良疼得幾乎站立不住,強笑道:“不錯不錯,平時小弟就對二師兄的武功佩服得緊……”陸通罵道:“臭小白臉,你不用跟老子來這一套,這一路上,你害得我們好苦,今日你陸大爺要是饒了你,我他媽跟你姓盛!”頓了一頓,哼了一聲,目光停在陳老蛋身上,一字一句道:“今日這老賊羞辱了師父,七師弟,你去殺了他!”
馮踐諾自十一歲入了師門,學藝已有八年,從未與人動過手。當下強打起精神,提刀走到陳老蛋身前,左手橫在胸前,右手長刀一晃,一招七七四十九式“迴風刀法”的起手式“清光瀲灩”,向陳老蛋兜頭砍去。陳老蛋一縮頭,左腳一滑,斜開一步,一不小心絆上地下網繩,險些摔倒。馮踐諾看準時機,長刀向陳老蛋當頭劈落。陳老蛋見刀勢凌厲,不能抵擋,忽然“嘿嘿”一笑,道:“嚐嚐老夫的毒酒!”口唇一鼓,“呼”的一口氣向馮踐諾噴來。馮踐諾吃了一驚,刀勢一緩,舉袖遮住面目。卻聽“譁”的一聲,睜開眼時,陳老蛋已跳入湖中,高聲道:“盛小哥兒,六個丫頭,你們珍重,老夫去也!”
陸通今夜裝死計成,連自己也暗歎僥倖,想到此行所圖,冷笑道:“盛君良,本來我與七師弟出門之時,師父交待,只要一奪回本門至寶玄鐵匱,就將你一刀殺了,以清師門。今日我念在同門幾年的份上,便虧欠師父這一回。你快把玄鐵匱還給咱們,我便給你二人解藥,從此以後,除非再不相見,若是再見到,那便放手廝殺就是。”
盛君良黯然道:“既如此,謹遵二師兄所命。”解開飾玉腰帶,右手伸入袍中,悉悉索索掏了半天,取出一個黑色鐵盒來。齊芷嬌向那鐵盒望一眼,流下淚來,低聲道:“表哥,你交出玄鐵匱,教主如何饒得了你?”盛君良打了個寒噤,卻柔聲道:“表妹,咱們不交出來,眼下便活不成了。”
陸通向馮踐諾使了個眼色,卻見他正呆呆望着齊芷嬌,不由得乾咳兩聲。馮踐諾回過神來,上前將鐵盒取過,送與陸通查看。卻見那鐵盒老鏽斑駁,長近一尺,厚僅四分,通物一體,似是沒有任何可以開啓之處。陸通用力捏了幾下,點一點頭,哈哈大笑。
正在此時,忽然一支響箭從西北三里許升上夜空炸開,夜空中便開出一團絢麗的煙花。其時火藥極難焙制,陸通、馮踐諾一時又驚又詫,盛君良面如死灰,搖搖晃晃走到陸通身前五尺處站定,道:“二師哥,快些給我罷!”
陸通冷笑道:“我即刻便給你解藥,盛師弟莫非信不過我麼?”哪知盛君良搖頭道:“我不要解藥啦,你快把玄鐵匱還給我!”陸通見他獨目中寒光閃閃,吃了一驚,忙長刀一擺,沉聲道:“你莫非不要命了麼?”
盛君良慘笑道:“你若是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你也不會再要命了!”長刀狂風也似向陸通、馮踐諾二人身上砍去。
西湖邊寶石山下木牆竹瓦的一幢宅院中,傳出兩個小孩嬉笑打鬧的聲音。那男孩十二三歲,面色有些蒼白,兩隻眼睛卻黑漆漆的見出聰慧。他穿了一件大人衣裳改成的灰布小褂,着一條綠布褲子,在小天井裏跑得正歡。後面跟了一個約摸十歲的小女孩,彎彎的眉毛襯着細長的眼睛,一張紅嘟嘟的小嘴笑得翹起來,露出兩排潔白如玉的小牙。女孩跑軟了腿,也未能追上男孩,反倒累出一頭汗,乾脆站在那裏,噘着嘴道:“不追了,不追了,你跑那麼快,成心不讓人追上,有什麼意思?”
“籲”的一聲,那男孩做一個勒住“坐騎”的樣子,回頭笑道:“騎上千裏駒,四海揚名去。這是男子漢大丈夫的事,你一個黃毛小丫頭,能跟我跑這麼遠的路,已是不易了。只不過,你沒追上我,給那白鵝割草的事啊,還得你去啦。”
那女孩嘆了口氣,一邊擦汗,一邊走上前來,抿嘴笑道:“那也不一定是我去割草,咱們説好以半炷香為限,你瞧瞧到了沒有?”小手向着院落南角下的一株婆婆槐下一指。樹下紫色小几上的青花白瓷香爐中嫋嫋燃着三炷香,只是燃去了三四分樣子。女孩忽然伸出雙臂,把那男孩的一條胳膊結結實實抱住,笑道:“怎麼樣?阿之哥哥,我説一到了時辰,我一定能追上你吧……”
那男孩一怔之下,醒過神來一想,果然她只説不追了,卻並未讓自己停下,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卻一時不知如何辯駁。只好搖頭道:“好好好,算我輸了,我去割草。”
女孩放開小男孩胳膊,咯咯笑道:“騎上千裏駒,給鵝割草去。男子漢大丈夫,了不起啊了不起。”當地俚語“鵝”與“我”同音,男孩正有氣無處發,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眉開眼笑,樂滋滋放了掃帚,從大門後農具架上取了鐮刀竹簍,便要出門。
男孩手指剛搭上門閂,忽然“咣噹”一聲響,院門被震得大開,跌入一個渾身血污的漢子。那漢子右手提了一把刀,刀已斷了半截,左臂緊緊抱着一個鐵匣。他看來傷得不輕,一跌進門,便不能再站起來,只是雙目望着男孩,啞着嗓子道:“小兄弟,快……快……救我……”
男孩嚇得扔了竹簍、鐮刀,兩隻眼睛睜得老大。那女孩卻回過神來,大聲喊道:“爹爹,爹爹……”一邊向屋中跑去。
屋內女孩的爹爹聽到喊聲,應到:“阿之,雪兒,你們又怎麼啦?我哪裏有閒心給你二人斷訟官司?”但“官司”二字説完,便也愣住了。他站在廳堂口,怔了一會兒,三步兩步奔到那男孩身前,一把將那男孩拉回來,望着那滿身血污的漢子,吃驚道:“你……你是誰?”
這女孩的爹爹叫梅落,這年正滿五十歲,祖上本是秦州有名的鄉紳。他從小生性豪爽,喜好結交朋友,又不善經營田莊營生,一份偌大家業到了他手上,日漸衰敗,他卻照舊不理會。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正月,正在川中游歷的梅落估計妻子將要分娩,便覓日返鄉。不料還未到家,就聽説家鄉地震,梅落憂心如焚,急急還鄉。到了家中,才知妻子及長子都已被塌房壓死,鄰人莫道安聞聲尋救時,只從其妻懷中抱出一個剛滿月的女嬰。梅落典了田地,將妻子重新安葬了,無以為計,只好暫住鄰人莫道安家。莫道安之妻也在這一難中喪命,惟有一子名叫之揚,剛剛兩歲。
誰知未過兩個月,莫道安一病不起,竟也離開人世。梅落怕東家催收地租,官府逼交賦糧,從此挑了兩個孩子乞討為生。如是者忽忽七八年,莫家遺孤莫之揚已經十歲,梅落小女梅雪兒也已八歲。梅落思忖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便尋思擇地長住。這日來到西湖寶石山下,見其地民風淳樸,物產豐饒,便帶着兩個孩子,在山腳下一處僻靜地段搭了竹棚,今年搭舍,明年添屋,三四年之後,才勉強像個家樣。此時梅落已年歲不小,加上不喜莊稼活,便學了一手編織竹簍篾箕的手藝為生。此後,做活換口糧之餘,就教授兩個孩子學學《詩經》、念念《論語》,從未想過如何打發歲月,日子卻也一天天過去。莫之揚與梅雪兒雖不同姓,卻情同兄妹。莫之揚頗有乃父之風,自小憨中見智,舍小顧大;梅雪兒卻生性頑皮,聰慧伶俐。二人爭吵糾纏之由,十有八九不是兄欺妹,倒是妹欺兄,梅落不得已只好時常給二人斷訟“官司”。
且説梅落見院中猛然闖進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心中之驚,實不亞於兩個孩子。強定下心神,把兩個孩子拉到一邊,問道:“你……你是誰?怎的到了這裏?”
那漢子渾身浴血,身上衣衫已不辨原色,見有大人出來,雙手叩地欠身道:“在下……在下武威人陸通,有事來到杭州,不料昨日在西湖遇上強人,請兄台救……”梅落吁了一口氣,扶他到牀上躺下,查看一番,道:“不得了,我去找個郎中來,若不及時治療,恐怕極是危險。”
陸通鬆了一口氣,搖頭道:“恩人不必費神了。我這傷就是神仙下凡,也難救得。”用力吸了一口氣,道:“恩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梅落本就是一個熱心腸的漢子,想也不想便道:“客人所命何事?”
陸通欠起身來,從脅下抽出一個烏鐵盒,摸了又摸,嘆一口氣道:“師父啊師父,弟子無能,卻是盡了全力,你可不要怪我。”閉上雙目,好一會兒沒有言語。他每呼吸一下,腮上的血洞就冒出一個血泡,身上橫七豎八的傷口也不斷滲血,莫之揚、梅雪兒畢竟還是孩子,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陸通嘆息一會兒,睜開眼睛,道:“恩人,這個鐵盒干係重大,它本是我廣素派鎮門之寶。在下想請恩人把它交給我師父倪雲成……恩人見了他老人家,就説我……我是給三聖教害死的……”
陸通説完這句話,側耳聽了一會兒,沉聲道:“不好,那些人定是看見我的血跡,跟着追來了!”目光閃動,顯得極為害怕,身子一翻,已從牀上跌於地下,跪倒道:“恩人,你快將這鐵盒尋一個隱秘之處藏起來,千萬不能讓那些人得了去!”梅落雙手將鐵盒接過,只覺一沉,卻無暇細想,抱着鐵盒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自語道:“藏到哪裏去?藏到哪裏去?”
莫之揚上前一步,道:“梅伯伯,房後坡子溝有個石洞,誰都不知道,藏在那裏如何?”梅落一拍腦門,道:“不錯不錯,阿之,你快將客人的東西藏在那裏。”莫之揚答應一聲,接過那個鐵盒,卻被那鐵盒一壓,險些摔倒。陸通望着他,道:“小兄弟,你須得仔細把這個埋好了,做好標識,以便我師父隨你來取回。”莫之揚又答應一聲,回頭看了陸通一眼,只覺得陸通的眼神十分奇怪,似是有一絲狠毒,又有一絲憐憫,更有一絲不安。莫之揚心中“格登”一下,只聽陸通又道:“小兄弟,我師父叫倪雲成,是廣素派掌門,家住西涼永靖,你記住了麼?”莫之揚默默一想,點頭道:“記住了。”陸通道:“好一個小哥,你將這鐵盒埋了,就去找我師父,我師父一定會賞給你好多寶貝。”莫之揚出了屋,徑向屋後坡子溝跑去。梅雪兒本想與他同去,卻怕客人加害爹爹,又從院門跑回屋,與梅落坐在一起。
莫之揚進了坡子溝,徑直鑽入一塊大石後面,掀開一些斷枝枯草,大石後便顯出一個小小的洞口。莫之揚張望兩眼,見沒人跟來,便將鐵盒拋入洞內,隨即爬了進去。搬了幾塊薄石板壓好了,拍拍手上的泥土,爬出來將洞口封死。快要到家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慘呼,正是從自家發出。莫之揚一驚,急忙向前跑。卻聽家中院落裏砰砰啪啪,似是正有人劇鬥,但數聲響過,便停下了。跟着一個男子的聲音道:“陸二爺,怎麼,你非要見識見識本教的手段麼?”這人説話陰陽怪氣,每説一兩個字,就夾着陸通的一聲哀叫。莫之揚暗道:“原來姓陸的説的那些人到了。”他忽然感到很害怕,放慢腳步,小心走出樹林,向家中的院落看去。
他所處之地正是上方,院中的情景盡收眼底。但見院中一人騎着一匹白馬,手裏還牽着五六匹馬,穿着一件儒生常穿的散袍,卻梳了一個道士的髮髻,戴了一頂道冠。仔細看時,他的散袍也與別人的不盡一樣,胸前繡着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虎頭圖案。
莫之揚正看得驚奇,忽見一道白影一閃,屋內飛出一個人來,大鳥般向牆外掠去。那馬上的散袍道冠人嘿嘿一聲冷笑,右手一晃,甩出一根長繩,正好套在那飛出的人腳上,右臂一挽,將那人拽回,扔回院中。那人跌在地上,疼得慘叫連連。莫之揚這才看清此人正是陸通。
屋門一響,又出來五個人,與先前那散袍道冠人打扮得一模一樣,後面出來的兩個押出一個人來,莫之揚瞧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原來被押的不是別人,正是梅落。只見他口角滲着鮮血,衣裳也被扯破了。梅雪兒從屋中瘋也似的跑出來,撲到那兩人身前,哭道:“放開我爹爹,放開我爹爹!”卻被一人手臂一揮,後跌出去。莫之揚緊咬住嘴唇,又見一名三縷短鬚之人負手在陸通身邊走了一圈,一字一句道:“那玄鐵匱藏在何處,你説是不説?”
陸通頸項一扭,怒道:“老子早就對你們説了,玄鐵匱被盛君良那個狗賊拿走了,你們不信,老子有什麼法子?”
莫之揚聽陸通大聲喝罵,不由得老大佩服,心道:“梅伯伯常説做人要有骨氣,今日見了這客人的樣子,才知道什麼是骨氣二字。”那道人一腳踢在陸通肋下,轉頭朝着梅落道:“他來的時候,有沒有帶着一個鐵盒子?”
梅落“呸”地吐了一口鮮血,道:“我聽到院門一響,這個客人便跌進來,哪裏見到什麼鐵盒子了?”話音剛落,押他的一名年輕道人叱道:“大膽,敢如此對姜堂主説話!”左掌輕輕一晃,梅落吃痛不堪。
梅雪兒爬起來從後面悄悄衝到那青年道人身旁,忽然抱住他右臂,張口咬落。青年道人低呼一聲,飛起一足,梅雪兒便似一隻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飛了起來跌到婆婆槐上,頭下腳上栽下來,將樹下的紫色小几撞翻,香爐掉落,一爐香灰正好灌了個滿臉。她爬起來時,口唇上鮮血直流,大聲哭道:“爹爹,爹爹!”
莫之揚看得心疼不已,想立刻前去與那些人拼命,卻聽梅落高聲道:“雪兒莫哭,這些賊人不講道理,見一個便殺一個,你哭有什麼用?不如你遠走高飛,自己逃命去罷。”
莫之揚心中一動,暗道:“梅伯伯如此大聲給雪兒説話,其實倒是説給我聽的。”胸中一熱,一股熱氣衝喉而上,霎時淚水模糊。
那青年道人見問不出什麼,眼睛一轉,對坐在地上的梅雪兒柔聲道:“小姑娘,你咬了我,我也不惱你,你告訴我,這胖子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一個鐵盒兒啊?不説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來!”梅雪兒緊咬嘴唇,一邊搖頭,一邊向後挪動。那青年上前一步將她抓起,作勢欲挖。梅雪兒嚇得兩足亂踢,忽然右手一伸,一把向他臉上抓落。青年道人未料梅雪兒如此性烈,猝不及防,臉上頓時多了四道指痕,不由惱羞成怒,喝道:“小賤人,我摔死你!”右臂一揚,猛地往地下一摜。
卻見人影一閃,那三縷短鬚的道人已於間不容髮之際伸手拉住雪兒,平平掠出丈餘,移形、拉人、卸力、站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停下來時,梅落的一聲驚呼才剛好發出。那道人放下雪兒,移開兩步,上上下下看了她兩眼,道:“嬋娟堂冷堂主託我為她找幾個苗兒,這小丫頭雖是性烈,倒是個十足美人胚子。若是再讓冷堂主調教幾年,説不定能討教主歡心也未可知。”捋捋鬍鬚,手一揮道:“把她綁好了。”另一名黃面道人答應一聲,將梅雪兒綁了裝進一隻口袋內,扔給騎在馬上的那個道人。
陸通見有機可乘,解下腳腕上的繩索,輕輕向門外爬去。但那姜堂主彷彿腦後生了眼睛一般,回手遙遙拍出一掌,彷彿有妖法似的將陸通一掌擊倒。又對梅落一掌,梅落忽然大叫一聲,仰天倒了下去。那六個道人翻身上馬,姜堂主從馬鞍旁抽出一個尺餘長的小鐵筒,對準竹屋一晃,那小鐵筒中“嗖嗖嗖”竄出三枚火球,落在竹屋上,頓時“劈劈啪啪”着起火來。幾個人打個唿哨,揚鞭馳馬而去。
莫之揚醒回神來,發一聲喊,哭着衝進院門,嘶聲道:“梅伯伯!梅伯伯!”觸目處盡是濃煙滾滾,耳中但聽呼呼轟轟、畢畢剝剝之聲,哪裏能看清梅伯伯在什麼地方?竹瓦木屋燒了一陣,轟然倒塌,一股濃煙撲面而來,他頓覺口鼻一窒,胸口處似是被人捅了一刀。咳了幾下,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