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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临绝境弱童悲前程  对菩萨孤女定终身

    词曰:天也本无涯,望目极处,未始不是百姓家。可笑五体伏玉京,徒令王母笑掉牙。谁谓真?谁谓假?今秋落叶,翻作明春海棠花。争朝霞。

    莫之扬再次醒来,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一时近,一时远,仿佛不在人间。他使尽全力,终于睁开眼皮,却又一下子疼得鼻子发酸,模模糊糊看见自己头上是一个淡黄色床帏,横杆上挂了个小弥勒佛,四周饰着流苏。他见自己居然躺在这么好看的一张床上,真是大大吃了一惊,咬一咬舌头,分明生疼,知道不是在做梦。

    他慢慢转动着眼睛,见墙边的一张小凳上,坐着一个梳了小分髻的青裙姑娘,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姑娘半乜着眼睛,侧耳倾听雕花内壁里面的说话声。

    莫之扬忙闭上眼睛。只听一个男子声音传进耳鼓:“我的好师妹,我怎么会害你?你也知道我二十年前中了齐庄主的三支蜈蚣针,年年要吃他的解药,方不至死,迫不得已去他那里走走,又怎会真和他一条心?”

    听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啧啧啧,口口声声齐庄主,是不是看中了他那个漂亮丫头齐芷娇?我听了都觉得肉麻得紧呢。老蛋,我问你,你救出来的这个孩子,真的知道玄铁匮的下落?”

    这妇人的声音十分好听,莫之扬却着实吓了一跳,眼前一下闪过那个铁盒。不晓得是什么宝贝,竟惹这么多人动心。

    却听“老蛋”嘘的一声,悄声道:“花师妹,你别这么大声……官老爷再好,毕竟是三妻四妾,不是你一个人的。我陈老蛋心里只有你一人,却***只能偷偷摸摸来会一会。你再让我白跑一趟,可就太心狠啦。”

    莫之扬暗暗道:“原来救我的伯伯叫陈老蛋,这名字也真是奇怪。”偷偷看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姑娘,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莫之扬正担心她叫人,却见她伸出一指竖在唇边,又指指眼睛,眼皮一合,睁开眼时,盯着莫之扬点点头。莫之扬明白她这是要自己继续装睡,便也点点头,合上眼皮。

    却那听姓花的妇人柔声道:“傻老蛋,我怎会对你心狠?不是为了你,我怎会找个哑巴做丫环?除了你啊,我可是再没有一点秘密了。唉,当年若不是你好几年没了踪影,我又怎会嫁给罗而苏?我一生之中只有与你一起时觉得快活,你莫非不知么,偏说这些话来气我?”

    花夫人说话时情意绵绵,便是莫之扬这旁听的小孩也觉得凄惋幽怨,陈老蛋听了更是心折,叹道:“唉,师妹,你老蛋哥好命苦哇。我每想到你与别人同床共枕,就仿佛被剜去了心肝一般。那罗而苏无德无能,凭什么天天搂了我的花师妹睡觉?呸,他祖上三代都是绿林里混饭吃的,到了他居然能做了官,呸呸,真***……这个……”接下来“唔唔”几声,似是被人捂了嘴。

    莫之扬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那青裙少女正捂着嘴偷笑。过了一会,花夫人道:“老蛋,你也不用这样骂他,你给他戴了个绿帽儿,他哪里就风光了?”陈老蛋哼了一声道:“妹子,不是我说,若是我真的得了玄铁匮,你敢不敢从此跟着我?”花夫人叹口气,幽幽道:“老蛋,你怎么非要这样痴?你我这样常常相会,又有什么不好?”

    陈老蛋道:“那怎么会一样?这玄铁匮可是江湖至宝,人称‘北铁南金西石东玉’,江湖四宝,以这玄铁匮为首。此次合该我走运,三圣教没得上这宝贝,却让我陈老蛋……这个……大约要得到啦。妹子,莫不是老天见我这些年潦倒,特地成全咱们?”花夫人笑道:“尽说痴话。这小孩子究竟知不知道玄铁匮的下落也还未知,怎么就知道那玄铁匮一定是咱们的呢?”陈老蛋笑道;“我亲眼见陆通抱着玄铁匮进了这小孩家,又亲眼见三圣教的人没找到宝贝,杀了陆通走了,这小孩若是不知道玄铁匮的下落,我还能叫陈老蛋?”

    花夫人“咯咯”笑道:“好好,你是陈老蛋!老蛋蛋,心肝肝……”接下来声音吱吱唔唔,一时高,一时低,十分奇怪。莫之扬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看看那青裙少女,却见她满面通红,见自己睁开眼来,双目一瞪,又把食指竖在唇边,不过,这次有些凶恶,连两只小小的虎牙都龇了出来。

    莫之扬自知理亏,慌忙闭上眼睛。却听“咣咣”一阵锣响,屋外远远有人高声道:“老爷回府啦,恭迎老爷!”

    却在同时,雕花内壁中花夫人惊呼道:“明明说是查巡河道要十几日才回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别穿了,到地窖中穿也是一样。”陈老蛋又低骂了一句,又听花夫人自语道:“啊呀不好!”猛地拉开内室门,旋风般走到外室来。

    莫之扬不敢动弹,花夫人到了床前。莫之扬吃了一惊,睁开双目,只见面前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子,衣着华丽,面容姣好,双目却尽是慌张之色。花夫人道:“你早已醒来了?”莫之扬摇摇头,花夫人不等他言语,提着他走进内室,拉开床幔,在床脚上一扭,“咯”的一声,床下地板上顿时翻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里面陈老蛋道:“怎的了,花师妹?”花夫人道:“接了!”将莫之扬塞进洞口,木板一翻,莫之扬顿觉四周一下子黑了下来。只听到外头一个男子声音道:“夫人,我回来啦!”

    一人将莫之扬嘴巴捂紧,拦腰抱住,放在地上,轻声道:“嘘,小孩儿,不要出声。”莫之扬本心中害怕,此时为不引起陈老蛋疑心,答道:“这是哪儿?我死了么?这是不是阴曹地府?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陈老蛋轻声道:“你被烟火熏倒了,是伯伯将你背出来。咱们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好些坏人正在找我们,让他们发觉可就没命啦。”

    头顶上屋门一响,蹬蹬蹬走进一个人来。花夫人连声道:“唉呀,老爷,你怎的回来啦?可让我高兴死啦。哑娟,还不快去给老爷倒茶来!”莫之扬暗道:“原来方才那位姐姐叫哑娟。”不知怎的,觉得这间屋子里处处透着邪门,不由得轻轻发起抖来。

    忽然听上面“咚”的一下茶杯落桌,那罗老爷道:“花妹子,你的床上怎么会有一只男人麻袜?”花夫人低低呼了一声,旋即笑道:“老爷,我这十几年跟着你尽是享福了,连针线活也不会做了。这不,我让哑娟去找老妈子们要了个袜样,想照着给你做一双。”那罗老爷似是不信,道:“你当姑娘时会几招拳脚我倒是知道,几时听说你会女红了?哑娟,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接着听到一个女子嘶嘶哦哦之声。莫之扬这才知那哑娟是个哑巴,心道:“花夫人背着老爷做坏事,难怪她要找个哑巴当丫环。”他过去只知道富人家的丫环都很神气,今日才知丫环也是不幸之人。

    花夫人咯咯笑道:“老爷这是怎的了?哑娟不过来了三四个月,又不会说话,你不要吓着她。”那罗老爷道:“你怎么偏偏找个哑巴做丫头?是不是哑巴很方便哪?”口气中已有些责问的味道。花夫人听了似是很来气,回敬道:“方便什么?什么方便?老爷,哑娟是三四个月前在咱家门口饿昏了的一个讨饭的,你不知道么?不是我一心向佛,常做善事,你能有那么好的福气连连升迁?”罗老爷似是自知理亏,叹口气道:“花妹子,谁让你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呢?牡丹扎着根,那些蝴蝶蜜蜂什么的可是长着翅膀呢,我……当今圣上不知听了哪个混帐王八蛋的谗言,居然派遣御史查访外官。明日我要走,现下你给我饯个行如何?”接着听花夫人“哎呀”一声,娇笑道:“你呀,方才吓掉了魂,现在又急丢了神,让哑娟看见,有多不好?”罗老爷道:“哑娟,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听到了么?”

    莫之扬在地窖中听得清清楚楚,虽不完全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也懂了个大概。却觉得陈老蛋抖得更加厉害,正自奇怪,忽听花夫人怒道:“哑娟,让你出去,你到床下做什么?快些出去!”“叭”的一声,听来像是打了哑娟一巴掌。却在同时,莫之扬头上“咯”的一声,那块翻板顿时翻开,亮光照进了地窖之中。

    莫之扬心中一惊,却听同时有三个人一齐发出一声惊呼。两声来自地窖之上,那是花夫人与罗老爷的;一声来自耳边,那是陈老蛋的。却听罗老爷霹雳般的声音在地窖口上炸响:“是哪个王八蛋?快给老子滚上来!”

    莫之扬忽觉肋下一紧,陈老蛋将他双手一提送出地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见一个满面凶煞的黑脸大汉扬掌拍到。莫之扬但觉胸口一闷,左肋响了两声,平平对着一张小桌飞去,右臂“咔嚓”响了一声,痛入心肺。罗而苏“咦”了一声,花夫人叫道:“小心!”罗而苏一惊,听到脑后有兵刃破风之声,慌忙一斜身迈开一步,但还是慢了点,颈后“崇骨”穴一痛,已挨了陈老蛋一记达摩杖。罗而苏暴喝一声,霍然转身一掌向陈老蛋前心拍出。自陈老蛋一从地窖出来,“官老爷”与“心肝肝”仇人相见,不用问便都知大概,由是以快打快,性命相搏,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就换了好几招。花夫人花飘香醒过神来,惊叫一声,脚下一点,右手五指搭住陈老蛋右肘,叫道:“老蛋,不要杀他!”陈老蛋一杖点不下去,回头怒道:“师妹,你帮着他么?”花飘香结道:“不是……我……”手臂一扯,将陈老蛋拉开半尺,却在同时,只听“呼”的一声,罗而苏一只手掌从陈老蛋面前晃过。罗而苏怒道:“花妹子,你居然向着这个狗贼?”左掌又向陈老蛋拍到。花飘香怔了一怔,一横心欺身插入两人中间,拦腰抱住罗而苏,回头叫道:“老蛋快走!”

    陈老蛋“嘿”了一声,抄起桌子上摆的一具铜虎,砸破窗子,翻窗而出。罗而苏向前一扑,将花飘香甩在一边,一边越窗追出,一边道:“抓刺客!”前院中顿时有人高声道:“有刺客啊,抓刺客!”

    花飘香呆了一呆,也越窗而出。

    莫之扬吓得心口狂跳,及至一屋子人全部走光才想起疼来,不由得呻吟出声。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傻瓜,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啊!”从门后闪出哑娟,只见她脸上尽是幸灾乐祸之笑,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暗屉,从中取出一个锦匣,掀了几下未掀开,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跺下,那锦匣顿时裂成数片,从中掉出一本发黄的绢书来。哑娟俯身拾起,看了一看,放入怀中,对莫之扬道:“你怎么还不走?”

    莫之扬不知这哑女怎的忽然会说话了,咬牙从破桌底下爬出,疼得脸色蜡黄,汗滴滚落,滋滋吸了几口凉气,道:“我的胳膊好像断啦。”

    哑娟上前一步拉住莫之扬右手,道:“碰上你算我倒霉!”扯住便走。莫之扬手臂疼得入骨钻心,却不敢出声,只跟着她跑。哑娟对这后院再熟悉不过,领着莫之扬左钻右转,到了一处墙前停下。一个瘦脸家丁碰巧搜查到这里,道:“哑娟,你领的是谁?要去哪里?”莫之扬心道:“这下完啦。”却见哑娟双手比比划划打了一会儿哑语,忽然伸出二指,无比迅疾地向那家丁双目插去。那家丁双目剧痛,正要高呼,哑娟左手早已掀起他穿的铜钉护裙,蒙住他口鼻,右手一探,将他的腰刀抢过,照心窝直捅进去。那家丁四肢抽了几下,便不动了。哑娟拔出刀来,用力插进墙角砖缝之中,左足一点,右脚已踩在刀柄上,翻身上了墙头。招手道:“小傻瓜,快上来!”

    莫之扬望望墙头,再望望刀柄,连摸到墙半腰的刀柄都不能,如何上得去?哭丧着脸道:“我……我上不去……”哑娟嗨了一声,骂道:“你不只是长得丑,还傻得要命,又笨得要死!”莫之扬羞愧无比,不敢看她,低下头去。却听哑娟道:“哎呀你这傻瓜,快抓住了!”莫之扬抬头一看,见哑娟已解下束腰长绸,一头抓在手上,一头垂了下来。莫之扬一抬右手,痛入骨髓,只好用左手紧抓长绸。不成想莫之扬双脚刚刚离地,便吃力不住,手上一软,掉了下去。哑娟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小傻瓜,你去死罢!”莫之扬自知无颜,悄声道:“好心姐姐,你快走吧,我……我……多谢啦。”

    哑娟骂道:“谢你奶奶!”听到有人声向这边过来,愈发着急,忽然脑门一拍,道:“快咬住了!”莫之扬不假思索,左手将长绸抓紧,张口咬住,长绸一扯,牙关生疼,身子晃了几下,已被拉上墙头。

    哑娟与莫之扬下了高墙,觅路向城南逃去。此时城中已到处有罗而苏手下家将已上街盘查,幸亏哑娟机敏过人,拉了莫之扬钻巷子、爬墙根,不一会儿到了城郊一个山坡。其时天色刚黑,二人在山坡上又爬了小半个时辰,见山路一折,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屋子来。哑娟放开莫之扬手臂,上前推开那屋子仅剩的半扇门,往里面看了看,回头道:“小傻瓜,进来罢。”

    借着丛林中透过的些许薄亮,莫之扬看见屋内设了一个神龛,龛上端坐着一具神像,手持玉瓶柳枝,双目微张,脸含微笑。莫之扬瞧着似是观音,忍不住问道:“姐姐,我们到庙里来了么?”哑娟抬腿登上神龛,在莲花台下供桌上坐了,笑道:“这里叫慈云庵。听说原来住了两个尼姑,后来说是闹鬼,那两个尼姑都吓跑了。哈,真是笑死人了。”游目看了一遍,摇头道:“这儿可真差劲,连一块供果也没剩下。”

    莫之扬听她说“供果”,顿觉饥肠辘辘,又加上手臂、肋下疼得厉害,摇晃一下,就势坐在地下一堆草上。“当”的一声,手臂碰翻了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见乃是一口铁锅,锅中有一大块肉,大半锅汤都倒了出来。哑娟跳下来,一把将那肉抓起来,凑近嗅了一嗅,道:“嗯,还没坏。咦,奇怪,这里怎么会有狗肉?”莫之扬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摇头道:“姐姐,这你就不懂了,‘热羊冷狗温牛肉’,狗肉凉吃更有味道。”哑娟笑道:“你倒晓得。”把那狗肉当中撕开,递与莫之扬一半,两人相顾一笑,各自埋头苦干。

    那块狗肉分量不少,莫之扬吃完自己那一半,虽不十分饱,倒也差不离。抹抹嘴唇,见哑娟手中还剩一块,咽了口唾沫,哑娟瞧他脸色,冷笑一声,将那块狗肉塞在莫之扬手中,道:“吃了罢!”转回身,掏出火石、灯绒,将烛台上一截残烛点了,从神龛供台上拉下一块木板,“咔嚓”磕成四段,瞧了瞧长短,放在一边;又拽下一片又脏又黑的布幔,“哧哧”撕成几条,取了木板,向莫之扬走来。

    莫之扬道:“你要做什么?”哑娟笑道:“我要把你这小傻瓜绑起来。”在莫之扬一旁坐下,道:“把你的臭衣裳掀起来罢!”莫之扬惊道:“你……你真要绑我?”哑娟见他害怕,不由眉开眼笑,道:“你又脏又臭,我才懒得绑你呢。不过,上官大姐心好,看不得瘸驴瞎狗,想给你接起骨头来,成不成?”莫之扬放下心来,疑道:“你会接骨么?”

    哑娟并不作答,掀起他衣裳,伸手在左肋上轻轻按动,直到莫之扬“哎呀”一声时,方道:“就是这里了。”左掌按住他前胸,右掌从他后背慢慢捋过来,轻声道:“疼不疼?”莫之扬本来很疼,但听她说话温柔至极,浑不似方才那般模样,惊奇之下觉得疼痛也轻了,遂道:“不很疼。”哑娟笑道:“不错不错,真乖!”说到“乖”字时,双掌一用力,只听“格格”两声,莫之扬疼得失声呼出。哑娟怒道:“叫什么叫,已经好啦。你别动,我给你绑上夹板!”又恢复了那凶巴巴的模样,拿那两块木板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拿布条绑木板时,仔细在莫之扬前胸看了两眼,道:“那罗狗贼居然练成了铁砂掌力,幸亏他功力不深,不然小傻瓜就没命啦。”莫之扬见自己胸前有一块儿隐隐隆起,红艳艳宛如一只手掌模样,心里很害怕,但他怕哑娟小看,道:“哑娟姐姐,你怎的懂这么多?”哑娟摇头道:“叫我姐姐就行了,不用再加上哑娟二字。哑娟是罗家那贼婆子随便给我起的名字,那蠢婆娘也不想想,天下哪里有那么好的哑巴,既听得到,却不会说,呸,好事还能都让她摊上?”说到这里,气愤愤的,连布条也忘了绑。

    莫之扬猜想她或许有什么隐秘之事,就不说话。过了半晌,哑娟长叹一口气,道:“这回幸亏让我逮住了时机,将我家的……我家的宝贝取了回来。娘啊,你若是知道女儿的艰难,也该……”边说边长叹了一声。

    莫之扬听她这叹息分外沉重,想起自己家的事来,不知不觉也叹了一口气。哑娟听到他叹气,醒回神来,擦擦眼泪,将他放在草堆里斜躺了,道:“你躺着不要乱动。”莫之扬点点头,道:“多谢哑娟姐姐啦。”

    哑娟瞪眼道:“怎么还叫我哑娟姐姐,我本名叫上官楚慧,楚楚动人的楚,聪慧伶俐的慧,比那哑娟好听么?”见莫之扬点头,笑道:“你是小傻瓜,不知道上官这个姓氏多了不起。我娘说啊,当今贵姓一是武,另一就是上官。上官家庄严高贵,威震皇宫。那时候啊,可是好生了得。”侧脸看着灯烛,双目熠熠生辉。

    莫之扬听她说得认真,不禁暗暗神往。上官楚慧幽幽叹了口气,道:“小傻瓜,你叫什么名字啊?”莫之扬听她问自己姓名,高兴起来,道:“我姓莫,复名之扬。”

    上官楚慧笑了一笑,道:“今晚咱们就住在这里了。这几日罗狗贼与贼婆子一定在城中四处搜查,恐怕十天半月咱们都走不了。”一边说着,一边上了供案,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本黄绢书,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放入怀中。望着一闪一闪的烛苗,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这一静下来,莫之扬更觉得连吸气呼气都牵动伤处,好不难受。过了一会,忽然前胸犹如针刺一般,不是骨头断裂的那种疼法,吃了一惊,再静心觉察时,疼得更加厉害,不由道:“上官姐姐,我胸口疼得很,是不是狐精狸怪捉弄咱们?”

    恰在此时,屋外不知什么小兽“呜欧欧”叫了一声。上官楚慧一激灵,跳到莫之扬身边,伸手在他额际一试,道:“你断了骨头,又受了惊吓,有些发烧啦。这可怎么办?”站起身来,在屋内转了两圈,回头瞧着莫之扬,又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胸腹之间似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

    莫之扬依言一试,果然如此,惊道:“上官姐姐,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上官楚慧重重“嗯”了一声,道:“你中了那罗狗贼的铁砂掌,我虽给你接好了骨头,却没本事给你疗治五脏的内伤。这内伤要是误了治,你将来怕是……怕是……好不了啦。”

    莫之扬虽不知什么是内伤,但听她说得严重,更加害怕,问道:“那……那怎么办?”

    上官楚慧想了一想,忽然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接着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就知道问我,我怎么就会知道?我欠了你的么?”

    莫之扬受她训斥,已不像方才那般不习惯,料知她在撒谎,道:“上官姐姐,你不要骗我,你一定有治疗的法子。”上官楚慧怒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法子给你疗伤?”

    莫之扬正色道:“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本事的姐姐,你大约是不愿意给我治伤,便推说自己治不了,可你不会撒谎,脸上红红的,能骗得了谁?不过,你已经救了我一命,就是不给我疗伤,我也很感激了,撒谎可就不好啦。雪儿每次撒了谎,我就好长时间不理她;若是梅伯伯知道了,还要打她一顿。”想起梅落、梅雪儿,不由得好生黯然。

    上官楚慧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眼神闪动,似是犹疑不决。良久,忽然顿足道:“小傻瓜,遇到你真是我倒霉,我哪世欠了你!”走到莫之扬身边坐下,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能给你治伤,不过我只能教你法子,要除去身上的掌毒啊,还得靠你自己。”

    莫之扬心中一喜,却发愁道:“我……我什么也不会,怎么会除去掌毒?”话刚出口,“啪”的一下,脸上挨了上官楚慧一巴掌。莫之扬也不由怒道:“你凭什么打我?”忽见上官楚慧眼神似是十分悲伤之外更有十分幽怨,不由心肠软了,道:“上官姐姐,你不愿给我治就算了,就算我死了,到了阎王爷那儿,也只会说你的好话。”

    上官楚慧怔怔看着他,忽然掉下泪来,喃喃道:“我的命怎的这么苦?偏偏遇上了你这么个小傻瓜?长得又这样难看?”

    莫之扬听她屡说自己难看,心道:“我很难看么?以前我跟梅伯伯、雪儿乞讨时,人家常夸我眉清目秀,像个好人家的小公子,怎的上官姐姐偏偏觉得我难看?”但想上官楚慧说话做事处处与人不同,也就不以为奇,只闷闷地坐着喘气。

    上官楚慧忽然道:“莫之扬,你听着,今天咱们在这里,不管这观音娘娘是泥胎也罢,是真神也罢,你当着她的面,给我发一个誓来!”说完走到观音像前跪倒,回头道:“你也过来跪下!”莫之扬犹豫了一下,见她说得严厉,忍痛爬起,走到观音像前,小心翼翼跪下。上官楚慧道:“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见莫之扬点头,哼了一声,面朝着观音像道:“观音娘娘在上,弟子莫之扬发誓:一生不负上官楚慧,待她真心实意,决不三心二意,移情别恋。若违此言,甘受天轰雷劈,狱火冶炼!”念完这几句话,垂下头来,嘤嘤哭泣。莫之扬见她哭得伤心,急道:“你莫哭,我发誓就是!”上官楚慧怒目道:“谁希罕!”哭声更大。过了一会儿,不见莫之扬发誓,抬起头来道:“傻瓜,你怎么不说?”

    莫之扬虽是个孩子,也大概听懂了誓言中的意思,嗫嚅道:“上官姐姐,我……怎敢一生拖累……姐姐……又怎能说不负姐姐?”

    上官楚慧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傻瓜,笨蛋!你既不敢,为什么还要我给你治伤?你既不敢,为什么还要学我上官家的‘四象宝经’?”

    莫之扬道:“我没……没要学你家的什么……宝经……”上官楚慧扬手刚要打他,又气恨恨将手掌垂下,一字一顿道:“你不学‘四象宝经’,谁能治得了你体内掌毒?”

    莫之扬蓦然觉得脑海之中嗡了一声,懵懵懂懂,也掉下泪来,道:“上官姐姐,你莫哭,我发誓就是!”眼望着观音像,正色说了一遍,除了自己多加了“姐姐”二字,可说是一字不差。上官楚慧望望他,忍不住“哇”地放声大哭,哽咽道:“娘啊,女儿在你面前立的誓,今日已应了:咱们家的‘四象宝经’,女儿没传给外人……”

    上官楚慧哭了一会,从怀中取出那本黄绢书,道:“这是我家传的内功修习之法,叫做‘四象宝经’。喂,你识不识得字儿?”

    莫之扬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有点光采之处,忙答道:“识得几个。梅伯伯以前教我念《诗经》、《论语》时,还说过我……我甚是聪明伶俐呢。”向上官楚慧望了一眼,却见她也正怪怪地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一经对视,莫之扬不好意思,忙傻笑一下,上官楚慧嘻嘻一声,也破涕为笑。莫之扬但觉她这一笑犹如急雨忽收,丽日放晴,说不出地明媚照人,不由得呆呆地道:“姐姐,你……你可真好看。”上官楚慧愕然叹口气,将那本黄绢书递到他面前。莫之扬左手接过,但见那黄绢书封面上乃是四个小篆,喜道:“姐姐,这是《四象宝经》,我识得呢。”抬手翻过封面,看清里面第一页的字画,不由得轻呼一声,道:“怎么是这些?”

    原来书上第一页画了一个裸身女像,双臂下垂,两足并立,身上画了数条细线,说不出地怪异。莫之扬脸如热炭,慌忙把目光转向一边,连道:“我不识得,我不识得。”

    上官楚慧扯住他右耳,怒道:“让你看那上面的文字,谁让你看图画啦?”拉他面对着那书页。莫之扬心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这虽是一张图画,我看见了,那也是非礼了。既已非礼,再非她一非有何不可?”见书页那女像下果然有数行蝇头小字,心下大定,念道:“奇正相克,阴阳互辅。男子阳刚,女子阴柔,惟我四象,刚柔相济。始于丹田,归于心脾,驱之劳宫,生之涌泉,川流不息,日月永滋。”

    上官楚慧喜道:“你这小傻瓜果然没骗我。说来甚是丢人,我不认得几个字,以往练这四象宝经时,只是看了人像上的线条箭头瞎琢磨,这回有了你,咱们可以好好习练啦。”取过书翻开第二页,道:“这上面写的又是什么?”

    莫之扬低头瞧去,见第二页上还是一张裸女像,不过身上却只画了两根线,从肚脐下三指处引出,一条顺左腿延至足底,一条顺右胸上伸至右臂掌心。细线旁写了许多小字,什么“丹田”、“膻中”、“会阴”等等。注文上写道:“集意念于丹田,叩齿二十,舌舐龈交,药津生焉,乃服。导至丹田,思日精月华设而为旋丹,徐徐为二,一引之驻任脉诸穴,不催不滞;一导其游督脉诸穴,遇‘肩井’而过,息于劳宫。若成,反习之。”莫之扬念完,上官楚慧喜形于色,道:“是么是么?原来是徐徐为二,难怪我以前练时总不大对头。那花贼婆子抢走我家宝经,误了我练习,不然我早就练成了,将她一掌打死,岂不甚好?”拉莫之扬在枯草堆中坐下,挨着他坐了,道:“这丹田、膻中、会阴等等,都是穴位名称。你记好了,我讲给你听。”当下一手指着书中画像,一手在莫之扬身上戳戳点点将诸般穴位,指点给他记了,嘱道:“你这些日子不能动,便熟记这些穴位,再将经文念熟说给我听。”见莫之扬点头,笑道:“小相公,你丑是丑了些,可人似乎不是太笨。”

    当下,上官楚慧依了新法习练内功,莫之扬就着烛火翻看《四象宝经》。过了一会,残烛闪了几闪,便熄灭了。莫之扬便将黄绢书折好,放进怀中。耳畔但听上官楚慧鼻息均匀,似是连烛火熄灭也未发觉。

    一轮下弦月不知何时升起来,透过蛛网虬结的窗子洒进室内,将上官楚慧半个身子照亮,半个身子隐藏在黑暗之中。莫之扬闻到她身上清香,怕自己又脏又臭碰着了她,悄悄向后挪了挪身子。他抬头看着窗外下弦月,暗暗道:“前几日这月亮还是圆的,梅伯伯望着月亮,给我和雪儿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却只是过了这么几天,那月亮便残了,梅伯伯也死了,雪儿也让‘三圣教’的那些恶人抓走了。”轻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又想:“上官姐姐为什么要装哑巴?为什么要揭穿陈老蛋、花夫人的秘密?又为什么让我发誓?”思绪纷纭,想之不清,却觉得窗外之月渐渐放大模糊,不知不觉迷糊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人轻轻拍自己的头。莫之扬一惊,睁开眼睛,见上官楚慧正定定望着自己,右手食指竖在唇边。莫之扬知她不让自己说话,便点点头。上官楚慧低声道:“有人来啦。”抱他在观音像后轻轻放下,道:“待一会儿来的若不是好人,我便一刀将他戳死。你可千万不要出声分我的神。”鼻子皱一皱,做了个鬼脸,轻轻跃下神龛,从靴筒中拔出一把湛蓝色的匕首,掩藏在那半扇门之后。

    过了小半顿饭工夫,只听树林中一个男声唱道:“春寒料峭,温壶老酒度孤宵。馋性不耐等,酒不及热全光了。千里一剑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惧血花热,难销孤灯冷。”歌声断断续续,由远及近,中间夹着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和树枝折断声,一听便知是个醉酒大汉走来。莫之扬大是惊恐,轻声叫道:“姐姐,过来,藏起来!”上官楚慧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扬手做了个打耳光的架式。

    那大汉浑不知破庵之内还有人,“砰”的一声将破门踢开,却被门槛一绊,向前扑倒。上官楚慧大喜过望,挥起匕首向那大汉后心猛插下去。孰知那大汉方才明明醉得不成样子,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低呼一声,猛地扑倒,就势滚出两个圈子,翻身跃起,大喝道:“什么人暗算南某?”这一声犹如霹雳猛炸,小庵内顿时嗡嗡作响,蛛网灰尘簌簌掉落。上官楚慧招式落空,抢上一步,举刀又刺。那大汉哼了一声,不避不动,待上官楚慧手中匕首距他前胸不足四寸时,猛地伸出左掌,搭住上官楚慧右腕,一翻一扭。上官楚慧“哎哟”一声,大骂道:“你这死贼,有种就杀了姑奶奶!”那大汉笑道:“分明是你要杀我,我杀你做什么?”伸指点了她肩井、周荣二穴,足尖一弹,又点了她足三里、环跳二穴,手一松,上官楚慧软绵绵跌倒。

    那大汉打着火绒,往供台上照了一照,笑道:“把我那半截蜡烛点完了。”晃灭火绒,在枯草堆坐下,摸到铁锅,恼道:“怎的把我的狗肉全吃光了,连汤也不留下一些?”旋即又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好福分,我炖那狗肉时放了不少西域宝莲,最能滋长内力,合该你走运。”说完这句话,侧身躺下,从腰上解下酒葫芦,“咕嘟嘟”喝了一气,将酒葫芦枕了,不大一会儿,竟扯起了鼾声。

    上官楚慧不能动弹,高声叫道:“你快解开我的穴道!”那大汉却恍若未闻,只管呼呼大睡。莫之扬咬牙摸下来,蹑手蹑足走到上官楚慧身前。上官楚慧小声道:“傻小相公,我被那酒鬼点了穴道。你先逃罢,若是我死不了,再去找你。”莫之扬道:“你说什么啊,为什么你救我时不一人逃走?”咬着牙慢慢蹲下,道:“我背你走。”上官楚慧眼睛一转,轻声道:“小相公,你怎么就知道逃?那酒鬼睡着了,你捡起我那把刀子来,轻轻走到他身前,一刀戳进他心窝里去,那时咱们想走想留,都可以了。”莫之扬摇头道:“他不像是个坏人,干么要杀他?”上官楚慧怒道:“你怎么什么话都不听我的?”

    忽听“哈哈哈”三声大笑,那大汉翻身坐起,笑道:“不错不错,我说一个小姑娘吃不完我那一锅狗肉,果然有一个小傻瓜帮忙!”伸手从墙上抓下一块木板,咔咔捏碎弹出,悉数打到上官楚慧身上。上官楚慧“哎哟”一声,从莫之扬身上滑下来站在地下。莫之扬惊道:“他打伤了你么?”上官楚慧摇了摇头,轻声道:“他解了我的穴道。”知那大汉武功高明,十个自己也不是他对手,一时没了主意。

    那大汉“咚”一声重重躺回干草堆中,瓮声瓮气道:“你们爱走爱留都请便,只是莫要再打扰我睡觉!”不一会儿,又呼呼扯起了鼾声。

    外面又黑又冷,又怕那大汉醒来,上官楚慧只得扶莫之扬挨墙坐下,取了供台上的布幔,与莫之扬一起将腿、腹盖了。尽管那大汉鼾声实在太过响亮,还是靠在一起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太阳升出,薄曦消尽。二人忽听有人大声道:“痛快,痛快!”各各一激灵,睁开眼睛。昨夜三人虽是照过面,却没有看清相貌,此时见这大汉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颧骨奇高,唇上腮边乱蓬蓬长了许多胡须,身上穿的一件短袍破了许多处,腰上悬了一柄铁锈斑斑的大剑。看来他这一觉睡得颇好,脸色黝红,双目之中精光灼灼,两臂向外一伸,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上官楚慧知道这大汉身怀绝技,招惹不起,但她是天生的倔脾气,冷冷哼了一声,一个白眼丢过去,将头扭向一旁。

    那大汉看到他俩,想起昨夜之事,笑道:“睡得可好?”莫之扬见那大汉虽是相貌粗豪,这一笑却十分友好,答道:“还不错,南大哥,你睡得好么?”

    那大汉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南?”莫之扬道:“昨夜你说什么人暗算南某,那一定是姓南啦。”那大汉点头道:“不错不错,小哥贵姓?”

    莫之扬长这么大,除了梅伯伯与雪儿,现下又加上个上官楚慧,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和言悦色过,见这相貌奇异的大汉称呼自己为小哥,忙肃然道:“我姓莫。”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那位姑娘贵姓啊?”上官楚慧冷冷道:“姑娘没有贵姓,就是有也不告诉你。”那大汉听她说的话刺人,却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好硬的脾气,甚合南某胃口。”拾起地上铁锅,大步走出庵门。

    上官楚慧少不得又“娘的”、“酒鬼”等等骂了一通,对莫之扬道:“小相公,你现下好些了么?能不能走?这酒鬼看样子是要赖在这里了。咱们就是走不了,也要另寻地方去住。”

    却听那大汉笑道:“这屋子不小,你们为什么非要出去住?”端了一锅水走进门来,在墙边角一个旧灶上架了,拾些干草枯枝塞进灶内,打火点着,回头道:“何况我今日便要走了,你与你的小相公在这里支起炉灶过日子,也大无不可。”

    上官楚慧见那大汉有取笑之意,不由得又羞又恼,正没好气,见莫之扬出神地望着那大汉,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那大汉瞧得有趣,笑道:“你们两人帮我烧水,我去找些东西,咱们好充饥。”又出了门去。

    过了一会,莫之扬见那炉火将要熄灭,到炉灶旁添柴加火,瞧见锅中自己的倒影,映出一个满面灰尘的小男孩,头发焦黄,眉毛秃秃,嘴角耳轮起了许多小水泡,分明是个从草灰中扒出来的小土蛋儿。莫之扬知道自己是被那场大火烤成了这般模样,心想:“难怪上官姐姐一直嫌我长得丑。”不一会儿,只见庵内一暗,那大汉出现在门口,笑道:“今日咱们运气不错。”大步走进,将两只雉鸡扔到灶前拔鸡毛,不一会儿就拔好一只,抽出老锈斑驳的铁剑,将鸡脚、鸡头剁去,掏了鸡杂,扔进锅内,转头笑道:“你们俩只等着吃,不来帮忙么?”

    上官楚慧哼了一声,转眼去看神龛上的观音像。却见那观音面含微笑,似是也在讥嘲自己,禁不住好生恼怒,摸起地上一块土坷垃,砸在观音像脸上,一边骂道:“你笑什么笑,很好笑是不是?”

    莫之扬干咳一声,见那大汉又要另拔一只雉鸡的鸡毛,忍不住道:“南大哥,你瞧这锅不是很大,两只鸡不见得能煮下,不如咱们把这只鸡裹了湿泥,塞进灶内,等锅里那只煮好了,这只也就烧好了,两只鸡两个味儿,岂不甚好?”

    那大汉笑笑,提了那只鸡兴冲冲走出门,不一会儿裹了一个泥疙瘩回来,塞进灶内,望着炉火,头也不抬地道:“莫小相公,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吃法?”

    莫之扬道:“我梅伯伯带了我和雪儿讨饭时,偶然也能捉只鸟雀,梅伯伯便这样烧给我和雪儿吃。”

    过了一个多时辰,锅中、灶中香味大盛。那大汉停了火,待热气淡了,端下锅来,从供台底下找了三个香炉,拿干草揩了,将汤分倒入香炉之内,招呼上官楚慧、莫之扬二人,莫之扬瞧瞧上官楚慧,拿手肘轻轻碰碰她。上官楚慧道:“要吃你去吃好了,不要管我!”

    那大汉笑道:“这姑娘不饿,莫小相公,那咱们就吃罢。”从炉灰中扒出那只“泥衣鸡”,敲去泥壳,霎时香气四溢。但见圆嘟嘟一团鸡肉,金黄油亮,鸡毛已被泥壳拔得一干二净,不禁赞道:“好吃法!”将烤鸡扯开,一半递与莫之扬。莫之扬递给上官楚慧,上官楚慧看他一眼,重重吐口气,伸手接过,放在嘴边便咬,却“哎哟”一声叫道:“这么烫!”见那大汉、莫之扬都看着自己发笑,脸儿一扬,席地坐下,端起一只香炉喝了口鸡汤,道:“不吃又怎的!”

    吃了一会,上官楚慧抹抹手,对那正猛灌酒的大汉道:“喂,我吃饱啦,有句话要问你。昨天晚上我要杀你,今日你却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大汉哈哈大笑,擦擦嘴,击节吟道:“世人千千万,识者一两千;三五成知交,余者皆泛泛。何况恩与仇,一了都徒然。君不见孤坟野鬼无处诉,莫不后悔好当年?”

    这首歌的意思甚是浅显,莫之扬听懂了,上官楚慧也若有所思。莫之扬忽觉得心头一热,道:“南大哥,你唱得可真是好听。”

    正在此时,忽听南山坡上“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呜呜”叫着飞上天空。那大汉神色一变,飞步抢出屋外。莫之扬、上官楚慧也跟了出去,但见天空中炸出一团五颜六色的烟花,留下一股青烟顺风徐徐向南飘去。

    那大汉击掌笑道:“三圣教的狗杂种果然有些门道,知道南某在此,还敢来此滋扰。”转回头望着莫之扬,搓搓双手,似是在想什么事。忽然一拍额头,道:“有了。”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小包,道:“你教了我一个吃鸡的法子,算得上是一技之师。南某无以为谢,幸好‘百草和尚’的黑玉续骨膏还算不差,治伤最是灵验。”将油布包塞于莫之扬,又道:“你娘子脾气不好,莫兄弟千万小心,我去了。”转过身长啸一声,几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上官楚慧骂了几句,莫之扬道:“上官姐姐,他是个好人,你为什么要骂他?”上官楚慧瞪眼道:“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了?我的脾气不好么?”

    莫之扬心道:“你的脾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很不好。”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含糊道:“其实一个人脾气好坏又有何妨?只要心地是好的,就行了。”

    莫之扬见她又着恼,干脆一言不发。上官楚慧发作够了,道:“他给你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莫之扬笑道:“既不要他的臭好心,看他给的东西做什么?”上官楚慧却不生气,正色道:“小傻相公!这‘黑玉续骨膏’可是江湖人的宝贝,哪能这么容易就送人的?我看八成是那姓南的胡吹大话,骗我们两个没见识!”只见油布小包中是两片碗口大的蚌壳,揭开蚌壳,里面满满盛着乌油油的药膏,苦香气扑鼻而至。莫之扬道:“是不是?”上官楚慧点点头道:“的确不错。我舅舅被人打伤时,刘云霄叔叔便为他去求百草和尚,都没讨到这黑玉续骨膏。这姓南的给你这么多,可真是好大的人情。”

    莫之扬笑道:“你既说这药膏金贵,就送给你好啦,你好拿了去给你舅舅治伤。”上官楚慧眼圈一红,叹口气道:“傻瓜!我舅舅早就不在人世啦,我非得要练好武功,把害我爹娘、舅舅的仇人一个个全杀了,方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似真见到仇人一样。

    这药膏甚是灵验,上官楚慧每日给莫之扬抹一次药,抹到第七日的时候,莫之扬右手已敢屈伸。这几日之中,莫之扬嘴唇、耳轮上的水泡也渐渐好转,浮肿也渐渐消除,净手净脸之后,上官楚慧见他果然是个俊俏少年,那脾气不好的毛病也就改了许多。莫之扬按经文给她详解“四象宝经”,上官楚慧越练越觉得对路,对“小相公”更加一天一个看法。

    又过几日,莫之扬已近痊愈。这日早晨,上官楚慧要下山,莫之扬道:“上官姐姐,咱们下了山之后,你要去哪里?”上官楚慧笑道:“我能去哪里?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莫之扬喜道:“真的?”却又忧道:“我要去西凉永靖,连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怎能累姐姐同去?”

    上官楚慧正色道:“咱俩已在观音娘娘面前发了誓,从今以后,那便是自己人了,说什么客套话?不过,你要去西凉永靖做什么?”

    莫之扬简略把陆通相托、梅落惨死等事对她说了。上官楚慧点头道:“答应人家的事,不管千难万险,也要做到。不过,这玄铁匮既是他们什么广素派的宝贝,陈老蛋、三圣教等又那般眼热,定是非同小可。咱俩须小心行事,若是走漏了风声,怕是要……总之是大大不妙外加万万不可。”

    上官楚慧见他双目闪动着喜悦之情,心中一动,柔声道:“小傻瓜,你就那么愿意和我在一起?”莫之扬正色道:“当然啦,咱们是自己人嘛。”上官楚慧动容道:“你不怕我打你骂你?”莫之扬摇摇头道:“我不惹你生气,你怎会打我骂我?”

    当下二人商议行路事宜。上官楚慧到观音娘娘身上、脸上刮了些油彩,和了香灰、鸡油在面容上涂了,用神台上的布幔胡乱缝了套衣裙,再将头发散开,乱蓬蓬挽了个发髻,拿树枝作簪子插好,笑道:“怎么样?能不能认出来?”莫之扬看她这一改妆,分明是个二三十岁的傻大姑模样,哪里还有上官姑娘的半分踪影,拍掌道:“上官姐姐好本事,连我都认你不出了。”

    上官楚慧笑道:“咱们丑的变俊了,俊的变丑了,那罗狗贼、贼婆子和陈老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咱们。不过,你可不要再叫我上官姐姐了,免得露了马脚。”莫之扬道:“那我叫你什么?”上官楚慧搔首道:“这个……你就叫我……叫我娘子好啦。”

    莫之扬只觉得好玩,叫道:“娘子!”上官楚慧粗声粗气道:“相公,什么事?饿了么?我给你烧饭吧!”两人相对大笑,择路下山。

    他们上山之时是为了逃命,下山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莫之扬采了一朵山花递给上官楚慧,上官楚慧在耳鬓上插了,却不仅没衬出花容月貌,反而更显得傻姑学俏,在一处小水潭前照了照,摇头道:“丑死人啦。”莫之扬却觉得她此时神姿仙貌,妙不可言,连道好看。上官楚慧也不与他辩驳,折了一段柳枝,边走边唱道:“山花开耶开,姑娘上山来。听说有庙会耶哎,可惜他没来。无奈下山去,捎一把黄花菜……”

    两人从山上下来,已近晌午。进了杭州城中,在一家面馆打尖。那面馆之中已有一伙人饮酒,半遮了屏风,吃了不到三口面,便听邻桌一人道:“什么?你要去西凉永靖?那地方万里迢迢,你不是疯了么?”莫之扬、上官楚慧吓了一跳,各把一口面噎在嘴里,半晌才敢向邻桌看去。

    只见那桌上坐了四个中年汉子,一个商人模样的绿袍汉子拿竹筷夹了片火腿肉,对一个瘦脸酱袍汉子道:“我劝刘师兄还是再斟酌斟酌,千万莫要叫兄弟们担心。”那瘦脸汉子道:“我师兄出了事,他的两个徒弟都在咱们地界失了踪,我怎能坐视不管?”那绿袍汉子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瘦脸汉子摇头道:“唉,我大师兄做事一向周密,这次是什么事竟连我也不知道。”那绿袍汉子得了理,道:“实话告诉你罢,兄弟可是听说这事跟江湖至宝玄铁匮大有干系。”其余两人一齐点头。莫之扬吓了一跳,留神细听。

    上官楚慧看清瘦脸汉子形貌,悄声对莫之扬道:“那个是我给你说的刘云霄叔叔。怎么他也要到西凉永靖去?”莫之扬低声道:“你不上前招呼一声么?”上官楚慧道:“你真是个小傻瓜。我只见过他一面,怎敢轻易相信?那玄铁匮既不是一般物件,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这一点啊,你可得跟我学学。”二人付了面钱,出面馆时见那三个人还在劝“天鹰水鲨”刘云霄不要去永靖。

    两人将余钱去成衣铺置办了几身衣裳,出了城,先到了宝石山下,莫之扬见竹屋木墙已烧成一片灰烬,只有两只大水缸还完好无损,不禁又哭了一场,从灰烬中拨出两具焦尸,也辨不出哪个是梅落,哪个是陆通,只好一起合葬了。立了一块木碑,题道:“义伯梅落大人墓”,再哭一场,觅道而行。

    两个半大孩子,又没有银钱,行路之苦,可想而知。第七日时,上官楚慧道:“咱们出来已经有七百余里地,那罗老贼、贼婆子的势力到不了这里了。娘哎,我可要换衣裳啦,这几日人家看我一眼,我觉得连脖子都红了呢。”寻一条溪水旁洗了脸,钻入树林之中,不一会儿,便出来一个俊俏的少女。莫之扬笑道:“娘子……不对,不对,你又成了上官姐姐啦,这样可真好看。”上官楚慧笑道:“傻瓜!上官姐姐便是你娘子,你娘子便是上官姐姐,好看难看,你都要看的,知道么?不许抵赖!”莫之扬笑道:“若是你抵赖了呢?”上官楚慧正色道:“尽说痴话,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莫之扬见她说得认真,也不再辩驳,笑道:“我看人家娶媳妇儿,都是抬了花轿,吹了喇叭,一路热热闹闹。那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好不神气,哪像咱们这样子?”上官楚慧怒道:“我娘说‘花轿子,花轿子,抬了一个苦日子。’咱们没有花轿子,那过的一定会是好日子,你觉得不好么?”掬起一捧水,向莫之扬泼去。两人闹成一团,从溪边追到大路上。

    忽听“吁”的一声,莫之扬忙转回头来向路上看去,但见眼前白影一闪,一匹骏马险些撞在自己身上,莫之扬吓出一身冷汗,却见一道黄影一闪,又一匹骏马从眼前驰过。那两匹马上分别乘了一名黄衫少年与一名白裙少女,都是十五六岁模样。他俩本在路上比赛马的脚力,跑得正欢,冷不丁从林中蹿出个莫之扬来,幸亏骑术颇为不弱,危急中缰绳一拉,双双从莫之扬眼前斜斜掠过,勒住坐骑,回过身来。

    但见那少年剑眉星目,虽未成年,却已有了一些英武气概,背上斜插了一口镶了明珠的长剑,衣华人贵;那白裙少女弯眉俏目,回眸之间,尊贵妩媚,背了一柄皮鞘剑。两人调转坐骑,向莫之扬趋来。

    莫之扬一时心下忐忑。上官楚慧从树林中追出,道:“小相公,他们撞着了你么?”莫之扬摇头道:“没有,我可能吓着了人家。”上官楚慧吁了一口气,拉了莫之扬便要拐进树林。

    那黄衫少年在离二人一丈处勒住坐骑,冷冷看着二人,大声道:“小畜生,你瞎了眼么,万一让我的宝马踏破了你这颗破脑袋,那不是成心给我们找晦气么?”莫之扬是自小给人喝骂惯了的,尚不觉什么,上官楚慧却按捺不住,鼻子一拧,骂道:“你才瞎了狗眼!你们差一点撞着我们,我们没找你们的碴子,你倒你娘的有了理?别以为骑了个牲口自己也就成了牲口,就是牲口说话也比你好听些!”

    黄衫少年冷不丁遇到这么个骂人祖师,一时慌了手脚,转头对那白裙少女道:“席妹,你看……”一张俊脸又红又急,似是连汗都要冒出来。那白裙少女目光由柔转狠,盯住上官楚慧,冷冷道:“这位姑娘嘴皮子十分厉害,不知手上功夫是否也不错?”脚下一夹,催马驰来,手中马鞭向上官楚慧面上抽到。上官楚慧见她来势迅猛,忙拉着莫之扬向后退去,却听“呼”的一声,那黄衫少年也扬鞭向他俩抽到。

    上官楚慧见鞭鞘距莫之扬不及一尺,忙将他向旁边一扯,自己后背却结结实实挨了一鞭。上官楚慧骂道:“你娘的妈妈!”将莫之扬推到一边,拔出靴中匕首,着地一滚,到了那白裙少女马前,猛然站起,一刀向马眼插落。那白马嘶叫一声,头一摆,竟躲开这一刺。白裙少女跳下马来,反手取出背上长剑,剑花一抖,向上官楚慧刺到。上官楚慧一声不吭,侧身闪过,贴地扫出一脚。那白裙少女足下一点,避开这一扫,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托猛地一沉,剑柄向上官楚慧头顶磕去。上官楚慧冷哼一声,向后一仰,右足弹起,点向那少女胁下笑穴。两人拆了几招,那少女忽然脸色大变,“咦”了一声,弹开一步,惊疑道:“你是谁?怎会上官家的功夫?”那黄衫少年听了,低呼一声,道:“上官家的功夫?”

    莫之扬跑上前来,对那两人道:“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这路既不是你们家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走?有什么事不要寻我娘子的麻烦,冲我来好啦!”上官楚慧笑道:“小相公倒也义气,不过你只消在一旁看着就行了,打发这两个小狂徒,还用得着你的四象宝经神功?”她脾气虽十分泼辣,其实心思极为缜密,听这少年少女言语之中似是对上官家的功夫甚是忌惮,便干脆顺风扯旗。

    那少年少女听了她说什么“四象宝经”之类,再见上官楚慧应敌之式正是上官家的独门招式,更是信了她的话。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俱收了长剑,相互看一眼,一齐点点头。转身上马,扬尘驰去。

    上官楚慧二人受了气,更知要发奋用功。一路上上官楚慧便将吐纳之法说给他听。莫之扬用心默记,幸好他天生不笨,四象宝经的吐纳之法,俱都记下。

    这一日近晌午时,丽日当头,虽只是暮春天气,但已觉得酷热难当。莫之扬解开衣扣,道:“娘子,你也解了衣扣儿么,这样就不太热了。”上官楚慧脸庞飞上一抹红云,骂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迈开几步,手搭凉棚向前望去,忽然喜道:“前面有个茶棚,娘的,还是老办法,吃了喝了撒开脚丫子就跑!”十分喜悦。莫之扬顺着上官楚慧手指看去,只见前面二里余处,独独生了三株巨槐,槐树后面,搭了一幢朱漆茶楼,上下两层,似是已飘出绿豆粥与酱烩面的香味。莫之扬忽然道:“娘子,那两个……两个他娘的妈妈也在那里!”

    上官楚慧道:“是么?”果见一白一黄两匹骏马绑在一株槐树上,其主人想必正在楼上吃茶。上官楚慧呸道:“你娘的妈妈!”忽然眼睛一转,侧脸对莫之扬笑道:“小相公,你不是说人家当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很神气么,今日咱们也神气一回,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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