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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假少俠大喝攀援酒  真金玉小吃閉門羹

    詞曰:狂風急雨,煙柳巷,泥當途。停車馬目難睜,傘折雨未遮住。算來上天也輕薄,不恤遊子苦。何必怒?且換濕履,酒家常來熟,三盞傾一壺。大雨天阻客,天哭我不哭。任它平地成川,孤峯成島,鸞雁無落處。我自高歌和雨神,風聲捲回老門户。不死石像化望夫,受驚忽而回頭鹿。折我心絃如斯,豈責地怨天妒?

    當下,二人加快腳步,向那茶樓趕去。及至快到近前,看見二樓臨窗正坐了那黃衫少年和白裙少女,似是吃得正得勁兒。上官楚慧笑道:“天助我也!這兩個他孃的媽媽自以為有多了不起,今日就讓你們神氣不起來。”拉了莫之揚快步上前。那茶樓早有迎客酒保出來,招呼道:“二位一路辛苦,可用些什麼茶點?”

    上官楚慧點點頭,道:“來上十張大餅、五隻風雞,再裝上一囊綠茶來!”解了肩上水囊,遞與那酒保。那酒保唱了諾,安頓二人在樓下竹棚中坐了,不一會兒便將十張大餅、五隻風雞上齊。上官楚慧拿包袱包好,背在肩上,道:“快些去裝水,我們要趕路呢!”一邊斜了眼去瞧樓上的黃衫少年與白裙少女。那二人看見上官楚慧與莫之揚的土碴勁,相顧搖頭輕笑,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上官楚慧低聲道:“你孃的媽媽!”給莫之揚遞個眼色,向那三棵槐樹下走去。

    上官楚慧走到樹後,摸出匕首,將那少男少女騎的雙馬繮繩一併割斷,飛身上了一匹馬,探身抓住莫之揚後背提到另一匹馬背上,向馬臀猛抽一鞭,那馬吃痛,長嘶一聲,撒蹄上路。莫之揚從未騎過馬,險些摔下來,忙伏身抱住馬鞍。上官楚慧催馬向莫之揚追去。

    他們這一番動靜,引得茶樓中的客人一齊轉頭向他們看去。那酒保罵道:“臭小子,還沒付我們錢!”上官楚慧回頭道:“樓上那兩個是我的徒兒,記在他們賬上罷!”黃衫少年、白裙少女發覺坐騎被盜,飛身從窗口躍出,急急追來。怎奈他們輕功雖然不錯,但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那兩匹名駒。

    上官楚慧策馬從後面趕上來,笑道:“高頭大馬,是不是很神氣?”莫之揚長吁一口氣,道:“真是好嚇人哪。”上官楚慧撇嘴道:“高頭大馬,威風凜凜,你縮着脖兒,哪有什麼威風凜凜的味道?兩腿緊,上身松,左手屈,右手垂。你看看你是什麼樣子?一見就知道是偷來的馬。”莫之揚依言做了,果然覺得輕鬆了許多,笑道:“騎上千裏駒,四海揚名去,妙極妙極!”説完這句話,忽地想起以往與梅雪兒騎竹馬的情景,不由得有些黯然。上官楚慧瞧他臉色不對,道:“怎的了?”莫之揚嘆道:“若是雪兒見到我騎着真馬威風凜凜的樣子,那該多好?”上官楚慧這幾日已聽他説過以前的事兒,也嘆口氣,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今後一定要找回雪兒來。

    莫之揚、上官楚慧騎着馬,一路上自然輕鬆了許多。天至傍晚,算算已行了三百餘里路,不禁相顧大笑。又走了三二十里,道路一折,前面顯出一片綠樹青郭,薄暮之中分外引人。上官楚慧道:“到那鎮子裏看能不能把馬賣了?”策馬奔去。駛到近處,看清路口兩株柳樹下站了二十幾人,忽然有一人道:“騎的是名駒‘黃膘’和‘雪裏站’,肯定是他們!”一齊迎上前來。

    二人嚇了一跳,勒住坐騎,相互望一眼,均不明所以。卻見為首一個二十餘歲的白麪勁裝青年抱拳道:“來者可是金童玉女兩位少俠?”

    上官楚慧瞧瞧情勢,含糊道:“我們二人路過這裏,不知兄台有何指教?”那青年公子抱拳道:“不敢。在下田有水,家父得知二位少俠要來,特遣在下前來迎候。莊內已略備薄酒,請二位少俠進莊相敍。”他身後那十幾個勁裝少年,眼神俱都充滿尊敬、羨慕之色。

    二人不明所以,上官楚慧低聲道:“怎麼辦?去是不去?”莫之揚搖頭道:“娘子,我們還是離開這裏為是。”

    那田有水聽到二人對話,竟有些情急,抱拳躬身道:“二位少俠若不進雙劍莊,在下回去怎樣向家父交待?”

    上官楚慧笑道:“你怎樣交待,關我們什麼事?”撥轉馬頭,就欲離去。那田有水足下一點,一個箭步跳在前面,張臂攔住二人,卻立刻又抱拳躬身道:“現下天要黑了,二位少俠如果遇雙劍莊而去,日後江湖朋友必然笑話我們雙劍莊得罪了貴客。求二位少俠替我們想想,進莊吃杯熱茶如何?”

    二人愈發窘急,正在糾纏之時,忽聽一人高聲道:“適才田某雜事纏身,未能遠迎,請二位少俠恕罪!”從莊中走出兩個灰袍男子,均是四十六七歲模樣。莫之揚看見燈籠上寫着“雙劍莊”三個楷字,心道:“這一定是練武的人家。真賣馬給他們,恐怕價錢極是難講。”

    上官楚慧無計可施,只好調轉馬頭。左首那個灰袍漢子笑道:“這位想必是玉女席倩席少俠了?”

    上官楚慧猛然想起那黃衫少年喚白裙少女“席妹”的事來,敢情這雙劍莊的人將自己二人誤認為他們二人,不由暗暗好笑,心裏便有了主意,當下抱拳道:“在下席倩,什麼少俠二字,卻只覺得是狗屁不如,哪值一提?”

    那灰袍漢子一怔,心想:“她自謙也不能如此説。嗯,想來是年少有為,事事不同凡響。”當下哈哈大笑,道:“席少俠好爽快。那位想必是金童寧釗寧少俠啦?”莫之揚見上官楚慧已經冒認,當下也學了她的樣子抱拳道:“小可寧釗,更是算不了什麼少俠。”

    那灰袍漢子頷首道:“二位少俠過謙啦。在下田秀,這位是舍弟田奇。”向右側那位灰袍漢子一揚手,接着道:“在下兄弟十五年前受過二位令尊的仗義相助,收到席大哥的書信,得知少俠要去太原,特在此恭候。還請二位少俠莫要推辭,請進莊稍做盤桓。”

    上官楚慧笑道:“二位叔叔如此費心,這個……卻之不……不好。”下了馬來。莫之揚心道:“上官姐姐再裝樣子也不像是個知書達理的,卻之不恭竟能説成卻之不好。”也翻身下馬。可惜他騎術實在太過差勁,那馬掙了一下,險些將他拖倒。田秀等都是練家子,見狀不由得好生意外,愕然道:“寧少俠似是身體……身體不爽?”

    上官楚慧心裏早已將莫之揚罵了一二十句,眼珠一轉,笑道:“前天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夥強盜搶商販的財物,便上前相救。可是那夥強盜仗着人多,竟敢與我二人動手。後來我們雖是把他們打跑了,寧……他也捱了強盜一記流星錘……”田秀田奇聽得嘖嘖讚歎,道:“路見不平,仗義出手,真不愧少俠二字。有水、有糧,還有你們,以後可得跟寧少俠、席少俠多學着點兒。”那一班少年一齊躬身稱是。

    莫之揚暗暗好笑,見田秀、田奇側臂肅客,便與他們並排而行。聽上官楚慧又道:“還有哪,昨日我二人遇見一家人得了病,爹、媽、哥哥都死了,只剩下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哭啊哭,一問才知她家窮得連鍋也揭不開,哪有錢給她爹爹、媽媽、哥哥入殮?我倆一摸包袱,帶的銀兩不夠買一口棺材,只好把劍給當了,幫那小姑娘訂了三口棺材……那小姑娘可真是可憐……”她編着編着一下子聯想起自己的身世,心裏一酸,倒真流下淚來。

    田秀、田奇不由得肅然起敬,一齊嘆惋。田秀道:“兵刃對於江湖人猶如身家性命,二位居然如此仗義,實在令田某欽佩。不知二位少俠的兵刃典當在何處?我叫有水、有糧帶上銀兩,連夜趕去給二位少俠贖回來。”上官楚慧抹抹眼淚,搖頭道:“那兩柄劍我們當了,可是一點也不後悔,若是莊主去贖回來,雖然是一番好意,卻是違我二人本意了。”

    莫之揚見上官楚慧演戲比真的還像,不由得老大佩服。幾人一路説話,不覺便到莊中,但見屋舍儼然,綠樹成蔭,路靜人安,正是難得的好所在。街口一轉,豁然開朗,顯出一幢青磚碧瓦大門樓,石階兩旁各置一具八尺石獅,銅釘朱漆大門大開,門口至堂階依次排了兩排勁裝少年,一齊歡呼:“恭迎金童玉女二位少俠!”

    上官楚慧使個眼色,莫之揚忙上前一步,抱拳相謝,一邊跟了田秀、田奇大步向堂口走去。及至過了內堂,但見屋高室亮,各種擺設古樸大方。莫之揚幾時見過這樣的世家,雖在上官楚慧一再示意之下,還是有一些拘謹。田秀吩咐家僮上了茶,寒暄幾句,無非是“令尊可好?武功定是大有增益”、“十五年前相救之恩,沒齒難忘”等等。上官楚慧甚是會東拉西扯,實在不能迴避就嗯啊幾聲。

    不一會兒,家僮稟道宴席備好,田秀起身道:“寒舍略備薄酌,請少俠移座用飯。”二人隨了田秀、田奇出了廳堂,穿過廊檐,到了東首一間雅閣之中,田秀請莫之揚、上官楚慧在東首、南首坐了,他與田奇則在西首、下首相陪,斟酒布桌,陪侍得十分殷勤。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莫之揚已覺面紅耳赤,改飲茶水。田秀端杯道:“田某慚愧,還有一事要求二位少俠。”莫之揚心裏一激靈,暗道:“麻煩來啦。”卻聽上官楚慧道:“田莊主客氣什麼?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麼都不必説求字,但講不妨。”田秀道:“席少俠真是巾幗英雄,絲毫不亞於令尊之豪爽仗義。”頓了一頓,沉吟道:“我聽説六月初九是‘太原公’秦三慚秦老幫主的壽辰。説來甚是慚愧,雙劍莊距太原雖不過千里,可是竟近蘭乏芳、臨澤而渴,無緣結識秦老幫主。此次二位少俠為太原公祝壽,可否攜上犬子有水、舍侄有糧一同前往?”上官楚慧笑道:“我道田叔父説的是什麼,這件事麼,那真是他孃的……哈哈,自然好説啦。”

    田秀喜道:“有水、有糧,還不快快謝過二位少俠!”田有水、田有糧長身站起,一起抱拳相謝。他二人站起來足足比上官楚慧、莫之揚高了一頭有餘,卻不敢有絲毫不恭。

    原來他們所説的“太原公”秦三慚,是江湖大幫“萬合幫”的幫主。秦三慚現年八十有三,嫡傳弟子一十二人,徒孫二百零九人,曾徒孫數以千計,連名將張巡都是秦三慚記名弟子。秦三慚本名秦鍾肅,一生之中鑽研武學、佛學,兼愛棋琴書畫,所學雖雜,但造詣都頗深。秦鍾肅六十歲時,回顧一生之事,只有三件令人慚愧:一是二十歲時因不滿父母包辦婚事離家出走,致聘妻範氏自殺身亡;一是四十歲時摯友道人七陽子病危,自己雜事纏身未能前去探望,七陽子臨去時高呼“秦兄何在”;另一就是六十歲時養了一對鸚鵡,有一回小僮餵食時飛了一隻,秦鍾肅更加珍愛剩下的一隻,誰知那隻鸚鵡天天哀鳴,不吃不喝,過了幾日便死了。秦鍾肅想到這隻小鳥如此有情有義,不由得驚惶不已,汗如雨下,自誓一生之中不善不義之事以此為止,並改名三慚,以誓永不再做虛妄不義之事。

    秦三慚為當世武林的泰山北斗,江湖人物無不景仰。可惜他生性淡泊,不喜結交,江湖人物多以未能一睹“太原公”秦三慚真容為憾。那真的寧釗、席倩素為秦三慚所喜,三年前秦三慚過八十大壽,寧釗之父寧為民、席倩之父席安賓攜二人為秦三慚祝壽,二人壽宴獻舞,對練了一套劍法,秦三慚笑逐顏開,謂賓客道:“此二子不為金童玉女乎?”泰斗一言,二子遂在江湖上有金童玉女之稱。

    上官楚慧雖不知寧釗、席倩二人之事,對秦三慚大名卻耳熟能詳。這時見田秀説出這句話來,當即滿口答應。田家父叔子侄大喜過望,連連贊莫之揚、上官楚慧二位“少年英雄,慷慨仗義”。

    賓客各有所喜,不覺漏斷夜深。更梆傳來二響之時,莫之揚、上官楚慧均告乏。田秀、田奇親自安排客人歇了,將田有水、田有糧喚來,仔細囑咐此去要謙恭謹慎、小心周到等等,無須多提。

    第二日,莫之揚、上官楚慧二人起牀相見之後,忍不住擠眉弄眼,甚是歡愉。田家父子見了,更是心下歡喜。眾人用過早飯,田秀拍拍手掌,一名家僮從側門走進廳中,將一個長形托盤獻于田秀面前。田秀揭去托盤上的紅綢,卻見其中並排着兩口烏鞘長劍,古色古香,一看便知是寶物。田秀抖抖衣袖,取了長劍,對莫之揚、上官楚慧道:“這兩柄劍乃同一玄鐵所鑄,一稱取月,一稱汲水。敝莊以雙劍為名,便是妄存這對劍的緣故。二位少俠義薄雲天,為一個孤苦女童,不惜當劍以助葬,這樣的義舉,實在讓敝莊深感汗顏。今日田某將此二劍奉上,聊表寸心,幸乞笑納。”

    上官楚慧、莫之揚對望一眼,都覺得出乎意料。上官楚慧假意推託道:“這是你們雙劍莊的鎮莊之寶,我們怎麼好隨便拿走?”莫之揚卻是真心推辭,擺手道:“田莊主,這怎麼能成?”

    田秀笑道:“所謂寶劍贈英雄,紅粉送美人。請二位少俠千萬不要推辭。”

    上官楚慧點頭道:“既是莊主一片盛情,這個卻之……卻之不好啦。”接過雙劍,一柄遞給莫之揚,將手中的那柄“取月”輕釦按簧,向外輕輕一拉,但聽“錚”的一聲,三尺劍鋒上青芒滾動,寒氣砭人,的確是罕見的利器。上官楚慧讚道:“好劍好劍!”收了劍向田秀道謝。

    莫之揚也極想抽出劍來看看,暗暗裏使勁抽了幾下,只覺那劍鞘像是鎖在劍身上一般,只好作罷。學着上官楚慧的樣子將劍插在包袱中背了,躬身道謝。

    田秀笑道:“二位少俠收了敝莊的劍,那是給足了面子。若是再説謝字,就讓田某汗顏啦。”又喚一名家僮取了金錠二十隻贈上,上官楚慧、莫之揚假意推託一番,也收下了。兩人收拾停當,只見田有水、田有糧已裝束整齊,站在一旁相候。四人出了廳堂,但見院中已備好了四匹馬,莫之揚、上官楚慧騎來的名駒均已梳刷過皮毛,更顯得神駿異常。田秀田奇少不得又客套一番,上官楚慧一一應付,翻身上馬,抱拳道:“兩位請回罷。”四人揚鞭策馬而去。田秀、田奇目送許久,才折回莊去。

    那田氏兄弟此次能跟着“金童玉女”二少俠出來增長閲歷,甚感榮幸,不敢與莫之揚、上官楚慧並騎,遠遠跟在後面。上官楚慧轉轉眼珠,叫田氏兄弟上前去,她在後望望莫之揚,笑道:“他們的雙劍已送給咱們,以後乾脆改名叫雙呆莊算了。”笑嘻嘻地從背後包袱中取出劍來,撫弄一會,嘆道:“好劍,好劍。小相公,你不知道,這樣的利器,可是花錢也不容易買到的。”頓了一頓,道:“對了,你方才連怎麼拔劍都不會,真是丟死人啦。幸虧那雙呆莊莊主沒看出來,不然他孃的可是十分危險。”當下教莫之揚怎樣按劍簧,怎樣拔劍,莫之揚抽出劍來,興奮不已。

    二人騎着名馬,揹着名劍,包袱之中還結結實實裝了二十隻金元寶,心中之踏實,前途之光明,與初上路時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田有水、田有糧兩兄弟十分殷勤,住店、打尖、餵馬等等諸事皆不勞兩人費心,莫之揚、上官楚慧頭一回知道什麼叫享受,那滋潤勁兒,比之平素慣享之人自是大不相同。不幾日下來,膚色日見紅潤,“金童玉女”的少俠派頭也與日俱增起來。

    卻説那真的金童玉女寧釗、席倩遇到莫之揚、上官楚慧這兩個寶貝,丟了坐騎,氣得在路上跳了半天,憤憤然交了飯錢。那酒店掌櫃記着上官楚慧的話,硬説現下世道不好人心不古,什麼演雙簧、唱托兒戲也不是頭一回見到了,非讓寧釗、席倩交了那十隻大餅、五隻風雞的銀子不可。二人惱羞成怒,少不得砸了桌子摔破凳子,給了那掌櫃幾個“火爆栗子”,想起寧為民、席安賓叮囑的話來:“雙劍莊田秀田奇兄弟與我兩家一向交好,我們已寫了書信給雙劍莊,你們兩個定要去拜訪一下。”二人略作商議,尋人問清了道路,直奔雙劍莊而去。

    田秀、田奇送走莫之揚一行,正在廳堂之中品茶,忽聽院外大門口一個少女的聲音道:“姑娘怎會是窮瘋了來訛詐你們銀錢?你狗眼看人低麼?”跟着一個粗門大嗓的人叫道:“呸,你當俺是三歲小孩?連金童玉女你們也敢冒充!今天早上那寧少俠、席少俠才從咱雙劍莊走的!嘿嘿,你小子要是説出門忘了帶盤纏,咱們田莊主為人慷慨仗義,説不定還贈你二兩碎銀,像你們這般招搖撞騙麼,咱們雙劍莊除了給你們一頓臭罵,那是半個子兒都不會給的!”

    田奇和田秀站起身出了廳堂,走出院中。寧釗、席倩一見他二人模樣,知是雙劍莊兩莊主出來了,對田秀田奇躬身施了一禮,席倩道:“不知可是雙劍莊田家二位叔叔?”

    田秀田奇聞言一驚,相問之下,才知昨日的那兩個金玉少俠可能是冒牌貨,但又怕寧釗、席倩二人才是真的騙子,問話之間,少不得半信半疑,左右上下地試探。寧釗、席倩自小給人嬌寵慣了的,扭身便走。田奇、田秀想要去追,又覺得面子終究不好看,兩兄弟商議幾句,均覺得事關重大,被騙子騙去鎮莊之劍還是小事,萬一有水和有糧兄弟有什麼不測,那可真是不得了,急忙收拾東西,當日下午便也向太原秦府趕去。

    寧釗與席倩又急又氣,連日加快行程,只盼能在“小賊”前面趕到太原秦府,一路急趕,不一日到了太原。到得太原城中之時,已是掌燈時分。二人到城中最好的“悦賓客棧”開了兩間上房,放了包裹,各略擦洗一下,鎖了房門,來到秦三慚的長孫秦謝曾宴請過他們的“來福酒樓”。這酒樓飯菜花樣果然不少,兩人點了一碗烏雞粉皮,一碗清蒸河蟹,一碗糖醋紅鯉,還有三個涼盤。寧釗端了茶碗,慢慢吹着,一邊看看四周,對席倩低聲道:“席師妹,你瞧瞧。”席倩聽她語聲中有異,抬頭望去,但見廳內六桌人之中雖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分明不像平常人,都帶着兵刃;有些空手的腰間卻鼓鼓囊囊,一見便知是纏了七節鞭之類的軟兵器。一家酒店之中的客人全是江湖中的人物,這是極少見的事。二人相對望了一眼,暗中戒備留意。

    卻聽“叭”的一聲,南角桌上一人一掌拍在桌子上,叫道:“來來,小二把掌勺的師傅叫來,老子方才吃了這豬頭肉,硬是覺得這豬頭長得肥肉多,瘦肉少。又覺得這盤清燉母雞硬是少長了幾條大腿,若是長八條大腿五隻胸脯,那定是增色不少。”他一邊説,一邊左一眼右一眼地在席倩身上亂瞄,説到“大腿”、“胸脯”之時,眼神更是肆無忌憚。與他同坐的那幾個漢子一齊怪笑,有一個綠袍的黃臉瘦子道:“好啊,烏孫老大果然好見識,八條大腿,咱們一人兩條,最嫩的還是歸你。”

    寧釗忍不住站起身來,指着那姓烏孫的大鬍子道:“閣下説話能不能老實一些?”那大鬍子聽他叫陣,嘿嘿一笑,轉頭對那綠袍黃臉瘦子道:“嗬,範師弟,你瞧,那小子敢這樣對咱哥幾個説話。”那姓範的瘦子道:“見過拾糞的沒見過找屎(死)的,這小子是不是活膩了?”“嗆啷”一聲從腰間將刀拔出一尺餘長,又“鏘”地一聲插回去,搖搖晃晃地揮拳向寧釗下頜打到。寧釗沒料到他説打便打,急忙左閃一步,那姓範的一招“舉火燎天”落空,奇道:“咦,你小子居然能躲過老子的拳頭?”踏上一步,左拳晃了半圈,又向寧釗面門擊到。

    只聽“哎喲”一聲,卻是他這一拳不知怎的便打空了,左手落入寧釗掌中。寧釗冷哼一聲,反手一扭,那範姓瘦子只覺得手臂“咯咯”作響,忍不住叫出聲來。寧釗冷冷道:“閣下吃菜的口味好刁啊,不知是在下找死呢,還是閣下找死?”

    那姓範的怪叫一聲,將後背後貼於寧釗胸前,右臂一屈,將肘撞向寧釗右肋。卻在同時,那姓烏孫的虯鬚大漢已奔向前來,叫一聲“好小子”,拔出一柄青背鬼頭大刀,向寧釗揮去,只聽“叮噹”一聲,寧釗不知何時已拔出劍來,與烏孫老大斗在一處。他左手還是拿着範姓漢子的手臂,右手之劍忽伸忽縮,烏孫老大雖是全力進擊,卻絲毫未佔上風。席倩手按劍柄,站在一邊,冷冷望着方才與烏孫、範氏漢子一起的另外兩人。那兩人一個是三十六七歲的漢子,腰帶上插了一對銀鈎;另一個是位濃妝豔抹的女子,只見到一臉紅粉白鉛,看不出年紀。

    烏孫老大一路刀法行將使完,都給寧釗或避或擋,輕描淡寫地接下,心中一橫,兇性大發,嘴裏呼呼喝喝,手中鬼頭大刀大開大闔,一路向寧釗橫劈直砍下去。忽然“哧”的一聲輕響,烏孫老大左邊一隻衣袖被寧釗一劍劃斷,手臂也開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頓時鮮血淋漓。席倩笑道:“寧哥哥,這招‘順水推舟’原來你早已學會了,怎的不告訴我?”寧釗道:“你三個月之前便會這一招,我怎好在你面前賣弄?”席倩一笑,又道:“‘順水推舟’之後,便是一招‘梅花三弄’,大鬍子,我寧哥哥要在你右肩、右肘、右腕連點三劍,你可要小心啦。”那些在酒樓用飯的人早已站起身來,聽席倩説話如清風拂琴,寧釗仗劍似匹練招展,又駐足觀看。

    烏孫老大罵道:“不是我範兄弟在你手中讓老子顧忌,老子早就一刀劈死了你!”

    寧釗傲然道:“便放了他!”左掌一推,那範姓瘦子身不由己地向烏孫老大和身撲去。烏孫老大見狀,忙伸臂去扶,忽然想起席倩的話,怕寧釗趁機使出什麼“梅花三弄”來,趕緊向旁邊閃開一步,手中鬼頭大刀一晃,舞了個圈子,擋在身前。卻見眼前白影一閃,跟着右肩、右肘、右腕一痛,手中大刀再也拿捏不住,“噹啷”一聲,掉在地下。卻在同時,只聽一人笑道:“好劍法!那大鬍子果然被弄了三弄,不過我看他不是什麼梅花,頂多是根豬尾巴。喂,這位小哥,你這招改‘豬尾三弄’好不好啊?”

    眾人聽得有趣,一齊循聲望去。只見西北角落一張桌子上,兩個人坐在那裏,其中一人生得尖嘴猴腮,穿了一件髒兮兮的文士袍,正一手捋着頜下幾根鬍鬚,一手端着酒壺給對面另一人斟酒。這人一副落拓藝人模樣,偏偏多嘴多舌。旁人不由得為他擔心,但再看兩眼,又一齊驚奇不已。原來他説話之際,仍在給他對面那人斟酒,奇的是那酒壺在他手中平平端着,壺嘴明明高過壺蓋,酒液卻從壺嘴之中射出,徑注入酒杯之中。眾人中不少是武林好手,均看出這人是以高深內力將酒逼出。這一手看似簡單,實則相當了得。內功練到高深之處,原可“藉物傳力,隔山打牛”,但似他這般一邊説話,一邊以內力激射酒液,説發便發説收便收,則哪裏能夠?與他對面坐的是個大胖子,一身白肉堆疊得十分壯觀,搖頭笑道:“侯兄,你説的不對。”那瘦猴藝人奇道:“怎麼不對?”那胖子微微一笑,一張口,桌上酒杯忽然自行飛起,被他一口咬住喝乾,“啵”的一聲,吐在原地,將一隻雞腿塞入口中,咀嚼幾下,“咕咚”一聲嚥下,又去撕另一條雞腿,似是八輩子沒吃過一頓飽飯。瘦子伸手壓住他的右手,不讓他將那隻雞腿塞入口中。那胖子手腕一翻,雞腿脱手飛出,那巨大的頭顱向前一探,一隻雞腿又被他咬住,只三兩下,便不見蹤跡。那胖子吃完兩條雞腿,意猶未盡,咂咂手指,笑道:“你説的不對,哈哈,實在不對。”那姓侯的瘦子急道:“朱兄弟,到底是哪裏不對啦?”

    眾人正要聽那胖子説什麼,忽聽席倩道:“好不要臉,想倚多為勝麼?”眾人心下一格登,一齊將目光轉回,只見那烏孫老大一行四人站成一排,正一步步向寧釗、席倩逼近。烏孫老大右臂受了傷,鬼頭大刀握在左手;那姓範的瘦子使一把窄窄的長刀;那掃帚眉漢子手持一雙爛銀鈎;那豔妝女子使的卻是一柄雙刃吳鈎劍。寧釗、席倩見對方擺出一副魚死網破之勢,不敢輕敵,兩人使個眼色,雙劍一碰,接着雙劍分開,寧釗長劍外指右側,席倩長劍內偏左側,左手都捏個劍訣,兩雙眼睛瞧着面前四個敵人,便一動不動。眾人見寧釗、席倩這一亮相,均暗讚一聲。

    別人大都暗贊,那姓朱的老漢卻又開了腔,只聽他咂咂嘴,慢吞吞道:“喂,侯兄,流雲劍法中有沒有一招‘雙劍殺四雞’呀?要是沒有這樣一招,不知道那俊小子與那俏丫頭能不能取勝?”那姓侯的瘦子笑道:“怎麼會有招‘雙劍殺四雞’?”胖子嗬嗬笑道:“不殺雞怎能儆猴?”瘦子一張臉霎時笑容僵結,“呸”的一聲,將一口唾沫吐在地下。

    旁人聽了他倆的對答,又好笑又驚訝。原來那胖子所説的“流雲劍法”在江湖中大大有名,乃是“長安雙俠”席安賓、寧為民的成名絕技,據説能“以一擋十,以二敵百”,兩人合用,便能形成劍陣,威力無比。這套劍法的威力到底如何,大多數人只是耳聞,未能目睹。只不過他們兩位一向慷慨仗義,江湖好漢只要在長安遇到難題,找到二人門上,則無不得到資助。武林人物敬他二人捨棄名利、仗義疏財,提起二人姓名,往往大拇指一翹,稱一聲“長安雙俠”。前些年又聽説寧家有一子、席家有一女,雖然年紀輕輕,劍法已頗為了得。三年前太原公秦三慚八十大壽時,為二子贈“金童玉女”美名,那金童玉女自出道以來,連連做了幾件漂亮事:挑了“通州四霸”、懲治“長江三鱷”,其事早已為人稱道。眾人聽那胖子“流雲劍法”云云,有幾個閲歷多些的便想:“長安雙俠才會流雲劍法,這少年少女怎麼會使?莫非便是長安雙俠的後人?”

    烏孫老大等四人也是常走江湖的角色,只不過一向未遇見高手,才生了這些滋事的壞毛病。這時腦袋一轉,四人一齊站下,烏孫老大道:“喂,臭……閣下可是姓席?”

    寧釗道:“我師妹姓席,在下姓寧。”烏孫老大揚手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嘆道:“我説兩位少俠年紀輕輕,劍法怎的如此出神入化,原來便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金童玉女。我們師父幾年前上長安辦事,險些病死,多虧‘長安雙俠’相救。烏孫老大呀烏孫老大,你白生了一雙牛蛋眼,卻愣是個瞎子。”

    寧釗、席倩本不願與他們動手,這時見對方如此,也樂得收場。那四人自覺無顏,扔給掌櫃一錠大銀,足堪賠償酒樓的所有損失,説了幾句場面話,倉惶下了樓去。

    席倩心想雙方罷手其實是那侯、朱二人對話之功,又見兩人各露了一手高深的功夫,猜想必是隱身於江湖的高人。這時整整衣衫,對那侯、朱二人施了禮,説道:“晚輩長安寧釗、席倩見過二位前輩。恕晚輩眼拙,不敢請教二位前輩高姓大名?”

    那侯、朱二人“嗬嗬”一笑,道:“高姓大名如何敢當?兩個老兒向來愛多嘴多舌,名叫侯萬通、朱百曉的便是。”這二人口唇齊動,竟是齊聲説出,便是兩人的姓名,也是一同念來。看來兩人如此答話不知已有多少回,恰似學子齊聲誦書一般。

    寧釗、席倩聽二人報了家門,驚道:“原來是侯、朱兩位前輩。”寧釗道:“席伯伯與家父常説‘蓬萊二仙’‘無所不通侯萬通’、‘無所不曉朱百曉’大名,一向仰慕,卻緣慳一面,不料晚輩竟在此得遇前輩,失禮之處,萬望勿怪。”

    侯萬通道:“寧小哥兒、席小姑娘,方才你們兩個那招‘雙峯對峙’起手式妙得緊啊,難怪秦三慚老頭如此看重。讓我老侯來猜上一猜,六月初九是秦老爺子壽辰,二位小友是不是給他老人家祝壽來的啊?”

    寧釗、席倩二人對望一眼,雖覺他倆稱秦三慚“秦老頭”很奇怪,還是點點頭。朱百曉擺擺手道:“這個連猜都不必猜,侯兄號稱‘無所不通’,與我‘無所不曉’齊名,怎的只這麼點能耐?且聽我朱百曉猜上一猜,其實不單是兩位小友,這在座的各位都是給秦老頭拜壽去的,是不是啊?”説完這句話,抬起頭來,環視廳內眾人。寧、席二人素知秦三慚不喜熱鬧,聽他這樣説,不由得好生納悶,也向眾人看去。孰知其餘桌上的客人面上一齊變色,紛紛站起身來,道:“店家,結賬。”提了包裹、兵刃向門外走去。寧、席二人見眾人不願搭腔,更加疑惑。

    卻見一對青年男女走在最後,會了飯錢,那男的拉着女的右手慢步向門外走去。那女的忽然轉過臉來,望着寧釗、席倩二人道:“喂,馮踐諾,不知與他們兩個的流雲劍法相比,你的‘迴風刀法’如何啊?”

    但見這女子二十歲左右年紀,這回眸一笑,啓齒一言,頓覺風情萬鍾,不可方物。寧釗雖是年紀不大,給她眼光一瞄,不知怎的竟然有些臉熱。相比之下,與她同行的那個青年又黑又瘦,真不知兩人為什麼會走在一起。

    席倩道:“這位大哥,你會‘迴風刀法’,是西涼廣素派的師兄麼?”那青年更不回頭,拉了那女子右手,向外疾步走出。

    二人正在犯疑,忽聽門外一人道:“寧釗師弟!席倩師妹!”寧釗、席倩聞聲大喜,叫道:“是秦謝師兄!”名自答應一聲,搶出門去。只見夜街上停了三匹馬,三名騎客翻身下來,當先一人伸出雙手,分別握住寧、席二人之手,一邊大笑,一邊搖個不住。此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個頭卻比寧釗高了足足半尺,長得劍眉虎目,一張紫膛臉上雖生了幾個疙瘩,卻更增威武,正是秦三慚單傳嫡孫秦謝。

    與秦謝同來的那兩人一齊上前一步,與寧、席二人施禮相見。秦三慚四十才得子,雖為其取名仲伯,卻並未因之招來兄弟,反而仲伯英年早逝。及至仲伯之子秦謝仍是獨子,三慚老翁深恐秦家血脈單線難傳,便在六十五歲那年抱養了兩個孤兒收為養孫,一名秦謙,一名秦遜,這年都是一十八歲,與席倩同年。五人廝見一番,秦謝道:“到了太原不趕快去給爺爺磕頭,卻在這裏與人打架,爺爺知道了,看不打寧小子、席丫頭的屁股。”寧釗奇道:“咦,你怎知道我們跟人打架了?”秦謝笑道:“這裏什麼事我們不知道!沒想真是你們!”

    席倩簡略把原委説過,幾個人又嘻笑一通,席倩忽地低聲道:“秦謝師兄,今年爺爺過大壽,可跟往年不大一樣哪,怎的這太原城中來了這麼多江湖人物?”秦謝點點頭,正色道:“咱們正有幾句話要跟二位説,走,到了家中慢慢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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