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舊的泛白,白出一把刀來。
他一刀劈出,然後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觀望的人。他走後,觀望的人還沒散,因為刀意還沒有散。直到三個月之後,據説還有通曉刀法的人來這石台上看那猶未散盡的刀意。後來江湖傳説: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劃過後,那落在石台上為刀意影響的一線,始終都是乾的。
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長。
以致於“雋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長達數十載。
【1、】
小時候聽父親講故事,説——
從前有一個人請客,請了四個,都是朋友。到日子那天,一個有事沒來。請客的是個愛念叨的人,席間不停地喟嘆:“唉,該來的沒來”。一兩遍也就算了,可他念叨個沒完。客人中有性急的,終於不奈,哼聲道:“那我是不該來的嘍!”一起身,走了。請客的追之不及,返過身來,又在席間一遍遍喟嘆:“唉,不該走的走了。”唸叨得剩下兩個中度量淺點兒的受不了了:那我是該走的?拔腿就往門外走。請客的跟在後面追,追到門口,還留不住,只能望着背影長叫道:“我説的又不是你……”
——唯餘的客人再有涵養也坐不住了。
最後,主人只能一個人吃完了一整席悶悶的酒。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突然間想起“雋永”這個詞,蒼凝就想起了這麼個故事。
蒼凝經常想起這個故事,因為他懷念他的父親。江西蒼家是個大族,世居鷹潭,在江湖中有名的根深脈廣。只不過,在宗族裏,父親是個很不得志的父親,他、也就是個很不成器的兒子。
他從小長得相貌平平,練功練刀也一直練得就那麼個樣子,個子雖有那麼高,可絕稱不上帥氣,件件不出頭,可他老記得他的父親。父親曾對他説,認為他很有希望似的,“你的刀法,如果有一天能有所得,我想,只能是那兩個字的境界:雋永……”
“雋永?”
十六歲的蒼凝迷迷地想,什麼才是雋永?
【2、】
鷹潭的蒼家聚族而居。四合院式的建築或大或小,以祖祠為中心四散而立。蒼凝家就在這一大片建築的最邊緣。很偏窄的一個跨院,甚至不是獨立的,是從別人家裏割切出來的。
這一帶所有人家的門牆都一片青灰,只是一片青灰中,必有幾家門上雕着繁複的金花,從門拱頂端直垂到地,那是五年一大比的“子弟會”中,得佔鰲頭的子弟家才能有的殊榮。
蒼凝的童年是寂寞的,因為父親的不得志。父親幼年讀經,轉而習劍,後來轉而行商,落得個“讀書習劍兩不成”,落拓一生。
蒼凝還很小時母親就故去了。那死,也是在這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中默默而壓抑的死。生存在這樣的大家族中,死亡也是生者生存的方式,那是要全副的吹打與合族的掛孝才有面子的。否則你的生也就輕如鴻毛。
蒼凝從小就是輕如鴻毛的,探頭探腦地活在那片由親族恩賜劃出的小跨院裏。小男孩兒是這世界上最需要虛榮的動物,需要有父兄可以將之炫耀。可蒼凝沒有,所以面對一般年紀的玩伴説起自己的父兄耀武揚威時,他常想對他們大喊,説自己父親是“虛負凌雲萬丈材,一生襟抱向誰開?”
可他怕碰到別人鄙薄的眼神。蒼姓合族習武,偶爾蒼凝露出一丙句從父親那兒習來的文詞,就要遭到多大的嘲戲。
所以蒼凝從小練刀就練得很苦。這苦也是遭人詬病的。蒼門的刀法由祖宗傳下來,刀法架式祠堂裏有統一的傳授,可中間細微的心法卻各家有各家的衣缽。
他父親即不得志,無論怎麼教在別人眼中都成笑話。蒼凝練刀也就像要在無路的地方劈開一條路。劈得苦拙,劈得辛苦萬端,也幾乎註定劈得費力不討巧。
他十六歲時父親就去世了。
父親故世後,他依舊接着練刀,數着父親留下來的那點錢苦苦地練,一邊練刀一邊砍柴,他砍的柴在鎮上有名的勻整。整個蒼姓族人都背地裏笑:“我們蒼家出了一個最好的砍柴的。”
蒼凝出頭得很晚,直到他二十七歲。
頭一次五年一輪的子弟會中他還在戴孝。其實無論戴不戴孝,別人也想不出他會參加的。第二次他卻適逢病了,因為會前的興奮,那憂鬱的興奮帶來高熱。
如今這一屆,是他夠格參加的最後一次屆了,他必須抓住這一次機會。
——子弟會上,蒼祠門前,他終於抽出了他那把泛青的刀。
這一年的子弟會猶其的艱難,因為好手格外的多。嶺南冀北,蒼姓流寓在外的族人,光年輕子弟回來的就有十數個。
蒼凝緩緩的拔刀,他的刀深青,累壓着他積鬱的青春。據後來跟他比試過的人説:從沒見過他那樣發招的。蒼凝的話很少,招路亦不繁複,只是每一招,他劈出的都格外艱深,而刀意又如此深長。直到數招之後,第一刀的刀意還纏在敵手身上讓其覺得連綿末絕。直至他得勝後,敵手都説不清自己倒底輸在他那連綿不絕的刀意中第幾招上。
這一次的拼殺,足足持續七日。整個蒼姓的族人似乎都不願見他取勝——那將證明全族的人一向對他的冷眼未免太過無識。
賽會比以往的足足多延長出四天。許多本已別處成名的蒼姓子弟因不願見他奪魁,本不擬參加子弟會卻最終又臨時出手。
直到七日之後,他才算站在了那面鷹旗之下。
他站了好久,直到確定再無人出手挑戰時,蒼姓族長才宣佈了他的獲勝。
直到這聲宣佈聲落定,蒼凝才算放下心來。他瘦長的身子立在那兒,眼睛卻夢一般地在人羣中尋找。
他在尋找他的父親。
父親不在……從小時起,父親跟他就從不參與這子弟會的。他知道他當然不在。
……可這次,他贏了,他總該從那個小跨院中出來了吧?
蒼凝知道就算父親來了,他們父子此時相見註定也説不出什麼。多年父子成喑黯,可他心裏總覺得有好多好多話想對父親説。他想告訴他:爹,我成功了,以後我們家門口也會雕上從門拱一直懸垂到地的金花,以前他們總一片生鐵似的包裹在咱們家門外,可現在,咱們不怕了!以後……以後整個的喧譁熱鬧也都有咱們的份兒了!
他心中忽升起孩子般的雀躍,那種過了年,穿上新鞋,終於有機會也跟別的孩子一樣出了門奔跑,在塵土裏撒了歡似追上那迎新的歡天喜地的隊列中,快樂要炸開肺的感覺。
……可父親,他居然不在。
蒼凝的眼在人羣中尋找,找來找去,終於找不到。
直到這時,他才夢醒了一般:啊!父親真的是去了!
——十六歲那年,悄無聲息的一場喪事,在自己手中漸漸冰涼的父親的手。只是那時,不知為什麼執念所致,他竟一直沒相信父親的死。這麼多年來,他除了練刀,還是練刀,對父親的死,哭都沒有哭過。沒想到多年之後,“父親死了”這樣的感覺卻終於才遠兜遠轉地繞了回來。那一刻他只覺得心裏説不出的空。
身邊的蒼姓族人靜默一片,好久、蒼九爺才開口道:“這孩子,一向不怎麼出聲,可我早知道,他必有出息。他父親不容易。從他父親原來讀書習劍,苦求一鳴時,我就覺得,蒼家這一支,終必有人會有出息。”
這一句説罷,大家都深有同感。場中一時歡悦起來,被噤了半天的孩子們終於得了支持,解了禁的開始興高采烈的喧鬧起來。
一切恢復了子弟會該有的樣子……
那話有點“事後諸葛亮”。可蒼凝明白,那是蒼姓這一大族人延遲多年後終於對自己的接受。
他需要這一句,需要他們可以“順理成章”的接受他。為這接受,他苦熬過很久——可現在,他忽然覺得不需要了。
“該來的沒來”……
蒼凝腦中一片空白,能想起的只有這麼一句。
各家準備子弟獲勝時鳴響的鞭炮一齊響起,炸得稀鬆的紅紙滿場裏飄落,接下來該是騎上頭高頭大馬巡街掛旗了……
可蒼凝暗暗地退走——父親沒來,那熱鬧也突然熱鬧得無宜了。
就是那之後第二天,蒼凝變賣了所有一切,換了頭不起眼的驢子,生平第一次走出了祖輩聚居的鷹潭。
【3、】
接下來的三年,該是蒼凝這一生最鋭意進取的日子。
畢竟年輕,青春是一場接一場的酣戰與勝利,就是失敗也是失敗得那麼興致濃濃,用全心全意的投入去感受失敗,那樣的失敗也是好的,因為它是飽滿的。
蒼凝敗多敗在背地裏一人研磨刀法上,為苦於新創。
在外面,他大致是全勝的。
那時節,他戀愛了。
戀愛是青春的附贈品,可幾乎人人都買櫝還珠的以為它才是全部。
——那女孩兒是出自“宿州華”家。
華姓源出鷹潭。鷹潭族姓之望就旺在這兩姓上,他們祖輩上號稱“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説的就是這華、蒼二姓。
華家在江湖中出名的善能行賈,生意遍天下。能娶華家的女子是蒼族幾乎所有年輕人從小就有的宿願。
但蒼凝戀愛卻不是為這個。不為她出身華家,也不為她是“羣芳譜”上的“露華濃”——她叫華穠,宿州華家最為外人稱道的二小姐,也是“羣芳譜”上的那頁復瓣牡丹花,累垂垂的豐豔美麗。可蒼凝傻傻的認識她時這一切居然都不知道。
她是豐豔富麗的,對於蒼凝的性子來説,他當然一眼就愛上了他從來缺乏的這種豐豔富麗。而華穠,似乎也喜歡上他這份傻,多少有點矜矜得意於他對自己與自己家庭聲名的全然不知——哪個女孩兒不喜歡對方在意自己只為自身而全不為其它呢?
只是蒼凝那時依舊很窮。
可她像不在意,她説:“富貴我見多了。你這樣年紀,窮一點好。窮才能奮發。奮發以後,有了名,要什麼換不到呢?”
他要她嫁她。他是個在戀愛這方面沒什麼創意的男子。覺得愛了,最好的承諾就是馬上娶她。
可她不急,她笑説:“急什麼,等羣玉山頭之會後再説吧。”
“你急什麼呢?等到你羣玉山頭奪冠,要什麼我不給你呢?”
她豐豔的眼神中略現睥睨:“要嫁,我也要風風光光的出嫁。要他們心甘情願地陪嫁。錢你不用愁,有我的嫁妝,咱們以後,也儘夠了。”
蒼凝有些急,可華穠只輕輕的繞弄着他襟上的扣子——她和他的親密一向這樣,那是隻許她碰他,不許他碰她的。
碰也只碰到衣服為止。
於是蒼凝就切望着羣玉山頭之會。
“羣玉山”頭會,那是江湖十年才一逢的大事了。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羣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
“羣玉山”之會是讓整個江湖都為之興奮不已的大事。因為,那關乎“名器譜”。
人在江湖,能得到的最高榮譽只怕無過於名列“名器譜”了。這名譜由江湖史館畸笏叟修訂,更新得很慢,除了特別緣由,每十年一次的“羣玉山”之會,唯勝者才有機會列入名器譜中。十年才得入一人——且不提有時因為畸笏叟選譜之嚴,就算勝了説不定這一輪得以入譜的名額依然缺省。
所以江湖中人人熱望也理所當然。
“年少得列名器譜,覽盡羣芳猶有餘!”一入名器譜,即為瑤池子弟。不管什麼江湖世家的名門嬌女,那是想娶誰就可娶誰了。
這一界羣玉山之會,蒼凝遇到了井紹飛。
井紹飛跟他一樣,出身寒門;跟他一樣,少年得志;跟他一樣,是本次角逐“名器譜”的有力人物。
但井紹飛又跟他不一樣,在三年前井紹飛一戰成名後,他的江湖風光就遠比蒼凝來得喧赫。
可他與蒼凝是朋友,他笑着對蒼凝説:“人生得意須盡歡。老蒼,你太拘謹了。”
那一日他醉後吐真言:“老蒼,這一界角逐名器譜的人,我唯一不嫉的就是你。”
“為什麼?因為我跟你一樣,都是出身寒門。這人生就像一場盛宴,可你我都沒踩準點兒,從一出生就失了與會的資格。只有格外努力,追啊追,苦追才能追上那得預盛宴的機會。我們都一樣出身,所以格外理解你練刀的苦。這一戰如若成名,那就真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了。如果你得勝,你要什麼?”
蒼凝話短,有心事少向人袒露,可不願負了朋友。
掙了好久,他才道:“華穠。”
井紹飛大笑:“當然是華穠。我要贏了我也要娶她,誰贏了誰都會娶的!可你敗了呢……”
他望着蒼凝的眼,然後有些吃驚道:“難道一樣……也是要娶華穠?”
蒼凝沒有説話。
井紹飛是個乖覺的人,也沒再説。
可他眼中的疑問已觸動了蒼凝。
蒼凝不滿,很不滿,他覺得井紹飛怎麼可以……把華穠當成一個獎品?誰勝了誰就一定能娶到手似的!華穠不是……這世上什麼都可以是,但華穠不是!
可接着,他卻不由檢討起自己的心來。他自己之欣賞華穠,是不是也與井紹飛一樣,因為她像是……像是人生這一場大戲中最好的演員?如果得她搭檔對手,這一場人生的大宴,鋪排起來,會是自己從小就沒有過的豐麗輝煌?
蒼凝就是這一點不好,他老愛檢討自己,老是有疑問。他從小沒有憑仗,所以練刀,所以出手,他要搏就總想搏得一個真真切切確實靠得住的存在。
——可他那樣的年紀,其實不知道,人生是禁不起疑問的。
羣玉山頭一會,龍爭虎搏,壯懷激烈。
那是想也想不出的暗算、明爭混合在一起的廝殺場。真的有人流血,有人肢殘;有人忿恚而歿,有人跛足而前。
蒼凝有生以來頭一次經歷這樣的好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最後的。更沒想到,井紹飛也走到了最後。
他將面臨的,是與自己唯一的好友,井紹飛的一戰。
井紹飛用的兵器是“百尺練”,不是蒼凝那樸素尋常的“雋永刀”。
那“百尺練”已為井紹飛已練得出神出化,據敗在他手裏的人講,與他對招,那真是……萬丈高樓失了一腳,楊子江心斷纜崩舟!
蒼凝與井紹飛對立羣玉山頭,那一刻,兩人衣襟飄飄。兩人的眼中都説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一路走來,終於碰頭。羣玉山頂通向的就是“捫天閣”了。站在這裏,遠遠觀戰的諸人都在腳下,都渺小得幾不可見。
蒼凝一刀青盡,井紹飛百尺練沉。蒼凝那一刻突然望向台下,他找的是華穠的眼。
他要找到她的眼,才能找到一點信心——不是求勝的信心,求勝的信心他這一生從未絕過——是要尋找一點因由。他要知道,自己與唯一的好友井紹飛這一戰,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就是這點不好,老覺得,人生的境遇需要一點人生之外的,真正的可以顛撲不破的理由。
然後,羣玉山頭雲湧如堆,人流如織間,他見到了華穠的眼。
那熱切的眼,璀璨的眼,那眼中……像也有強烈壓制的隱隱不安。那不安像是……像是一種狠賭的豪情。她在用豪情激勵他:你知道井紹飛也很在意我,可在這之前,我已把寶全押在你身上了!所以,你要勝……一定要勝!
可蒼凝要的不是這個。
那一刻,蒼凝站在自己人生的顛峯,心裏卻幾乎愁悵地面對着這一場對決。愁悵之中,他幾乎升起了一個孩子般的執拗的興致:他要試一試,自己敗了會如何?是否像井紹飛所暗示的,自己敗了,就會一無所有……包括華穠?
他也在賭——那些虛名他可以不要,他要的,始終是可以填補自己生命的一種實在。
【4、】
華穠的眼冷了。
因為蒼凝敗了。
他敗的那一刻就見所有的火花都在華穠的眼裏熄滅。
他怕看到這一場熄滅。像小時候過年,他從來得不到太多的鞭炮,只有一小掛,比別人遠遠少的一小掛。他也就放得格外珍惜,他要等到大家都放完後,所有的轟響都成零星後,再放起自己珍惜的那一小掛。
可它總是會完。他怕見到它的消散熄滅。怕感受那小小的一掛將完時,遠處忽又傳來別人論千論萬連綿不絕的轟響。
井紹飛卻突然大叫:“你沒輸,老蒼,你沒輸!”
“這不公平,咱們重新比過,重新來過!”
可沒人聽他的大叫,它被淹沒於眾人的歡呼聲中。
可這些蒼凝全不在意了,他在意的只是華穠的眼。
她那亮如晨星的眼冷了。這幾年來他為勝利漸次填滿的心胸好似被人猛可裏抽底裏一抽,一下就突然空了。
他苦苦地投出眼去,他眼中顯露出一個孩子式的哀求:“不要!”
他在心底裏這麼對華穠在喊:“不要……”只要你堅持過這一刻,只要你允許我重來,只要你給我一個“以後”……
可他已再等不來她眼神的交匯。
他的心底冰溶雪崩,玉碎宮傾,焚絲裂帛,綺羅委地的一痛。
“不該走的走了!”……
——他忽然想起這一句話。
他誰都不恨,只恨自己。明明已要得到手的東西,他為什麼不信?為什麼疑問?為什麼總要摔一摔來試試它是不是真的?!
——這世上的一切都當不得真,也禁不起摔的。可哪怕這樣,它也還是美好的。假也假得美好,只要假得完美就好。自己為什麼不能湊就它的完美呢?
自己所期望的完美其實並不存在,不完美的是自己的心態。
【5、】
蒼凝悄然而退。
即然屬於他的一切都早已落幕。
他猜得出那個結局,他也果然猜對了。由於他的悄然自隱,人世間本來必需要辦的手續忽簡省了許多:華穠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原來就算跟蒼凝交往,也一向自控得很,沒有留給人太多的話柄。所以只需要一年,她就消滅盡了自己和蒼凝在世人口碑中那不多的痕跡。
……一年後,她就嫁給井紹飛了。
井紹飛開始猶年少驕傲,常堅持説蒼凝沒輸。
可他這麼説時,別人總當他謙虛。漸漸的,他也不提起了。
他有了一個世上最喧譁的婚禮。那樣的婚禮,是人人都羨慕的吧?也足以讓他跟華穠為之自得了。可不知為什麼,他沒有被收入“名器譜”。
井紹飛出身寒素,一旦得志,多少有些眾人不願見、會忿恨的張狂之態顯露出來。漸漸,他的名聲就不大好。漸漸,大家忽懷念起蒼凝來。
——現在,雖然井紹飛已絕口不提,漸漸大家都開始説:“其實,蒼凝沒輸……”
這不過是很微妙的人情世態,可蒼凝一慨不知。
那一日後,他想了好久——就像還遠在鷹潭時,子弟會中得魁,他才驚覺父親的死;羣玉山之後,他也才驚覺自己內心的死。
他老想起父親説過的那個故事,想起井紹飛的話,想起很多。他忽然明白那個故事所含有的深意:人生是一場盛宴,起碼人人都期望自己的人世是一場盛宴。他們精心準備,一菜一餚,一碗一碟的,選好了吉日,敷衍好黃白兩道,邀齊了親朋好友,切盼着切盼着,等着那一天就好擺設起來。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好的運氣,酒宴開時,大多人會發現,竟總缺了點那什麼,像那故事裏説的:“該來的沒來”。人生總切盼着一個圓滿,不圓滿的話,總讓愛計算的人算計:自己苦心的操持好像被虧待了一般。所以那主人會一路地念叨下去,可這唸叨本身就是一出悲劇……直唸叨到最後只剩自己一個人來面對酒闌笙歌散。
那盛宴是一場夢……自己和井紹飛都是運氣不好,生下來就家門寒素,沒踩準人生的點子就降臨到這人世的人——所以好容易急趕趕地趕上,井紹飛才會那麼張揚狂縱,自己又才會老掂量着一切的真假,老是愛疑問。
他和他,都是從一開始,就已從本來完美的人生角本中被被放逐了的人,是離“家”出走了的。這社會的禮法功名原本是讓人皈依的唯一的大“家”。可無論是被逐還是出走,都讓他有機會看破那人生的假,看到了一點點的真。雖還他總還孩子似的期望自己所沒獲得的那一場場“假”,卻又如此地珍惜着自己求之不易的“真”,也就不甘心回去跟那些假的媾和。
他期待的是一場“真”——雖然他痛徹於自己求得過真,可並不真正痛悔。
他突然明白:練刀就有如求道。練刀就是一場出走,如果這出走也只是短暫的出走,是為了獲得什麼資本回頭再來跟那宴席媾和,他將會如何的鄙薄自己的渥浞?
——因為那樣的出走不啻於“淫奔”了!
可無論如何,再想得通,在井紹飛與華穠婚事的音訊鋪揚傳出時,不知怎麼,蒼凝的心中猶有悲憤。
他不知自己悲憤的是些什麼,可抑制不住的還是不甘與悲憤。
——那時,他正在“古石台”上練刀。
練刀已成為他唯一的寄託。本來這練也早已失了目的,但他還是不知所謂地繼續苦練着。不為別的,刀已是他的生,是他活着的姿態。
這世上本就有好奇的人,有愛搜奇覓怪的,喜歡在人生的冷僻處尋找出最新奇的新聞。漸漸,竟有人到那“古石台”來看他練刀。尤其,在井紹飛與華穠成親的那一天,居然集聚了成百的人來“古石台”邊。
這是“背面敷粉”的興致,是在熱鬧的背後搜尋人生中更深隱的戲味。
於是……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舊的泛白,白出一把刀來。
他一刀劈出,然後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觀望的人。他走後,觀望的人還沒走,因為刀意還沒有散。直到三個月之後,據説還有通曉刀法的人來這石台上看那猶未散盡的刀意。後來江湖傳説: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劃過後,那落在石台上為刀意影響的一線,始終都是乾的。
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長。
以致於“雋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長達數十載。
……
【尾聲】
一間小小的鄉居。
幾匹白馬得得而來。
——白馬飾金羈,連翩古道馳。
馬上坐的當然是少年。那些少年忽然駐馬,就駐在那小屋的門口。
那已是十多年後。
十多年來,蒼凝再未在江湖上出過刀。他退居於江西偏僻處的這個小鎮。
他的“雋永刀”已馳名江湖。可現在,他用這把刀來劈柴。劈柴是他此時的生計。他劈出的柴勻整乾燥,特別好燒。
開始只是為了過活,後來,竟劈出一點人生的興味。
那白馬停在門口,來的都是江湖中久負盛名的世家子弟。個個青春,個個裝扮都極誇張的炫耀。
其中一個下了馬,盯着院中不起眼的蒼凝,忽然盛氣地道:“你就是蒼凝?”
見他沒答,那少年更盛氣地怒着:“他媽的,你又算什麼東西!羣玉山頭一會,我叔叔居然未入名器譜,畸笏叟那老頭子可謂有眼無珠。可‘古石台’弄刀之後,他居然收你僭名列入名器譜,你這分明就是欺名盜世!有種的出來跟少爺我劃劃道兒。我叔叔現在盛名之下,不願與你計較,可我井家的子弟,不是那麼好惹的!”
——原來是井家的子侄。
來了……終究還是來了。
蒼凝眯起眼來看着一天陽光中馳騁而來的這羣少年。
他已人過中年——生死中年兩不堪——多的是體味,少的是興致了。
看着那羣少年,他不由想起自己過往的日子。
他不惱,真的不惱。他想起自己的年輕時,那也是“眼裏摻不得一點沙子”的。他想起他那“該來的沒來”,與“不該走的走了”的過去,心中忽然滄然一笑。
可他臉上全沒露出來。他只怔怔地望着那羣少年,跟一個鄉間野人似的,震惑於他們那鮮衣革履,也全不解他們在説什麼似的。口裏木木的失措般地道:“可你,説的又不是我……”
那幾個少年愕然對視。無論如何,這個劈柴的人都太不像一個馳名江湖的刀客了。
他們猶疑了會兒,滿腹狐疑地打馬走了。
——“你説的又不是我!”
蒼凝看了眼他們的背影,繼續對着那一堆柴開始揮刀。
——人生真是一場讓人錯愕難明的荒誕,是一場荒冷冷的悲劇。
他忽然有些開心起來,劈着柴也覺開心的。他終於明白了父親講的那個故事,明白了什麼是“雋永”。雋永是一種深遠的心態,是對那莫名的造化與莫名的際遇一點反諷式的抵抗。
不管怎麼説,在他的宴席終局時,他終於可以無拖欠地反諷出那一句:
“你説的又不是我……”
他看看眼前的柴,看着自己修煉一生,卻再也沒想到終究用於劈柴的刀,心裏不乏酸梗,卻也不無安寧地想:
——不管怎麼説,不管刀練得如何,自己這一生,可謂活得“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