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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永刀

    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旧的泛白,白出一把刀来。

    他一刀劈出,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观望的人。他走后,观望的人还没散,因为刀意还没有散。直到三个月之后,据说还有通晓刀法的人来这石台上看那犹未散尽的刀意。后来江湖传说: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划过后,那落在石台上为刀意影响的一线,始终都是干的。

    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长。

    以致于“隽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长达数十载。

    【1、】

    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说——

    从前有一个人请客,请了四个,都是朋友。到日子那天,一个有事没来。请客的是个爱念叨的人,席间不停地喟叹:“唉,该来的没来”。一两遍也就算了,可他念叨个没完。客人中有性急的,终于不奈,哼声道:“那我是不该来的喽!”一起身,走了。请客的追之不及,返过身来,又在席间一遍遍喟叹:“唉,不该走的走了。”念叨得剩下两个中度量浅点儿的受不了了:那我是该走的?拔腿就往门外走。请客的跟在后面追,追到门口,还留不住,只能望着背影长叫道:“我说的又不是你……”

    ——唯余的客人再有涵养也坐不住了。

    最后,主人只能一个人吃完了一整席闷闷的酒。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起“隽永”这个词,苍凝就想起了这么个故事。

    苍凝经常想起这个故事,因为他怀念他的父亲。江西苍家是个大族,世居鹰潭,在江湖中有名的根深脉广。只不过,在宗族里,父亲是个很不得志的父亲,他、也就是个很不成器的儿子。

    他从小长得相貌平平,练功练刀也一直练得就那么个样子,个子虽有那么高,可绝称不上帅气,件件不出头,可他老记得他的父亲。父亲曾对他说,认为他很有希望似的,“你的刀法,如果有一天能有所得,我想,只能是那两个字的境界:隽永……”

    “隽永?”

    十六岁的苍凝迷迷地想,什么才是隽永?

    【2、】

    鹰潭的苍家聚族而居。四合院式的建筑或大或小,以祖祠为中心四散而立。苍凝家就在这一大片建筑的最边缘。很偏窄的一个跨院,甚至不是独立的,是从别人家里割切出来的。

    这一带所有人家的门墙都一片青灰,只是一片青灰中,必有几家门上雕着繁复的金花,从门拱顶端直垂到地,那是五年一大比的“子弟会”中,得占鳌头的子弟家才能有的殊荣。

    苍凝的童年是寂寞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志。父亲幼年读经,转而习剑,后来转而行商,落得个“读书习剑两不成”,落拓一生。

    苍凝还很小时母亲就故去了。那死,也是在这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中默默而压抑的死。生存在这样的大家族中,死亡也是生者生存的方式,那是要全副的吹打与合族的挂孝才有面子的。否则你的生也就轻如鸿毛。

    苍凝从小就是轻如鸿毛的,探头探脑地活在那片由亲族恩赐划出的小跨院里。小男孩儿是这世界上最需要虚荣的动物,需要有父兄可以将之炫耀。可苍凝没有,所以面对一般年纪的玩伴说起自己的父兄耀武扬威时,他常想对他们大喊,说自己父亲是“虚负凌云万丈材,一生襟抱向谁开?”

    可他怕碰到别人鄙薄的眼神。苍姓合族习武,偶尔苍凝露出一丙句从父亲那儿习来的文词,就要遭到多大的嘲戏。

    所以苍凝从小练刀就练得很苦。这苦也是遭人诟病的。苍门的刀法由祖宗传下来,刀法架式祠堂里有统一的传授,可中间细微的心法却各家有各家的衣钵。

    他父亲即不得志,无论怎么教在别人眼中都成笑话。苍凝练刀也就像要在无路的地方劈开一条路。劈得苦拙,劈得辛苦万端,也几乎注定劈得费力不讨巧。

    他十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故世后,他依旧接着练刀,数着父亲留下来的那点钱苦苦地练,一边练刀一边砍柴,他砍的柴在镇上有名的匀整。整个苍姓族人都背地里笑:“我们苍家出了一个最好的砍柴的。”

    苍凝出头得很晚,直到他二十七岁。

    头一次五年一轮的子弟会中他还在戴孝。其实无论戴不戴孝,别人也想不出他会参加的。第二次他却适逢病了,因为会前的兴奋,那忧郁的兴奋带来高热。

    如今这一届,是他够格参加的最后一次届了,他必须抓住这一次机会。

    ——子弟会上,苍祠门前,他终于抽出了他那把泛青的刀。

    这一年的子弟会犹其的艰难,因为好手格外的多。岭南冀北,苍姓流寓在外的族人,光年轻子弟回来的就有十数个。

    苍凝缓缓的拔刀,他的刀深青,累压着他积郁的青春。据后来跟他比试过的人说:从没见过他那样发招的。苍凝的话很少,招路亦不繁复,只是每一招,他劈出的都格外艰深,而刀意又如此深长。直到数招之后,第一刀的刀意还缠在敌手身上让其觉得连绵末绝。直至他得胜后,敌手都说不清自己倒底输在他那连绵不绝的刀意中第几招上。

    这一次的拼杀,足足持续七日。整个苍姓的族人似乎都不愿见他取胜——那将证明全族的人一向对他的冷眼未免太过无识。

    赛会比以往的足足多延长出四天。许多本已别处成名的苍姓子弟因不愿见他夺魁,本不拟参加子弟会却最终又临时出手。

    直到七日之后,他才算站在了那面鹰旗之下。

    他站了好久,直到确定再无人出手挑战时,苍姓族长才宣布了他的获胜。

    直到这声宣布声落定,苍凝才算放下心来。他瘦长的身子立在那儿,眼睛却梦一般地在人群中寻找。

    他在寻找他的父亲。

    父亲不在……从小时起,父亲跟他就从不参与这子弟会的。他知道他当然不在。

    ……可这次,他赢了,他总该从那个小跨院中出来了吧?

    苍凝知道就算父亲来了,他们父子此时相见注定也说不出什么。多年父子成喑黯,可他心里总觉得有好多好多话想对父亲说。他想告诉他:爹,我成功了,以后我们家门口也会雕上从门拱一直悬垂到地的金花,以前他们总一片生铁似的包裹在咱们家门外,可现在,咱们不怕了!以后……以后整个的喧哗热闹也都有咱们的份儿了!

    他心中忽升起孩子般的雀跃,那种过了年,穿上新鞋,终于有机会也跟别的孩子一样出了门奔跑,在尘土里撒了欢似追上那迎新的欢天喜地的队列中,快乐要炸开肺的感觉。

    ……可父亲,他居然不在。

    苍凝的眼在人群中寻找,找来找去,终于找不到。

    直到这时,他才梦醒了一般:啊!父亲真的是去了!

    ——十六岁那年,悄无声息的一场丧事,在自己手中渐渐冰凉的父亲的手。只是那时,不知为什么执念所致,他竟一直没相信父亲的死。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练刀,还是练刀,对父亲的死,哭都没有哭过。没想到多年之后,“父亲死了”这样的感觉却终于才远兜远转地绕了回来。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空。

    身边的苍姓族人静默一片,好久、苍九爷才开口道:“这孩子,一向不怎么出声,可我早知道,他必有出息。他父亲不容易。从他父亲原来读书习剑,苦求一鸣时,我就觉得,苍家这一支,终必有人会有出息。”

    这一句说罢,大家都深有同感。场中一时欢悦起来,被噤了半天的孩子们终于得了支持,解了禁的开始兴高采烈的喧闹起来。

    一切恢复了子弟会该有的样子……

    那话有点“事后诸葛亮”。可苍凝明白,那是苍姓这一大族人延迟多年后终于对自己的接受。

    他需要这一句,需要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他。为这接受,他苦熬过很久——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了。

    “该来的没来”……

    苍凝脑中一片空白,能想起的只有这么一句。

    各家准备子弟获胜时鸣响的鞭炮一齐响起,炸得稀松的红纸满场里飘落,接下来该是骑上头高头大马巡街挂旗了……

    可苍凝暗暗地退走——父亲没来,那热闹也突然热闹得无宜了。

    就是那之后第二天,苍凝变卖了所有一切,换了头不起眼的驴子,生平第一次走出了祖辈聚居的鹰潭。

    【3、】

    接下来的三年,该是苍凝这一生最锐意进取的日子。

    毕竟年轻,青春是一场接一场的酣战与胜利,就是失败也是失败得那么兴致浓浓,用全心全意的投入去感受失败,那样的失败也是好的,因为它是饱满的。

    苍凝败多败在背地里一人研磨刀法上,为苦于新创。

    在外面,他大致是全胜的。

    那时节,他恋爱了。

    恋爱是青春的附赠品,可几乎人人都买椟还珠的以为它才是全部。

    ——那女孩儿是出自“宿州华”家。

    华姓源出鹰潭。鹰潭族姓之望就旺在这两姓上,他们祖辈上号称“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说的就是这华、苍二姓。

    华家在江湖中出名的善能行贾,生意遍天下。能娶华家的女子是苍族几乎所有年轻人从小就有的宿愿。

    但苍凝恋爱却不是为这个。不为她出身华家,也不为她是“群芳谱”上的“露华浓”——她叫华秾,宿州华家最为外人称道的二小姐,也是“群芳谱”上的那页复瓣牡丹花,累垂垂的丰艳美丽。可苍凝傻傻的认识她时这一切居然都不知道。

    她是丰艳富丽的,对于苍凝的性子来说,他当然一眼就爱上了他从来缺乏的这种丰艳富丽。而华秾,似乎也喜欢上他这份傻,多少有点矜矜得意于他对自己与自己家庭声名的全然不知——哪个女孩儿不喜欢对方在意自己只为自身而全不为其它呢?

    只是苍凝那时依旧很穷。

    可她像不在意,她说:“富贵我见多了。你这样年纪,穷一点好。穷才能奋发。奋发以后,有了名,要什么换不到呢?”

    他要她嫁她。他是个在恋爱这方面没什么创意的男子。觉得爱了,最好的承诺就是马上娶她。

    可她不急,她笑说:“急什么,等群玉山头之会后再说吧。”

    “你急什么呢?等到你群玉山头夺冠,要什么我不给你呢?”

    她丰艳的眼神中略现睥睨:“要嫁,我也要风风光光的出嫁。要他们心甘情愿地陪嫁。钱你不用愁,有我的嫁妆,咱们以后,也尽够了。”

    苍凝有些急,可华秾只轻轻的绕弄着他襟上的扣子——她和他的亲密一向这样,那是只许她碰他,不许他碰她的。

    碰也只碰到衣服为止。

    于是苍凝就切望着群玉山头之会。

    “群玉山”头会,那是江湖十年才一逢的大事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群玉山”之会是让整个江湖都为之兴奋不已的大事。因为,那关乎“名器谱”。

    人在江湖,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只怕无过于名列“名器谱”了。这名谱由江湖史馆畸笏叟修订,更新得很慢,除了特别缘由,每十年一次的“群玉山”之会,唯胜者才有机会列入名器谱中。十年才得入一人——且不提有时因为畸笏叟选谱之严,就算胜了说不定这一轮得以入谱的名额依然缺省。

    所以江湖中人人热望也理所当然。

    “年少得列名器谱,览尽群芳犹有余!”一入名器谱,即为瑶池子弟。不管什么江湖世家的名门娇女,那是想娶谁就可娶谁了。

    这一界群玉山之会,苍凝遇到了井绍飞。

    井绍飞跟他一样,出身寒门;跟他一样,少年得志;跟他一样,是本次角逐“名器谱”的有力人物。

    但井绍飞又跟他不一样,在三年前井绍飞一战成名后,他的江湖风光就远比苍凝来得喧赫。

    可他与苍凝是朋友,他笑着对苍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老苍,你太拘谨了。”

    那一日他醉后吐真言:“老苍,这一界角逐名器谱的人,我唯一不嫉的就是你。”

    “为什么?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出身寒门。这人生就像一场盛宴,可你我都没踩准点儿,从一出生就失了与会的资格。只有格外努力,追啊追,苦追才能追上那得预盛宴的机会。我们都一样出身,所以格外理解你练刀的苦。这一战如若成名,那就真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如果你得胜,你要什么?”

    苍凝话短,有心事少向人袒露,可不愿负了朋友。

    挣了好久,他才道:“华秾。”

    井绍飞大笑:“当然是华秾。我要赢了我也要娶她,谁赢了谁都会娶的!可你败了呢……”

    他望着苍凝的眼,然后有些吃惊道:“难道一样……也是要娶华秾?”

    苍凝没有说话。

    井绍飞是个乖觉的人,也没再说。

    可他眼中的疑问已触动了苍凝。

    苍凝不满,很不满,他觉得井绍飞怎么可以……把华秾当成一个奖品?谁胜了谁就一定能娶到手似的!华秾不是……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是,但华秾不是!

    可接着,他却不由检讨起自己的心来。他自己之欣赏华秾,是不是也与井绍飞一样,因为她像是……像是人生这一场大戏中最好的演员?如果得她搭档对手,这一场人生的大宴,铺排起来,会是自己从小就没有过的丰丽辉煌?

    苍凝就是这一点不好,他老爱检讨自己,老是有疑问。他从小没有凭仗,所以练刀,所以出手,他要搏就总想搏得一个真真切切确实靠得住的存在。

    ——可他那样的年纪,其实不知道,人生是禁不起疑问的。

    群玉山头一会,龙争虎搏,壮怀激烈。

    那是想也想不出的暗算、明争混合在一起的厮杀场。真的有人流血,有人肢残;有人忿恚而殁,有人跛足而前。

    苍凝有生以来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好战。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最后的。更没想到,井绍飞也走到了最后。

    他将面临的,是与自己唯一的好友,井绍飞的一战。

    井绍飞用的兵器是“百尺练”,不是苍凝那朴素寻常的“隽永刀”。

    那“百尺练”已为井绍飞已练得出神出化,据败在他手里的人讲,与他对招,那真是……万丈高楼失了一脚,杨子江心断缆崩舟!

    苍凝与井绍飞对立群玉山头,那一刻,两人衣襟飘飘。两人的眼中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一路走来,终于碰头。群玉山顶通向的就是“扪天阁”了。站在这里,远远观战的诸人都在脚下,都渺小得几不可见。

    苍凝一刀青尽,井绍飞百尺练沉。苍凝那一刻突然望向台下,他找的是华秾的眼。

    他要找到她的眼,才能找到一点信心——不是求胜的信心,求胜的信心他这一生从未绝过——是要寻找一点因由。他要知道,自己与唯一的好友井绍飞这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就是这点不好,老觉得,人生的境遇需要一点人生之外的,真正的可以颠扑不破的理由。

    然后,群玉山头云涌如堆,人流如织间,他见到了华秾的眼。

    那热切的眼,璀璨的眼,那眼中……像也有强烈压制的隐隐不安。那不安像是……像是一种狠赌的豪情。她在用豪情激励他:你知道井绍飞也很在意我,可在这之前,我已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所以,你要胜……一定要胜!

    可苍凝要的不是这个。

    那一刻,苍凝站在自己人生的颠峰,心里却几乎愁怅地面对着这一场对决。愁怅之中,他几乎升起了一个孩子般的执拗的兴致:他要试一试,自己败了会如何?是否像井绍飞所暗示的,自己败了,就会一无所有……包括华秾?

    他也在赌——那些虚名他可以不要,他要的,始终是可以填补自己生命的一种实在。

    【4、】

    华秾的眼冷了。

    因为苍凝败了。

    他败的那一刻就见所有的火花都在华秾的眼里熄灭。

    他怕看到这一场熄灭。像小时候过年,他从来得不到太多的鞭炮,只有一小挂,比别人远远少的一小挂。他也就放得格外珍惜,他要等到大家都放完后,所有的轰响都成零星后,再放起自己珍惜的那一小挂。

    可它总是会完。他怕见到它的消散熄灭。怕感受那小小的一挂将完时,远处忽又传来别人论千论万连绵不绝的轰响。

    井绍飞却突然大叫:“你没输,老苍,你没输!”

    “这不公平,咱们重新比过,重新来过!”

    可没人听他的大叫,它被淹没于众人的欢呼声中。

    可这些苍凝全不在意了,他在意的只是华秾的眼。

    她那亮如晨星的眼冷了。这几年来他为胜利渐次填满的心胸好似被人猛可里抽底里一抽,一下就突然空了。

    他苦苦地投出眼去,他眼中显露出一个孩子式的哀求:“不要!”

    他在心底里这么对华秾在喊:“不要……”只要你坚持过这一刻,只要你允许我重来,只要你给我一个“以后”……

    可他已再等不来她眼神的交汇。

    他的心底冰溶雪崩,玉碎宫倾,焚丝裂帛,绮罗委地的一痛。

    “不该走的走了!”……

    ——他忽然想起这一句话。

    他谁都不恨,只恨自己。明明已要得到手的东西,他为什么不信?为什么疑问?为什么总要摔一摔来试试它是不是真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当不得真,也禁不起摔的。可哪怕这样,它也还是美好的。假也假得美好,只要假得完美就好。自己为什么不能凑就它的完美呢?

    自己所期望的完美其实并不存在,不完美的是自己的心态。

    【5、】

    苍凝悄然而退。

    即然属于他的一切都早已落幕。

    他猜得出那个结局,他也果然猜对了。由于他的悄然自隐,人世间本来必需要办的手续忽简省了许多:华秾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原来就算跟苍凝交往,也一向自控得很,没有留给人太多的话柄。所以只需要一年,她就消灭尽了自己和苍凝在世人口碑中那不多的痕迹。

    ……一年后,她就嫁给井绍飞了。

    井绍飞开始犹年少骄傲,常坚持说苍凝没输。

    可他这么说时,别人总当他谦虚。渐渐的,他也不提起了。

    他有了一个世上最喧哗的婚礼。那样的婚礼,是人人都羡慕的吧?也足以让他跟华秾为之自得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被收入“名器谱”。

    井绍飞出身寒素,一旦得志,多少有些众人不愿见、会忿恨的张狂之态显露出来。渐渐,他的名声就不大好。渐渐,大家忽怀念起苍凝来。

    ——现在,虽然井绍飞已绝口不提,渐渐大家都开始说:“其实,苍凝没输……”

    这不过是很微妙的人情世态,可苍凝一慨不知。

    那一日后,他想了好久——就像还远在鹰潭时,子弟会中得魁,他才惊觉父亲的死;群玉山之后,他也才惊觉自己内心的死。

    他老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个故事,想起井绍飞的话,想起很多。他忽然明白那个故事所含有的深意:人生是一场盛宴,起码人人都期望自己的人世是一场盛宴。他们精心准备,一菜一肴,一碗一碟的,选好了吉日,敷衍好黄白两道,邀齐了亲朋好友,切盼着切盼着,等着那一天就好摆设起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好的运气,酒宴开时,大多人会发现,竟总缺了点那什么,像那故事里说的:“该来的没来”。人生总切盼着一个圆满,不圆满的话,总让爱计算的人算计:自己苦心的操持好像被亏待了一般。所以那主人会一路地念叨下去,可这念叨本身就是一出悲剧……直念叨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来面对酒阑笙歌散。

    那盛宴是一场梦……自己和井绍飞都是运气不好,生下来就家门寒素,没踩准人生的点子就降临到这人世的人——所以好容易急赶赶地赶上,井绍飞才会那么张扬狂纵,自己又才会老掂量着一切的真假,老是爱疑问。

    他和他,都是从一开始,就已从本来完美的人生角本中被被放逐了的人,是离“家”出走了的。这社会的礼法功名原本是让人皈依的唯一的大“家”。可无论是被逐还是出走,都让他有机会看破那人生的假,看到了一点点的真。虽还他总还孩子似的期望自己所没获得的那一场场“假”,却又如此地珍惜着自己求之不易的“真”,也就不甘心回去跟那些假的媾和。

    他期待的是一场“真”——虽然他痛彻于自己求得过真,可并不真正痛悔。

    他突然明白:练刀就有如求道。练刀就是一场出走,如果这出走也只是短暂的出走,是为了获得什么资本回头再来跟那宴席媾和,他将会如何的鄙薄自己的渥浞?

    ——因为那样的出走不啻于“淫奔”了!

    可无论如何,再想得通,在井绍飞与华秾婚事的音讯铺扬传出时,不知怎么,苍凝的心中犹有悲愤。

    他不知自己悲愤的是些什么,可抑制不住的还是不甘与悲愤。

    ——那时,他正在“古石台”上练刀。

    练刀已成为他唯一的寄托。本来这练也早已失了目的,但他还是不知所谓地继续苦练着。不为别的,刀已是他的生,是他活着的姿态。

    这世上本就有好奇的人,有爱搜奇觅怪的,喜欢在人生的冷僻处寻找出最新奇的新闻。渐渐,竟有人到那“古石台”来看他练刀。尤其,在井绍飞与华秾成亲的那一天,居然集聚了成百的人来“古石台”边。

    这是“背面敷粉”的兴致,是在热闹的背后搜寻人生中更深隐的戏味。

    于是……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旧的泛白,白出一把刀来。

    他一刀劈出,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观望的人。他走后,观望的人还没走,因为刀意还没有散。直到三个月之后,据说还有通晓刀法的人来这石台上看那犹未散尽的刀意。后来江湖传说: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划过后,那落在石台上为刀意影响的一线,始终都是干的。

    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长。

    以致于“隽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长达数十载。

    ……

    【尾声】

    一间小小的乡居。

    几匹白马得得而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古道驰。

    马上坐的当然是少年。那些少年忽然驻马,就驻在那小屋的门口。

    那已是十多年后。

    十多年来,苍凝再未在江湖上出过刀。他退居于江西偏僻处的这个小镇。

    他的“隽永刀”已驰名江湖。可现在,他用这把刀来劈柴。劈柴是他此时的生计。他劈出的柴匀整干燥,特别好烧。

    开始只是为了过活,后来,竟劈出一点人生的兴味。

    那白马停在门口,来的都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世家子弟。个个青春,个个装扮都极夸张的炫耀。

    其中一个下了马,盯着院中不起眼的苍凝,忽然盛气地道:“你就是苍凝?”

    见他没答,那少年更盛气地怒着:“他妈的,你又算什么东西!群玉山头一会,我叔叔居然未入名器谱,畸笏叟那老头子可谓有眼无珠。可‘古石台’弄刀之后,他居然收你僭名列入名器谱,你这分明就是欺名盗世!有种的出来跟少爷我划划道儿。我叔叔现在盛名之下,不愿与你计较,可我井家的子弟,不是那么好惹的!”

    ——原来是井家的子侄。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苍凝眯起眼来看着一天阳光中驰骋而来的这群少年。

    他已人过中年——生死中年两不堪——多的是体味,少的是兴致了。

    看着那群少年,他不由想起自己过往的日子。

    他不恼,真的不恼。他想起自己的年轻时,那也是“眼里掺不得一点沙子”的。他想起他那“该来的没来”,与“不该走的走了”的过去,心中忽然沧然一笑。

    可他脸上全没露出来。他只怔怔地望着那群少年,跟一个乡间野人似的,震惑于他们那鲜衣革履,也全不解他们在说什么似的。口里木木的失措般地道:“可你,说的又不是我……”

    那几个少年愕然对视。无论如何,这个劈柴的人都太不像一个驰名江湖的刀客了。

    他们犹疑了会儿,满腹狐疑地打马走了。

    ——“你说的又不是我!”

    苍凝看了眼他们的背影,继续对着那一堆柴开始挥刀。

    ——人生真是一场让人错愕难明的荒诞,是一场荒冷冷的悲剧。

    他忽然有些开心起来,劈着柴也觉开心的。他终于明白了父亲讲的那个故事,明白了什么是“隽永”。隽永是一种深远的心态,是对那莫名的造化与莫名的际遇一点反讽式的抵抗。

    不管怎么说,在他的宴席终局时,他终于可以无拖欠地反讽出那一句:

    “你说的又不是我……”

    他看看眼前的柴,看着自己修炼一生,却再也没想到终究用于劈柴的刀,心里不乏酸梗,却也不无安宁地想:

    ——不管怎么说,不管刀练得如何,自己这一生,可谓活得“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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